俞一帆
上個月我向師傅借了兩卷《十九世紀音樂生活記事》,那里記錄了歐洲鮮活的社會音樂景觀,在具體的瑣碎片段中讓人身臨其境。今天還書的時候,師傅不忘借我時的約定,讓我說說讀后感。我說看完之后明白了一句話,那就是“現實是因我們的解釋而存在的,資料一旦進入學者的思想里,那歷史就是編者撰寫的了”。師傅聽了笑笑,說那也是很能理解的,因為學者必須對勝利者負責,必須接續某種一貫的理念。
“問題在于,你又不是專業的歷史學家,何必糾結真相的究竟?”師傅把兩本書插回書架原處,接著說,“我們這種凡夫俗子,也只是笑看野史而已,充其量想通過一些記載,喚起自己的浪漫幻想,以便寫個短劇或交響詩什么的,讓自己褪色的回憶再體驗一下罷了。”

說得倒也是,譬如上次我去蹭他們的老文人聚會,一起唱唱舊日歌曲,追憶似水年華中留下的自己親歷過的痕跡,那倒是毫不摻水的最真實感受,但倘若要按著某種順序去概括出一部正史,當然不會把這些細節都羅列進去了。
話說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對于中國人來說真是意義非凡的好時光。國家新生才幾個月,正在晨曦中向著朝陽蹣跚起步。雖然生活艱苦、物質匱乏,但人們卻是個個精神高亢。那時候的胡風(現代文藝理論家、詩人)還能激情地在他抒情長詩的開篇中高呼:
“時間開始了!”
不久,第一個五年計劃啟動,一群名叫“建國”“建華”的孩子在街頭巷尾唱起兒歌“小汽車,嘀嘀嘀,里邊坐著毛主席。毛主席,掛紅旗,氣得美帝干著急”;到處都可聽到瞿希賢《我們要和時間賽跑》中的那句“火車在飛奔,車輪在歌唱……”唱著聽著都覺得自己看到了充滿希望的明天。
這個明天,最實際的說就是對蘇聯的神往。所以學唱蘇聯歌曲就是當時的文化、當時的精神。且看“紅莓花兒開”豈止是“田野小河旁”?不僅是“庫班河上風光好”,我們九州也會“清清河水起浪潮”。
那一輩人都愛伊薩克·杜納耶夫斯基(Isaak Dunaevsky),因為他的音樂旋律優美,朗朗上口,聽過一次就會縈繞心頭。比如他為紀錄片《我們堅持和平》創作的插曲《飛翔吧,和平鴿》,那飄蕩的和聲真像是和煦的春風,把我們對幸福生活的期待吹向詩的遠方。
還有一首《搖籃曲》,是他為音樂片《大馬戲團》所作的配樂。輕曼的分解和弦在兩個八度之間交替,主題在這個寬闊氣勢的搖曳中歌唱,旋律愜意地往下放松地舒展著,仿佛嬰兒沉重的眼皮,迫不及待地要沉入夢鄉……
睡神來到大門邊,寶寶睡得香又甜。千條路,萬條路,伸展在你面前。
師傅情不自禁地在琴上搖頭晃腦地彈唱了起來,看來他真的對這些歌曲懷念不已,不一會兒又彈到了《少年自然科學者進行曲》:
故鄉像一幅巨大的圖畫,就在我們的面前展開。
樹葉簌簌、溪流淙淙,小鳥兒歌唱歡迎我們。
那在內聲部里隱藏的半音進行,竟如此平滑地把我們的心托起,連呼吸都開闊起來了。
“我覺得自己的和聲感是被他培養的,”他停下來說,“第一次聽到如此奇妙的和聲,在琴上摸索了半天都湊不出那奇妙的效果?!苯又?,他又自顧自地彈了諾維科夫的《世界民主青年進行曲》,以及肖斯塔科維奇的《聯合國國歌》《保衛和平歌》,“那字里行間真是充滿朝氣”。
杜納耶夫斯基應該是烏克蘭人,出生于世紀更迭的1900年。他的家鄉在沙俄帝國沃爾斯克拉河畔的小城羅赫維察。他的祖父是猶太教堂唱詩班領唱,母親一手將五兄弟都培養成了音樂家。十歲,杜納耶夫斯基跟隨小提琴家約瑟夫·阿克隆(Joseph Achron)——就是寫了小提琴名曲《希伯來旋律》的那位——學習小提琴,后進入哈爾科夫音樂學院學習作曲。
1923年,杜納耶夫斯基成為列寧格勒音樂廳和蘇聯歌星列昂尼德·烏特約索夫(Leonid Utyosov)樂隊的音樂總監。在第二次世界大戰前夕,列寧格勒是蘇聯實驗藝術的中心,杜納耶夫斯基在那里創作了十二部輕歌劇,成功地讓俄羅斯歌劇擺脫了維也納輕歌劇的模仿復刻,成為探索蘇聯現代群眾歌曲和流行音樂的先行者。

在與烏特約索夫和其他導演的合作中,杜納耶夫斯基成功地將美國商業爵士樂風格引入蘇聯。在斯大林統治的時期,他巧妙地將俄羅斯民歌與美國爵士樂、德彪西和拉威爾的印象派以及以卡爾曼、萊哈爾為代表的新維也納輕歌劇傳統相融合,疏松了幾近僵化的蘇聯音樂筋骨。據說當時他的音樂也曾被批評為“違背社會主義美學趣味”,還是高爾基救了他,將音樂喜劇片《快樂的人們》介紹給了斯大林。
杜納耶夫斯基的旋律總是那么明朗,可謂名副其實的旋律大師。他的音樂給了二十世紀共同經歷著戰爭、貧困、動蕩、革命的普通民眾深深的慰藉,永遠充滿歡樂、青春和正能量。他為《快樂的人們》(1934)、《守門員》(1935)、《大馬戲團》(1936)、《格蘭特船長的兒女》(1936)、《光明之路》(1940)、《春天》(1947)、《幸福的生活》(1950)等電影創作的插曲,在二十世紀五十年代火遍中國。
“那時正放映《光明之路》,大概說的是鄉村女教師志在天涯的故事吧,那首《雁群歌》美得就像我們放飛的幻想,”師傅回憶起了當年的情景,“許多人的抽屜里收集了當時的電影歌片,女同學都會跟廣播學唱,似乎唱著這些歌,心里就擁有了甘之如飴的快樂。”
一首剛彈完,他又忙不迭地彈起了另一首《快樂的人們》,仿佛今天是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歌曲大聯唱似的。

快樂的風啊,你給我們唱個歌吧!快樂的風啊,你吹遍全世界的高山和海洋!
誰要快樂就能微笑,誰要敢做就能成功,誰要尋找就能得到!
因為整理過音響資料,在唱片庫里我也看到過那時灌制的很多紅唱片。還有一些東歐民歌,上一回唱過捷克的《小牧童》、波蘭的《小杜鵑》、民主德國的《藍旗歌》。
師傅就這樣聽我說一個彈一個,平時我教他手機操作,簡單的步驟他都記不清,沒想到這些歌曲他卻記得那么深。他看出我的驚訝,自嘲地說:“那時正是純潔青春年少,趕上共和國理想年代的好光景啊!”
接著他又邊彈邊說:“羅馬尼亞的歌似乎較少,但保加利亞的那首《寫封信兒寄到邊境》倒是風靡一時”——
在那靜寂的傍晚里,微風輕悠悠,吹向菩提樹邊你的小窗口。請你把窗打開,快快打開信紙,給那邊防軍人寫一封信。

這首保加利亞歌曲節拍先由三拍起,轉而又變一拍、三拍、二拍,隨著歌詞迅速變換,極其難唱。但正因此,許多人記住了這首歌,以及和它有關的一些人、一些事,往日情懷隨著此歌、此調深深印在了記憶中。
“可沒多久抗美援朝就開始了?!彼麖那龠呎酒?,去廚房弄了兩杯咖啡。老先生難得有勁頭上來的時候,看來今天要陪他多聊一會兒了。
“除了一些群眾歌曲,如《當祖國需要的時候》《祖國江山鐵打成》《在和平的大道上》之類的以外,還有很多好玩的歌曲。比如這首《王大媽要和平》,還帶一些曲藝風味的,所以至今我也記不清楚那旋律究竟是怎樣滑來滑去的。”他喝了一口咖啡,唱了起來:
王大媽要和平,到處宣傳不消停,
她每天動員婦女們來呀來簽名,宣傳的腦筋開了竅,道理懂得清。
你看她東奔西跑要呀那個要呀和平。
接著他又想起兒時他姐姐學校歌詠隊表演過的小歌舞,孩子們演唱的是《英雄的汽車司機員》:
馬達嗡嗡響,車輪嘩嘩轉,車弓上下顛顫顫,顫顫顛,顛顫顫。我的車呀快快地跑哇,我的車呀快快地向前,是誰開車到朝鮮?英雄志愿上前線。
“我曾在一篇回憶文章里看到,那時候電影院邊上總有小販捧著搪瓷臉盆叫賣,里面是什么糖果?”我問。
“那叫奶油咸味司各特,長方形的硬糖。小販會用筷子敲著大號的搪瓷臉盆招攬,同時邊上總有同伙吹著薩克斯招攬路人,”師傅回憶道,“可能那是一些食品工廠因為銷路不好,把存貨拿出來變現的吧。他們吹奏的就是《桔梗謠》《金日成將軍之歌》,滿街都是。像我這樣年紀的,大概一提到奶油司各特,都會記得那個年代的歌聲?!苯又盅a充了一句:“還有花生牛軋糖呢!”
那些司各特和牛軋糖或許給他帶來什么聯想了,他伴奏的琴聲忽然有一絲悲涼的傷感。

長白山綿綿山嶺,沾滿血印,鴨綠江水曲曲彎彎飄著血痕……
桔梗喲,桔梗喲,桔梗喲,白白的桔梗喲長滿山野……
他想起自己大哥當時年齡還不滿,偷偷報名參加志愿軍,穿著夏天的單衣,奔赴冰天雪地的往事了。
沉默無語,喝咖啡。
我記得這《金日成將軍之歌》與朝鮮國歌《愛國歌》的作曲都是金元均,他是朝鮮解放后才開始系統學習作曲的,原先只寫群眾歌曲,后來去了莫斯科音樂學院留學。師傅對我的考證似乎有些不屑,他只沉醉在回憶中,忽然又說,其實考證也需要,比如這首《愛國歌》吧,他彈了一句:“那時也很流行,不料傳出話來,說這是韓國的國歌,嚇得大家不敢再唱了?!?/p>
我聽了不禁笑了起來,“嚇什么呀?不就是首歌嗎,再說韓國國歌確實與朝鮮國歌一樣也叫《愛國歌》,只不過作曲家是安益泰,曾留學歐美、師從理查·施特勞斯。他寫的這首《愛國歌》,在韓國獨立運動時期也是一樣在國際上廣為傳唱的?!?/p>
“嗨,你不知道,當時抓特務也很緊張啊,弄得不好,還以為你是在對暗號呢!”
我說他反特片看多了。
“那倒不是,那時反特片其實不多,”他突然認真地說,“這正說明那時候我們是多么的虔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