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瑞祿
摘? ?要:我國《信托法》目前僅調整私益信托和公益信托,并未承認目的信托,存在立法漏洞。理論上,目的信托系介于私益信托和公益信托之間的客觀存在,契合社會現實需要與信托價值取向,在受益人原則已事實突破的背景下,本著意思自治原則,目的信托應當得到法律承認。制度上,為防止目的信托制度被濫用,應當明確目的信托的適用范圍、目的信托監察人和目的信托存續期限這三方面的規范。有鑒于此,應當重述我國《信托法》第2條之“特定目的”,使其射程包括非公益目的;相應地,應當增設“目的信托”一章,從正反兩方面界定目的信托的適用范圍,置備信托監察人的選任規則、權利和義務等規范,并合理規定目的信托存續的最長期限。
關鍵詞:目的信托;寵物信托;受益人原則;信托監察人;信托法
DOI:10.3969/j.issn.1003-9031.2023.07.007
中圖分類號:D922.282? ? ? ? ? ?文獻標識碼:A? ? ?文章編號:1003-9031(2023)07-0077-11
一、引言
根據信托目的的不同,一般可將信托分為私益信托和公益信托。信托關系中,一般包括委托人、受托人和受益人三方當事人。而所謂目的信托(Purpose trust),即不存在受益人或受益人不能確定的非公益信托①,典型的例子如甲訂立遺囑表示身故后將遺產移交給乙管理與處分用以照顧生前所養的寵物貓。對于目的信托,各國和地區信托立法所持態度不一,已有國家承認此類信托的有效性,如英國和日本,而我國信托立法中有關目的信托的規范尚付闕如。從《中華人民共和國信托法》(以下簡稱《信托法》)體例上看,我國立法者未將目的信托納入到《信托法》的調整范圍之中,我國《信托法》僅由兩部分構成,即私益信托和公益信托。此外,2023年3月原銀保監會就規范信托公司信托業務分類有關事項發布通知,仍堅持以私益和公益二分的方法認定信托業務的受益類型①。實際上,以公私二分信托類別看似嚴密實則并不周延,遺漏了處于私益信托和公益信托中間形態的目的信托。其實,不僅立法尚存空白,國內關于目的信托的研究亦是寥寥可數,不利于信托法的完善與信托業的發展。本文意在從理論和制度兩方面討論目的信托,認為目的信托有其存在的客觀性、必要性與正當性,并提煉出目的信托設立的三大要素,以期能為《信托法》的下一步修改提供些許參考。
二、理論證成:目的信托存在的客觀性、必要性與正當性
是否應當承認目的信托?若要討論目的信托,這是必須回答的一個首要問題。具言之,即要從理論層面論證目的信托是否有存在的客觀性、必要性與正當性。本文將先從這三個方面說明目的信托系介于私益信托與公益信托之間的客觀存在,亦契合現實需要與信托價值取向,在受益人原則已事實突破的背景下,本著意思自治原則,目的信托理應得到正式承認。
(一)目的信托系介于私益信托與公益信托之間的客觀存在
公益信托與私益信托的目的截然相反,兩者相加之和就等于信托全部嗎?實則不然。因為相對于“私益”而言,“公益”是一個內容寬泛而又含糊的概念。有學者試圖將其定義為“一定的社會群體存在和發展所必須,并能夠為他們中不確定多數人所認可和享有的內容廣泛的價值體”,但“不確定多數人”又是一個存在爭論的問題,因此將信托財產用于何種目的方才算是公益信托并不容易判斷,特別是對于明顯不屬于私益,但也無法判斷是否屬于公益的事業更加難以認定。如在Re Denleys TD②案中,委托人設立了一個以為公司雇員提供體育設施為目的的信托,因為公司雇員具有流動性,并非確定的受益人,顯然不屬于私益信托,但也很難認為其具有公益性質,由此便引發爭論。為避免不必要的爭議,《信托法》第60條明確列舉了包括救濟貧困在內的六大類具體的社會公益事業可適用于公益信托③。實際上,以清單形式列舉公益事項并非我國獨創,也為域外不少國家和地區立法所用,如英國《2011年慈善法》(Charities Act 2011)第3條1款規定了包括推動教育、宗教、業余體育發展在內的13類可被認定為具有慈善性質目的的事項,日本《特定非營利活動促進法》(特定非営利活動促進法)附錄中列舉了包括保護環境、振興經濟在內的20類旨在促進社會公益的非營利活動。顯然,我國《信托法》中所列舉的事項更為寬泛且數量較少,雖然《信托法》第60條還設置了兜底條款,但兜底條款亦非萬能,而且兜底條款的設置也留下了任意解釋的空間,為防止公益泛化應當謹慎適用兜底條款。因此,倘若嚴格依據法定清單判斷某一事業是否屬于公益事業,將有一部分不屬于私益也無法被認定為公益的事業客觀存在。以促進此類事業發展為目的設置的信托不存在確定受益人且非以公益為目的,既非私益信托,亦非公益信托,可見公益信托與私益信托之和并非信托全部。域外早有國家認識到了這一點,在Re Endacott案①中英國法官哈曼闡明了可被認可的非慈善目的信托的類型;《歐洲信托法原則》(Principles of European Trust Law)第4條規定了可為可以強制執行的目的設立信托;《日本信托法》第258條第1項也規定未有受益人亦可基于一定目的通過信托契約或遺囑的方式設立信托;根據《韓國信托法》第3條規定,除公益信托外,為了特定目的的信托不得以信托宣言的方式設立,由此可知,《韓國信托法》將公益信托作為目的信托的一種,區分了公益信托和非公益目的信托。
綜上,公與私無疑互為反義,私益與公益是反對關系,而非矛盾關系,因而私益信托與公益信托的外延之和并不能恰好覆蓋其屬概念“信托”之外延,這便為目的信托的存在與發展創造了空間,域外也已有目的信托相關的判例與立法,因此可以說目的信托系介于私益信托與公益信托之間的客觀存在。
(二)目的信托契合現實需要與信托價值取向:以寵物信托為例
老齡化和少子化的人口結構變動驅動寵物行業的快速發展,隨著我國老年群體規模的不斷擴大和獨居老年人口數量的逐年增長,養寵需求將不斷攀升。但隨之而來也將產生一大現實問題,那就是在飼主年邁或者身故后,所養寵物可能將面臨無人照顧的困境,為飼主和社會所憂。如果不是寵物,而是子女甚至普通親友,則無此問題,因為子女可以依法繼承其遺產或其可將遺產贈與親友以資生活所需,然而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以下簡稱《民法典》)的規定,動物系物而非民事主體,因此將遺產留給自己寵物的想法在我國無法實現。對此問題,一個可行的解決方案是通過附條件的贈與或者遺贈遺囑,以養育其寵物為條件將其財產贈與第三方。也有學者在討論重設動物民法地位時提議在《民法典》第1133條第4款②后增加一句:“脊椎動物也可成為遺囑信托的受益方”,這一主張與國外的寵物信托(Pet trust)制度如出一轍。在國外,通過信托的方式給寵物設立一份保障并非天方夜譚,譬如,英國哈曼法官在Re Endacott案中所列舉的被允許設立非慈善目的信托的事項就包括養護指定的動物;美國《統一信托法典》(Uniform Trust Code)第408條(a)項規定,委托人可以設立信托以照顧其有生之年仍存活的動物;加利福尼亞州《遺囑認證法》(CA Prob Code)第15212條規定為照顧動物設立的信托系合法的非慈善目的信托。
無論是以養護寵物為目的設立信托,還是欲為其他非公益目的設立信托,實際上都反映出目的信托契合信托擴張個人自由的價值取向。周小明(1996)認為信托的基本價值取向就是自由與效率;方嘉麟(2004)認為信托涉及關乎人類最敏感之課題——自由與財富,具有極端擴張個人自由的特性;趙廉慧(2015)認為信托法最令人稱道的是其制度的靈活性,因為其可以實現當事人復雜的財產權安排。將個人財產以信托的形式用于特定目的也是委托人自由、靈活地安排個人財產的客觀需要與真實意思,系信托存在與發展的應有之義。將信托與附條件贈與相比較亦可發現,為照顧寵物或其他目的而附條件贈與的行為的真實意思非在贈與而在于條件的成就,而為達成目的設立信托,無須除受托人外的第三方經手,財產亦與自己及受托人的固有財產相獨立,相比于附條件的贈與更加安全穩妥、簡便高效。
(三)受益人原則的突破與意思自治重申
1840年英國蘭代爾爵士在Knight v. Knight案的判決中確立了“三大確定性”原則,即意圖確定性、信托財產確定性和受益人確定性。“三大確定性”原則對世界各國信托立法產生了廣泛而深遠的影響,我國《信托法》中也有所體現①,成為信托設立的一把枷鎖。其中,與目的信托的成立密切相關的是受益人確定性,這也被稱為受益人原則(Beneficiary principle),我國《信托法》中的表述則為:受益人或者受益人范圍不能確定的,信托無效。之所以要求嚴守受益人原則,是因為信托中受托人忠實義務的要求就是必須為受益人的最大利益處事,為此,必須存在確定或有可能確定的受益人,否則受托人將無法知曉為了誰而處理信托事務,又將向誰分配信托利益。特別是,在信托中,享受信托利益的受益人才應最有動力和資格去監督受托人,因此如果沒有受益人,受托人可能因為缺乏監督違背信義義務,信托也將陷入無法強制執行之虞。正因為受益人原則的限制,從一開始得到承認的信托類型并不包括目的信托,受益人原則的存在也成為制約目的信托發展的最關鍵因素。然而,公益信托的存在早已證明受益人原則已經事實被突破。所謂公益信托,即以救濟貧困、救助災民等社會公共利益為目的設立的信托。公益信托的特點就是對象無須確定,受托人無須有能力辨認受益人或潛在的受益人群體,如果說公益信托中有確定的受益人,反而失其“公益”本義。公益信托濫觴于英美,亦為大陸法系國家所借鑒,我國《信托法》中也設專章規定了公益信托有關規范。公益信托的廣泛存在說明受益人原則并非沒有例外,更有學者直言若把區別對待一定的財產作為信托制度的理論核心,那么受益人也并非不可獲缺,既然如此,受益人原則便難以成為否定目的信托的有力理由。
況且,“意思自治”乃私法之理想與基本原理,肯定個人自由至上,主張個人生活自主。在私法領域,只要當事人的意思合乎法律和公序良俗,也沒有不可避免或者與收益不合比例的風險,那么無論其意思多么離奇,法律都應予以尊重,并提供制度之便。信托法亦屬私法,自然應當恪守意思自治原則。就目的信托而言,只要當事人設立信托所為目的不違反法律法規的強制性規定,不違背社會秩序和善良風俗,雖非具備公益性,但信托法仍應當尊重當事人意思應其需要提供適合的制度選擇。至于其可能帶來的風險,則可以通過建立相關的配套制度來防范和化解,這也是法律規范和調整社會關系的題中之義,而不應當成為拒絕承認目的信托的“擋箭牌”。著名的經濟分析法學代表人物波斯納在《法律的經濟分析》中還曾提到不允許設立目的信托的理由可能是,目的信托可能需要比一項私益信托更多的公共資源投入,公益信托則因所具有的公共產品屬性可抵銷公共資源的投入,但目的信托有時也有公共產品屬性,如為政治演講或知識產權設立的信托,因此法律應當承認合法的目的信托。
三、制度建構:目的信托三要素
如何規范目的信托?這是在肯認目的信托之后亟待解決的一大問題,具體而言,即需要從制度層面確定目的信托的建構要素。特別是,因為目的信托沒有受益人的存在,客觀上確實存在缺乏監督的問題,如果允許目的信托被任意設立,則目的信托將有淪為避稅或避債之工具而被濫用的風險,這就與促進信托制度完善的宗旨背道而馳。本文認為,為防止目的信托制度被濫用,至少應當明確三方面的規范:目的信托的適用范圍、目的信托監察人和目的信托存續期限。
(一)目的信托的適用范圍
限制目的信托的適用范圍實為必要,即使目的信托設立自由但也應有邊界。目的信托的適用范圍可從正反兩面界定。從正面看,一方面,允許以信托的形式達成之目的可以從習慣中篩選。雖然哈曼法官在Re Endacott案中認為有被允許的非慈善目的信托類型,但也只將其限定為三大類,即建立或維護墳墓及紀念碑、秘密做彌撒和養護指定動物,而且這三種類型不能擴展但有可能被縮減。之所以這三種目的被允許設置信托,是因為立遺囑人通常會在其遺囑中為建立或維護墳墓或紀念碑、為靈魂做禱告或為維持對寵物的扶養等做好安排,這些目的符合傳統習慣和常理人情,因此僅為這三種目的而非特定的受益人設立信托也并無不妥。而在日本,雖然《日本信托法》沒有明確列舉可適用目的信托的事項,但是日本法務省民事局參事官室和法制審議會列舉了若干目的信托運用方式可供參考,第一大類包括為飼養寵物的信托,旨在令人像紀念館一樣管理自己生前住所的信托,旨在為自己死后或為已故的人或其親人管理墓地、施法會、悼念的信托,這一類目的信托的特點是受領給付者沒有權利能力,且所列情形大致與哈曼法官所持意見相似,因為雖國情不同、法域有別,然而人們對人對物的感情卻可以是相通的。另一方面,允許以信托的形式達成之目的還可以從可能的公益事業中篩選,日本法務省和法制審議會所列的另一類目的信托類型即為非私益但也還算不上公益目的而設立的信托,包括旨在向特定企業發展有功之人發放獎勵金的信托,旨在支援能研發精良技術和優秀方案的母體企業等的信托,旨在支援地域社會中的福祉、護理及育兒、防范和警備、環境保護的信托等。也有學者在討論《日本信托法》修改時提出目的信托系公益信托的外延,可適用于目的信托的情形主要包括開放源代碼軟件、捐贈精密機械支援地方中小企業、支援創業活動等。而從反面看,首先,目的信托之目的不得違反法律法規的強制性規定和公序良俗;其次,目的信托之目的亦不得肆意妄為,如果某一目的被認為系肆意妄為、反復無常,則為該種目的設立的信托將不被支持。比如,在Brown v. Burdett案①中,立遺囑人為了封存該房屋20年而以信托的方式將其房產贈與受托人和繼承人,為達成這一目的,需要用磚封砌,并以鋅和鐵覆蓋所有進入房屋的門窗,而屋內的物品仍留在原處。法院認為這一目的信托的意圖肆意妄為,將使財產無法發揮作用,因此認定這一遺囑無效。
(二)目的信托監察人
為保障信托的確定性和持續性,信托設立后,除非選擇保留部分權利,委托人意思即被凍結,受托人享有長期且穩定的裁量權,只要受托人能自始至終為受益人的最大利益服務,受益人也無正當理由干涉受托人,但如果受托人違背忠實勤勉義務,受益人可以采取措施以維護自己的利益。因此在信托中,受益人才是真正的權利人,不僅享有受益權,還享有知情權和監督權。但是,如果受益人與受托人相隔甚遠,或者受益人行為能力受限,甚至于受益人根本不存在時,則將由誰來監督受托人?為解決此問題,信托監察人制度應時而生。據考,信托監察人肇始于離岸信托,隨著信托制度的快速發展,信托監察人不僅備受英美法系國家所青睞,也逐漸傳播到大陸法系國家,并在角色定位和設立模式等方面各具特色,但是都具有一個共同的職責,即監督受托人。
公益信托沒有特定的受益人,因此一般公益信托都要求強制設立信托監察人;而離岸信托的受托人與受益人均不在信托設立的司法管轄區,因此在離岸信托中信托監察人條款已成為必備的標準條款。目的信托的特點之一就是沒有受益人,與公益信托和離岸信托正相似,因此也有必要設置信托監察人以監督受托人。《日本信托法》中即對此作了詳盡的規定,并稱之為信托管理人而非信托監察人①。根據《日本信托法》第123條第1項和第125條,如果信托中沒有現存的受益人,則應當訂立指定信托管理人的規定,信托管理人可以以自己的名義行使有關受益人的權利。據此,目的信托可以設置選任信托管理人的規定。是故,《日本信托法》第258條第4-6項又進一步規定了以遺囑方式設立沒有受益人的信托的,應當設定信托管理人,如果沒有設定,若有遺囑執行人則由遺囑執行人選任信托管理人,若無遺囑執行人或遺囑執行人未能或無法選任信托管理人,則法院可以依照利害關系人的申請選任信托管理人,而且《日本信托法》第258條第8項還特別規定若信托管理人缺位狀態持續一年,則該信托終止。《日本信托法》特別強調以遺囑方式設立無受益人之信托中信托管理人的選任規則,正是因為設立遺囑信托后就連委托人可能也將缺位,因此設立信托管理人以監督受托人最為必要。
(三)目的信托存續期限
限制制度適用的期限是防止制度被濫用的有效之舉,如《民法典》對租賃合同做了示范規定,限制租賃合同的期限不得超過20年,因為若租賃期限過長,有可能虛置出租人權利,有以使用權的轉移代替所有權的轉移,借租賃之名行買賣之實之嫌,亦有悖于物盡其用之精神。本文認為在設計目的信托制度的相關規則時也有必要考慮對目的信托存續的最長期限作出規定以防止目的信托制度被濫用。因為如果承認目的信托,由于不存在受益人,除非信托目的能夠最終實現,否則信托將永遠無法終止,特別是如果為達信托目的需要長期消極地處分信托財產,如以保存某處住宅為目的的信托,為此須禁止處分該住宅,如此則極有可能造成活人世界仍被“死者之手”控制,進而構成對財產流通的嚴重阻礙,長此以往,將不利于資金融通,最終有損于國民經濟發展和社會公共利益。而私益信托和公益信托則無此問題,因為私益信托的受益人是確定的,信托或因目的實現或因受益人死亡無法實現而終止,信托財產終將歸于特定之人,而公益信托本身就以維護社會公共利益為目的。實際上,舉凡承認目的信托的國家和地區,大多也對目的信托的存續期限有所限制。例如,根據《日本信托法》第259條,未有受益人之信托的期限最長為20年;美國《統一信托法典》第409條(a)項規定非慈善目的信托的期限不得超過21年;而在英國,無論是秘密做彌撒、建造墳墓或墓碑或是扶養特定動物設立信托均通常必須在立遺囑人死后21年內開始,并且在立遺囑人死后21年不得持續。
四、本土方案:《信托法》中信托概念再釋與體例修訂
我國《信托法》該如何設計目的信托制度規則?在理論和制度層面探討目的信托之后,已知目的信托應當得到法律的承認,并且應當至少就目的信托的適用范圍、目的信托監察人和目的信托存續期限三方面作出合理規定,最后自然將目光聚焦到本土,探討我國《信托法》應該就引入目的信托作出何種調整,本文試圖提出相應方案以供商榷。
(一)概念再釋:重述《信托法》第2條之“特定目的”
要在現行《信托法》中引入目的信托,首先涉及的一個問題就是是否需要對《信托法》中既有的信托概念進行修改,《信托法》第2條系信托定義條款,該條規定信托是指受托人按委托人的意愿以自身名義為受益人的利益或者特定目的對所委托的財產權進行管理或者處分的行為。值得注意的是,上述定義中關于信托目的的表述不僅包括受益人利益也包括特定目的,然而,實際上此處所稱的“特定目的”特指公益目的。參考全國人大《信托法》起草工作組編寫的信托法釋義,注者在解釋《信托法》中的信托定義時特別說明受托人必須為了受益人利益管理和處分信托財產,為了公益目的的公益信托除外,而未提及目的信托。另外,《信托法》第3條緊接著規定,“委托人、受托人、受益人在中華人民共和國境內進行民事、營業和公益信托活動,適用本法”,有注者在論及《信托法》第3條所規定的適用范圍時明確指出私益信托包括營業信托與非營業信托,民事信托即非營業信托,由此可知《信托法》僅規范私益信托和公益信托。以上釋義雖非有權解釋,但相對權威準確,而這也與《信托法》的體例安排相一致。但是,從文義上解釋,《信托法》第2條實際上已涵蓋目的信托,這也為目的信托的引入創造了空間。故而,從《信托法》關于信托概念的規定上看,并不需要再作修改,只需有權機關在解釋該條款之“特定目的”時增加非公益目的的表述即可。實際上,按照后文所述,只要《信托法》專章增加目的信托的規定,該“特定目的”則自然可解釋為包括非公益目的和公益目的在內。
(二)體例修訂:增設《信托法》“目的信托”一章
現行《信托法》除總則和附則外,前后分為五章,分別為信托的設立、信托財產、信托當事人、信托的變更與終止,并設專章規定了公益信托的相關規則。本文認為如要引入目的信托,亦有必要單獨增設“目的信托”一章置于“公益信托”一章之前,就目的信托的適用范圍、信托監察人的選任、最長期限等相關規則作出專門規定,如此也可使《信托法》的體例更加清晰和完整。
1.明確目的信托適用范圍
在“目的信托”一章中無需以揭示內涵的形式再給目的信托這一概念下定義,但可以列舉出允許設立信托的目的類型,以明確目的信托的適用范圍。如前所述,關于何種非公益目的應當被允許設立信托,可從正反兩方面界定。結合我國習慣和實踐并參考域外司法與立法,本文認為可被允許設立信托的非公益目的至少包括下列幾項:(1)養護私有動物。動物雖為物,但亦有感知,與一般物有別,尤其是某些私有動物如家畜、寵物、導盲犬等與人關系密切,承載了飼主的個人情感,系情感物,又與一般動物有別,以養護此類特定私有動物為目的設立信托滿足人類情感需要,體現人文關懷,也有利于動物保護。(2)為本人死后或已故的近親屬建造或維護墓地、舉辦悼念活動。喪葬之禮表達了對生命的尊重,關乎逝者尊嚴,被稱為“人生大事”,于生前妥善安排后事亦符合中國人的傳統習慣,而“慎終追遠”也是中華民族的優良傳統,寄托了生者對已故之人的懷念,因此為本人死后或已故的近親屬建造或維護墓地、舉辦悼念活動而設立信托雖無受益人但并無不妥。(3)增進部分人或地區之福祉。如為社區提供幼兒托管、老人護理、安全保障服務,又如修繕地方文娛空間、廟會場所、宗族祠堂等,僅涉一地一姓之利,顯然算不上公益事業,同時也無法確定具體的受益人,因此也算不上私益,然而客觀上其能增進部分人或地區之福祉,若主觀上也非肆意妄為,亦應當允許為此種目的設立信托。(4)為企業職工提供獎勵、福利。企業為其職工提供獎勵或福利,并不涉及公益,也無特定的受益人,因此應當屬于非公益目的。對于企業自主作出的正當合理的經營管理決策,法律亦應當予以尊重。(5)為企業提供贊助。個人或行業協會以資金、知識產權等設立信托用來支持有發展潛力企業,并非為特定企業的利益,也不屬于《信托法》第60條中列舉的社會公益事業,應被歸為目的信托;(6)其他非公益目的。社會生活異常豐富,可設立信托之目的難以窮舉,在規定目的信托的適用范圍時宜采用“列舉+兜底”的形式,為監管機構或裁判者創造依據具體事實利用兜底條款自由裁量的空間。這也將使得某些現階段仍無法被認定為具有公益性質的目的亦有機會以信托的形式實現。日本學者樋口范雄教授曾指出,如果某一信托被認定為公益信托將享受到稅收上的優惠,因此在公益概念還未擴展之前,目的信托將被高頻率使用,這也為解決公益信托的認定過于謹慎這一問題提供了新的思路。
此外,應當明確信托目的不得違反法律、行政法規的強制性規定和公序良俗。雖然《信托法》“信托的設立”一章第6條已經規定設立信托必須要有合法的信托目的,但該條側重點在于設立信托須要有確定的目的,意在強調“目的確定性”而非合法性,關于信托目的的合法性的規定則散見于《信托法》第11條①(信托無效事由)第1款第1項和第4項以及第12條(可撤銷信托)②。本文認為,在引入目的信托后,對信托目的的合法性應當予以特別強調,鑒于“信托的設立”一章已有相關規范則不宜再重復,然現行《信托法》中已有規范并不凝練、嚴謹,且未與《民法典》關于民事法律行為效力認定的相關表述保持一致,因此本文認為可將《信托法》第6條修改為:設立信托,必須有明確的信托目的;第11條第1款第1項修改為:信托目的違反法律、行政法規的強制性規定或者違背公序良俗;在第11條第1款中增加一項:委托人與受托人惡意串通,損害他人合法權益。同時,在引入目的信托后,第11條第5項關于受益人或者受益人范圍不能確定則信托無效之規定亦應以“但書”的形式增加除外規定:受益人或者受益人范圍不能確定,但目的信托與公益信托除外。
2.設置目的信托監察人
關于信托監察人,現行《信托法》僅規定了公益信托必須設置,理由是公益信托的受益人不特定,在實際的受益人確定之前將缺乏有效的監督,不利于信托受益權和社會公共利益的保護。非公益目的信托與公益信托都是廣義的目的信托,均沒有特定的受益人,同樣面臨缺乏有效監督的問題,因此有必要規定目的信托應當設置信托監察人。《信托法》還規定了公益信托監察人的選任規則和權利,在明確目的信托應當設置信托監察人后,應對目的信托監察人的選任規則、權利、義務和責任等作出規定。
值得一提的是,我國目前僅限于公益信托中應置信托監察人,而未明確非公益信托中可否設置信托監察人的做法飽受詬病,而且《信托法》對公益信托監察人的規定十分粗略,并不完善。對此,有學者建議應當建立家族信托監察人制度,家族信托監察人享有法定和約定的信托監督權;還有學者以證券投資基金為例提出有必要在私益信托中引入信托監察人;也有學者主張應當將信托監察人相關規范置于信托當事人一章中,將其適用范圍擴大到民事和商事信托。對上述觀點,本文深表贊同,目的信托應當設置信托監察人,但信托監察人的相關規范不應僅限于規定于目的信托和公益信托這兩章中,對目的信托監察人和公益信托監察人共通適用的規則可以提取一并規定于“信托監察人”一節中,并將“信托當事人”一章改為“信托關系人”,將新設的“信托監察人”一節置于“信托關系人”一章中,如此一來,信托監察人的適用亦可擴展至私益信托和目的信托。“信托監察人”一節則應當就信托監察人的一般規范作出統一規定。此外,也有學者提出了不同的見解,如將信托監察人作為信托受益人會議的常設機構、規定信托監察人不應享有的權利、信托受托人不得同時擔任信托監察人等。需注意的是,與私益信托不同,“目的信托”一章中應當特別明確:目的信托應當設置信托監察人。為督促委托人在信托文件中設置目的信托監察人,還可效仿《日本信托法》規定:信托監察人缺位持續滿1年的,信托終止。還需注意的是,根據《信托法》第64條,信托文件未規定公益信托監察人的,由公益事業機構指定信托監察人。若目的信托監察人的設置也照此規定,則不存在信托監察人缺位的問題。公益事業機構之所以有指定公益信托監察人的職責,是因為公益信托具有公益性,但目的信托畢竟與公益信托有別,倘若亦將設置目的信托監察人的義務強制由其他機構兜底,將加重相關機構的工作負擔,因此信托文件未規定目的信托監察人的,其他機構沒有指定信托監察人的義務。同理,本文認為關于目的信托監察人的選任、權利和義務等方面的規定也不必作出特別規定,適用一般規范即可。
3.限制目的信托存續期限
現行《信托法》并未對信托的存續期限作出限制性規定,且根據《信托法》的第9條第2款①之規定,信托期限非信托文件的必備條款,因此,理論上委托人可以設立一個永久存續的信托。有學者洞察到此問題,在考察比較法上的反永續原則演變史的基礎上主張將反永續原則移植到我國《信托法》中,以禁止家族信托永續傳承。本文認為,不僅家族信托,為防止目的信托制度被濫用,保障財產的充分流通和有效利用,《信托法》中也有必要明確限制目的信托的存續期限。問題是,存續期限的長度該如何確定?一個可行的方案是直接規定目的信托可被允許的最長存續期限,這一方案的優點是可以避免傳統算法的不確定性,更加簡便易行,有學者便建議參照英國《2009年反永續和積累法》(Perpetuities and Accumulations Act 2009)以固定期限的立法方式將我國家族信托的存續期限定為100~150年。但是目的信托與家族信托不同,允許設立信托的目的具有多樣性,若僅以某一固定期限作為信托存續的最長期限容易引發一系列問題。例如,以養護私有動物為目的的信托可能在法律允許的最長存續期限屆滿后該動物仍然存活,此時若機械地判定該信托終止顯然不合情理;又如,某些現階段難以被認定為公益信托的目的信托,客觀上其目的具有一定的公益性,而公益信托實際上是可以永久存續的,因此對于此類目的信托可以允許其在期限屆滿后向相關監管機構申請繼續存續;再如,有人認為因為其他法人組織并無期限限制,如果委托人認為其欲實現之目的難以在法定期限內完成,可能將被迫放棄采取信托方式,如此規定恐有失中立性之嫌。因此,雖然以固定期限的方式明確目的信托存續的最長期限確有必要,也更具操作性,但固定期限難免具有局限性,不妨暫定一個適中的期限,并允許受托人在信托期限屆滿后向相關監管部門申請續期,由監管部門視情況決定是否允許續期,以避免某一固定期限帶來的不便,這樣也可以增強目的信托制度的靈活性。綜上,建議相關條款可以規定如下:目的信托的存續期限不得超過20年,期限屆滿的,受托人可以向信托業監督管理機構申請續期(第一款)。以養護私有動物為目的設立的信托,其存續期限不得超過該動物的實際存活期限(第二款)。
五、結語
《信托法》公布施行二十余年以來,我國經濟飛速發展,人民群眾物質文化生活水平大幅提升,各類信托業務的需求也大量增加,然而作為金融領域的重要基礎法律之一的《信托法》卻遲遲未適時修改。完善以《信托法》為基礎的信托法律制度,解決信托業發展掣肘,其重要性和緊迫性已成為各方共識。本文注意到我國信托立法和研究中關于目的信托的內容還有待補足。基于此,本文選擇以目的信托為研究對象,首先,從理論層面論證了目的信托存在的客觀性、必要性和正當性,基本立場是應當承認目的信托;其次,從制度層面總結了為防止目的信托制度被濫用應當制定的三大規范,即目的信托適用范圍、目的信托監察人和目的信托存續期限;最后,在前述研究基礎上提出了針對我國《信托法》關于引入目的信托的修改建議,以供各方參考。當然,本文關于目的信托的討論只是這一話題的開始,更多問題諸如目的信托的設立方式、目的信托的受托人資格、目的信托與私益信托或公益信托之間的關系等仍有待進一步探討。■
(責任編輯:孟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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