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怡微

今年是我的第三個本命年。我出生在1987年兔年的春天,據母親說,那個季節上海還很冷,對坐月子的產婦來說,不太友好。大自然似乎有它自己運行的邏輯,會讓一些時間有規律地流逝又重現,提醒我們曾走過的那些歲月。
小時候的春節,上海的天氣比現在要冷得多。小朋友藏在手套里的小手和帽子里的小耳朵,許多都長著凍瘡。好在吃完年夜飯還能放煙火,現在想起來都是危險的事情。大人掛鞭炮,小孩子摜劃炮、玩“躥天猴”、放“夜明珠”,還要顧及不要燒到別人家陽臺上晾曬的易燃物及黑夜里看不太清楚的對面的小朋友。但同時,過年也是小孩子能“見到”神明的日子。
我們家是在大年夜祭拜,外婆會兢兢業業地燒兩桌菜,在傍晚4點半的時候先給看不見的先人吃。桌上會放酒,她以自己的方式來召喚那些親人,給他們排座椅。我10歲那年,多了一把屬于外公的椅子。
一般是在燙完酒后,外婆就宣布這個重要的歡迎儀式開始。看她開始倒酒、點蠟燭,母親就會拿一個火盆去外面燒紙錢。在這個流程里,會需要小朋友幫忙。一直到成年,我都負責做這件“小朋友”負責的事。
燒完紙錢,就是磕頭。對著看不見的兩桌人,還有土地公公、土地婆婆磕頭。磕兩遍,也許是三遍,依據的是桌上的蠟燭和香的質量。有時它們能多燒一會兒,有時很快就塌了。磕頭的時候,可以許愿,我從沒認真許過愿。
有很長一段日子,尤其是青春期,我都十分反感這個儀式,理由也比較單純,因為日子明明一天天越來越不好了,我的小家庭也解體了,我們的祝福都落空了。一年到頭,經歷的都是灰色的事,就很難對那些看不到的人保持漫長的耐心。我也抱怨過為什么大過年的要把熱菜放到冷再吃,抱怨過火燭對木家具很危險,但沒人理我,最后還是要磕頭,這讓人感到無比壓抑。
真正令我的想法發生改變的,是在2018年夏天,外婆過世后的一周。常州的親戚們陸續來到上海。我的親戚們,尤其是女性,好像都很會折紙錢,她們能變著花樣折出許多“錢”的形狀——元寶、金條、蓮花,而我只會一種,我母親連一種都不會。外婆甚至有先見之明,在她生命的最后幾年里,為自己過世后的五年折好了整整齊齊幾箱的“錢”。那天,親戚們就坐在這個房間,為她折了整整一夜元寶,算作守靈。我也緩慢地折了一些,堅持到夜里10點鐘,實在太困,就回家睡覺了。第二天再去的時候,仿佛看到了一盒一盒奇跡般的親情,多到讓人靈魂震顫。它們是那么整齊,那么真誠。我為外婆身后擁有那樣的一個夜晚而高興。雖然我依然不是那個世界的人,但我突然明白了她曾堅持為那些看不見的人做的事,形成了她自己完整的生命故事。原來她不是為祝福生活越來越好而祭拜,她是怕我們可能感受到的孤零零、失去凝聚的聯結,提前做著她心中萬全的準備。
我想,也許少年時對磕頭的反感,在于那種看不見的“召喚”,否定了我年復一年想要突破自己、創造自己的努力。它會給我一種努力了半天、一切卻都沒有改變的幻覺,那是年輕人最不喜歡的。對于“聯結”的感知,是隨著年紀增長一點一點生長出的靈犀。這種生長的感受是復雜的,就好像親情是復雜的。它并不復雜在儀式上,而是復雜在內心。小的時候,覺得一年做了很多事就能改變一切。長大以后,才發現做了很多事又怎樣,好像都沒有意義,好像都只對自己有意義。我是誰?我和世界的關系是怎樣的呢?我們以后又將去向哪里?外婆曾給我一條路徑、一種邀請,我不喜歡。那我就要自己披荊斬棘去找路,有些路來自書本上的文明,不認識的智者給過一些錦囊;有些路書上也沒有寫,那就是很難走的。
我在出版的博士論文扉頁上,寫了一句:“獻給我的外婆。”就像外國人一樣。外婆的背后有一個看不見的宇宙,總在春節時若隱若現。已不再相信自己會成為祖先的我,曾經自以為看破了它的我,直到現在才知道,我只夠用短暫的生命去看一看它。在外婆生命的最后一個春節,她曾對那些看不見的人說,希望他們保佑我快點寫完論文,快點回家。“就算是瞎子磨刀,她也應該寫完了吧!”一點也不像祝福,反而像喪失耐心的牢騷。她覺得我是瞎子,在那種語境下,她也沒有說錯。
2020年,我曾寫過一篇小說《字字雙》,收在了去年出版的短篇小說集《四合如意》里。主人公的母親讓研究“老人情欲互助”的女兒把自己的博士論文燒給已故的父親,其實那時我想到的是我的外婆:
“他一直跟我說,他沒有讀過書,希望你多讀一點書。你那本《老人天使》有沒有燒給他啊?”
“最好不要啊。”安栗說,“我以后寫得好一點再燒給他啦。”
“我覺得你燒給他也沒有關系的,他也看不懂英文,但是他會開心的。他就想看到你這樣,不想你再過苦生活。”
36歲,我和家人們度過了困難的一年,平安變得格外令人珍惜。愛過的人在不在,要比愛不愛重要得多。在我的心里(而不是那個具體的客廳),早有了一把只屬于外婆的空椅子。每年春節時,它會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