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效判決確認的擔保債權可撤銷情形探究

馬立云

廣東法制盛邦（東莞）律師事務所，廣東 東莞 523000

一、問題的提出

某公司被裁定破產清算，其關聯公司申報債權，債權性質為抵押擔保債權，有破產受理法院的生效判決證明，管理人初步審查確認，并登記于債權表提交債權人會議核查。債權人會議上有債權人提出異議，稱該債權本無抵押，是債務人利用關聯關系于破產申請受理前的幾個月補充提供的，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企業破產法》（以下簡稱《企業破產法》）第三十一條的規定，該抵押行為應當予以撤銷。隨后，管理人向法院提出破產撤銷權訴訟，但法院不予受理，理由是本院已有生效判決確認該抵押行為的效力，同一法院不能做出相反的判決。接著，異議債權人根據《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企業破產法〉若干問題的規定（二）》（以下簡稱《破產法解釋（二）》）第十三條的規定，以管理人未依據《企業破產法》的規定申請撤銷債務人的行為為由，向法院提出確認債權之訴（確認該債權為普通債權），但法院駁回其起訴。裁判理由為主體不適格，訴訟請求與本院生效判決相沖突。言外之意，似乎應該由管理人提起訴訟，但管理人已經起訴過而法院拒絕受理，再起訴同樣面臨前述法律障礙。在與法院的溝通過程中，有法官認為管理人應當通過審判監督程序申請再審，撤銷原判決，債權人也強烈要求管理人走此程序。但管理人在討論中發現，另一個法律障礙更加明顯地擺在面前：案件是依據原《中華人民共和國合同法》和原《中華人民共和國擔保法》的相關規定依法判決的，原判決做出及生效時債務人并未破產，也就不存在《企業破產法》規定的可以撤銷的事實，錯誤在哪？如果原生效判決沒有錯誤，又依據什么申請再審并請求撤銷？但是，如果原判決不能撤銷，債權人的權利又如何救濟？

二、分析

為了找到解決上述法律困境的辦法，本文將對可能存在的幾條救濟渠道逐一進行分析，以最終確定合理且可行的方案。

（一）管理人是否有權提起破產撤銷權之訴

關于管理人是否有權對已被生效判決所確認的行為行使撤銷權的問題，實踐中各地法院的觀點不一。例如，江蘇省南通市中級人民法院在南通市某妍顏料化工有限公司與江蘇某保實業有限公司管理人之間的破產撤銷權糾紛一案的判決中指出，債權人的抵押權雖經法院生效調解書所確認，但該調解書是依據當時的事實而作出的，現債務人已進入破產程序，管理人基于新的法律事實與相關破產法律規定依法行使撤銷權，與生效法律文書并不相悖。故管理人可直接提起破產撤銷權之訴①（2016）蘇06 民終2338 號民事判決書。。而在我國澳門某意置業有限公司與珠海某光集團股份有限公司破產撤銷權糾紛一案中，珠海市中級人民法院判決認為，我國澳門某意公司與珠海某光公司達成的和解協議系人民法院受理對某光公司提出的破產重整申請前1 年內以明顯不合理低價進行的交易，故判決撤銷珠海某光公司依據該執行和解協議對我國澳門某意公司的個別清償行為②（2015）珠中法民二初字第17 號民事判決書。。一審宣判后，我國澳門某意公司提起上訴。廣東省高級人民法院裁定則認為，人民法院受理破產重整申請后，有關債務人的執行程序應當中止；已經執行完畢的，當事人可以對生效的執行裁定申請執行監督；珠海某光公司未就執行裁定申請執行監督而另行提起訴訟，實質上是對生效執行裁定的結果擬在另案中予以否定，不符合《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的相關規定，故撤銷一審判決，駁回珠海某光公司的起訴①（2017）粵民終676 號民事裁定書。。

以上兩個案例中三個法院持不同觀點。而在法律層面，《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企業破產法〉若干問題的規定（三）》（以下簡稱《破產法解釋（三）》）第七條指出，對于已經生效法律文書確定的債權，管理人應當予以確認。如果管理人認為生效法律文書確定的債權有錯誤，應當通過審判監督程序申請撤銷該生效文書，然后重新確定債權。上述規定很清楚地表明，即使確定債權的生效法律文書確有錯誤，也應當通過再審程序解決，而不是另案提起撤銷權之訴。再回到實踐中，前述幾個案例雖然觀點不一，但審判時間均在《破產法解釋（三）》發布前，現在既然有了明確的司法解釋規定，就應當嚴格執行。因此，本案管理人無權提起破產撤銷權之訴。

（二）債權人能否提起債權確認訴訟

上海市高級人民法院在劉某軍與徐某、袁某麗等破產債權確認糾紛案的判決中指出，已為生效法律文書確定的債權，管理人應當確認，債務人及相關利害關系人如對生效法律文書確定的債權有異議，只能依據其他法律途徑尋求救濟，而不得對同一事項再次提起訴訟，否則將違背一事不再理的民事訴訟基本原則②（2020）滬民終 728 號民事判決書。。持有同樣觀點的還有廣西壯族自治區高級人民法院。該院在其受理的楊某花、廣西某山煤業有限責任公司破產債權確認糾紛再審審查案的裁定書中指出，債權已經被生效民事裁定確定為普通債權，如果債權人對民事裁定書確定的債權性質有異議，其應當針對該民事裁定書提起上訴或者申請再審。而其提起債權確認之訴，違反民事訴訟“一事不再理”原則③（2020）桂民申7304 號民事裁定書。。

所謂“一事不再理”，是指對裁判已經發生法律效力的案件不得重復起訴，起訴也不得再處理的訴訟原則。所謂“一事”是指同一當事人，就同一法律關系，而為同一訴訟請求。根據有關法律規定，如果前后兩個訴訟同時符合三個條件——當事人相同、訴訟標的相同、訴訟請求相同或者后訴的請求實質上否定前訴的結果，則構成重復起訴。本案中，債權人就同一當事人享有的同一債權、請求重新確認已經為前訴判決確認的債權性質，顯然構成重復起訴。因此，債權人不能提起債權確認訴訟。

（三）管理人能否申請再審并請求撤銷原判決

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以下簡稱《民事訴訟法》）第二百零五至二百零七條的規定，決定再審的理由是原判決“確有錯誤”，這個錯誤包括兩個方面：認定事實錯誤和適用法律錯誤。認定事實錯誤主要指證據不足、偽造證據和發現相反的新證據等三個方面，而本案在這三個方面均無錯誤。在適用法律方面，本案也不存在《民事訴訟法》及其司法解釋規定的適用法律錯誤的情形。因此，根據現行法律的規定判斷，原生效判決并無錯誤。那么，導致債權人認為原生效判決結果“錯誤”的原因在哪呢？如果債務人沒有破產，就不存在依據《企業破產法》規定的撤銷擔保的問題。正是因為債務人進入破產程序，才導致原生效判決確認的擔保行為可被撤銷，從而出現結果“錯誤”。可見，導致原生效判決錯誤的原因是在判決生效后“發生”（不是“發現”）了債務人破產這一新的事實。

新的事實能否作為申請再審的依據？最高人民法院在東北某鋼集團齊齊哈爾某盈鋼鐵有限公司與東北某鋼集團某滿特殊鋼有限責任公司管理人排除妨害糾紛申請再審一案的裁定中明確指出，判決生效之后新發生的當事人之間權利義務關系的產生、變更和消滅是新的事實，不是新的證據，不能證明原審判決存在錯誤。記載上述新事實的法律文書，不屬于《民事訴訟法》規定的“新證據”，不能據此申請再審，但當事人可依據新的事實另行提起訴訟④（2018）最高法民申5968 號民事裁定書。。另外，在黑龍江省鐵力市人民法院關于王某琢、劉某華機動車交通事故責任糾紛再審審查與審判監督民事決定書⑤（2020）黑0781 民監3 號民事裁定書。和山東省臨沂市中級人民法院關于王某賢、劉某英民間借貸糾紛再審民事判決書⑥（2019）魯13 民再23 號民事判決書。中均認為，新證據應當符合《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的解釋》（以下簡稱《民訴法解釋》）第三百八十六條關于新證據的規定，即：其擬證明的待證事實應發生在判決生效前，之后出現的事實是新的事實，而不是出現了新的證據，不能依據新發生的事實來推翻原審判決。

由此可見，本案債務人破產導致其一年內的擔保行為可被撤銷，屬于新的事實，而不是新的證據，不能作為申請再審的事實依據，故管理人不能據此申請再審并請求撤銷原判決。

（四）打破僵局的鑰匙——第三人撤銷之訴

通過以上分析可以看出，提起破產撤銷權之訴的路徑之所以走不通，是因為有生效判決的阻卻，法院生效判決的既判力無法逾越。換言之，要想打通撤銷擔保行為的救濟通道，就必須首先撤銷原債權的生效判決。根據我國《民事訴訟法》的規定，撤銷一個生效判決有兩種途徑：一是按照審判監督程序申請或提起再審，二是第三人提起撤銷之訴。前面已經分析，案涉生效判決本身并無錯誤，無法依據審判監督程序進行再審，剩下的路徑只有第二條即第三人撤銷之訴。那么，債權人和管理人誰有合法資格提起第三人撤銷之訴呢？

1．管理人能否提起第三人撤銷之訴

根據我國《民事訴訟法》的有關規定，第三人撤銷之訴中的“第三人”即原告，僅限于符合《民事訴訟法》第五十六條第一款、第二款規定的人，且原生效判決的內容損害其民事權益。而管理人并不符合這個條件。一方面，管理人僅僅是破產案件的事務管理者和執行者，對破產財產以及相關債權債務本身并不享有民事權益，因此不符合《民事訴訟法》中第三人的條件；另一方面，根據《企業破產法》第二十五條的規定，代表債務人參加訴訟是管理人的重要職責，債務人進入破產程序后，以債務人為當事人的訴訟均由管理人代表。換言之，管理人的訴訟地位是原訴訟的原告或被告，而不是第三人。如果允許管理人提起撤銷之訴，則意味著管理人在第三人撤銷之訴中既要作為原告參加訴訟，又要代表債務人作為被告參加訴訟，一人將同時身兼原、被告的雙重身份，這顯然不符合基本的訴訟邏輯。因此，管理人不能針對其管理的案件的債權債務判決提起第三人撤銷之訴。

2．債權人是否有資格提起第三人撤銷之訴

第三人撤銷之訴的原告應當符合以下幾個條件：一是原告必須是原審中的第三人，即對雙方的訴訟標的具有獨立請求權，或者與處理結果有法律上的利害關系；二是原告非因本人過錯未參加訴訟；三是生效判決存在錯誤且錯誤內容損害其權益。本案中，異議債權人對原生效判決確認的債權性質有異議，即其不同意債務人與當事債權人之間的合意和生效判決的認定，且該生效判決直接影響了異議債權人依法有效行使《企業破產法》第三十一條、第三十二條規定的破產債權撤銷權①廣東省高級人民法院《關于審理第三人撤銷之訴案件疑難問題的解答》（粵高法〔2017〕152 號）。，進而損害其債權。可見，破產程序中對生效判決確認的債權有異議的其他債權人，具備提起第三人撤銷之訴的主體資格。

上述觀點在司法實務中也取得了共識，并已上升為司法政策。《全國法院民商事審判工作會議紀要》中規定，因債務人與他人的權利義務被生效裁判文書所確定，導致債權人本來可以對《民法典》第五百三十九條和《企業破產法》第三十一條規定的債務人的行為享有撤銷權而不能行使的，債權人可以提起第三人撤銷之訴②《全國法院民商事審判工作會議紀要》（法〔2019〕254 號）第一百二十條。。

3．債權人可否在請求撤銷判決的同時請求撤銷抵押行為

《民訴法解釋》第三百條規定，對于第三人請求撤銷或者部分撤銷生效判決內容的，人民法院經審理認為請求和實體權利主張均成立的，可以直接改變原判決中的錯誤部分。上述規定的合理性在于，如果規定第三人只能起訴請求撤銷生效裁判文書，其民事權利救濟只能另案起訴，會增加權利人的訴累，對第三人不公平③《民事訴訟法》司法解釋重點問題解析，杜萬華，《法律適用》2015 年第004 期第2-12 頁。。《廣東省高級人民法院關于審理第三人撤銷之訴案件疑難問題的解答》中也對此進行了解答，稱法院可以對撤銷請求和實體請求合并審理④廣東省高級人民法院《關于審理第三人撤銷之訴案件疑難問題的解答》（粵高法〔2017〕152 號）。，合并審理則意味著可以同時作出判決。可見，債權人可以在請求撤銷原生效判決的同時，請求撤銷債權的擔保行為。

三、結論

在破產程序中，如果某一債權已經被進入破產程序前的生效法律文書所確認，管理人應當審核確定該債權。如果該債權因債務人“進入破產”這一事實使其符合《企業破產法》第三十一條規定的可撤銷的情形而有債權人提出異議，雖然其在債務人進入破產程序前已被生效判決所確認，但異議債權人仍然可以申請撤銷，有效途徑是提起第三人撤銷之訴，同時請求重新確認該債權或者撤銷債權擔保行為，但不能直接提起債權確認之訴，管理人亦不能直接提起破產撤銷權訴訟，更不能通過審判監督程序對原生效判決申請再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