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新磊
江蘇辰順律師事務所,江蘇 鎮江 212001
關于工程款優先權的權利屬性,司法理論界長期以來存在較大爭議,大致有三種不同的觀點:
參與起草原《合同法》的立法專家認為,原《合同法》第二百八十六條創設的工程款優先權,從法律起草、征求意見直至正式通過,始終是指法定抵押權,未有任何人對此表示異議。因此,從立法原意看,工程款優先權應當定性為法定抵押權。從權利設置的目的看,工程款優先權具有一般擔保物權的屬性,故應認定為法定抵押權。
有學者認為,承包人在施工過程中投入了人力、物力和財力,且均已物化于其所承建的建設工程之中。工程移交之前,承包人實際控制工程,而發包人未依約支付工程價款,此時賦予承包人工程折價或拍賣并優先受償的權利,符合留置權的法律特征。
司法實務界認為,如同船舶優先權、航空器優先權一樣,工程款優先權是由法律直接規定,賦予建筑、安裝和裝飾施工承包人的特殊權利,因為法律本身經公示,故該權利無須另行登記公示。將承包人的優先受償權解釋為法定優先權與原《合同法》的表述一致,而且在一定程度上避免了概念之爭。
上述關于工程款優先權法律性質的理論觀點,在最高院后續出臺的多部司法解釋中多有體現,其中“法定優先權”理論似乎更加契合司法實踐規律,也更加符合“債權物權化”的立法趨勢,進而為學界、實務界廣泛接受。
2020 年頒布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以下簡稱《民法典》)第八百零七條繼承了原《合同法》第二百八十六條的表述,對工程款優先權的權利內容作出了概括性的規定,即當發包人逾期支付工程款時,承包人可以與發包人協議折價,也可以將該工程依法拍賣,并就折價或者拍賣所得價款優先受償。
由于我國建筑市場管理尚不規范,與發包人相對應的實際參與工程建設的市場主體眾多,通常包括勘察人、設計人和監理人、施工總承包人。同時,施工總承包人項下,還可能存在違法分包、非法轉包、支解發包、借用資質施工等復雜情況。在此基礎上,為了避免權利主體沖突、權利內容重疊等現象發生,2021 年1 月1 日起施行的《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建設工程施工合同糾紛案件適用法律問題的解釋(一)》(以下簡稱《建設工程司法解釋(一)》)第三十五條規定,與發包人訂立建設工程施工合同的承包人享有工程款優先權。司法實踐中,基于對工程款優先權主體特定化的考慮,一些工程施工的實際參與方不再享有該項權利。第一,建設工程的勘察人和設計人、監理人均不享有工程款優先權;第二,非法轉包合同和違法分包合同的承包人不享有工程款優先權;第三,合法分包合同的承包人也不享有工程款優先權;第四,在借用資質簽訂施工合同的情況下,除非發包人通過明示或默示的方式認可缺乏資質的單位或者個人的施工行為(此時應視為借用資質的實際施工人與發包人直接簽訂了《施工合同》),否則借用資質施工的實際施工人不得享有工程款優先權;第五,代建合同的承包人享有工程款優先權;第六,符合條件的裝飾、裝修工程承包人享有工程款優先權(此時裝飾工程的發包人與房屋所有權人應為同一人);第七,建設工程價款債權轉讓后,受讓人可以繼續享有工程款優先權。
從《民法典》第八百零七條規定的文義上理解,只要是施工合同所約定的價款(不含土地部分價值),均可就該工程折價或者拍賣的價款優先受償。同時,《建設工程司法解釋(一)》第四十條進一步明確:關于建設工程價款范圍的規定,依照國務院有關行政主管部門確定;承包人就逾期付款的利息、違約金、損害賠償金等提出的請求不在工程款優先權的保護范圍內。關于建設工程價款的范圍,詳見以下兩個文件:其一,原住建部、財政部2003 年聯合印發的《建筑安裝工程費用項目組成》第一條第一款規定,建筑安裝工程費用包括人工費、材料費、機械費、管理費、利潤、規費和稅金;其二,原國家建設部于1999年印發的《建設工程施工發包與承包價格管理暫行規定》第五條規定,工程價款由直接成本、間接成本、利潤(酬金)和稅金構成。二者雖然表述不同,但內涵基本一致。
結合政策與實踐,各地法院陸續出臺了一系列指導文件,分別對工程款優先權的行使方式作出了不同的規定。其中,以下幾種主張工程款優先權的方式各地法院均予認可:第一,承包方在除斥期間內通過訴訟或仲裁方式行使權利;第二,承包方與發包人協議將該工程折價抵付所欠工程款;第三,承包方在執行程序中,申請參與分配在建設工程拍賣款并優先受償;第四,發、承包雙方通過人民法院調解書形式確認工程款優先權;第五,承包方向破產管理人申報債權過程中一并主張優先受償權。但是,對于承包方以發函或與發包人達成協議方式主張優先權是否能夠得到法院支持,一直存在較大爭議。在某地中院審理的“某設備安裝公司與某新能源公司工程款優先權糾紛案”中,該中院認為“以發函方式主張優先權,應當認為是法律上主張優先權的有效方式”。但在同期另地中院審理的“某建筑公司與某投資公司工程款優先權糾紛案”中,該法院卻認為“以發函方式主張優先權,不是法律規定的有效方式”。可見,以發函或雙方協議等形式主張工程款優先權雖不為法律所禁止,且在最高院近期裁判案例中也多持肯定態度,但因其涉及第三方合法權益保護等問題,故各級、各地法院對此仍未達成一致意見,故應慎重選擇為宜。
2023 年4 月,最高人民法院印發的《關于商品房消費者權利保護問題的批復》(以下簡稱《批復》),一方面再次確認了“建筑工程承包人的優先受償權優于抵押權和其他債權”的優先權保護原則;另一方面進一步賦予了“商品房消費者”相較于“建筑工程承包人”更加優先的受償順位。其中,對于《批復》中“商品房消費者權利”的概念宜作限縮解釋:第一,商品房消費者是相對于經營者而言,原則上僅指從房地產企業購買一手商品房的個人,但如果是法人或者其他組織以單位名義購買后分配給職工個人實際居住,可以認定其為商品房消費者。二手房的購房人只能被視作一般購房人,不符合“商品房消費者”的法律定義。第二,該《批復》是為了保護個人消費者的居住權而設置的,因此法律意義上“以居住為目的”購買的商品房,應當僅限于住宅、商住房及相對應的車庫、車位等與業主居住權密切相關的房產。而規劃屬性為商業或辦公用途的商品房,因其具有更強的投資屬性,故不在該《批復》規定的保護范圍之內。第三,“以居住為目的”購房的衡量標準一般應理解為在“商品房消費者(含配偶、未成年子女)在同一設區的市或者縣級市范圍內沒有其他可供居住房產,或其名下雖有1套房屋,但原有住房在面積上仍不能滿足其基本居住需要的(低于平均居住面積標準),可以理解為符合該規定的精神”。
眾所周知,立法者創設工程款優先權的初衷是保護建筑行業勞動者的利益,該項權利在性質上屬于一項法定權利。同時,我們又不得不承認,“在法定權利轉化為實際權利過程中,與權利相關的一些主客觀因素阻礙了權利的實現”[1]。因此,在工程款優先權的實現過程中,不可避免地會與相關阻礙因素產生碰撞、調和,并由此產生一些特殊的法律適用規則。
有關工程款優先權是否具有“專屬性”的問題,在司法實務界一直存在著廣泛爭議。一種觀點認為,根據《建設工程司法解釋(一)》第三十五條的規定,“與發包人訂立建設工程施工合同的承包人”才有權請求確認工程款優先權,可知“該項權利應為承包人的專屬權利”[2],因而不得轉讓。目前主流觀點認為,該司法解釋第三十五條雖然規定由承包人主張優先權,但是該規定僅是對“合同相對性”原則的重申,并不能由此推斷工程款優先權具有人身專屬性,工程價款主債權轉讓的,相應的優先受償權一并轉讓,主債權受讓人可主張就相關建設工程價款優先受償。同時,司法實務界也曾經對工程款優先權的“放棄”問題存在著較大爭議。目前大家普遍認為,在不損害第三方合法權益的前提下,工程款優先權可以“放棄”,但該“放棄”行為在法律效果上仍應做“絕對放棄”和“相對放棄”的區分。其中,“絕對放棄”是指承包人直接對發包人做出的意思表示,“放棄”后承包人不再享有該項權利;“相對放棄”是指承包人向銀行或除發包人以外的其他利害關系人做出的意思表示,該種“放棄”的法律后果僅是對受償順位的放棄,并不及于優先權本身,“放棄”后承包人仍享有該項權利。
工程款優先權本質上系依附于工程款債權的從權利,權利性質決定了其必然會與相關法律權利產生一定的沖突,并做出權利讓步。從私權沖突的角度講,其優先性既要“基于利益平衡的考慮”讓位于商品房消費者債權,還要“基于權利處分的考慮”讓位于作出“放棄承諾”的相對方,該等觀點前文已述,于此不贅。從公權沖突的角度講,工程款優先權毫無疑問需要讓位于社會公共利益。《民法典》第八百零七條開宗明義“發包人未按照約定支付價款的……除根據建設工程的性質不宜折價、拍賣外……”。其中,“不宜折價、拍賣的項目工程”應當包括但不限于:第一,涉及公共利益及國計民生的項目。如以公益為目的的事業單位、社會團體所有的建設工程,包括學校、幼兒園、醫院等;路、橋、隧等市政工程;綠化、發電項目、安置房、農副產品批發市場等民生工程。第二,違章建筑。如未辦理建設用地規劃許可證、建設工程規劃許可證,不能依法取得相應物權,也不能由當事人自由處分的項目工程。第三,無法從整體項目中拆分獨立的分部、分項工程。如無法獨立存在且在分割后影響主體工程使用功能的分部工程等。可見,根據《民法典》第八百零七條的規定,承包人無權針對前述三類工程項目主張工程款優先權。
根據《建設工程司法解釋(一)》第四十一條的規定,承包人工程款優先權的保護期限最長不得超過18 個月,自發包人應當給付建設工程價款之日起算。其中,對于優先權的起算點,應按“有約定從約定,無約定從法定”的原則確定:第一,雙方對工程價款支付時間有明確約定的狀態下,優先權的起算點應理解為“雙方約定的除工程質量保修金外的其他工程價款最后到期時間”;第二,合同無效或雙方對工程價款支付時間沒有明確約定的狀態下,優先權的起算點應按《建設工程司法解釋(一)》第二十七條的規定予以推定;第三,施工合同中途解除或終止履行狀態下,如雙方對工程價款支付未能達成合意,則應當以合同解除之日作為優先權的起算點;第四,雙方在施工合同之外,就工程價款重新達成延期支付合意,只要該延期合意不損害第三方合法權益,可以按該合意約定計算優先權的起算點;第五,工程質量保證金系從工程款中扣除,本質上仍是工程價款的一部分,應當屬于工程款優先權的保護范圍;第六,施工合同是否有效及工程是否竣工,不是工程款優先權裁判過程中的必要考量因素。
2020 年12 月發布的《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時間效力的若干規定》確認了“《民法典》施行前的法律事實持續至《民法典》施行后,該法律事實引起的民事糾紛案件,適用《民法典》的規定,但是法律、司法解釋另有規定的除外”。其后,《建設工程司法解釋(一)》將優先權保護期修訂為“自發包人應付工程款之日起,最長不得超過18 個月”。由此可見,如果工程款優先權除斥期間持續至《民法典》施行后,則該優先權除斥期間可持續計算至18 個月。截至目前,該新、舊法銜接過渡期間已經全部完成,今后新發生的工程款優先權訴訟,應統一適用最長18 個月的優先權保護期規定。
建設工程價款優先受償權制度,因其具備獨特的法益保護功能,對于建筑施工企業而言具有特殊重要的意義。準確理解、合理運用好該項制度,在當前房地產市場劇烈調整的歷史背景下,不僅可以幫助企業有效應對外部市場風險,而且可以保障企業鞏固資金實力,為其依法維權、更好地適應新時代發展要求保駕護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