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 磊
國家知識產權局專利局材料工程發明審查部,北京 100088
現代專利制度下的專利權,是建立在對文字表達之技術思想上的一定期限內的壟斷權。專利權的社會和經濟學理論經歷了激勵理論、對價理論和利益平衡理論的演進和發展[1]。目前普遍認可的專利制度法律安排的兩個目的包括激勵創新和促進技術傳播。激勵創新主要是通過授予新的技術在一定期限內的專有壟斷權,使發明人能夠獲得超出其付出的成本的收益來實現,可以理解為國家以強制力法定地設立一項壟斷權,由壟斷產生的超額利潤構成經濟尋租空間,促使技術人員為尋租而不斷投入精力研發新技術[2]。根據美國經濟學教授、“復雜經濟學”創始人布萊恩· 阿瑟的“技術自我創生”的觀點,所有技術的產生或使其成為可能,都源自以前的技術,技術是從已有的技術中產生的,是通過組合已有技術而來的,技術創生于技術自身,技術自身在進化[3]。不斷增加的技術知識,促進技術的不斷發展,進而增加社會的總效益,由此完成技術知識的傳播。
在激勵創新和促進技術傳播之間有一項制度起到了有機連接的作用,就是充分公開制度。“公開換保護”是支撐專利制度的普遍觀點,新的技術大多根植于現有的技術的演進,在激勵創新的同時,只有達到充分公開,才能實現技術的有效傳播。因此,一項技術是否充分公開,影響著技術創新的步伐。
知識產權作為一項私有產權,是現代產權制度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產權經濟學的核心思想是“效益”,即用最少的成本去獲取最大的收益,以價值最大化方式利用經濟資源。促進資源利用效益最大化,要求產權有明確的邊界,對產權更完整的界定將減少不確定性并會增進資源的有效配置與使用[4]。根據科斯定理,只要交換的交易成本為零,法定權利的最初分配從效率的角度看是無關緊要的。因此,盡可能降低交易成本能更好地促進資源的合理配置,而對于私有產權而言,只有清晰明確地確定權利邊界,才能降低可能產生的交易成本,也才能促進產權的最優化配置。
從成本和收益的角度來看,授予專利技術在一定期限內的壟斷權,使權利人能夠預期在未來一定期間內,收回其為開發某項新技術而投入的顯性成本以及隱性的機會成本,并在此基礎上產生一定的利潤。可以近似地將權利要求看作是權利人因取得壟斷權而產生收益的基礎,而說明書由于詳細記載了專利的實施方案,可以看作是權利人投入的成本,依據收益與成本匹配原則,說明書要更好地體現出權利人投入的成本,也就要求說明書盡可能清楚完整。
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專利法》的規定,判斷的主體為本領域技術人員,這是一個法律上擬制的概念,是一個假設的人。引入這樣的概念的目的在于統一審查標準,限定判斷主體的知識和能力,以相同的理解和審查標準看待一項發明,避免判斷主體的主觀性。
在專利授權程序中,通常會將公開不充分的理由落到具備實操性的五種具體情形中,但是由于不同案件中,審查員與本領域技術人員水平存在差距,對公知常識和本領域現有技術的把握能力不同,經常會出現判斷不準確和說理不夠充分的情況。此時,存在先不進行檢索而嘗試性發出公開不充分的審查意見的情況,以此將舉證的責任轉移給申請人。而針對公開不充分意見的答復,受限于修改不得超出原說明書和權利要求書記載的范圍的規定,申請人通常只能通過意見陳述和提供現有技術證據進行證明。
“小i 機器人”案是一起典型的涉及說明書公開是否充分的無效案件,歷經一審、二審和再審,各審法院對說明書是否充分公開的問題從不同角度進行了闡釋,由此清晰展示了在專利確權過程中法院對此問題的判斷思路,對專利授權過程中如何做出判斷具有很好的借鑒意義。
該案爭議最大之處在于涉及“游戲服務器”的技術特征是否符合專利法關于充分公開的要求。
一審法院認為涉案專利中的游戲功能是在擬人化對話的基礎上的附加功能,并不是實現本發明必不可少的技術內容,對于權利要求1 中限定的游戲服務器,本領域技術人員運用其普通技術知識可以知曉,聊天機器人系統必然對用戶語句進行語言分析,然后將與游戲相關的內容發送至游戲服務器,游戲服務器并不構成必不可少的技術特征,本領域技術人員根據其普通技術知識能夠實現涉案專利中利用聊天機器人系統的游戲服務器進行互動游戲的功能,符合充分公開的規定。
二審法院則認為,實現游戲功能的游戲服務器是涉案專利權利要求1 所記載的必要技術特征,并且根據本專利授權歷史檔案,Z 公司認可游戲服務器功能是本專利具備創造性的重要原因,國家知識產權局予以授權也是充分考慮了Z 公司的上述陳述,因此,游戲服務器也是涉案專利具備創造性的區別技術特征,不應認定游戲功能屬于附加功能。然而說明書僅僅記載了具有一個游戲服務器以及提到實現互動游戲的設想,而對于游戲服務器與聊天機器人的其他部件如何連接完全沒有記載。說明書記載的信息量應當足夠充分,或者至少應當提供足夠明確的指引,以促使本領域技術人員據此獲知相關的現有技術來具體實現本專利的技術方案。因此,認定涉案專利說明書并未充分公開游戲功能。
最高法再審則認定與“游戲服務器”相關的特征并不是必要技術特征,并且指出根據審查指南相關規定,在具體實施方式部分,對最接近的現有技術或者與最接近現有技術共有的技術特征,一般來說可以不作詳細描述,但對發明或者實用新型區別于現有技術的技術特征以及從屬權利要求中的附加技術特征應當詳細描述,以所屬技術領域的技術人員能夠實現該技術方案為準。本領域技術人員具有獲知本領域現有技術的能力,即通過檢索現有技術可以實現聊天機器人系統連接游戲服務器并進行游戲,無須由說明書給出如何連接游戲服務器并進行游戲的具體指引。
由該案三個階段的審理可知,就同樣的與“游戲服務器”相關的技術特征,三次審理對其是否充分公開的認定存在差異,并且在判斷理由方面也表現出了分歧。
三次審理的意見,分歧點實際在于與“游戲服務器”相關的特征是否屬于解決技術問題的必要技術特征的認定上。拋開這個分歧點,三次審理貫徹的審理原則實際是一致的,這也給出了法院在判定充分公開時的思路。
第一,判斷的主體是本領域技術人員,其知識和能力水平是一個客觀的標準,應保持一致。第二,需從解決的技術問題出發,明確爭議的技術特征對于本領域技術人員而言是否屬于必要技術特征,必要技術特征意味著該特征對于解決的技術問題而言不可或缺,是必須記載的特征。第三,如果是,則該特征通常需要詳細描述,或者當不夠詳細時,需要給出明確指引以引導本領域技術人員去獲取相關的技術細節;如果否,則通常無需詳細描述,本領域技術人員可以直接引入本領域普通技術知識,或者在不需要指引的前提下,檢索現有技術以獲取相關技術細節。
依據專利確權程序中的判斷思路,結合《專利審查指南》的規定以及審查實踐,可以得出在專利授權程序中的研判思路。
第一,明確判斷主體為本領域技術人員,其知識水平和能力與創造性判斷時保持一致。這一判斷主體的設立,實際賦予了審查員在認知上的一種主動性和靈活性,因為即使是審查經驗非常豐富的審查員也不能保證在面對任何本領域技術方案時均能保持在本領域技術人員這一水平上,必要時需要對普通技術知識和現有技術進行檢索以填補與本領域技術人員之間的差距,當然,還需要注意對本領域技術人員創造能力方面的限制。
第二,從權利要求書和說明書以及附圖記載的內容整體上判斷說明書內容是否清楚、完整。清楚和完整是對說明書“書面描述”方面的要求,首先要滿足《專利審查指南》第二部分第二章第2.1.1 中所說的“主題明確”和“表述準確”。“主題明確”側重于說明書描述的技術方案的內涵,最主要的要求包括寫明需要解決的技術問題和技術方案包括的技術手段;“表述準確”側重于語句表述方面,不能含糊不清或者模棱兩可,導致無法理解。
關于“主題明確”的要求,如果說明書僅給出了任務和/或設想,或者只表明一種愿望和/或結果而無具體技術手段,此時顯然無需進行檢索就可以得出公開不充分。
當說明書包括了技術問題和技術方案時,要深入判斷給出的技術手段是否含糊不清,此時需要結合本領域技術人員的知識和能力分析這種含糊不清是否導致該技術手段從根本上無法理解,如果確實無法理解,則可以直接得出公開不充分的結論;如果只是表述存在一定缺陷,但是結合本領域普通技術知識能夠理解其內容,則不宜直接認定公開不充分,需要進一步深入判斷。
當技術問題和技術方案都可以理解時,要判斷構成技術方案的某一或某些技術手段是否能夠實現(例如,是否存在明顯脫離客觀事實或者物體運行規律的問題,或者受到限制而無法達到預定狀態),還有給出的技術手段是否能夠解決所要解決的技術問題,即技術手段與解決的技術問題相匹配的問題。
此外,還有關于實驗數據的公開,常見于化學和醫藥領域中,如果沒有給出實驗數據而技術方案又依賴于實驗結果加以證實才能成立,此時顯然沒有解決要解決的技術問題,構成公開不充分。
第四,確定要解決的技術問題。這里所說的技術問題,應當是申請人聲稱的技術問題,或者是從說明書的技術方案中能夠客觀得出的要解決的技術問題,而不是在創造性判斷過程中,基于最接近的現有技術重新確定的技術問題。究其原因,此階段并未涉及真正的最接近現有技術的確定。盡管在《專利審查指南》第二部分第二章第2.2.6 節提出了對說明書具體實施方式部分的要求,但是這是對申請人在撰寫說明書時所提的要求,實際是從申請人的角度出發所確定的,并不是審查員經過全面檢索后確定的。
第五,基于要解決的技術問題,判斷技術方案中哪些技術特征是解決所述技術問題必不可少的。這里所述的必不可少的特征實際對應于《專利法實施細則》第二十條以及《專利審查指南》第二部分第二章第3.1.2 節規定的必要技術特征。但是需要注意,并不能簡單將其認定為相對于現有技術做出貢獻的技術特征,而應該是解決技術問題所必不可少的技術特征,現有技術中的技術特征同樣可能構成解決技術問題必不可少的特征。
第六,對于必要技術特征,通常需要詳細描述,尤其是相對于現有技術做出貢獻的特征,應當詳細描述;或者當不夠詳細時,需要給出明確指引以引導本領域技術人員去獲取相關的技術細節(例如,在通信領域中,由于技術迭代很快,有些通信模組尚未構成公知的模組,當所述模組構成必不可少的技術特征而說明書中沒有詳盡描述時,應當給出一定的指引以使審查員在不需要付出過度勞動時能夠獲知該模組相關的技術細節)。
第七,對于非必要技術特征,則通常無需詳細描述,本領域技術人員可以直接引入本領域普通技術知識,或者在不需要給出指引的前提下,檢索現有技術以獲取相關技術細節。例如,在制冷系統中根據壓縮機排氣溫度和壓力測算過熱度由此控制膨脹閥的開度,并不需要詳細公開如何測算和控制,也不需要給出明確的指引,本領域技術人員依據掌握的普通技術知識即可以明確,除非上述過程參與到技術問題的解決。
最后,還需要注意,如果說明書中公開不充分的內容,申請人并未要求在權利要求中進行保護,通常可以不對其是否充分公開下結論,這也與前面規定(一)的內容相一致。
公開不充分的判斷在實務中具有一定的難度,對審查人員所掌握的本領域技術知識和具有的能力水平的要求較高。在當前的審查實踐中,由于舉證責任通常在申請人一方,導致一部分的認定具有一定的主觀性和隨意性。在具體認定時,審查人員在審查意見中通常會將認定對應到《專利審查指南》規定的五種情形中,然而在研判思路上不夠統一和標準,希望本文提供的判斷思路能夠提供一定借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