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小雄
新華信托因經營不善在2020年7月被原銀保監會實施接管,由于多方面原因此后未能重組成功。2022年7月,原銀保監會同意新華信托進入破產程序,重慶市第五中級人民法院正式受理新華信托破產清算申請。2023年5月26日,重慶市第五中級人民法院正式裁定新華信托破產,由此拉開了信托公司以破產方式實現市場化退出的序幕。
破產退出符合市場經濟法治邏輯
在市場經濟體制之下,任何類型的企業都有可能因為經營不善、債務重重而退出市場,作為持牌金融機構的信托公司也是如此。如果信托公司經營不善導致資不抵債、不能清償到期債務,此時以破產方式退出市場屬于最正常不過的選擇,符合市場經濟法治邏輯。
在中國信托業發展歷史上,以破產方式退出市場的信托公司不乏先例,其中最為著名的案例是20世紀90年代廣東國際信托投資公司的破產處置,這一案例引發了理論界和實務界的高度關注;而從國外資產管理行業發展經驗來看,以信托公司為代表的資產管理機構通過破產方式退出市場經營也屬于正常的現象。
新華信托破產之所以廣受關注,是因為人們的觀念中普遍認為“信托公司金融牌照稀缺,一張都不能少”。在第六次信托業整頓之后,整個信托行業僅存六十多家信托公司,信托金融牌照數量稀缺。在過去十幾年的發展歷程當中,信托公司因其制度優勢取得了良好的經營業績,信托公司金融牌照的價值得到了凸顯,“信托牌照”一度成為金融機構或民營企業追逐的重要投資標的。在這種情況下,即便是個別信托公司遇到經營困境,總是會有特定市場主體通過收購、重整等方式去“拯救”相應的信托公司,以期獲得背后寶貴的“信托牌照”。很多人也形成了“信托公司作為持牌機構不會破產”的不合理認知。
但是,持有信托牌照并不意味著信托公司不會破產,必須破除對于金融牌照的錯誤執念。信托公司作為持牌金融機構,如果經營不善、債務重重,且不能通過其他途徑化解相應困境,應當以破產方式退出市場。尤其是近年來信托業發展面臨風險挑戰,一些信托公司陷入嚴重經營困境,稀缺的信托牌照也不再具有以往的投資吸引力。因此,當新華信托進入破產程序之后,并沒有相關企業參與新華信托重整,新華信托走上破產之路亦屬于正常的市場選擇。
信托公司巨額債務的生成機制
按照《破產法》的規定,企業法人不能清償到期債務,并且資產不足以清償全部債務或者明顯缺乏清償能力的,應當按照《破產法》的規定清理債務。但是,信托公司作為資產管理機構,其債務的形成具有一定的特殊性,信托公司的破產程序必須圍繞債務形成機制的特殊性加以展開。
從信托公司業務構成角度而言,信托公司的具體業務包括自營業務(固有業務)和信托業務。就自營業務而言,如果信托公司在運用固有財產投資過程當中造成了損害或發生了虧損,原則上由固有財產加以承擔相應責任。但需要注意的是,我國信托業監管機構對于信托公司的自營業務作出了嚴格的限定,要求自營業務原則上必須是低風險業務;就信托業務來說,信托公司擔任受托人的角色,并按照信托合同約定管理處分信托財產。如果信托公司按照《信托法》的規定勤勉盡責履行受托人義務,即便是信托財產出現了虧損或損失,也應當由委托人或受益人承擔相應風險,受托人對此不需要承擔賠償責任。只有在違反信義義務、不當運用信托財產并導致信托財產遭受損失的情況下,信托公司才負有賠償義務。當然,這種情況下,通常需要通過法院的司法裁判明確信托公司的責任邊界和責任范圍,尤其是信托公司是否需要以及如何承擔損害賠償責任。概而言之,信托公司的債務往往是因自營業務和信托業務而發生,并應以固有財產承擔相應債務清償責任。
如果信托公司嚴格按照監管要求合法合規開展自營業務和信托業務,通常來說不會導致巨額債務的發生。但是,由于法律不夠完善、監管相對滯后,一些信托公司罔顧監管要求,不當開展自營業務和信托業務,最終導致巨額債務的生成并使公司經營陷入困境。比如,在信托業務到期不能“兌付”情況下,以固有財產受讓信托計劃受益權份額實現“剛性兌付”,進而將信托計劃風險轉移給信托公司;設立“資金池”信托計劃,將短期資金“錯配”長期項目并以“剛性兌付”方式維持“資金池”運作,在后端投資的長期資產出現風險問題時信托公司即需要承擔前端“資金池”信托計劃的巨額兌付義務。信托公司因“剛性兌付”長期累積債務風險,最終生成信托公司固有財產難以清償的巨額債務。
以新華信托破產案為例,之所以產生巨額債務,是因為新華信托在經營過程當中未能嚴格按照信托財產獨立性原則管理信托財產、開展自營業務,因剛性兌付、期限錯配等行為模糊了固有財產和信托財產的邊界,最終不得不以固有財產承擔約36億元的債務(重慶市第五中級人民法院裁定確認新華信托及天津創富第一批無異議債權金額為3,641,579,593.65元)。對于固有財產不超過30億元的新華信托而言,顯然構成“不能清償到期債務”并且“資產不足以清償全部債務”,進入破產程序是必然結果。
破產程序中信托財產的處理
在信托公司進入破產程序之時,信托公司依然管理著很多信托計劃,如何處理這些尚處于存續期的信托計劃及其信托財產?如何保護信托計劃委托人和受益人的合法權益?這是信托公司破產程序過程當中應當重點關注的問題。
依據信托財產獨立性的基本原理,信托公司管理的信托計劃是相互獨立的,每一個信托計劃項下的信托財產都區別于其他信托計劃的信托財產以及受托人的固有財產。換言之,在信托公司破產的情況下,信托計劃及其項下信托財產本身具有破產隔離的法律屬性,信托計劃財產不屬于信托公司破產財團或清算財產的范圍,破產管理人不能去執行信托公司所管理的信托計劃及其項下信托財產,而只能去執行信托公司的固有財產。
因此,在信托公司進入破產程序之后,應當將信托公司管理的信托計劃“托管”給其他信托公司或特別管理人。信托公司的破產不影響這些信托計劃的存續,其他信托公司或特別管理人“托管”之后,可以繼續按照信托合同的約定管理這些信托計劃,并在信托計劃到期之后將信托計劃項下財產分配給受益人,進而確保信托受益人的權益得到保障。
當然,破產程序啟動之前信托公司可能因違反信義義務的行為已給其所管理的信托計劃造成了損失,在損失確定的情況下,“托管”相關信托計劃的信托公司或特別管理人可以就這部分損失在破產程序當中進行債權申報。
在新華信托被宣告破產時,由其擔任受托人的信托計劃依然有約50個尚未到期。按照《信托法》第16條的規定,這些信托計劃項下的財產不屬于破產清算財產。在此情況下,應當將這些尚處于存續期的信托計劃托管給其他信托公司或特別管理人,確保這些信托計劃的信托目的得以實現,并保障信托委托人和信托受益人利益。據媒體報道,一些由新華信托擔任受托人的慈善信托計劃并未因新華信托破產受到影響,至于是更換受托人得以繼續存續,還是已經提前終止,媒體并未加以詳盡披露。
困境信托公司的救濟機制
信托公司的經營本身具有特殊性,在信托公司出現經營困境時,也需要通過一些特殊的機制對其進行救濟,盡量恢復其經營能力并最大限度保障相關主體的合法權益。
近年來,我國不斷完善信托業風險化解處置機制,設立了信托業保障基金,優化了問題信托公司的接管、托管機制,強化了對于信托公司的風險監控和合規管理。對于近期出現嚴重經營風險的安信信托、華融信托等問題信托公司,均是通過特定的救助機制,使得這些公司恢復了經營能力、化解了風險。
比如,安信信托通過重組機制引入了新的國資股東,以定向增發方式補充了資本,最終使其經營回歸正軌;華融信托則是由信托業保障基金受讓股權成為公司大股東,推動公司重組成功,促使恢復正常運營。當然,信托業保障基金可能系階段性持股,待公司經營回歸正軌之后仍然可能會尋求戰略投資者并轉讓公司股權。
如果信托公司債務數額過高、面臨嚴重清償風險,上述各種救濟機制都難以發揮相應作用,此時則可以通過破產清算機制處置債務風險問題。以新華信托為例,在2020年監管機構接管受理之后,在長達三年多的時間內,監管機構、人民法院及管理人嘗試通過各種救助機制對其進行“拯救”;但由于缺乏合格的重整投資人且新華信托本身債務結構復雜,導致各類救助機制均難以有效實施,新華信托不得不走上破產清算之路。
基于營業持續原則和風險控制原則,盡量運用各種風險救助機制“拯救”困境信托公司是當下我國信托業應當重視的問題。信托公司在后續困境處置過程當中,應當充分吸收新華信托、安信信托、華融信托等問題信托公司的風險處置經驗,有效化解風險,促進恢復經營,最大限度保護信托計劃投資人的合法權益。
新華信托破產的風險監管啟示
黨的二十大報告指出:“加強和完善現代金融監管,強化金融穩定保障體系,依法將各類金融活動全部納入監管,守住不發生系統性風險底線。”對于信托業發展而言,必須按照黨中央部署加強對信托業的風險監管,不斷完善監管體系、救助機制,推動我國信托業回歸本源并實現高質量發展。
從新華信托破產案可以看出,我國信托業監管體系存在一些問題亟待解決:對于信托公司經營過程當中存在的違法違規行為未能及時加以監管,比如對于“資金池”的設立、“剛性兌付”的行為未能提早進行監管干預,信托公司風險問題不斷累積,最終造成嚴重經營困境;對于問題信托公司股東和相關主體的不當關聯交易缺乏有效監管,例如新華信托表面上股權結構分散,實際上是由一個股東集中持股,而債務的形成、風險的積聚和不當關聯交易密切相關;對于董事和高管責任追究力度不夠,公司合規治理和風險管控“失效”,比如新華信托的一些交易存在違法違規的現象,但是公司內部治理和風險管控等于“虛設”,從事相應決策的董事、高管并未嚴格按照信義義務要求盡職履責。
基于“加強和完善現代金融監管”的內在要求,對于信托業應當加強風險監管、風險監測,將信托公司所開展的各類創新業務都納入信托業監管范疇,對于可能存在的風險問題要進行準確地識別分析;信托業監管必須具有一定的前瞻性和動態性,對存在問題的信托公司要及早進行干預,通過采取一些合理介入措施及時化解風險,將風險問題及其不利的影響控制在“萌芽”狀態;要完善對信托公司股東的管理,加強對關聯交易的管制,防止不當關聯交易的發生;將監管重心落實在信托財產獨立性和受托人信義義務兩大基本法則上,強化事中事后監管機制的完善,綜合運用多樣化監管工具實現對信托業務的全面、及時、動態監管;注重信托公司治理機制和風控機制的完善,要求信托公司根據信托業的特殊要求建立嚴格的風險控制機制和合規管理機制,對于違反信義義務的董事、高管要及時追究相應法律責任;要不斷完善優化信托業的風險救助機制,建構更為市場化、科學化的困境救助機制,盡量促進營業持續原則在信托業領域的有效貫徹,有效防范系統性風險并促進信托業的健康發展。
(作者單位:中國社會科學院法學研究所)
責任編輯:魏敏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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