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死而生

王凱

在一部醫學題材的電視劇中，有這樣一段臺詞：“與死亡相比，求生的欲望總是會帶來更大的痛苦。對于拼命活著的人來說，死亡是他們的權利，也是生命最后的獎賞。”

作為一名麻醉醫生，我不能茍同這樣的觀點。人在瀕死之際，飽受痛苦的身體會欺騙大腦，讓它放棄求生的欲望。因此，我們在救治患者時，需要時刻關注他的精神狀態，適時激發他的求生欲望。

去年，我參與救治了一名外傷患者小吳。他是一名建筑工人，被樓上腳手架的部件砸中。那是一根直徑3 厘米的鐵棒，從20 樓高處墜下，垂直插入小吳的身體，從右肩砸斷鎖骨，又貫穿整個肺臟，直達心腔。被送到手術室時，小吳面色蒼白，血壓很低，急診診斷為失血性休克、肺臟貫穿傷、心包填塞。這幾種確診疾病中的任何一種都足以要了他的性命。

我們沒有急著把小吳搬到手術床上，因為鐵棒很可能插在他的心臟里面，只要拔出來一點，被它堵住的心臟破口就會立刻大出血，導致患者迅速死亡；而插進去一點，則可能加重心臟損傷，破壞心臟結構，導致心搏驟停。為了避免造成二次傷害，我們專門安排一名同事全程固定鐵棒，保持鐵棒不出現絲毫的移動。

小吳的情況并不允許直接麻醉，因為他的血容量非常低，一旦使用麻醉藥物必然導致血壓出現斷崖式下降。當務之急，是快速建立大靜脈補液通道。只有快速進行輸血補液，才能維持有效血容量，糾正休克，為麻醉提供更好的條件。在進行中心靜脈穿刺時，需要小吳配合保持一定的體位。然而，此時他的意識正逐漸模糊，由于疼痛和恐懼，他會突然煩躁地扭動身體，這無疑增加了穿刺的難度和風險。為了讓小吳保持清醒，我們在進行穿刺操作時，不斷與他談話交流，觀察他的反應。

“小吳，聽得到我說話嗎？聽到了就回答我。”

“小吳，還記得早飯吃了什么嗎？幾點吃的，后來喝水了嗎？”

“小吳，以前做過手術嗎？有沒有對什么藥物過敏？”

“小吳，結婚了嗎？為了老婆孩子，你一定要挺住啊……

在激勵小吳保持清醒的同時，我們還抓緊時間詢問病史，評估麻醉風險，以便選擇最優的麻醉方案。小吳的意識越來越模糊，一度不愿意回答我們的問題，直到我們提到他的家人，他似乎才受到了觸動。意識到這一點，我們開始在他面前不斷提到他的家人，鼓勵他堅持下去。

“小吳，你絕對不能放棄，你的家人還在等著你回去呢，為了他們，你也要堅持下去。”

“你在家人心里是一棵大樹，要為他們遮風擋雨，你可千萬不能倒下呀！”

最終，小吳配合我們完成了頸內中心靜脈穿刺和股靜脈的穿刺置管。有了通暢的液體通道，平衡液和代血漿源源不斷地輸入他的體內，維持住了正常的血壓。

準備妥當后，主刀醫生也風塵仆仆地趕到了，我們隨即進行了快誘導全身麻醉。在大劑量升壓藥的幫助下，我們維持住了血流動力學的穩定。在手術醫生打開心腔的一剎那，血液如泉水般噴涌出來，幸好我們提前準備了兩臺自體血回輸儀，開足馬力回收清洗，相當于人體全部血量5000 多毫升的血液被回收。經過清洗離心后，血液回輸到小吳體內，保障了他的血壓和供氧平衡。手術過程中，手術醫生與麻醉醫生密切配合，不斷交流手術過程及小吳的生命體征、血氣分析情況。我們根據手術步驟，隨時調控血壓，同時積極用藥，糾正水、電解質紊亂，幫助小吳保持了較平穩的生命體征，確保手術安全進行。

經過3個多小時的奮戰，手術醫生縫合了小吳右心房的破口，切除了受損的肺組織，對胸腔進行徹底止血，逐層縫合創口。術后，經過精心治療和護理，小吳病情日漸好轉，順利康復出院。回想起手術當日的情形，小吳仍然心有余悸，慶幸自己撿回了一條命。

當我們詢問起麻醉前的記憶時，小吳說：“當時以為自己救不過來了，心里充滿了絕望和恐懼。后來大腦越來越遲鈍，也不知道怕了，就希望能快點結束。不過，看見你們一大群人圍著我忙來忙去，還不停地跟我說話，鼓勵我，我當時就想，就算不為我自己，為了家人，為了你們這些幫助我的人，我也要撐住。”

小吳的故事，讓我深深體會到技術水平是救治取得成功的基礎，而關注患者情緒、心理的變化，激發患者的求生欲，提振患者戰勝疾病的信心與勇氣也非常重要。

醫生最大的滿足感，莫過于與死神賽跑，爭奪有可能挽回的生命。每一次向死求生，都是對這個職業的意義最好的詮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