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佳璇

小朋友在“永遠的三峽——三峽文物保護利用數字展”上使用數字屏幕觀看文物
隨著新一輪技術革命加快推進,數字技術已經深度參與到我國文博行業的發展進程中來。通過與數字技術的深度融合,使文物在當代煥發活力、彰顯價值,是文博人的時代命題。
“數字技術可以為文博事業高質量發展插上新的翅膀,為文博領域建設中華民族現代文明提供更多可能性。”近日,上海大學教授、國際博物館協會亞太地區聯盟主席安來順接受《瞭望東方周刊》專訪,深入解答了文博領域推進數字化的轉型邏輯與全新挑戰。

安來順
《瞭望東方周刊》:近年來文博機構與數字技術融合的深層原因是什么?
安來順:文博機構和數字技術正日益深度互動,我認為不能將其視作一個追趕時髦和技術潮流的行為,而是要認識到其歷史發展邏輯。
對信息的保存與交流是人類的兩種基本行為。人們有保存珍貴之物的天性,人們須臾離不開交流,并且不斷探索更加便利的信息交流工具。文博領域的數字化,可視為保存與交流行為發展到今天的必然結果。
上述認知,可以幫助文博領域避免出現以下兩種情況:一是對日新月異的新技術產生恐懼甚至抗拒心理,最終被淘汰;二是在數字化進程中忽略文化內容與技術的有機融合,形成內容和技術兩張皮,甚至被技術綁架。
《瞭望東方周刊》:從全世界來看,文博行業對數字化的認識是否出現了明顯變化?
安來順:新冠疫情對全球博物館推進數字技術應用起到了不可忽視的催化作用,使大家更意識到新技術對于博物館的重要性。國際博物館協會的專項調查結果顯示,2020年9月至2021年5月,全球博物館“重新審視數字化策略”的比例由76.6%增至83.4%。總體來說,博物館用于數字技術的資金、人員的投入以及服務品種都在增加,過去三年的新冠疫情加速了這一過程。
《瞭望東方周刊》:你長期與國際同行有交流,在國際視野中我國博物館的數字化水平如何?
安來順:交流中,我能夠切身感受到中國的博物館數字技術應用水平已處于國際第一方陣。首先,數字技術應用投入居于世界靠前水平。其次,中國博物館的數字服務多樣,包括線上展覽、文物數字化展示、直播活動等,得到了國際同行的一致肯定。
在國家政策層面,我國有一套完整組合拳。例如:2016年,國家文物局、國家發改委、科技部、工信部、財政部聯合發布《“互聯網+中華文明”三年行動計劃》;2021年,中宣部、國家發改委、教育部、科技部、民政部、財政部、人社部、文旅部、國家文物局聯合發布《關于推進博物館改革發展的指導意見》;2022年,中共中央辦公廳、國務院辦公廳印發了《關于推進實施國家文化數字化戰略的意見》。
“體驗經濟”不是博物館做數字化展示傳播的終極目標,應該對經濟領域、娛樂領域的一些概念有所警惕,不能放棄博物館的社會使命與文化宗旨,走向為娛樂而娛樂。
上述文件均對文博領域的數字技術應用有所部署。在短短幾年之內由國家對此進行整體布局,在國際上很少見,這也是中國文博行業推進數字化的優勢之一。
正是前期的有力推動,使各大博物館在疫情期間可以第一時間上線數字服務,相關人力、物力、財力的投入也沒有減少。以人力資源配置為例,在中國,具備一定規模的博物館都有專門部門負責數字技術應用,而許多國家,即使是博物館比較發達的國家,配備大量數字技術相關的專職技術人員或專門部門也不是很普遍。
《瞭望東方周刊》:文博領域主要應用的數字技術有哪些?
安來順:數字技術是中國現代化建設的重要領域,相關建設成果會很快在其他領域產生影響。近20年,文博機構與數字技術的融合效果可圈可點。
從文物數據的數字化采集、儲存、管理,到數字內容的展示、傳播等環節,虛擬現實、增強現實、數字建模與3D打印、人工智能、機器學習、云服務、區塊鏈等大量新技術已經應用到文博領域中來。
《瞭望東方周刊》:數據庫建設對于推動文博數字化起到重要支撐作用,我國成果如何?
安來順:2012年10月至2016年12月,我國開展了為期5年的第一次全國可移動文物普查,并建成國家文物資源數據庫,登錄文物照片5000萬張,數據總量超過140TB,成果令人矚目。
任何一個數據庫都有其建設目標,國家文物資源數據庫收集的是文物基本信息,這對提升我國文物資源的保護與管理能力至關重要。
《瞭望東方周刊》:文博領域的數據庫建設是否還有不足?
安來順:2022年全國文物工作會議確定了“保護第一、加強管理、挖掘價值、有效利用、讓文物活起來”的新時代文物工作方針。而要深入挖掘文物價值、讓文物活起來、講好文物故事,我認為還需進一步加強基礎研究、優化數據庫建設。
以往,文博機構的核心業務圍繞“物”,傳統的文物信息登記也主要關注“物”本身,而要使數據能夠滿足當下傳播、研究和利用的多重需求,還應加入記錄性和關聯性信息。例如,文物之間的關聯性,以及文物在生命周期的各個不同階段相關的人物、事件等。
數字化滲透到文博領域后,文物的數據信息走到了業務核心,單一、基礎的“物”的信息,不足以服務多學科多角度的文物價值闡釋,以此為基礎的文創產品開發也有很多局限。因此,加強文物數據信息的多層次、多元性,是讓文物資源發揮更大作用的必要前提。
文博機構需要打破傳統認知范式,優化文物信息的收集整理,這是數據基礎建設的重要一環。在這方面,國家文物局數據中心以及其他文博機構也在積極探索。
《瞭望東方周刊》:智慧博物館是近年來在數字博物館的基礎上發展起來的概念,你如何理解智慧化?
安來順:文博機構與數字技術的融合經歷了一個循序漸進的過程。數字技術和博物館的融合是分階段的,智慧化是比數字化更高的一個階段。
在這個過程里,需要厘清數據、信息、知識和智慧化的關系。對數據進行采集加工后,形成信息;對信息進行系統提煉則形成知識,最后讓數據、信息、知識與人能夠全面互動,實現智慧化。現在行業對此還有誤區,認為將文物數據完成了數字化采集和展示,就達到了智慧化,但這中間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瞭望東方周刊》:文博領域在數字化進程中要面對哪些挑戰?
安來順:近年來,文博數字化的發展速度很快,同時文博行業也在面臨“成長的煩惱”,在和新技術融合的過程里出現了這樣或那樣的不適應,這都是非傳統性的問題,需要理性地思考應對。
第一個是傳播上的挑戰。在傳播領域,文博機構對數字技術運用較多,公眾對文博數字化的感受也較為真切。由于傳播面向的是社會公眾,而公眾組成是多元的,如何使傳播更加友好、多元、定制化,同時把握好傳播尺度,就形成了新的挑戰。

2022年12月29日,在第十八屆文博會浙江展臺的數字文化互動長卷前,參觀者“入畫”與歷史人物互動(毛思倩/攝)
博物館除了滿足人們文化娛樂消遣的需求,更重要的功能在于提升社會文化修養并培育社會品德情操。博物館做文物展示與傳播,目的不在于打造娛樂產品,而是提供寓教于樂的文化服務。“體驗經濟”不是博物館做數字化展示傳播的終極目標,應該對經濟領域、娛樂領域的一些概念有所警惕,不能放棄博物館的社會使命與文化宗旨,走向為娛樂而娛樂。
第二個挑戰是內容和技術的有機融合。讓數字技術人員對文物的深層文化信息和價值理解像文博人一樣透徹并不現實。同時,文博人對于新技術的熟悉程度也不及技術人員。雙方的協調、協作還需要加強。
內容和技術的緊密結合,并非將內容由技術進行簡單包裝、使內容展示換一種場景而已,這種做法往往只能讓觀眾的印象停留在技術本身。應對這一挑戰,需要跨學科跨機構合作,需要探索合理的合作機制。

5月14日,觀眾在位于北京的RE睿. 國際創憶館體驗展示兵馬俑影像信息的VR 設備(陳鐘昊/ 攝)
第三個挑戰在于彌合數字鴻溝。公共博物館為最廣泛社會公眾服務,應該充分考慮博物館不同人群對數字技術在接受程度上的差異。社會上仍有很多沒有使用過智能手機的老年人以及非互聯網用戶,因此博物館在與數字技術融合的過程里,要充分考慮到不同人群的情況。這與推進數字化并不相悖,只是博物館應當考慮到服務的可及性、普惠性。
第四個挑戰在于數據安全管理與技術倫理,這涉及博物館數字產品的知識產權問題、觀眾生物信息的采集和使用問題等等。出于管理便利性的需要,博物館可能會采集大量觀眾的生物信息,目前尚未出臺統一的技術倫理規范指導,行業需要更謹慎的技術措施和更明確的專業標準,保障觀眾隱私安全。
《瞭望東方周刊》:對文博機構來說,新技術也并非一個“萬能工具箱”?
安來順:數字技術可以幫助文博機構解決大量以前無法解決的問題,也提供了無限的發展可能,但是如果把觀眾在博物館當中的學習過程、文化體驗性的服務全都交給技術,那么博物館的人文關懷就會受到減損。
不要試圖用技術解決所有的文化問題,技術只能解決技術的問題。
《瞭望東方周刊》:隨著文博數字化的加速和“文物活起來”的推進,文博機構與其他社會領域跨學科、跨機構的互動更多了,你對此有何思考?
安來順:文博領域中有兩個平行運行的系統。一個指向收藏、保護和研究,它是內部系統,大多數時間甚至是半封閉狀態;另一個系統則指向展示、利用和傳播,它要盡可能開放,使文物資源與社會共享。
過去,博物館行業面向社會的系統不夠活躍,而在推進數字化和文物活化利用的過程中,已經更多關注開放性,這固然是令人歡欣鼓舞的,但不能因此而對內部系統缺乏關注。我想強調的是,這兩個系統都不可偏廢。實際上,沒有內部系統進行的扎實研究,博物館也無法提供有內容的展覽和高質量的文化服務。
“讓文物活起來”的內涵非常豐富,需要多一點科學思考,“有效利用”和“保護第一”并不矛盾,甚至應該說是相輔相成的。

5月14日,在位于北京的瞭倉數字藏品博物館,觀眾在一間以永定河生態為主題、展示動態畫作、實景照片和人工智能生成畫作的展廳里參觀(陳鐘昊/ 攝)
《瞭望東方周刊》:6月2日,習近平總書記出席文化傳承發展座談會時強調:“要堅定文化自信、擔當使命、奮發有為,共同努力創造屬于我們這個時代的新文化,建設中華民族現代文明。”文博數字化對于這一目標的實現能作出什么貢獻?
安來順:文博數字化讓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保護、傳承和弘揚有了一個新的視角和途徑。數字技術的應用,一方面讓文博機構對文物資源的管理更加精細化、科學化,讓博物館的服務更加便利;另一方面,也帶來一些現代文明意義上的新價值。
首先,數字技術可以創造文博機構與公眾的全新交流模式,超越展廳、地域的空間限制,帶來文化傳播互動的新空間。
其次,數字技術帶來博物館與社會的多渠道溝通。以往,博物館與社會的接觸渠道比較單一,現在通過數字傳媒、社交互動手段,公眾更加了解博物館,博物館也更了解社會。
第三,數字技術與博物館的進一步融合,可以優化博物館在弘揚中華優秀傳統文化過程中對當地社區的文化服務能力,通過全景式呈現文化基因,更好地啟發民族心智、創造這個時代的新文化。
國際博物館協會將2023年國際博物館日的主題定為“博物館、可持續性與美好生活”,指出博物館作為公共社會結構的重要組成部分,應為社區美好生活和可持續發展作出重要貢獻。
數字服務可增強博物館與服務對象之間的文化聯系,通過邀請當地公眾到博物館現場參加活動,使之更加身臨其境地體驗中華文化的精華,感受直接、原始、真實、客觀的文化基因。在博物館,公眾可以通過數字技術打造的沉浸展陳獲得感知系統的充分體驗,從而加深文化啟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