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群星

1952年,中國人民志愿軍戰士在上甘嶺前線指揮所觀察敵人動向。
70年來,美國朝野對朝鮮戰爭有一種“集體遺忘”的傾向。
中國社會科學院美國問題專家呂祥對此有切身體會。因為父親是中國人民志愿軍老戰士,呂祥一直對抗美援朝有著濃厚的研究興趣。前些年赴美訪問時,他想請美方學者推薦一些關于朝鮮戰爭的學術著作,然而幾名教授都告訴他:“這方面美國沒有特別出色的研究。”這與美國各界對越南戰爭長久的集體反思形成了鮮明對比。
“對美國來說,朝鮮戰爭是趾高氣揚地開始,稀里糊涂地結束。”呂祥告訴《環球人物》記者:“當聲名赫赫的麥克阿瑟信誓旦旦地提出朝鮮戰場‘速勝論時,白宮高層覺得何樂而不為?美國人仍然沉浸在二戰勝利的驕傲中,他們不曾料到,會在新中國面前遭遇慘痛的失敗。”
在“集體遺忘”的背后,朝鮮戰爭又潛移默化地影響了美國延續至今的、面對中國時的微妙心態。呂祥訪問美國時,常與美方人士探討戰爭史上的各種問題,但從來沒有一位退休或現役軍官談起朝鮮戰爭。“他們不愿意回顧這段歷史,但他們明確知道中國的力量,知道中美再次發生戰爭是不可想象的。”

云山城之戰,一部分美軍無路逃竄,選擇投降。
1950年10月15日,在就任美國總統5年半之后,杜魯門終于在太平洋的威克島見到了所謂“聯合國軍”總司令道格拉斯·麥克阿瑟。存檔的會議紀要表明,雙方的談話主要圍繞中國展開。
過去一個多月,美國拼湊起來的所謂“聯合國軍”不僅跨過了“三八線”,還侵入中國東北,轟炸掃射平民目標。對此,中國政府已在各種外交場合給出一系列明確信息:美國侵略朝鮮嚴重威脅中國的獨立自主,中國人民絕不會袖手旁觀。但杜魯門和白宮還在舉棋不定:這些話是不是外交辭令?有多大的可信度?
如果麥克阿瑟可以正確預料中國參戰的堅定決心并如實報告給杜魯門,美軍或許可以避免當年冬天的慘敗。但麥克阿瑟不可一世的傲慢和對中國的嚴重蔑視,讓他不可能做出正確判斷。
“他們沒有空軍。現在我們的空軍在朝鮮已經有了基地。如果中國人試圖推進到平壤,他們一定會遭到人類歷史上最慘重的傷亡。”麥克阿瑟樂觀地估計,美國將在感恩節前結束戰爭,讓士兵們回家過圣誕節。他向杜魯門保證:“我們將在朝鮮獲得全勝。”
僅僅過了兩周,戰場局勢就陡然生變。11月1日,中國人民志愿軍在云山城發起進攻。激戰3天后,有著“開國元勛師”之稱的美國陸軍第1騎兵師損兵1840人,第8團第3營被全殲。美國陸軍在這場侵略戰爭中第一次遭到災難性的失敗。
11月3日,美國參謀長聯席會議主席致電麥克阿瑟,要求他對這次失利做出解釋。麥克阿瑟本人也對來自中國的正面交鋒十分吃驚,但他仍有意淡化危險信號,繼續揮師北進,妄圖吞并整個朝鮮。
隨著中朝軍隊發起第二次戰役,麥克阿瑟的“圣誕節攻勢”被徹底粉碎,所謂“聯合國軍”退回“三八線”。越來越多的壞消息傳到了白宮,但麥克阿瑟仍不斷叫囂:“聯合國軍”的軍事失敗是因為受到美國政府的約束,如果允許他把戰爭打到中國去,中國“就注定有立即發生軍事崩潰的危險”。他不理會杜魯門的命令,擅自接受媒體采訪,批評政府阻止美國第8集團軍越過“三八線”。
多年后,美國戰地記者大衛·哈伯斯塔姆在《最寒冷的冬天》一書中寫道:“麥克阿瑟有許多錯誤,包括狂妄自大,愛慕虛榮,但最大的罪過莫過于徹底低估了對手。麥克阿瑟腦子里的中國,還是那個大革命之前的中國。對于毛澤東如何統一中國和為什么能成為這個國家的領袖,他似乎一點也不關心,對革命造就出來的解放軍,他更是一點不感興趣。他對敵人到底是誰,以往何以能取得勝利一點好奇心都沒有,這真是不可思議。”
就在麥克阿瑟執迷不悟地主張擴大戰爭時,美國國務卿迪安·艾奇遜正在為自己參與策動的戰爭如此迅速地陷入失利而焦頭爛額。艾奇遜是杜魯門的得力助手,也是冷戰初期美國外交決策的核心人物之一。朝鮮戰爭爆發后,他堅定支持杜魯門派兵入朝,以維護美國“國際公認的南朝鮮保護者”的地位。
在戰爭之初,艾奇遜和麥克阿瑟一樣,沒有正視中國的警告。1950年10月,周恩來緊急召見印度駐中國大使潘尼迦,明確表示如果美軍越過“三八線”,中國將進行干預。艾奇遜竟然離譜地認為,周恩來的談話“不是一個官方政策的聲明”,不應該被用來動搖美國的決心。他堅信,自己知道中國最需要的是什么——在這樣的歷史時刻,中國與美國這樣的敵人作戰毫無意義。對此,大衛·哈伯斯塔姆評價:“盡管艾奇遜能力非凡,但還是缺乏正確認識中國革命的能力。”
直到目睹了麥克阿瑟在1950年冬天的慘敗,艾奇遜才確信,美國錯失了避免與中國大規模開戰的機會,陷入了一場“很不光彩的國際災難”。他在回憶錄中寫道,當美軍北上鴨綠江時,麥克阿瑟的運氣和美國的運氣“都已經完蛋了”。
1951年3月,美國政府與盟國達成一致意見,試圖通過聯合國的外交努力達成停火。麥克阿瑟得知后頻頻公開反對,包括擅自接受媒體采訪,發表強硬言論,一度攪黃了美國政府的計劃。據杜魯門的女兒瑪格麗特回憶,杜魯門當時憤怒至極:“他的聲明讓我們無法向中國人傳遞任何信息,阻止了即將開始的停火和談進程。我真想一腳把他踢進黃海。”4月11日,杜魯門將麥克阿瑟撤職。
在發覺難以通過聯合國的公開程序結束交戰狀態后,艾奇遜自稱,他和同事們開始“像一群獵狗那樣”到處尋找與中國接觸的線索。他們先后找到了駐德國的蘇聯顧問、蘇聯駐聯合國代表,動用了美國和瑞典通向莫斯科的渠道,甚至還派人去了一趟香港,結果都無功而返。最后,有人想到了“蘇聯通”喬治·凱南。1951年5月,凱南奉艾奇遜之命約見蘇聯常駐聯合國代表馬立克,以私人身份表示:“美國準備在聯合國或在任何一個其他委員會或是以其他方式與中國人會面,討論結束朝鮮戰爭的問題。”
這次試探終于得到了響應。經過多輪電文往來,中、朝與美方商定,于7月10日在朝鮮開城舉行停戰談判。杜魯門批準了美國國家安全委員會提出的政策建議——在恢復戰前“三八線”的基礎上進行停戰談判。
戰場上的節節失利,使挑起戰爭的杜魯門政府威信掃地。1952年3月,杜魯門宣布不再謀求總統連任,艾奇遜也未能在任期內完成結束朝鮮戰爭的任務。
在戰爭結束幾年以后,艾奇遜說:“無論是從政治角度還是從軍事角度來講,如果讓全世界最為高明的專家找出一處這場糟糕的戰爭最不應該發生的地方,他們一定會異口同聲地說,這個地方就是朝鮮。”
1950年12月,55歲的美國陸軍副參謀長馬修·李奇微抵達朝鮮戰場,接替翻車而亡的美國第8集團軍司令沃克。
李奇微是二戰后期冉冉升起的美國軍界新星,曾成功指揮美軍歷史上第一次大規模夜間空降作戰,連一向剛愎自用的麥克阿瑟都對他青睞有加。他的外號是“老鐵蛋”,在戰場上總是將手雷和急救包掛在胸前,傳遞出“我隨時準備戰斗”的信息。
李奇微在戰爭爆發之初就密切關注著朝鮮局勢,并對麥克阿瑟的北上感到憂心忡忡。與傲慢的麥克阿瑟不同,他一來到朝鮮就通過細致的情報工作認真了解中國軍隊。到底有哪些指揮官?他們一個晚上能走多遠?他們執行命令的彈性有多大?在李奇微的帶領下,從第8集團軍司令部到最前線的作戰部隊開始學會重視對手。
李奇微確實成為中國人民志愿軍難纏的對手。1951年初第四次戰役中,他抓住中國的補給弱勢發起“霹靂作戰”,一度把志愿軍逼到幾乎彈盡糧絕的境地——除夕之夜,戰士們沒有餃子,只有凍成“冰疙瘩”的土豆和敵人一波更比一波猛烈的進攻;而所謂“聯合國軍”卻有葷素搭配的罐頭,甚至是糖果、火雞腿和葡萄酒。
關鍵時刻,彭德懷敏銳捕捉到了李奇微排兵布陣上的疏漏。東線志愿軍發動橫城反擊戰,兩天殲敵1.2萬余人,迫使東線的所謂“聯合國軍”后撤26公里。橫城反擊戰重創了所謂“聯合國軍”的反撲勢頭。
麥克阿瑟被杜魯門撤職后,李奇微接任了所謂“聯合國軍”的總司令。1951年6月25日,李奇微“很是歡迎”地從參謀長聯席會議處得知了可能要展開談判的消息。30日,他奉命發表停戰談判聲明,向朝鮮人民軍和中國人民志愿軍提出舉行停戰談判的建議。
談判期間,兩軍仍不時交火,美軍每天都有新的傷亡。李奇微后來在他的回憶錄中寫道:“感謝上帝,與發動幾次大規模攻勢時相比,現在的傷亡還是小得多了……要不是我們擁有強大的火力,經常得到近距離空中支援,并且牢牢地控制著海域,中國人可能已經把我們壓垮了。”
“李奇微沒有麥克阿瑟那么張揚,在當時的美國主戰派看來,他打仗沒有氣勢,很是憋屈。但實際上,李奇微恰恰是理智的。他從自己的經歷中意識到,中國將不是一個容易對付的國家,中國共產黨的動員能力和中國人民的精神力量都是不容小覷的。”呂祥說。
1952年5月,李奇微被調往歐洲,美國陸軍上將馬克·克拉克接任其職務。克拉克出身于軍人世家,和李奇微是西點軍校同期生,躊躇滿志地想在朝鮮贏得榮耀。
當時,停戰談判雙方在戰俘遣返問題上嚴重僵持,談判已徒有形式。美方又開始“打打談談”,動輒用逃會、休會來拖延談判。10月8日,所謂“聯合國軍”代表團首席談判代表哈里遜宣布無限期地中斷談判。與此同時,克拉克希望用一場勝利挽回所謂“聯合國軍”的顏面,他授意美國第8集團軍司令發起“金化攻勢”,就這樣,上甘嶺戰役打響了。
但上甘嶺成了克拉克和美軍的“傷心嶺”。這場持續43天的大戰以美軍的敗退告終。新任美國第8集團軍司令范佛里特沮喪地承認,金化攻勢“損傷了美國對外的威望”。克拉克則說,金化攻勢“發展成為一場殘忍的挽回面子的惡性賭博”,“這次作戰是失敗的”。
克拉克差點步了麥克阿瑟的后塵。在金化攻勢失敗后,他提出過一個瘋狂的“8—52戰爭方案”,旨在通過擴大戰爭、投入更多兵力來迫使中國屈服。他甚至建議必要時可動用核武器。這一方案始終未得到參謀長聯席會議的批準。
1953年7月27日,在汶山的美軍帳篷里,克拉克簽署了朝鮮停戰協定。在他40年的戎馬生涯中,所謂“聯合國軍”總司令是他的最高職位,但是“沒有光榮”。“我感到一種失望和痛苦。我想我的前任麥克阿瑟和李奇微兩位將軍一定具有同感。”

志愿軍戰士用輕機槍打下的敵機殘骸。

志愿軍戰士打得美軍從坦克里鉆出來投降。

1953年,所謂的“聯合國軍”總司令克拉克(前中)在朝鮮停戰協定上簽字。
1953年2月,來自共和黨的艾森豪威爾舉行了他就職總統后的首次記者招待會。他立即被問到那個最為棘手的問題:“總統先生,你是否知道很多國會議員也認為,總統無權不和國會商議就將我們帶進朝鮮戰爭?”
就在兩個月前,艾森豪威爾秘密視察了朝鮮前線——這是他競選時的承諾。前線視察使艾森豪威爾對形勢有了具體的了解。他認為,美國不能無限期地忍受朝鮮戰場上的僵持局面,不能繼續承受著看不到任何結果的傷亡,必須設法打破僵局。
在艾森豪威爾看來,“小山丘上的小規模進攻是不可能結束戰爭的”,但同時他又對克拉克等人提出的大規模進攻方案不感興趣,認為這些計劃近乎“發瘋”。面對美國在朝鮮的軍事失敗和政治挫折,他考慮的是如何“體面”地終止這場實際上已經打輸了的戰爭。談判終于重啟了。
1953年7月27日,朝鮮停戰協定簽署的那一天,紐約時報廣場的燈光新聞牌上閃爍出有關停戰協定簽字的消息。然而,街頭沒有慶祝停戰的游行,也沒有歡呼的人群。共和黨人如麥卡錫和眾議院議長約瑟夫·馬丁抱怨政府沒有去尋求勝利。民主黨的前任總統杜魯門也頗為不滿地表示,艾森豪威爾眼都不眨就接受了“打不贏”的結局,如果他當初按照艾森豪威爾所接受的條件同意停戰,一定會被共和黨人“大卸八塊”。
美國軍事歷史學家、曾親歷朝鮮戰爭的貝文·亞歷山大認為,當朝鮮戰爭最后停火時,美國最高軍政領導人向美國人民傳達了一個樂觀的信息。但是在美國高層領導人的心靈深處和私下商討中,卻有一種深深的受挫感,這種情感因無法向公眾透露而變得特別強烈。“他們明白,本來1951年就可取得的和平卻延至1953年才最后得到。他們知道兩年間所受到的一切痛苦、犧牲和損失通通都是無謂的;1953年的最終停火線和 1951年的幾乎沒有多大差別;1953年美國所接受的條件兩年前也許就有可能達到。”
“美國未能打贏朝鮮戰爭,這使美國領導人深感不安。因此,他們在戰后二十多年的漫長歲月里,總在想方設法地傷害阻撓美國取勝的紅色中國。”貝文·亞歷山大在其著作《朝鮮:我們第一次戰敗》中寫道。
呂祥認為,朝鮮戰爭也使美國轉變了對中國的看法。“他們看到了新生的中華人民共和國的發展潛力,從此不得不保持一定的克制,為后來的美中接觸留下了窗口。”
新加坡前總理李光耀則以他的親身經歷講述西方在朝鮮戰爭前后對華態度的變化:戰前他在歐洲旅行,人們常對華人持歧視態度,可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出兵朝鮮并接連獲勝后,“西歐海關人員一見華人,都肅然起敬”。在呂祥看來,這正是美國及西方世界重新認識中國的生動寫照。
“他們雖然不愿意正視這一段戰敗的歷史,讓它在美國民間變成了幾乎沉默的存在,但它留給美國高層和精英群體的心理影響應當是深遠的。”呂祥告訴《環球人物》記者,美國的學者現在也常常感嘆中國“不聲不響”地就取得了許多科技突破和發展成績。
“打得一拳開,免得百拳來。”70年過去了,毛主席的講話言猶在耳:“這一次,我們摸了一下美國軍隊的底。對美國軍隊,如果不接觸它,就會怕它。我們跟它打了三十三個月,把它的底摸熟了。美帝國主義并不可怕,就是那么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