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馬斯·曼《死于威尼斯》中的死亡敘事

姜琦

托馬斯·曼，德國20世紀最著名的現實主義作家。出生于德國北部盧卑克城一家望族。1897年，托馬斯·曼開始他第一部長篇小說《布等勃洛克一家》的創作。1901年這本小說發表并立即獲得巨大成功，從此奠定了托馬斯·曼在德國的文學地位。之后陸續出版了《國王的神圣》《魔山》《約瑟夫和他的兄弟們》《亞克伯的故事》《年輕的約瑟夫》《約瑟夫在埃及》《贍養者約瑟夫》《綠蒂在魏瑪》《浮士德博士》《被挑選者》《騙子菲利克斯·克魯爾的自白》等長篇小說。1929年，托馬斯·曼獲得諾貝爾文學獎。

托馬斯·曼是德國著名的小說家和思想家，他創作了一系列藝術家小說，其中最富盛名的當屬中篇小說《死于威尼斯》。小說主人公阿申巴赫原本是一個偉大的藝術家，他生性好名，辛勤工作，五十歲時正式受封為貴族。偶然有一天他萌生了旅行的念頭，在欲望的驅使之下他最終決定前往威尼斯度假。阿申巴赫在當地遇見了一個波蘭美少年，宛如天神降臨。出于對美好事物的向往，主人公阿申巴赫逐漸對少年的言行舉止產生了好奇和關注。但威尼斯的天氣實難耐，加上阿申巴赫之前就有過生病的先例，他幾次想要離開威尼斯，可他又幾次為自己找到留下來的借口：威尼斯的風光、可愛的塔齊奧、送錯地址的行李。最終，霍亂來臨了，阿申巴赫還是不忍離去，死在了威尼斯的海灘躺椅上。

死亡是文學創作中的永恒主題之一，這部小說以藝術家之死作為故事情節的末尾，其中主人公阿申巴赫的死亡引發了人們深思。藝術家們長期從事著創作與思考，經歷著生活和藝術的困難抉擇，他們的心理問題是不容忽視的。面對著巨大的欲望和貪念，不僅僅是藝術家，塵世中的所有人都難以用剩存的理智去說服自己保持清醒。因而本文將以小說中藝術家的死亡敘事為焦點，從以下三個方面出發，深入探尋藝術家們面對美的渴望之時所陷入的困境。

一.體質的退化

小說的開頭就花費了不少筆墨交代了主人公阿申巴赫的背景。“阿申巴赫生來體格并不結實”（曼，錢鴻嘉譯，2010：29），天生的體格不足使得阿申巴赫不得不遵從醫生的囑咐。他從小就不能像尋常人一樣去學校上學，只能在家里接受教育。身體的先天不足一開始就暗示了主人公的異常。此外，阿申巴赫長期的藝術創造耗費了他本就不健壯的體魄，他自己也很清楚地意識到，自己欠缺的并非是才干，而是讓才干得以發揮的健康身體。而且家族里的人似乎都是如此，有才干但難以長壽。天生的健康不足，后天的不斷消耗以及家族遺傳的短命，阿申巴赫的身體實在是不堪重負，體格開始一點點變差。

身體的孱弱作為外在因素，那么主人公的精神狀態則作為內在因素影響著他的體質。阿申巴赫本是一位赫赫有名的藝術家，他的作品被選中放進了教科書里，五十歲時還被賜封為貴族。這位大藝術家的神經時時緊繃著，用父輩遺傳下來的自律約束著自己。“這種疲勞任何人都不會覺察到，而他的作品中也絕不會流露出他頭腦失靈或靈感枯竭的任何痕跡。”（曼，錢鴻嘉譯，2010：22）為了保持自己的榮譽，阿申巴赫只能耗費大量的精神去支撐他的創作。他對自己進行一種自虐式的精神折磨，堅持用涼水潑自己的胸背，為的就是準時執行安排好的計劃。長期的緊繃生活致使他的神經不斷衰弱，意志不斷消沉。突發奇想的旅行計劃就印證了這一點，阿申巴赫的精神狀態變得糟糕，他自己也意識到身心的變化，臨時決定去度假休息。

阿申巴赫的身心經受著雙重的折磨，可承受的程度逐漸到達臨界值，這趟威尼斯之行可以說給主人公的身體帶來了最后一擊。阿申巴赫抵達威尼斯沒多久身體就出現了不適，這讓他聯想到多年以前在威尼斯的一次糟糕旅行。這樣的天氣讓他感到悶熱，河里散發的臭氣讓他難以呼吸，他無力又郁悶，恨不能馬上逃離這個地方。這是他第一次萌生了離開威尼斯的想法。但面對塔齊奧這件完美的上帝杰作，他又說服自己留下來了。難以忍受的悶熱持續地折磨著阿申巴赫，他第二次決定離開這里，好及時更換旅行地點。再次出發的不安，不愿承認自己身體的失敗以及行李運送的失誤成了他再次留下的借口。阿申巴赫吃過熟透的草莓，為了跟蹤塔齊奧而多次穿梭于骯臟的小巷，乘坐棺材般的貢多拉小船行駛在混濁的水面上，這些因素導致威尼斯的傳染病最終蔓延到他身上。阿申巴赫愈加活躍的思維，愈加順暢的寫作，以及關于酒神祭祀的夢境，都暗示了他最后的精神亢奮可能恰好源于霍亂，是發病過程中的幻覺。（毛亞斌，2019：20）

天生的體質不足，不斷衰弱的神經以及悶熱不適的環境造成了主人公阿申巴赫體質的逐漸退化。但他這種的羸弱體質的退化并非是偶然。法國精神病學家莫雷爾在1857年出版的《退化論》中提出了“退化學說”。這一假設的核心邏輯是一個家族譜系從原初的健康狀態偏離，包括各種精神疾病癥狀在內的身心問題都是這種偏離的表現，且這種偏離會代際遺傳并加劇，直到整個譜系滅絕。（Ackerknecht，1985：53-59）小說一開始就交代阿申巴赫是刻板嚴謹和熱情奔放性格的結合，這些造就了他這位特別的藝術家，他身上的特殊性也體現出了遺傳的獨特性。身體和精神的弱化源于退化這一疾病，多代的遺傳偏離導致了阿申巴赫的身心健康受到影響。可以說，優良的基因在阿申巴赫身上發生了終結。此外，威尼斯的惡劣環境成了他提前死亡的導火索，阿申巴赫的身體不堪重負，最終死于威尼斯。

二.理性的喪失

20世紀20年代以后弗洛伊德對他的早期理論進行了修正，提出了三重人格結構學說。（張衛霞，2007：8）弗洛伊德指出，人格是由本我、自我和超我三個部分組成的。本我是最原始、人體最深層的部分，人會按照自己的本能無意識地行事，從道德的角度來看可以說本我就是非道德的。自我是本我和外部世界的中介，它是人體結構的表層，個體會考慮外界影響進行相應調控，是逐漸道德化的。而超我代表著社會的準則，個體受到壓抑，是超道德的。正常情況下，三重人格是相互協調作用的，一旦失去妥協和平衡，就會導致人的精神異常和心理扭曲。

顯而易見，小說的主人公阿申巴赫在經歷了三個人格的相互沖突之后，由于已經到了不可調和的地步，最終人格難以共同發展，導致了他心理上的一種病態。小說一開始就交代了阿申巴赫繼承了他先輩的嚴謹正派，他時時刻刻都以高標準要求著自己。在他三十五歲生病時，一個敏銳的觀察者發現他一直過著緊繃的生活，從來沒有放松過，甚至連手都一直攥著從未呈放松狀態垂下來過。當他乘船前往威尼斯的時候碰到了一個老人，戴假發和假牙佯裝年輕人，穿著過度時髦，盡情投入在同年輕人的玩樂之中。他打心底覺得這樣的行為惡心又怪異。在他一貫的認知里，這種行為是不尋常的，不合規矩的。這個階段的阿申巴赫還是受到超我的控制的，他用社會規范和理性去看待和評價人和物，他是不可能也不會逾矩的。阿申巴赫以嚴謹的理智主導著他的所思所想，突破性的行為在他看來都是異類。

到了威尼斯以后，他碰見了一個波蘭美少年，他身上的理性和自控開始被藝術的美瓦解了。他用欣賞的眼光打量著小男孩，對小男孩的一舉一動格外關注。但這個階段的阿申巴赫還只是出于美學的角度觀察著少年，帶著專家的冷靜對此表示贊賞。他一邊在海灘上休息讀書，一邊關注著少年。即便身體受不住威尼斯的悶熱天氣，他也要找到一大堆理由好讓自己光明正大的留下來。在第二個階段里，超我開始失控，自我逐漸覺醒。工作變得無關痛癢，一直以來遵守的秩序和規則變得虛無。他渴望寧靜的生活，享受舒服的旅行。這個時候的主人公還是受到約束的，他欣賞美少年但不會有過于放肆的行為，他疲于工作創作但還會讀書寫信。剩存不多的理智還可以制止住阿申巴赫的貪念，他還是會有意識地控制自己的某些過分行為。

但在第三階段中，阿申巴赫的本我完全爆發了，他開始發了瘋似的跟蹤塔齊奧。為了讓自己看起來年輕一點，他找理發師幫自己打理外表，染掉了灰白的頭發，甚至還化了妝。此前他還對船上老人假扮年輕人這一行為表示反感，現在他卻也需要涂脂抹粉，好讓自己顯得年輕一些。阿申巴赫從一開始的厭惡過度裝扮轉變成自己也加入扮嫩，這樣的變化正是人格混亂造成的。天氣的悶熱令他不適，他預感到威尼斯的不對勁，開始尋找各種關于威尼斯傳染病的蛛絲馬跡。他閱讀德文的報刊，抓著各種機會向當地人打聽這一消息。最終他得到了確認，但這個時候回家工作以及他的大師身份反而讓他覺得煩躁。阿申巴赫選擇了知情不報，罪惡的心理甚至樂于見到威尼斯發生的種種混亂和動蕩。他還做了一個關于野蠻神的夢，夢中荒誕又瘋狂。人摒棄了對于上帝的信仰，只受原始欲望的支配。在夢中，他的理性蕩然無存，遵從著本能追求歡樂。夢境的淫亂是內心變化的一種反映，這個時候他的超我和自我早已被取代，只有本我主導著思維和行為。

根據弗洛伊德的三重人格論，主人公阿申巴赫一開始受到超我支配，自我在旅行中逐漸覺醒，最終本我作主導地位。藝術家的自我不斷受到其他兩個極端，即超我和本我的擠壓，處在兩個極端之中的自我很難平衡，并且稍縱即逝。（劉海婷，2007：70）在這個變化的過程中，理性一步步喪失，心理一點點變得病態。三種人格的混亂造成了他精神上的錯亂，理智已經無法壓制住欲望，這樣一具行尸走肉最終只能走向死亡。

三.性別的異化

《死于威尼斯》一度被很多人認為是一部關于同性戀的小說。托馬斯·曼于1920年在一封信中寫道：“我原本想要寫的根本不是一個關于同性戀的故事。”（Diersen，1985：86）究其根本這是一部反應藝術家問題的作品，但小說主人公的性別傾向卻是一條非常明朗的線索。主人公阿申巴赫在理性和欲望之間搖擺掙扎，其中阿申巴赫對于性的認知伴隨著理性的喪失開始發生了異化。

很明顯的是，阿申巴赫一開始是異性戀。他在年輕時就與一位書香門第的小姐結婚了，他們過的很幸福，還擁有了一個女兒。可是好景不長，妻子死亡后他保持了多年的單身，常年沒有伴侶的生活給阿申巴赫帶來的長久的性壓抑。其他人都心安理得地尋歡作樂的時候，他獨善其身，保持著自律，通過用冷水潑胸背的方式暫時遏止欲望。這里隱喻性地說明了阿申巴赫用水來澆滅身體的欲火，和托馬斯·曼給友人信件里提到用洗冷水澡來鎖住性欲這條狗的意味非常相似。（戴方方，2015：78）異性戀的阿申巴赫盡管同其他人一樣有強烈的欲望，但他可以靠強大的自律和理性將其克制住。

但當阿申巴赫在威尼斯見到“天神”一般的少年塔齊奧時，他長久以來的性別認同開始瓦解重建。他被這件杰出的上帝作品所迷住，他的目光無時無刻不跟隨著少年。阿申巴赫想靠近塔齊奧，卻又不敢上前。光塔齊奧的一個微笑，他都能為之傾倒，他甚至荒謬地生出不允許少年向別人微笑的念頭。在生氣、激動、思慕等多種情緒的作用之下，他暗自輕聲吐露了一句“我愛你”。阿申巴赫還把自己和塔齊奧比作是蘇格拉底和他弟子斐德羅，自己對少年的迷戀其實是兩人在進行愛欲和美德的探討。在同美少年的一步步“親密接觸”中，主人公阿申巴赫逐漸迷戀上這個小男孩，他的思緒都被少年的一舉一動牽連著。可以說，這個階段的阿申巴赫的性傾向開始發生了變化，由一開始的異性戀慢慢轉向了對少年的同性戀。

這位偉大的藝術家阿申巴赫癡迷上少年塔齊奧以后，開始瘋狂地追尋少年的足跡。為了不被人發現，他小心翼翼的躲藏，持續的緊張讓他神經衰弱、筋疲力盡、狼狽不堪。他不由生出這樣的想法：但我們卻像女人一樣，因我們以激情為樂，愛情始終是我們的欲念——這是我們的樂趣，也是我們的羞辱。（曼，錢鴻嘉譯，2010：113）阿申巴赫坦然承認自己像女人一樣因為愛情感到既幸福又羞恥，這和他一開始的嚴謹藝術家的形象截然不同。父權制社會一向褒揚高貴的男性，貶斥低賤的女性。作為一個男性的大藝術家，阿申巴赫卻發覺自己面對愛情時變得像女性一樣，感情上成了弱者。自我認知上的由男性到女性的這種轉換，導致長期以來他認同的的社會秩序和社會準則也開始崩塌。身體雖然仍然屬于男性，但他扭曲的心理已然變成了他認知上的女性。性別上的異化也說明，形式和自制變得不重要，美和單純才是他最大的追求。

理性的喪失伴隨著性別認同的轉變，阿申巴赫經歷了異性戀到同性戀再到最后的性別異化，他也由一開始的“模范作家”一步步墮落成“世界異類”。這樣的曲折轉變是為當時的時代所不容的，當然阿申巴赫自己也看不慣瞧不上這樣“標準化的世界”。他重新認知的準則和規定與社會的標準發生了沖突，阿申巴赫不得不也只能選擇去死，死亡對他來說或許反倒成為了一種解脫。

《死于威尼斯》這部藝術和死亡的美麗詩篇向大眾展示了藝術家們的困境，既是警告也是勸誡。主人公阿申巴赫在經歷體質的退化、理性的喪失和性別的異化之后，最終陷入長久掙扎之中，死亡變成了他唯一的去路。像阿申巴赫這樣的藝術家們長期進行著藝術創作，在面對藝術和生活的考驗時，如何在二者中進行抉擇以及如何平衡兩者成了一大難題。諸如此類的藝術家問題其實也是人類普遍存在的心理問題。一旦理性和欲念失衡，同步就會引起人格的散亂，身體和精神也會相應變化，死亡就成了最終的歸宿。作者托馬斯·曼通過《死于威尼斯》展現了藝術家問題，同時也呼吁人們關注個人的心理健康，努力平衡好藝術和生活。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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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大連外國語大學德語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