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昊冉 張揚
內容摘要:戴維·洛奇的小說《換位》講述了兩位大學教授由于偶然的交換訪問機會而互換生活空間的故事。本文以米歇爾·福柯的空間理論為基礎,從空間的權力化、異托邦的形成、既有權力空間的顛覆三個角度,分析了《換位》中權力空間的不穩定性與可變性。
關鍵詞:戴維·洛奇 《換位》 米歇爾·福柯 空間理論
福柯將空間視為各權力交鋒的場域,空間是權力形成的基礎并能作為權力運作的場所發揮作用。異托邦是落在真實場所的某一空間,與在同一文化中的其它真實場景共存,又彼此存在矛盾與沖突。(陸揚3)。此外,各個空間并不是絕對穩定且相互隔絕的,空間的變化可能對既有權力空間造成不同程度的影響。《換位》是英國著名小說家戴維·洛奇的代表作之一。本文將以福柯的空間理論為基礎,分析《換位》故事中,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英美不同社會背景下,各權力主體如何通過空間的形式產生與被顛覆。
一.權力的空間化
福柯認為空間為各種權力相互作用提供場所,是權力交鋒的場域。權力的空間化已成為現代社會用于約束和管理的基本方式策略之一,現代社會的權力通過對空間的劃分與設計安排來發揮其規訓作用(鄭佰青93)。《換位》不乏對各類空間的描述,如學校的建筑設計以及角色本身表現出的馴服特點都在體現著權力空間的運作方式。
1.盧密奇大學:空間的權力等級制度
福柯在《規訓與懲罰:監獄的誕生》中提到“監獄群島”把一些帶有規訓作用的監獄模式與方法擴散到整個社會機體,并建立了一種不易察覺的等級制度(福柯343)。在現代生活中,這種模式經過演變,成為了隱藏在空間中的等級制度。以《換位》中的盧密奇大學為例,學校空間分配明確,學校運行也遵循一定的紀律與規章制度。
首先學校整體具有一定的封閉性與排外性,體現了與其他權力關系的對峙。盧密奇大學的英文系將系址更換至了內環線建筑群中的一座六角大樓中,西邊的窗戶被封上,與其它建筑一起,“在一堆色調灰暗的十九世紀的貧民窟和破敗工廠的反襯下,分外引人注目”。在此情況下,學校不僅是傳統意義上的教育場所,還暗含人為的權力施加,代表著進步與文明,意在與過去傳統的貧窮與落后劃分界限(洛奇341)。學校內部結構也體現了權力的空間化。學校根據不同需求,按照用途分割出辦公室、教室、休息室等空間,不同空間設計上的差別實際由其被賦予的等級序列而定。盧密奇大學的每位教師都有寬敞的獨立辦公室,休息室僅供員工使用,學校還為教員分配學生禁用的廁所。這樣的空間設計具有一定的分隔作用,不僅分隔開教員與學生兩大權力主體,也將教員間的權力等級進行了劃分。以英文系系主任馬斯特斯與普通教員斯沃洛的辦公室為例,同類空間的不同設計也能看出權力的差別體現。馬斯特斯辦公室的房間寬敞舒適、配有一條對外開通的電話線,墻壁上懸掛了許多他的狩獵戰利品;而斯沃洛的辦公室只能算作普通員工的標準配置,除了一塊美觀的地毯并無特別之處。作為系主任,馬斯特斯擁有學校賦予的更大權力,不僅體現在他持有對整個英文系學生、教員以及各種規章制度的管轄權上,還體現在他個人空間即辦公室的表現形式上。
2.伯納黛特:被馴服的身體
福柯發現18世紀以來,西方的規訓系統從折磨、死刑等相對殘酷嚴苛的方式逐漸演變成相對溫和的、持續性的評價體系,如生活方式、行為守則等,通過各類糾正機制達到馴化身體的目的(邵亦楊56-57)。《換位》的故事中,伯納黛特這一角色雖不引人注目,但醫生歐士對她的管束與教育卻是一個通過權力制約馴服人類身體的良好例證。
福柯認為,人體在任何社會中都會受到權力的控制,承擔各類義務、壓力或限制,這種控制不斷征服人體的各種力量,強加給這些力量以一種馴順—功利關系(福柯155)。伯納黛特在歐士夫婦家中以工換宿,必須接受并遵守歐士強加給她的各項“紀律”,與歐士夫婦形成了馴順方與權力施與者的關系,用扎普的話來描述就是歐士夫婦的“家奴”。歐士要求伯納黛特注重禮儀,認為讓她看彩電是給她的特殊款待,而允許她觀看的內容并非娛樂,而是關于“苦修小修女派”的紀錄片,通過對伯納黛特行為準則、生活方式、思想上的嚴格限制來鞏固自身的權力地位。當伯納黛特偷看其他節目而歐士與扎普突然回家時,她的第一反應是“縮在座位里,來回瞅著這兩個男人,好像在盤算誰會先動手來揍她一頓” (洛奇146),從這里可以推測出伯納黛特曾因違反歐士定下的“紀律”而遭到肉體上的懲罰,這也是權力施展的另一體現。隨后伯納黛特因一邊偷看《花花公子》這一“禁書”一邊自慰被發現而遭受歐士的咒罵和抽打也證實了上述這一點。對權力持有者歐士來說,伯納黛特的身體并不屬于她自己,她違反規定的“放縱”行為屬于權力越界,必將通過懲罰來鎮壓以實現身體的再次馴服。
二.異托邦的形成
異托邦作為空間的一種,以其顛覆性、差異性和多元性而被掩藏在真實的空間之中。在這種異質空間里,多種文化形態并置,相互碰撞、交流(宋效晴,谷婷婷76)。《換位》小說中存在著多種異托邦,其代表著的多元的文化與意識形態在既有的空間權力關系中展現著自身的差異性與獨特性。
1.莫里斯·扎普:單一文化形態下的偏離異托邦
福柯認為世界上不存在沒有建立異位的單一文化,人類文明中文化并不是同質的,都存在著異位。而正是這些異位表現了隱藏在社會表象之下的常規原則與禁忌,揭示了社會的秘密(吳朝輝15-16),這類異托邦被稱為偏離異托邦。斯沃洛和扎普兩個個體空間分別代表著英美兩國的獨特文化,學術交換后的他們帶著自身文化的獨特性在對方國家成為了這樣的異托邦。
以扎普為例,深受美國文化影響的扎普在英國是一個文化異位。尤福利亞環境優美、人口稠密、商業繁榮,社會環境相對自由、寬松和開放,但也伴隨著頻發的暴力與鬧劇。在美國,學生有充分的空間自由發展,但到研究生階段則需要經歷一系列艱難的課程和嚴苛的評估,有極強競爭精神的人才能獲得相對滿意的結果(洛奇18)。在這種環境下成長起來的扎普為人隨性、注重個人享受、追求自由、具有競爭精神,初到盧密奇的生活令他難以適應。因為盧密奇是一座“大而無當、粗俗丑陋”的工業城市,社會環境傳統封閉,人際關系也相對疏離。英國的學生就像通過層層篩選的考試機器,且自動獲得的大學終身任期制度與無差別的薪酬標準也使人相對消極。扎普作為在盧密奇中的異空間,常常感到格格不入。因為難以適應英國人的保守天性,他與同事的關系遠不如在美國那樣游刃有余;因為對具有“紳士派傳統”的課程時間安排不夠了解,學生對他的上課時間大為反感,甚至總是遲到。扎普不僅作為故事主角之一講述美國人在英國遇到的文化沖突,而且作為異托邦之一,通過其在英國的異質性,為展現盧密奇文化以及尤福利亞文化提供了另一異位視角。
2.飛機:具有關聯性的異托邦
異托邦是一種具有幻覺性和補償性的空間,具有聯系其他空間的功能,創造出與真實空間的常規秩序相悖的可能性,使得一些異質空間的秩序得到肯定(吳朝輝38)。在《換位》中,作為連接兩地的交通工具,飛機便是此類異托邦之一。
尤福利亞州和盧密奇兩空間相隔甚遠,空間秩序也大不相同,而能夠聯系這兩地的橋梁之一就是飛機這類的異托邦。飛機沒有固定位所,具有多數空間所不具備的特點即可移動性,實現了斯沃洛和扎普的個人空間交換,改變了查爾斯·布恩的人生,還使在美國反墮胎法下未婚先孕的女性出境墮胎成為可能。首先以斯沃洛為例,斯沃洛在陰冷沉悶的盧密奇的生活單調乏味又拮據,這使他常常懷念在美國曾經短暫自由放縱的生活。偶然的機會讓他得以再次前往,而飛行作為旅行的唯一方式(洛奇9),使他暫時擺脫英國的空間秩序,再次體會在美國的自由與歡樂。在盧密奇大學教員眼中,布恩對這所學校的社會與文化價值毫無敬意,時常違反校規,像他這樣的學生將一事無成。然而以飛機為媒介,布恩從不被英國接納的小混混變成了在美國憑借個人特色走紅的電臺主持人并大獲成功。他曾被英國人反感的反叛精神與大膽的原創力,在尤福利亞這一空間中成為了不可抗拒的新奇魅力,顛覆了原有的空間秩序。據扎普描述,尤福利亞州最早的定居者是一派思想極端的清教徒,州法規中仍殘存著反映他們諸多禁忌的陳規陋習如反墮胎法,因此諸多未婚先孕的女性只能搭乘前往英國的飛機,“去鉆英國新制定的寬容法律的空子”(洛奇43)。飛機這一異托邦再一次通過自己的連接作用,創造出與美國常規空間秩序相悖的新可能。
三.對既有權力空間的顛覆
空間既是反抗的目的,也是反抗的手段;既是維持統治的途徑,也是抵抗統治的工具(任兵114)。權力空間結構并不是永久穩定的,權力既可通過空間化來鞏固自身秩序,也會因為其它異質空間的產生受到威脅甚至被顛覆。小說中描寫的靜坐運動、保衛花園運動與女性角色對身體馴服的反抗就是對既有權力空間顛覆的例證。
1.靜坐與保衛花園:對學校權威的質疑
如上文所述,大學是典型的權力空間化的體現之一,有著明顯的權力等級制度。但這樣的權力制度并非一直穩固,學生發起的靜坐運動和社會各組織均有參與的保衛花園運動分別對兩個權力空間起到了一定的顛覆作用。
盧密奇大學通過空間設計在教員與學生之間、教員與教員之間進行了權力等級的劃分,但這樣的制度遭到了越來越多學生的反對,因此他們發起靜坐運動,要求學生民主參與學校決策過程的合法化。從學生動員同學的宣言“讓當局看看這是你們的學校,不是他們的”(洛奇255)中,可以看出學生在向教職一級爭取對學校的所有權。他們表達抗議的方式之一就是占領學校更“高級”的空間,如會堂主廳、校長秘書辦公室、行政大樓辦公室等,實現了個人空間對上級空間的延伸。代表“高級空間”的系主任馬斯特斯以“學生動亂造成精神負荷”為由遞交辭呈一事,體現了原有權力空間的顛覆。尤州州大發生的保衛花園運動也是如此。“人民花園”的建立旨在“為柏羅丁的人民提供一處開放的空間”(洛奇249),它是數百人帶著創造一個具有無限包容性的烏托邦愿景而共同用心營造的異托邦,代表著嬉皮士、從政人士、學友會、女性組織等各類團體的共同利益。這塊地皮上的空間就是原有空間秩序代表“校方-工業-軍事復合體”與新興異質空間代表“愛與和平另類社團”兩大權力方所爭奪的對象(洛奇251)。異托邦團體發起的保衛花園運動,是對尤州州大空間設計與分配的改變以及對既有空間等級秩序的動搖。
2.女性運動:對男性空間與身體馴服的反抗
小說中的社會是由男性主導的父權制社會,男性本身作為個體空間與其它性別空間在整個空間等級中占據較高地位。但隨著女性運動的不斷發展,越來越多的女性認識到了社會中的性別不平等且意圖對此空間等級進行反抗與顛覆。
父權制社會逐漸剝奪女性對空間的占有,女性在兩性空間關系中總是處于被馴服的狀態:兩個主角的妻子希拉里和德絲蕾都是被限制在家庭空間里的家庭主婦,大學中幾乎沒有女教師的存在,在反墮胎法的約束下女性甚至不能自由支配自己的身體。然而這樣的空間等級并不穩定,女性意識的覺醒使得女性角色為爭取自由平等,對男性空間提出了挑戰。從故事的開頭至結尾,扎普的妻子德絲蕾要離婚的堅定意志從未動搖,這不僅代表德絲蕾要結束一段婚姻關系的訴求,還暗示了她顛覆既有空間秩序的強烈意圖。如她所述,與扎普做夫妻就像“被一條大蟒慢慢吞噬”(洛奇59),流動的男性空間無時無刻不在侵占女性空間,因此德絲蕾大呼“我想出去、我要自由。”德絲蕾進行空間反抗的途徑就是與男性爭奪對空間的主導權。首先她計劃前往紐約,以此打破原有家庭空間對她的束縛;即使同意推遲離婚訴訟程序,她也沒有委曲求全與扎普同住,而是成為命令者將原來占據主導地位的男性扎普逐出家門,獲得了家庭空間的主導權。另一反抗空間秩序的典型則是懷孕女性對個體空間主導權的捍衛。尤福利亞州出臺了一系列用于規劃女性身體的法律,如禁止墮胎以及禁止女人占主導地位的性愛等。因此墮胎行為本身就是婦女反抗父權法令的象征。前往盧密奇墮胎的瑪麗宣稱,“我認為女人有權決定自己身體的命運”。對自身空間決定權的捍衛對于既有空間秩序來說屬于僭越行為,但對于具有反抗意味的女性空間異位來說,是對馴服行為的顛覆(任兵115)。
小說《換位》中存在著權力空間化的現象,既體現在盧密奇大學的空間分配與規章制度,又體現在對個人空間如伯納黛特的身體的馴服。異托邦的形成展示出了空間的差異性與獨特性,如在英國文化下格格不入的扎普,以及實現空間連接并創造新可能的飛機。對既有權力空間的反抗與顛覆則表示權力空間的等級秩序并非永久穩固,校園活動是對學校空間秩序的反抗,女性運動則體現了對不平等性別空間的挑戰。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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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邵亦楊:《身體,權力,主體——福柯論藝術》,載《上海文化》2021年第2期,第51-61頁。
[7]宋效晴,谷婷婷:《失落的“女勇士”——空間視域下<法國中尉的女人>中薩拉的自由追尋之路》,載《昭通學院學報》第43卷(2021年)第4期,第74-78頁。
[8]吳朝輝:《托尼·莫里森小說中的異托邦》(碩士論文),云南大學,2018年。
[9]余丹:《從<換位>看后現代語境中的身份認同危機》,載《長城》2010年第2期,第43-45頁。
[10]鄭佰青:《西方文論關鍵詞:空間》,載《外國文學》2016年第1期,第89-97頁。
基金項目:黑龍江省哲學社會科學研究規劃項目資助“戴維·洛奇的空間敘事研究”(項目批準號:20WWB061);中央高校基本科研業務費專項資金資助“戴維·洛奇的空間書寫與空間意識研究”(項目批準號:HIT.HSS.202131)。
(作者單位:哈爾濱工業大學外國語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