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夢琦
內容摘要:自“非虛構”寫作在國內形成一股創作熱潮,其作品“真實性”與“文學性”失衡的問題日漸突出。楊瀟通過《重走》對非虛構語境中的“文學性”進行了開掘與探索,他的歷史書寫達成了非虛構內容與文學性表述的融合統一。從結構策略、文學敘事、文化意識三個維度審視《重走》的文學表現,能夠深刻感受到作品“非虛構”特質與“文學性”因素的貫通交融。透過歷史與現實、寫實與文學的對話,《重走》突破了歷史真實的既定框架,為歷史敘事賦予了更多主體性的文學情感與時代思索。
關鍵詞:楊瀟 《重走》 非虛構 結構策略 文學敘事 文化意識
2010年,《人民文學》雜志開設了“非虛構”作品專欄,并隨即啟動“人民大地·行動者”非虛構寫作計劃,此番舉動在社會各界掀起了一陣非虛構寫作熱潮。非虛構作為一種具有“中間性”的創作策略,其取材內容為現實或歷史真實,表現形式為藝術性的文學敘事,在“真實性”與“文學性”這兩極之間取其平衡,形成共振。[1]
然而縱觀目前的非虛構寫作,作家的文學創造性正在被真實倫則束縛,不斷為還原事實讓位。許多非虛構作品對“真實性”的強調,已遮掩了文學的魅力與光芒,削弱了自身的藝術審美性。為了突破這一困境,作家勢必要在“真實性”的范疇內,對非虛構語境中的“文學性”作出新的定位,開掘出更多的文學表意空間。
楊瀟的非虛構作品《重走:在河流、公路和驛道上尋找西南聯大》自出版后廣獲好評,它具有極為典型的非虛構質素,并在此基礎上體現出了鮮明的文學性特征。結構策略、文學敘事和文化意識三個維度的文學表現,共同構建起了《重走》文本的深層意蘊,在提升敘事張力的同時,也拓展了作品在文藝審美上的回味空間。
一.《重走》的非虛構質素
(一)真實史料的加持
與注重田野調查的現實向非虛構作品不同,《重走》以歷史事件為核心,其“真實性”的基點自然落于現存的文史資料。因此,《重走》的非虛構特點之一,便是引用了數量龐大、類型多樣的真實文獻史料。
在制定“重走”計劃之前,作者楊瀟廣泛搜集并閱讀了大量西南聯大相關史料,并游訪各地,與“湘黔滇旅行團”中現今仍健在的親歷者或他們的后代進行交談,獲取了當事人的回憶及日記、書信等珍貴史料。在此基礎上,楊瀟確定了重走長沙臨時大學遷滇之旅的徒步路線。每到一地,他都會拜訪當地史志辦、黨志辦,尋找旅行團在縣志史料中留存的痕跡,而不同縣市或熱情或冷漠的應對態度也被誠實記錄,成為現實反思環節的重要剪影。作品中,各地縣志的歷史記載、報刊的相關報道以及實地攝制的照片等,都成為了文本真實性的有力支撐。
為求真實和嚴謹,對于同一事件,觀點互相矛盾的史料均被收錄文中。例如有關八路軍駐湘代表徐特立在臨大做的數次時事報告,有當事人回憶稱他的報告極受歡迎,時常被掌聲打斷,而政治立場不同的受訪者則表示,徐特立的系列報告因受冷遇而被迫中止。歷史的書寫與流傳,其中通常隱含著意識形態與權力更迭之爭。此類材料難證真偽,楊瀟并沒有根據自身立場隨意進行取舍,而是保持公正與坦誠,讓兩種話語共同構建起歷史的真實,同時也彰顯出非虛構作家應有的敘事態度。
通過調查走訪,楊瀟不斷尋求與確證著歷史,也在這一過程中實現了歷史的再發現,他收獲的種種往事細節既是對歷史空缺的補足,也為作品的非虛構敘事增添了更多注腳。例如長沙臨時大學剛組建時,三校之間曾出現不少摩擦齟齬;決定遷往昆明前,學校內部始終存在“固守”與“搬遷”兩派分歧;遷校計劃施行后,眾人在海路和陸路之間經歷了搖擺抉擇,陸路旅行團的計劃曾由租車緊急調整為步行,以及各地方政府對待旅行團態度各異,等等。這些細節書寫,部分與既往的歷史認知有所不同,部分填補了被忽視遺漏的歷史罅隙,它們豐富了歷史的脈絡和枝節,是《重走》的歷史敘事所作出的獨特貢獻。
(二)走出“書齋”的行動
作為“非虛構寫作”的重要倡導者,李敬澤指出:“文學的整體品質,不僅取決于作家們的藝術才能,也取決于一個時代作家的行動能力,取決于他們自身有沒有一種主動精神甚至冒險精神,去積極地認識、體驗和探索世界。想象力的匱乏,原因之一是對世界所知太少。”[2]楊瀟則將李敬澤所倡導的“走出書齋,走向現場”的行動理念貫徹到了極致。他背上行囊,重走八十年前的那段求知之路,與臨大師生結伴而行,共觸一草一木,同覽一川一河。
正如易社強在序言中所說:“把自己沉浸在文獻里只是理解歷史的第一步。”[3]行走是感受歷史現場的必要步驟,也是楊瀟與自己對話的一種方式。他從長沙出發,一路穿越湘西、貴州,最終抵達目的地昆明。旅途中,作者在回溯歷史的同時也在考察現實,歷史記憶和現實經歷交織呈現,呼應回旋。作品勾連起了“湘黔滇旅行團”步行西遷的往事流脈,也真實描繪了沿途鄉村與城鎮的現實境況,楊瀟從一種既與歷史緊密聯結又與之保持疏離的視角出發,觀照著兩個時代的中國基層社會圖景。
作者與旅行團一同徜徉在自然山水與質樸人情的潤澤之中,他為沿途的秀美風光而感動,也經歷了徒步意義的自我質詢,更看到了這個國家的發展建設與奔忙求新。兩個時代的現實情境不同,但徒步者的精神結構卻是相融互通的。正是通過“走向吾土吾民”的行動,與行進在路上的旅行團眾人達成精神的共振,楊瀟才能真切走入那一代知識分子的精神世界,用自身的生命體驗和想象力、創造性,將不可再現的歲月往事和冷靜客觀的文字記載具象化,重構為一段有血有肉的歷史真實。
(三)文學主體的在場
首先,在非虛構寫作的題材選擇上,學者丁曉原認為當前的創作普遍存在“題材的類型化”和“題旨的輕量化”的弊病。“梁莊”系列反響熱烈,此后鄉村題材便成為了非虛構寫作的熱門選擇,而其余題材領域卻少有作家涉及,并且非虛構創作多注重現象本身或個人體驗的敘寫,缺少與歷史、現實相聯結的深度和廣度。[4]
對于這種傾向,《重走》展現出了極為明確的反撥意圖。楊瀟主動將目光投向漫漫歷史長河,同時又避開了被反復書寫的聯大敘事,敏銳捕捉到了社會還未給予充分關注的歷史空缺:眾人皆知西南聯大的傳奇故事,卻普遍忽視了西南聯大的前身——長沙臨時大學,臨大和此后的“湘黔滇旅行團”步行之旅始終處于學術聚光燈以外的視野暗角。作者選取了這段被遮蔽的歷史往事,并且加入自我獨特的旅行感悟和現實景觸,充分體現了非虛構寫作所能開掘的“生活內涵和時代關聯”[5],同時也折射出其作為文學主體的思考、判斷與感悟力。
其次,楊瀟以介入性的寫作姿態,坦誠展現個人的體驗和感受,顯示出強烈的創作主體意識。正如蔣藍所言:“非虛構寫作在作家具有獨立的價值向度前提下,對一段重大歷史和某個人物的生活予以多方位、跨學科考察的文學性敘述。”[6]在“重走”的旅途中,作者從不吝于傳達自己的主體情感和文化思索。他感喟于沿途見聞與歷史記憶的重合,遺憾于世人對歷史的遺忘;他為歷史個體的曲折遭遇而感傷,也為青年學子的家國理想而振奮。這些復雜的情感既源于作家探尋的歷史與現實真實,也源于其自身的價值向度和思維立場。而文學主體在作品中流露的文化情懷和現實思考,也正是非虛構作品異于紀錄片、電影的意義與魅力所在。
二.《重走》的文學性特征
《重走》在具備傳統非虛構質素的同時,也格外注重作品表述、敘事結構的文學性。《人民文學》曾在卷首語中提出:“我們對‘非虛構更熱切的希求是:深在的人性意味、結構、語言等經典性文學要素,能夠更自然從容地滲透在寫作意識中。”[7]從結構策略、文學敘事、文化意識三個維度審視《重走》的文學表現,我們能夠深刻感受到作品“非虛構”特質與“文學性”因素的貫通交融。
(一)結構策略維度
楊瀟的“重走”之旅從長沙出發,橫穿湘西,途經貴州,最后抵達云南昆明。文本敘事以旅行團和作者的行進路線為線索,作品章節的編排也以此為序,整體分為“臨時大學”“湘”“黔”“滇”四部分。每一部分中,各章的題目同樣包含所經縣市名稱,例如“黃平—重安:公路的意志”“在貴陽:藝術或宗教的逃難”。楊瀟以旅途地點為引,加之個人的徒步感悟,將原始文獻中平面的文字記敘勾連起來,構造了一個浸潤著作者思想和深層情感的立體敘事空間。這種富有邏輯性、框架感的地點結構使得文本脈絡流暢,構架清晰。隨著地點循序變換,一段段過往也在歷史中漸次上演。
具體的文本敘事中,作者讓歷史與現實穿插交織,雙線同行,形成了兩個年代互相對話的時空結構。例如長沙臨時大學師生在回憶錄中,頻頻提及校園旁量大味美的街邊吃食,而楊瀟重回曾經的臨大校址,看到附近的街道上仍然排列著滿溢市井氣息的小吃店,時代之間的歲月鴻溝仿佛在這一刻已盡數消弭。再如攀行南岳,作者在柳無忌、燕卜蓀曾徘徊思考的大青石處眺望風景,體會著他們當時的心情和境遇。尋訪至旅行團打尖歇腳的扶風寺,作者漫步其中,想象著貴州省主席吳鼎昌對臨大師生的鼓舞,竭力捕捉鳥聲鐘鳴里的歲月回響。
每到一處,楊瀟都會呈現當時的學子日記、書信和縣志記載,與現實景況、自身感悟進行比照,實現相隔八十年的對話與交流。在某些時刻,讀者已經隨作者回到了過往的歷史現場,種種細節近在眼前,而另一維度的現實世界則顯得異常悠遠。兩個年代、兩個中國的交織重疊,讓我們走入了八十年前那段求知苦旅,也看到了過往的逝去、時代的差異與民族精神的存續。這種時空的調度與回轉,塑就了作品內在的文學結構性,給予讀者豐富的閱讀體驗。
此外,文本中還隱含著一種特殊的話語結構。《重走》主要引用的文史資料可以分為兩類:一類是臨大教授和學生的日記、書信、作品,以及從當事人或其后人處獲取的回憶信息;另一類是各縣方志辦、黨志辦提供的史志、檔案資料和過往的紙媒報道。在地方志、報刊媒體等公共話語的敘事中,我們既能從一個宏觀的視角俯瞰戰亂年代的社會結構、國民面貌與民族精神,也能從地方視角出發,體察“湘黔滇旅行團”及流亡人潮對途經城市面貌與心理的重要改變。對于遷滇路線上眾多西南小城而言,它們的經濟建設相對落后,過去往往處于國家話語的邊緣地帶。通過這場轟轟烈烈的文化大遷徙,西南縣城在融匯民族文化脈動的過程中,收獲了彌足珍貴的文化尊嚴,確證了地方的戰略與時代價值,同時也深化了本土民眾的身份認同與救國情懷。
而在日記、信件等個體話語的私人場域中,我們則看到了被宏大的家國主題所遮蔽的,青年學子的日常生活、情感結構以及思想轉變。民族危亡的艱難時刻,他們在“讀書”和“救國”這兩條路徑之間彷徨不定,一面是為戰后國家建設出力的美好構想,一面是“消極避戰”的輿論壓力。臨大學子懷著猶疑踏上了這條歷練之路,并在這段偉大的旅程中,逐漸確證自己的選擇。而在保存大學文脈的主體意圖之余,“湘黔滇旅行團”也起到了重要的政治宣傳作用,他們通過團體的徒步苦旅向國民傳遞著尚武意識與團結精神,“救國”與“啟蒙”由此得以兼容。在作者精心編排的敘事體系中,個人話語和公共話語的交互與碰撞,豐富了作品的歷史書寫,也形成了極具張力的文本結構。
(二)文學敘事維度
對于“真實”的要求并不意味著非虛構寫作只能在現存史料的范疇內亦步亦趨,它同樣可以運用文學創作的諸多手法、方式,融入作者自身的想象力與創造力,實現文學審美性和真實性的結合。《重走》的事件主線是臨大的成立、搬遷與“湘黔滇旅行團”的徒步之旅,文本中征引了數量龐大、形式各異的文史資料,包括個人口述、日記信件、地方史志、新聞報道、學術文獻等。用碎片化的材料編織起歷史全貌,這正需要作家強大的文學創造力。在串聯史實的過程中,如何組織材料,如何運用語言,都會對文本的呈現效果產生重要影響。
使用文史素材時,作者的記敘手法極為豐富,根據材料的特點予以靈活變換。其中有直接引用,將史料文字直接呈現在文本中,多為重要人物的日記回憶和詩文創作;也有第三人稱記敘,將各式繁雜的資料化入流暢的故事性書寫中,構建起事件的整體框架;還有第二人稱的使用,通過描敘逃難者、煙土商等小人物的坎坷經歷,讓讀者身臨其境,走入歷史風云,直面戰亂年代的動蕩與悲哀。楊瀟在敘事過程中,靈活組合、搭配各種不同體裁、類型的材料,從不同維度搭建起復雜的敘事世界,在充分凸顯真實性的同時,也使得非虛構文本擁有更多的可能性。
對于非虛構作品中的人物塑造,洪治綱認為部分作家在創作中“忽略了必要的想象性重構”,人物形象較為呆板,人物的內心世界也沒有得到多方位的呈現。[8]縱觀《重走》中立體而豐滿的人物群像,作者在這一層面無疑是取得突破的。對于人物的塑造與刻畫,楊瀟格外注重史料的選擇。他在廣泛閱讀、四處游訪的基礎上,積累了深厚的知識儲備,從中篩選出生動有趣、新鮮少見的細節性素材,運用情態、動作、語言描寫,為一個個歷史人物注入生命的活力與色彩,讓他們以鮮活的姿態出現在讀者眼前。
例如旅行團的隨行教授聞一多,在“愛國詩人”的深沉主色調之外,《重走》還展現了他身上更多絢爛豐富的生命色彩。在長沙臨時大學授課時期,“有一次菜太咸,馮友蘭說:菜咸有好處,可以使人不致多吃。聞一多便用漢人注經的口氣說:‘咸者,閑也。所以防閑人多吃也。”[9]文人式的幽默令人忍俊不禁。此外,聞一多常在家書中表白對妻兒的思念,還炫耀自己蓄起了“極漂亮的胡須”,他會為縫補衣襪所難,也會苦中作樂、自我嘲解,在打尖休憩時小聲哼唱英文歌,鬧了匪情烏龍后笑稱自己“坐以待彈”,他的可愛、豁達、風趣逸散于行文的字里行間。再如,在空襲的爆炸聲中淡定閑談的吳宓,關照同學、平易可親的團長黃師岳,以及徒步之余還勤奮采集民謠的小隊長劉兆吉,總是為同學帶來歡樂的“開心果”何廣慈等等。作者運用豐富的史料、生動的筆法,塑造了“湘黔滇旅行團”眾生相,為這些可愛可敬的學者文人增添了更多生命注腳。
在作品的創作手法上,《重走》還以巧妙的首尾呼應,將文本的精神脈絡相互聯結。楔子部分的題目為“出發:公路徒步的意義”,其中楊瀟對旅行團徒步遷行的意義提出了疑問,并拋出了一系列問題,例如“在不確定的時代,什么才是好的生活?思想和行動是什么關系?人生的意義又到底為何”[10]。尾聲部分題為“那么,人生的意義究竟是什么呢”,作者以“湘黔滇旅行團”成員或其后輩的訪談為基礎,記敘了書中主要人物此后的人生經歷,以人物的人生選擇解答楔子中的問題,深化了作品的時代和生命思索,也完善了全書的精神結構。
(三)文化意識維度
1.自我確證,人生尋路
楊瀟這次“重走”雖然是獨行,但他并不孤獨,他與一群相隔八十年的同路人結伴而行,而公路便是聯結著歷史與現實的載體。
對于臨大學子而言,他們走的既是一條現實的求學之路,也是一條心靈的錘煉之路。許多人在初期還懷著迷茫和困惑,通過漫長的徒步,這群久居平津的知識分子第一次真正了解這個國家,真正感知這片土地。在山清水秀的桃花源,優美的景色令旅行團眾人心曠神怡,然而當他們一步步回到現實,迎面而來的卻是面黃肌瘦的佃戶,饑餓乞食的孩童以及用繩索強縛壯丁的戰時“話劇”。旅途中,他們與增援前線的國民黨軍隊相向而行,也曾看見紅軍長征遺留的印記,他們見證了西南地區的貧瘠與困頓,目睹了社會底層人民慘苦的生活。經此一行,旅行團才觸摸到了“真正的中國的靈魂”[11]。
“在憤世嫉俗和悲觀失望襲來之前,探尋真理就是奔赴昆明的理由。”[12]這場文化遷徙促使中國知識分子群體將目光投向民間,投向鄉野。人們總是需要一個參照才能更好地認識自己,他們在重新認識民眾的同時,也重新審視著自己。旅行團曾被眾多縣城百姓夾道歡迎,被政府公告敬稱為“振興民族領導者”,他們作為中國知識界之代表,開始重新思考階層之間的關系與結構,也明晰了自己所肩負的責任與使命。沿途的見聞支撐著旅行團走完了這段艱難的旅程,也使得臨大學子堅定了讀書以建設祖國的決心,確證了未來努力前行的方向。
對于楊瀟而言,他在文中開頭即坦言,自己陷入了存在主義危機,決定通過長距離的徒步來厘清紛亂的思緒,找回生活的方向感。行走是他與內心溝通的一種方式。在如今這個紛繁變幻的影像時代,楊瀟希望找到屬于自己這個文字工作者的定位,證明自我存在的價值,擺脫孤獨感和焦慮感。最終,楊瀟輕裝上陣,開啟了他的旅程,并以真實而鮮活的生命體驗,體察思想和行動的關系,探尋公路徒步的意義。
然而,追思歷史能夠帶來心靈的慰藉,卻并不能提供現世的經驗。因此,楊瀟的“重走”行為本身又具有一種示范意義,他試圖重塑并引領一種新的純粹的生活方式。作者通過自己的徒步經歷告訴我們,在不確定的時代,最好的生活方式就是“用行動來包抄自己,創造自己”[13],用行動來解答自身的迷茫與困惑,驅逐內心的孤獨與焦慮,把握人生的方向和尺度。對于人生意義的追問,他也給予了解答——“人生本身即是目的”[14]。
2.文明賡續,時代思索
易社強在序中直言:“楊瀟被一種責任感所驅動:他希望幫助當代中國人更好地理解抗戰那一代中國人的故事”[15]。通過楊瀟對歷史的書寫,我們理解了臨大師生的時代境遇、家國理想和精神結構。這群青年跋涉三千余里,感受到了祖國的幅員遼闊與壯美風光,同時也目睹了這個國家的貧瘠與落后。艱難求生的民眾,備受排擠的苗民,涌向內陸昆明的逃難者,和互相扶持的行路人,奔赴前線的軍人,明知結局而依舊航向天空的飛行員們……丑陋與美好,卑劣與高尚,茍且與大義,這一切共同組成了抗戰中的中國。
徒步途中,這群精英知識分子的心態不斷嬗變,他們認知中的中國形象經歷了一個推翻又重構的過程,對于從前想象性的概念,如戰爭、貧窮乃至國家、民族的生死存亡也有了更為刻骨的理解,針對國家未來和形態的構想也由此逐漸成型。戰爭年代的社會圖景被混亂和苦難充塞著,但人民對于時代總有一種奇異的、百折不撓的適應力,縱使“絕望的情緒在民眾中間蔓延,但各種人的天性與仁愛又奇特地結合在一起,一種新的責任感油然而生”[16]。阿來在《瞻對》序言中寫道:“我寫這本書不是在寫歷史,而是在寫現實。……我生活在藏地,寫的是歷史往事,但動機是針對當下的現實。”[17]《重走》亦是如此。正如第十章的章名——“生命似異實同”,雖然時代各異,際遇有殊,但我們能夠從歷史中提煉出面對時代的態度和精神,這也正是這段歷史具有的特殊意義。
楊瀟深入歷史腹地,但他也沒有回避時代,在與歷史的溝通與對話中,他格外明晰地洞察了當前這個時代的弊病。在湘西的地界中,旅行團行進于險峻起伏的山野,享受著山風水雨的自然潤澤,如今作者追隨著他們的腳步,卻頻頻目睹四處作業的挖沙車和污濁干涸的河流。順著同樣的行進路線,臨大學子用雙足丈量土地,感受自然的脈搏,八十年后的行人卻被交通工具的鐵皮包裹著,在一個個黢黑的山洞間匆忙奔赴,無暇環顧周邊的山水景致。走入城鎮,一棟棟仿古建筑拔地而起,真正承載著歷史記憶的遺跡卻被無情摧毀。
人們被現代化建設這場宏大敘事賦予了某種破壞的合法性,毫不自省地踐踏著自然、人文與歷史。“國家建設”延展而出的巨大需求不斷扼殺自然的生命力,“城市規劃”成為了拆除歷史古跡的正當名目,所謂的“古城保護”也只是販賣著空洞的懷舊情懷,機械地制造出千篇一律的仿古景點。政府的文物部門人微言輕,甚至連各地史志辦的中心任務都是扶貧攻堅。在一切以效益為先、被經濟驅動的年代,歷史文化的傳承與民族精神的賡續似乎都在被忽略。在聲勢浩大、日新月異的現代化進程中,人們正在離自然物語和歷史人文越來越遠。楊瀟將這些現實思考與歷史敘事相融,以時空對比的形式,傳達出他對于時代風潮的反思和對現代化生活方式的批判態度。
《重走》的歷史書寫是非虛構內容與文學性表述的融合統一。透過歷史與現實、寫實與文學的對話,作品突破了歷史真實的既定框架,為歷史敘述賦予了更多主體性的價值情感與文學思索。《重走》在呈現長沙臨時大學與“湘黔滇旅行團”這段隱沒的時代往事,補足歷史細節的同時,通過對歷史的溯源、重構以及思考、致敬,建立起了新的時代意義。我們從中能夠感知到,歷史并非隨時間的逝去而泯滅,它靜默地流淌進民族的血脈,參與著個體對自我精神的建構,對未來的選擇,甚至是民族群體的成長。過去可以通往未來,楊瀟在他的歷史書寫中所呈現的,正是如今這個時代賦予個體的想象與創造、思考與反省,“以及任何一個時代文學都不應該放棄的理想和理性”[18]。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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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張文東.“非虛構”寫作:新的文學可能性——從《人民文學》的“非虛構”說起[J].文藝爭鳴,2011(03).
注 釋
[1]張文東.“非虛構”寫作:新的文學可能性——從《人民文學》的“非虛構”說起[J].文藝爭鳴,2011(03):43-47.
[2]轉引自商華萍.人民大地·行動者[N].光明日報,2010-10-29(10).
[3]楊瀟.重走:在公路、河流和驛道上尋找西南聯大[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21:vi.
[4]丁曉原.非虛構文學的邏輯與倫理[J].當代文壇,2019(05):90-96.
[5]丁曉原.非虛構文學的邏輯與倫理[J].當代文壇,2019(05):90-96.
[6]蔣藍.十二朵非虛構之花[N].光明日報,2015-11-02(13).
[7]編者.卷首[J].人民文學, 2013(08):3.
[8]洪治綱.論非虛構寫作[J].文學評論,2016(03):62-71.
[9]楊瀟.重走:在公路、河流和驛道上尋找西南聯大[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21:60.
[10]楊瀟.重走:在公路、河流和驛道上尋找西南聯大[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21:7.
[11]楊瀟.重走:在公路、河流和驛道上尋找西南聯大[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21:4.
[12]楊瀟.重走:在公路、河流和驛道上尋找西南聯大[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21:5.
[13]楊瀟.重走:在公路、河流和驛道上尋找西南聯大[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21:635.
[14]楊瀟.重走:在公路、河流和驛道上尋找西南聯大[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21:678.
[15]楊瀟.重走:在公路、河流和驛道上尋找西南聯大[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21:v.
[16]楊瀟.重走:在公路、河流和驛道上尋找西南聯大[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21:456.
[17]阿來.瞻對:終于融化的鐵疙瘩[M].成都:四川文藝出版社,2015:5-6.
[18]張文東.“非虛構”寫作:新的文學可能性——從《人民文學》的“非虛構”說起[J].文藝爭鳴,2011(03):43-47.
(作者單位:湖南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