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景穎
中國民航大學法學院
法益具有作為犯罪構成要件解釋目標的機能。[1]研究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的實行行為“其他危險方法”時,應當在法益保護原則的指導下進行。危害公共安全罪所保護的同類法益為公共安全法益,行為是否侵害公共安全是判斷成立本罪的關鍵。
關于“公共”的含義,理論中爭議的焦點是在“不特定”與“多數人”(或眾多人)之間的選擇上。如果兩者兼顧,就是指公共范疇只能包含不特定多數人,這樣的關系使公共的范圍變得非常狹隘。如果為二選一,也就是在不特定和多數人中選擇其一,該范圍僅排除了特定少數人,最有利于保護公共安全法益。
不特定、多數作為公共內涵的關鍵要素,其定義的確定直接關系到公共安全的范圍界定。危害公共安全罪以社會公眾的利益為保護對象,故其本質要求是“公眾”與“社會性”。主張放棄使用“多數”概念的學者[2]和主張放棄使用“不特定”概念的學者[3]對于危害公共安全罪所保護法益的本質要求為“公眾”與“社會性”上是一致的,主張使用“不特定”概念的學者注重行為結果的不特定性,對于發生在特定空間內、危害多數人安全的犯罪行為無法作出危害公共安全的刑法評價;主張使用“多數”概念的學者注重行為對象的量的要求,對危險性隨時可能擴大并危害不特定人人身安全的行為,不能用刑法對其進行危害公共安全的評價。公共安全法益的“公眾”屬性和“社會性”屬性不僅表現在對象的“多數”,而且表現在結果的“不特定”。
“安全”的范圍認定在理論和實踐中的共同點在于對生命、健康或重大財產安全的認可,主要分歧在于單純的財產安全以及公眾生活的平穩與安寧等內容是否屬于公共安全的范疇。
根據《立法技術規范》以及文義解釋,“或者”表示一種選擇關系,一般只指其所連接的成分中的某一部分。所以,“致人重傷、死亡或者使公私財產遭受重大損失”中的“或者”可以合乎邏輯地解釋為單純的財產安全屬于公共安全。然而,這樣的論斷會使得過失以危險方法危害公私財產的行為被評價為過失以危罪,顯然與刑法的規定不符。有學者據此認為單純的財產安全不屬于公共安全。[4]不可否認的是“公共安全的核心是人身安全”,但不能據此否認重大公私財產所具有的“公眾”和“社會性”。現代的社會中,人們的日常生產和“財產”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比如網絡、電力、交通工具等與人們的生活秩序甚至是人身安全息息相關。從根本上否認重大公私財產安全與公共安全之間的聯系,對公共安全的刑事保護不利。所以,應當對“使公私財產遭受重大損失”進行限制解釋,即屬于公共安全的重大公私財產是與人身安全有著緊密聯系的財產,“單純的重大公私財產”并不被包括在公共安全的范圍。
關于公眾生活的平穩與安寧是否屬于公共安全范疇的問題,支持者以刑法第124 條規定的破壞廣播電視設施、公用電信設施罪為例,認為此類犯罪行為通常并不直接侵害和威脅人的生命、身體,而是擾亂了公眾生活的平穩與安寧,并且刑法第124 條的法定刑明顯輕于刑法第114 條至第119 條的法定刑,就是因為其沒有(也不要求)侵犯公眾的生命、身體安全。[5]然而,破壞廣播電視設施、公用電信設施的行為,從表面上,并不一定會對不特定或多數人的人身安全或重大公私財產安全構成直接威脅,但是從實質上來說,該行為會對依靠廣播電視設施、公用電信設施工作和生活的人們的不特定的財產利益,甚至人身安全都成威脅。也正是由于這種間接性,本罪的法定刑才會輕于其他嚴重危害公共安全犯罪的法定刑。因此,公共安全的內容中不必納入公眾生活的平穩與安寧。
綜上所述,危害公共安全罪所保護的法益“公共安全”是指不特定或多數人的人身安全和與人身安全密切相關的重大公私財產安全。
《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114、115 條中規定的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被認為是“兜底性罪名”[8],但是罪刑規范中“其他危險方法”并沒有具體的行為結構方式,導致其兜底屬性在司法中有擴大化適用的趨勢。
刑法解釋的目的是將刑法規定的含義解釋出來,解決刑法規范的不明確、不確定問題。[6]以“等”和“其他”為代表的概括性規定在立法中是不可避免的,目的在于嚴密刑事法網,賦予法律靈活性以適應復雜多變的社會生活。兜底條款具有堵截犯罪人逃脫法網的功能,堵截性犯罪構成具有極大的概括性和彈性,稍有不慎便會導致刑罰權的極度擴張。[7]面對這樣的兜底條款,刑法理論和司法實踐中普遍認可的解釋方法為同類解釋規則。同類解釋規則是立足于類型思維的體系解釋方法,“是指如果某一法條中概括性用詞只能將某一種或某一類事物歸類,而不能完全列舉所有情形,解釋未予列舉的情形應與已列舉的情形具有高度的相似性。”[9]類型思維的核心是類比和等置。[10]
然而,同類解釋規則需要將刑法條款中所列舉的行為特性歸納出來,再通過類比已經明確的特征,從而將兜底條款的隱藏含義揭示出來。參照樣本以條文中列舉的例示項為主,而例示項存在著同質性信息與規范性目的不符、單一列舉項的同質性信息不足和類型多元化而無同質性信息的問題[11]。因此,僅同類解釋規則并不能將兜底條款的適用范圍完全界定清楚。對例示條款的本質含義進行全面解讀,就要讓概括性詞語的解釋符合罪刑規范的目的,即明確兜底條款所在具體條款的規范保護目的,對其展開解構,找出其設置的目的和價值追求,在此基礎上,結合例示項的本質涵義與規范保護目的,確定具體的行為類型。
《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114、115 條中的“其他”作為概括性詞語,表示與前面列舉的具體事項是并列關系。此外,《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設置(過失)以危罪的目的是保護公共安全,禁止對公共安全直接造成危害,且具有一定緊迫性的行為。在規范保護目的的指導下,將本條款中列舉的四個行為視為同一類型,可以提煉出該類行為的共同點是:1.行為本身一經實施就具備了難以預料、難以控制的高度危險性[12];2.行為能直接對公共安全造成現實危險或危害[13];3.行為所蘊含的危險一旦現實化便會迅速蔓延且不可控制[3]。據此,“其他危險方法”應當是完全具備上述三個特征的行為。
通過確定解釋規則,在理論上明確了“其他危險方法”的認定標準,而關鍵問題在于如何準確適用該認定標準,這就需要對司法適用實踐情況進行考察。本文選取的研究數據來源于北大法寶數據庫。以“標題: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并且案由:刑事;并且法院級別:最高人民法院、高級人民法院、中級人民法院;并且文書類型:判決書;并且審結日期 2017.09.01 至2022.08.31”為條件進行檢索,共獲得248 個結果。經過進一步篩選,最終得到215 份有效研究樣本。
從表1 看,在被認定為“其他危險方法”的177 份判決書中,有131 個案件的行為類型可以概括為“危險駕駛機動車”。有13個案件的行為類型可以概括為“妨害公共交通工具安全駕駛”行為。有11 個案件的行為類型可以概括為“私設電網”。有7個案件的行為類型可以概括為“以(欲)點燃汽油、煤氣罐相威脅”。有3 個案件的行為類型可以概括為“在住宅內釋放天然氣,不慎點燃引發爆炸”。有2個案件的行為類型可以概括為“向人群潑灑硫酸”。有2 個案件的行為類型可以概括為“在公共場合持刀隨意攻擊路人”的行為。有8 個案件的行為類型概括為“其他行為”。

表1 177 份判決書中“其他危險方法”的具體行為類型統計
關于“其他危險方法”的認定,只有極少數的判決從危險程度與放火、爆炸等危害公共安全的行為具有相當性的角度論述判決理由。如王巍在人流密集的早市違反交通運輸管理法規的高度危險駕駛行為(違章逆行、快速超車,在撞倒被害人后驚慌失措,繼而操作失誤未能停車繼續沖撞),產生了與放火、爆炸、投放危險物質相當的具體公共危險。而大多數判決書則是通過描述行為狀態或行為狀態及造成的結果來認定行為構成“其他危險方法”。如“趙朋在交通繁忙的國道上采取高速追逐、逆行、撞擊的楊某追逐楊凱駕駛車輛,給公路上正常行駛的不特定的多數人的生命、健康和公私財產安全造成危險。”
根據上述分析,“其他危險方法”在司法實踐的認定中有以下顯著特征:1.行為本身具有高度危險性,產生嚴重后果的可能性極高,如駕車沖撞人群、向人群潑灑硫酸、私設電網等行為,通常會產生致人重傷、死亡的嚴重后果。2.行為可能在相當大的范圍內造成嚴重后果,即行為危險具有擴散性,如利用易燃易爆品(如電、天然氣、煤氣、汽油、危險化學品等)進行的犯罪活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