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以文化人的內在機理:力量源泉、終極歸宿、運動機制

黃軍利

中國礦業(yè)大學 黨委辦公室; 校長辦公室,江蘇 徐州 221116

黨的十八大以來,黨中央高度重視“以文化人”問題,突出強調文化在新時代新征程中的重要育人功能。習近平總書記在黨的二十大報告中深刻指出:“把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同中國具體實際相結合、同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相結合。”筆者認為,既要實現(xiàn)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同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在實踐上的相結合,更要實現(xiàn)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與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基本原理在基礎理論上的相結合。這就要求首先弄清楚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基本原理是什么?而“以文化人”是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基本原理的核心問題。但是當前,關于以文化人的研究多集中在高校思想政治教育、宣傳思想工作、文藝藝術和社會科學等領域,且以實踐探索為主。對于如何從基礎理論上界定以文化人的內涵,其內在機理為何,如何實現(xiàn)以文化人存在諸多模糊認識,有必要予以澄清。“理論的清醒是最根本的清醒”[1],如果不清楚以文化人的內在機理和運動方式,就不能高效“化人”。因此,應從理論層面揭示以文化人的力量源泉、終極歸宿、運動機制等內在機理,驅散遮蔽在以文化人之上的迷霧,闡明“文”何以化人,“人”何以為“文”所化,以及“化”何以溝通“人”與“文”。

筆者認為,此三者具有緊密的內在邏輯關系:“‘文’何以化人”是“以文化人”的邏輯起點,重點從文化的要素、屬性、內容等方面分析文化的內涵及其價值性,這是它的力量源泉;“‘人’何以為‘文’所化”是“以文化人”的最終目標,它側重解釋人的本能力,分析人為什么能被“文”所“化”;而“化”是連接“人”與“文”的橋梁,“‘化’何以溝通‘人’與‘文’”是“以文化人”的過程分析,重點探究“化”這架橋梁的內部通道,闡明它是如何順暢地將文化的價值輸送給人,從而實現(xiàn)對人的化育。

一、以文化人的力量源泉:“文”的內在結構及其何以化人?

文化,一般具有兩個內涵,較為常見的一個是《周易》提出的“觀乎天文,以察時變;關乎人文,以化成天下”[2]。漢代劉向在《說苑》中指出的“凡武之興,謂不服也,文化不改,然后加諸”強調了文化在國家治理中的重要作用。文化還有一個內涵,它是人類物質財富和精神財富的總和,人通過主觀能動性改造自然,或者賦予自然主觀能動的意蘊而成為文化[3]。這表明,文化溝通了自然、社會和意識,是無形的精神文化和有形的物質文化的共同體。文化的要素結構、屬性結構和內容結構內在規(guī)定了文化的化人功能。

筆者認為,要理解“以文化人”的力量源泉,首先要從文化的內部著手,探究文化的內核究竟是何種樣態(tài)。因此本文先從文化的要素、文化的屬性、文化的內容三個方面闡述文化是什么。其次,要探究這份“力量”為何,即文化的價值。文化只有存在價值,形成了文化勢差(即文化內在品質和內蘊力量的差別[4]),才能產生文化流動,即化育本身。

(一)“ 文”的內在結構

1.文化的要素結構

文化是不同要素按照一定的結構和配置組合而成的。根據不同的功能劃分,文化具備以下要素結構:信仰、規(guī)范和思維。一是指向未來維度的信仰。信仰居于文化要素的最高層,探求宇宙和人生的終極真理,是人的最高追求。人為何會產生信仰問題呢?人是從動物之中分離出來的,實現(xiàn)了本能與本性的超越,取得了思想的自由。可是,當人一旦獲得了思想的自由,開始成為擁有精神生活的物種,同時也會受到思想的束縛。迷茫、苦悶、憂愁、悲傷、恐懼等思想問題也隨之而來,迫切需要構建自己的精神家園,以獲得靈魂的安頓,信仰由此產生。關于信仰有一種誤區(qū):一談信仰便與宗教聯(lián)系起來,認為信仰要解決“物性與神性”“靈魂與肉體”“現(xiàn)世與來世”等問題[5],陷入唯心主義的窠臼。其實,對于共產主義學說的信服、尊敬也是一種信仰,而這種信仰恰恰是一種實在的行動綱領而非虛幻的顛倒精神。二是基于現(xiàn)實維度的規(guī)范。規(guī)范包括道德規(guī)范和法律規(guī)范,其根本目的在于追求真善美,它以信念為基,倡導利他主義,主張人應克制物欲,提升個人道德修養(yǎng)。倫理與道德具有一定相似性,但倫理更強調人際間的行為規(guī)范。法律規(guī)范是階級社會要求強制施行的規(guī)范總和,它是對人作為公民的底線要求,禁止觸碰。道德規(guī)范與法律規(guī)范的區(qū)別在于,前者倡導人不斷向上提升精神境界,后者則劃定了人類社會生活的底線;前者依靠自覺,后者依靠強制。三是立足客體維度的思維。思維是把握人與人、人與自然關系的最優(yōu)的固定思考路徑,它極具穩(wěn)定性,通常不會發(fā)生變化。例如,當現(xiàn)實與思維相左時,人寧愿耗費大量時間和精力來重構、轉換、修正、優(yōu)化現(xiàn)實,如果改造失敗,在極端情況下,人甚至不惜毀滅現(xiàn)實,也不愿改變自身思維。思維沒有高下或對錯之分,卻有理性和非理性之別。怎樣區(qū)分這二者呢?理性思維注重邏輯推理,通過抓重點、抓主流來科學地把握事物的本質,因而能夠有力地促進事物的發(fā)展。非理性思維則相反,靜止、孤立、片面地看待問題,時常阻礙事物的發(fā)展。

2.文化的屬性結構

一是意識形態(tài)性。有學者認為文化超越了意識形態(tài)的“藩籬”,是作為一種普適性理念而存在的。這種觀點模糊了文化的邊界,泛化了文化的內涵,忽略了文化這個特定范式產生和發(fā)展的特殊政治條件。其實,作為一種精神產物,文化并不能脫離其所處的社會政治經濟環(huán)境而獨立存在,它實質上反映著統(tǒng)治階級的思想。“統(tǒng)治階級的思想在每一時代都是占統(tǒng)治地位的思想”[6]。脫離社會政治經濟現(xiàn)實對文化作形而上的空洞討論是沒有意義的。要真正探究以文化人,應當結合當下所處時代,探討具體的人與事才有意義。因此不難看出,文化具有明顯的意識形態(tài)性。二是時空二象性。文化的時空二象性指文化既有時間維度屬性,又有空間維度屬性。因此才會有古代文化、近代文化、現(xiàn)代文化等時間維度劃分,以及中華文化圈、中東文化圈、歐洲文化圈和美洲文化圈等空間維度劃分。文化的空間維度屬性指其具有開放特質,其作用過程可在任何場域、任何物質中進行,在我者文化和他者文化間實現(xiàn)交流互動。值得指出的是,文化的時間維度屬性和空間維度屬性是同時交錯出現(xiàn)的,并不能獨立存在。三是可感受性。人所生存的這個意義世界能夠被人所感知和追隨,當前的意義世界主要是以視覺形象和聽覺形象為特征的圖文世界。這個圖文世界所展現(xiàn)的是直觀的、在場的、真實的感受,會讓人在心理和情感上產生強烈共鳴。四是潛隱滲透性。文化蘊含在人的常態(tài)狀生存空間內,在這個生存空間之中,文化通過熏陶、陶冶、感染等方式不著痕跡地將價值、規(guī)范和思維等滲透給人。這一過程是在相對寬松自由的環(huán)境之中完成的,不具備外在強制性和沖突性,因此消除了“人的角色定位和逆反心理”,能夠起到良好的教育效果。五是深層強制性。盡管具有潛隱滲透性,但我們要明白,文化并不是人感官上覺察到的軟綿綿的存在,它其實具有深層次的強制性。法國學者埃米爾·杜爾干認為,人之所以不常感受到文化的強制力量是因為人總是與文化所倡導和要求的觀念或行為保持一致性,可一旦人嘗試反抗文化傳統(tǒng),其強大的強制力量就會徹底暴露出來,將反抗者壓得粉碎[7]。六是手性。手性本是化學概念,原指“手性分子”。在自然界中存在諸多分子,以“鏡像”形式同時出現(xiàn),如同人之左右手,但兩鏡像“自旋方向”卻相反。具體分析對人的影響,這種分子只有一個“鏡像”是對人有益的,另一個則完全有害。有學者認為,文化也不可避免地具有這種特性,并將其稱為“文化手性”。文化總是部分有益,部分有害的,如同“鏡像”成對出現(xiàn),卻又無法徹底分割,因此,對待文化要進行批判吸收和揚棄,充分發(fā)揮其“正性”作用,努力降低其“負性”作用。

3.文化的內容結構

文化的內涵十分豐富,要弄清楚以文化人,首先要弄清楚以文化人中的“文”究竟是什么?習近平總書記在黨的十九大報告中指出:“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文化是激勵全黨全國各族人民奮勇前進的強大精神力量。”這其實就是在新時代“文”的內涵。有學者提出,“文化必須有深刻的精神內涵,才能以文化人”[8]。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文化就具備以下四重深刻的內涵,因此能夠勝任以文化人的任務。一是社會主義先進文化和革命文化。社會主義先進文化是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和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革命文化相結合產生的文化,歸根結底,其產生的目的是滿足人民對美好生活的需要,不斷豐富人的精神世界,增強人的精神力量,進而促進人的自由全面發(fā)展。革命文化是中國共產黨帶領廣大人民在斗爭中形成的文化,肇始于五四新文化運動,是文化自信的重要源頭,它的功能在于使人從精神上由被動轉為主動,形成積極向上的精神氣質。有學者在探究“文”的內容時將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也納入其中,認為其“既繼承了科學社會主義的價值源本,又融合了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價值現(xiàn)實;既借鑒了西方先進文化的價值優(yōu)勢,又賦予了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價值傳統(tǒng);既立足于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價值實踐,又著眼于世界社會主義的價值復興”[9]。二是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是凝練在中華文明歷史長河中的思想精髓,具有突破時空界限的重要價值。習近平總書記指出:“努力用中華民族創(chuàng)造的一切精神財富來以文化人,以文育人。”[11]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中蘊含著“‘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的社會理想,‘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愛國情懷,‘以和為貴,和而不同’的處世理念,‘革故鼎新,與時俱進’的改革精神,‘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的奮進精神,‘言必信,行必果’的行為規(guī)范,‘正心誠意,修齊治平’的心性修養(yǎng)”[12]。這實際上明確了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與傳統(tǒng)文化的部分邊界。當前,學者在研究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內涵時主要概括性地敘述儒釋道墨法名等“諸子百家”的觀點。“諸子百家”的觀點自然是“傳統(tǒng)”的,可必定“優(yōu)秀”嗎?比如毛澤東一方面說“孔子是講空話的”[13],另一方面卻又說“孔夫子的傳統(tǒng)不要丟”[14]。自然,要理解這兩段完全相反的評價需要結合具體語境。再如少林文化,當前實際上是作為優(yōu)秀文化對外傳播的,外國人也十分好奇和欣賞,起到了良好的文化傳播效果。然而,少林文化畢竟是佛教文化的一部分,佛教作為宗教,其文化是否也能全部納入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之中?或者說,在新時代是否也需進一步探究和厘清佛教思想中的“優(yōu)秀”與“糟粕”思想?當務之急是對傳統(tǒng)文化作出系統(tǒng)梳理,在揚棄的基礎上徹底摒棄落后腐敗思想,弘揚積極思想。三是世界一切優(yōu)秀文化。習近平總書記指出:“文明因交流而多彩,文明因互鑒而豐富。文明交流互鑒,是推動人類文明進步和世界和平發(fā)展的重要動力。”[15]文明是文化的內在價值,文化是文明的外在表征。國家發(fā)展程度有高低之分,文化卻無高下之別,要吸收一切值得吸收的東西。有學者認為幾乎產生于同一時期的中國文化、希臘文化和印度文化其實不自覺地承擔了不同的文化功能。中國文化以孔子為代表,注重探討人與人的關系;希臘文化以阿基米德為代表,注重探討人與物的關系;印度文化以釋迦摩尼為代表,注重探討人與精神的關系:三者共同構成了完整的人與人、人與物、人與精神的關系網絡。然而,在吸收借鑒其他文化的過程中也應警惕文化侵略,特別對“文明中心論”“文化殖民論”“文明沖突論”等文化霸權主義觀點應予以駁斥和批判,否則就會出現(xiàn)“你消費了別人的信仰,卻有可能失去自己的星空”[16],導致本民族文化的喪失。因此,要用科學的態(tài)度對待一切外來文化,不崇洋媚外,數(shù)典忘祖,保持文化自信,才能從不同視角為以文化人內容提供有益補充。

(二) 文化的價值性:“文”何以化人

在討論了文化的要素、屬性和內容之后,就該探討文化為什么能夠化人了。這涉及文化的價值性,是“文”何以化人的核心問題。那么,什么是文化價值?關于文化價值的內涵,學界眾說紛紜,有學者認為文化價值等同于精神價值,與物質價值相對應;有學者認為文化價值是一種“裝備”,通過這種裝備能夠滿足人的文化需要、生理需要和心理需要等;也有人認為文化價值是人為了優(yōu)化自己的生命存在所追求的意義,畢竟文化由人所創(chuàng)造,為人所特有。此處,筆者認同孫美堂教授關于文化價值內涵的解釋,即“文化價值是價值對象在規(guī)范和優(yōu)化人的生命存在方面所具有的‘好’的特質,是人在‘文化’自己及周圍世界的過程中創(chuàng)造、追求和遵循的那種價值”[17]。正因其“好”,才能將其所蘊含的價值順利傳遞給人。人本能上是趨向“好”的,當某一對象進入人的生活,而其與這種“好”相一致、相順應,那么對人而言,就體現(xiàn)為價值。此外,也正因其有價值,才會為人所追求。這種“好”,本質上講是一種“高能價值”,能夠形成一種價值能量差。對于文化價值而言“一方面,低能結構通過凝聚、躍遷,進化為高能結構。另一方面高能結構往往向低能結構流射,二者互補”[18]。習近平總書記也指出:“追求真善美是文藝的永恒價值。”[19]人始終致力于追尋真善美,因為真善美是一種“好”,它能夠優(yōu)化人,對人有好處,使人更有意義。而文化中蘊含著的諸多真善美與人的需求相呼應、相契合,由此構成了文化價值。

筆者認為,在文化價值當中蘊藏著精神價值、文藝價值、科學價值和歷史價值四種價值。

1.文化的精神價值

文化之中含藏著國家和民族的精神,是一個民族為維護自身民族獨立、爭取解放、實現(xiàn)復興而努力奮斗的精神支柱,體現(xiàn)著久遠以來逐漸形成的共同心理結構和意識形態(tài),對人能夠產生強大的凝聚和激勵作用。比如《淮南子》的“神農嘗百草”,《山海經》的“鯀竊息壤”,《孟子》的“禹三過其門而不入”,《楚辭》的“后羿射日”等,無不體現(xiàn)著以拯救天下蒼生為己任,保民佑民的精神。再比如,明末清初時,清朝軍隊入關后發(fā)布了剃發(fā)易服命令,結果遭到了民眾強烈抵抗,甚至引發(fā)了激變。“頭可斷,發(fā)不可剃!”這對于時人而言既是風俗習慣,更是愛國精神和民族大義的具體展現(xiàn)。此外,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當中,儒家倡導“君子以義為上”的道德價值至上論,墨家提倡“兼相愛,交相利”的功利價值論,道家提倡“彷徨乎塵垢之外,逍遙乎無為之業(yè)”的絕對價值論,法家提倡“多力者王”的強力價值論等,也都蘊藏著巨大的精神價值。

2.文化的文藝價值

文化能夠給人帶來審美、欣賞、愉悅、借鑒等價值,如繪畫、雕塑、戲曲、文學作品等。具體而言,審美,指文化能夠從美學上帶給人藝術啟迪和美的感受;欣賞,指文化從觀賞的視角對人產生精神作用,陶冶情操;愉悅,指文化能夠起到消遣、娛樂等作用;借鑒,指人能夠從文化當中汲取精髓,進而在表現(xiàn)手法和運用技巧等方面進行借鑒。再比如,《詩經》《離騷》《古詩十九首》等古典詩歌,《三國演義》《世說新語》等小說,川劇《沉香救母》、京劇《寶蓮燈》、黃梅戲《天仙配》、昆劇《西廂記》等戲劇,都具有重要的藝術價值和文學價值。

3.文化的科學價值

文化能夠真實反映古代社會生產力的發(fā)展水平和人的創(chuàng)造能力。比如,中國古代的《黃帝內經》《神農本草經》《伊尹湯液經》等中醫(yī)理論經典,《太初歷》《四分歷》《大明歷》《大衍歷》等天文歷法,《水經注》《漢書·地理志》《元和郡縣圖志》《徐霞客游記》等地理巨著,造紙術、指南針、火藥和印刷術等發(fā)明,都為當今的科學發(fā)展提供了有益借鑒。

4.文化的歷史價值

各類工具、武器、飾品、錢幣、簡牘等文物,遺址、墓葬、灰坑、巖畫、窖藏等文化遺產都經過人有意識的加工,如實反映了當時的政治、經濟、文化、科學、軍事、自然等狀況,具有豐富的歷史價值;風景名勝雖然屬于自然景觀,但因古代人工開發(fā)或文人墨客寄托思想情感,也具備深厚的歷史價值,如佛教道教諸名山、杭州西湖、黃河、長江等。另外,小說也具備重要的歷史價值。比如,吳晗認為《金瓶梅》就是“一部反映了政治、經濟、文化、習俗等的明末社會史”。事實上,在書中也的確幾乎全景式展現(xiàn)了明末世俗生活的方方面面:“諸如房屋建筑、家庭園林、樹林花卉、炕床紋帳、船舶航運、鈔關稅收、衣裳服飾,裹腳時尚與納鞋底、茅廁馬桶、下棋斗牌、飲食文化、節(jié)日生日、婚嫁習俗、妻妾文化、請客送禮、藥理醫(yī)術、算命術、方言俚語、幫閑篾片、媒婆、丫環(huán)小廝、親隨小唱、道士、僧尼、秀才舉人、進士狀元、武官商賈、商業(yè)經濟、運輸、歌詞小調、笑話、酒令、地理等等幾無所不有。”[20]

二、以文化人的終極歸宿:“人”的本源屬性及其何以為“文”所化?

要研究以文化人的內在機理,除了探究“文”的內涵外,還應明晰“文”的對象,即“人”的問題。這是因為人是以文化人的根本,沒有人,以文化人就失去了方向和歸宿。馬克思指出:“任何解放都是使人的世界即各種關系回歸人自身。”[21]46這表明,以文化人的根本目標和核心價值在于促進人自身的覺醒,也就是說文化是為人的自由全面發(fā)展而存在。為了更好地實現(xiàn)以文化人,需要了解人、分析人和認識人。

(一)“ 人”的本源屬性

1.勞動屬性是人的本質屬性

人究竟是怎么來的?這個問題已困擾人類很久,東方神話中有“女媧造人”說,西方文化中有“上帝造人”說,但兩種說法都沒有科學的理論依據。中國古代思想家荀子提出,人“力不若牛,走不若馬,而牛馬為用”,原因在于“人能群彼不能群也”。這是一種樸素、膚淺的關于人的解釋。此后,孟子、費爾巴哈、卡希爾、懷特等學者都對人進行了界定,但觀點仍比較片面。直到達爾文的《物種起源》和馬克思的《唯物史觀》分別揭示生物進化規(guī)律和人類社會發(fā)展規(guī)律后,才準確定義了人,“人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勞動將人和動物從根本上區(qū)分開來。恩格斯指出,“人類社會區(qū)別于猿群的特征是什么呢?是勞動”,且勞動“使人離開動物愈遠”[22]509。馬克思認為:“動物只是按照它所屬的那個種的尺度和需要來構造,而人卻懂得按照任何一個種的尺度來進行生產。”[21]163這表明,人區(qū)別于動物的關鍵是人能夠在主觀意識指導下進行實踐勞動,因此,“勞動是人的類本質”[21]162。通過勞動,人創(chuàng)造了一個人的文化系統(tǒng),置身于這個系統(tǒng),人更主要的是與人化的自然和人自身創(chuàng)造的文化系統(tǒng)進行溝通交流。勞動又是什么呢?恩格斯指出:“勞動是從創(chuàng)造工具開始的。”[22]509工具本身其實就是廣義上的文化。在進行勞動時,人通過創(chuàng)造異己存在物,促成了人的勞動的對象化,比如一位學者完成了一部作品,這部作品既是學者的勞動成果,又是其精神與勞動的對象化,也就是說人的對象化的過程其實就是文化的形成過程。所謂精神文化,其實是勞動的高級形態(tài)。恩格斯對此有精辟論述:“勞動本身一代一代地變得更加不同、更加完善和更加多方面。除了打獵和畜牧外,又有了農業(yè),農業(yè)以后又有了紡紗、織布、冶金、制陶器和航行。同商業(yè)和手工業(yè)一起,最后出現(xiàn)了藝術和科學……”[22]516可以說,勞動越完善,文化的參與程度就越高。唯物辯證法認為:“物質決定意識,意識對物質具有反作用。”因此,一方面勞動決定了文化,另一方面勞動越來越進步,文化對人的影響也越來越強烈。現(xiàn)在,伴隨著科學技術的飛速發(fā)展,勞動的發(fā)展狀態(tài)進一步提升和完善,文化勞動產生了,它是一種復雜的腦力勞動,凝結著人的知識與精神,具有精神產品價值。同時,勞動的完善也越來越仰仗文化的發(fā)展進步。這是因為,人通過勞動創(chuàng)造了文化,而文化一經形成就具備了相當?shù)姆€(wěn)定結構,從深層次制約和支配人的勞動。然而,又由于文化具有“手性”,文化中也包含著消極性因素和否定性因素,極端情況下甚至會褫奪人自由全面發(fā)展的權利。為什么文化中會出現(xiàn)消極和否定因素呢?這是因為“勞動已經不是原本意義上的人的自由自覺的活動,而是一種異化勞動,勞動的異化最終導致了人的異化和文化的異化”[23]。特別在資本主義社會早期階段,勞動不再是人自由自覺自愿的創(chuàng)造性活動,而淪為一種強制的、折磨的、犧牲的、迫不得已的謀生手段,使人身心遭受摧殘。要使人獲得解放,應當變革已經異化了的人的信仰、規(guī)范、思維等屬性結構,這就要求以符合人本質規(guī)定性的文化而非異化的文化來進行以文化人。

2.生活世界是人的本質世界

生活世界原本是一個哲學概念,諸多西方哲學家都曾對其有過研究,特別是以當時奧匈帝國(今捷克)哲學家胡賽爾為代表,首次構建起了較為完備的生活世界理論體系。生活世界的視域并不單純規(guī)定精神行為,而是涵括了人的一切實踐,從宏觀上界定了人的存在本質。那么,到底什么是生活世界呢?對于生活世界的內涵胡賽爾并未直接給出,他認為生活世界是預先被給予的經驗世界,是“前科學的”“被具體直觀的”“始終已存在著的”“親熟的”世界[24]。德國E.W.奧爾特認為生活世界應當具有自明性結構,具備交互主體性、共時性和經驗性的特征。也有學者提出:“生活世界的內涵,就是經歷了歷史延續(xù)的個體及其所屬群體的特定社會關系、生活方式和文化傳統(tǒng),它們以慣習或倫理的形態(tài)成為人世代延續(xù)且必須遵循的規(guī)范。”[25]那么,為什么要回歸生活世界呢?當前人依然處在一個技術理性統(tǒng)治的時代,陷入一種與馬克思所說的異化勞動十分相似的異化生存狀態(tài)之中,特別是當技術理性與新媒體傳播媒介相互融合后,更加強化了技術理性意識形態(tài)的合法性合理性,使人逐漸成了“單向度的人”,這是技術理性侵入人文領域的必然結果。同時,人是生活在特定歷史階段的具體社會中的歷史的人,馬克思指出,人“不是處在某種虛幻的離群索居和固定不變狀態(tài)中的人,而是處在現(xiàn)實的、可以通過經驗觀察到的、在一定條件下進行的發(fā)展過程中的人”[21]525,具有時代性、歷時性和過程性特征。這內在要求以文化人要關注人的生活世界。因為,人是生存于生活世界中的,解決人的一切問題都離不開生活世界,如果不關注人的生活世界而只進行理論探索則是舍本逐末。正如佛教在向世俗宣傳佛教思想時提出的,“佛法在世間,不離世間覺,離世覓菩提,恰如求兔角”。以文化人和人的生活世界具有同構性,因此,馬克思提出“人創(chuàng)造環(huán)境,同樣,環(huán)境也創(chuàng)造人”[21]545。能讓人回歸生活世界的唯有在深層次規(guī)定和影響人之活動與社會運動的文化。恰如衣俊卿所言:“在現(xiàn)代各種哲學流派或學說中,文化哲學最明確、最自覺、最強烈地提出回歸生活世界的要求。”[26]這更加凸顯了以文化人的重要意義,更加強烈地要求實現(xiàn)以文化人。

3.精神需求是人的本質需求

需要是人生命活動的內在規(guī)定性,人是集合無限豐富性的物質需要和精神需要的共同體。物質需要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是客觀存在的,而精神需要則不同,更多地表現(xiàn)出主觀性,反映的是人主觀的目的與動機。精神需要以物質需要為基礎,是物質需要滿足后產生的更為高級和更為復雜的需要形態(tài),也就是“倉廩實然后知禮節(jié)”。但相較于物質需求,精神需求是人更本質的需求,是又一個區(qū)別人與動物的重要因素。正如習近平總書記強調的,“人類社會與動物界的最大區(qū)別就是人是有精神需求的,人民對精神文化生活的需求時時刻刻都存在”[19]。在前文中,胡賽爾提出生活世界概念的時代背景是20世紀30年代,那時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結束,歐洲法西斯不斷擴張,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即將爆發(fā)。面對歐洲出現(xiàn)的長時間戰(zhàn)爭危機和經濟危機,讓他和馬爾庫塞等當時歐洲學者們感到困惑的問題是:“為什么作為統(tǒng)治性世界觀的現(xiàn)代自然科學的急速發(fā)展卻導致了人類生活的危機?”[27]考慮到當時歐洲的文明危機和人性危機,這個疑問的實質是反思科學精神和人文精神的嚴重對立,科學使人喪失了生活的意義。精神世界是人賴以生存的世界,是“須臾不可離”的,生活世界以人的“在世”為核心,營造出的是一個“人化”世界,而非“技術”世界,指向人的存在狀態(tài)。它為人的全部意向性行為提供了背景和視域,因而,它是所有精神世界和實踐的根本基礎。在以文化人過程中,任何外部的行為、因素、要求,都需要人來吸收和接納,轉變?yōu)橹黧w內部穩(wěn)定的認知和觀念。如果缺少人的精神需要,再強大的外部文化力量也無從實現(xiàn)化人目標。因此,只有更好地滿足人的需求,才能讓人接受文化。所謂精神需要是人在一定歷史條件下對精神文化表現(xiàn)出“匱乏”并希望得到滿足的狀態(tài),這種狀態(tài)即攝取狀態(tài)[28],它內在地要求一個充盈的內在精神世界,包含著認知、審美、發(fā)展以及自我實現(xiàn)。由低到高進行排列,人類的精神需要可以分成社會關系需要、自我實現(xiàn)需要以及個體貢獻需要。當然,所謂需要,是以未被滿足為前提的,“需要已經滿足了,就不再是一種需要了”[29]。同時,人的精神需要還具有特殊性,不同人具有不同的需要,同一人在不同階段也具有不同的需要,只有精準滿足,才能精準化人。精神需要還具有層次性和差異性,這主要是由歷史規(guī)定性、制度規(guī)定性、民族差異性和社會角色性等決定的。具體而言,不同階段的人,孩童時期其精神需求表現(xiàn)為生動活潑有趣的游戲,少年時期主要表現(xiàn)為知識形態(tài)的系統(tǒng)化和序列化,青年時期主要表現(xiàn)為優(yōu)化人生道路,成年人則更需要文化的激勵、引導、升華功能。[30]精神需要能夠引導人的發(fā)展方向,它具有自由無礙性以及超現(xiàn)實性。因此,“人對日益豐富的精神需要的追求和滿足,恰恰是人之為人的根本標志”[28]。習近平總書記又指出:“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進入新時代,我國社會主要矛盾已經轉化為人民日益增長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的發(fā)展之間的矛盾。”[31]所謂“美好生活”,更多強調的是在物質需要滿足基礎上對精神需要的滿足,即文化的滿足。然而,要滿足人的精神需要,也不會是一帆風順的,面臨諸多限制性因素。當前市場經濟的價值規(guī)律催生出物質主義和享樂主義,導致人的精神需要受到世俗文化的嚴重沖擊。同時,如果人的精神需要沒有被滿足,就會導致“思想空場”,出現(xiàn)信仰危機和社會理想危機。因此,迫切需要用充滿人文關懷的、積極正向的文化來對沖負向文化,更好地通過以文化人來守護人的精神家園。

(二)“ 人”的本能力:“人”何以為“文”所化

人之所以能夠為文所化,源于人具有四種本能力。這四種本能力促使人逐漸從原始人進化為現(xiàn)代人。所謂人的本能力,指“每個個體賴以生存的天性,是其適應外部世界的一種潛能,是人類生存和發(fā)展的原動力”[32]48。

1.異引力

異引力就是人所固有的相互吸引的天性和本能,其具有喜異性、喜幼性、喜新性和喜群性。這四種特性支撐人類不斷繁衍生息,不斷發(fā)展進化。異引力實質上確保了人本能地會與人進行溝通和交流,這是文化得以傳播的重要前提。

2.體能力

體能力是包含人在內的所有生物都具有的生存力量,由勁性因子和惰性因子構成,分別規(guī)定了人體能力的上限與下限。人感受、認知、學習文化是需要一定體力支撐的,人走訪名山大川、進行言語交際、運動、競賽等都會耗費體力,在其過程中感受文化,受文化熏陶。沒有體能力,人就缺失了接收文化的力量。

3.自利力

自利力是人自我生存、自我保護、趨利避害的本能,是人在生存演化中的一種自我性和擴張性。比如,當中華民族面臨亡國滅種的危險時,中國人大量引進了國外政治文化理念,就是為了實現(xiàn)自我生存和自我保護。馬克思主義作為一種外來文化,之所以能夠在中國生根、發(fā)芽、開花、結果,根本原因在于中國人民在其指導下取得了革命的勝利,完成了自我保護,確保了自我生存。當前,習近平總書記提出要將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與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相結合,以“正確回答時代和文化提出的重大問題”,實質上就是要依靠文化在新時代新征程上解決國家自我生存、自我發(fā)展、自我保護的問題。

4.腦能力

腦能力是人的一種應變智能力,具有感應性、聯(lián)想性、記憶性和好奇性。感應性就是人能通過眼耳口鼻舌等感官,感知外部事物,從而接受文化。聯(lián)想性指人腦能夠將感官感知來的文化元素和大腦內存儲的文化元素(即記憶性)進行對比聯(lián)想,重組再造,從而形成新的整體認知。探索未知是人的本能,受人對外在環(huán)境所具有的天然的好奇性和究源性驅動。當前,人類探索外太空,探索深海、深地,探索微空間,其實就是人的好奇性在發(fā)生作用。這種好奇本能在兒童的身上體現(xiàn)得尤為充分,兒童探索世界、認知世界、感受世界的過程,其實就是接受文化的過程。此外,人往往是受到某種啟示,感到好奇,追根究底才取得重大發(fā)現(xiàn)的。“連文學家和詩人也往往是受到一件什么事物的啟示,而突發(fā)靈感,創(chuàng)作出優(yōu)秀的作品。”[32]50

在這四種能力中,腦能力居于統(tǒng)攝地位,是最突出、最核心的能力,也是人區(qū)別于動物的關鍵因素。文化是腦能力不斷升華的外在表現(xiàn),文化的發(fā)展變化,本質上講,是人的腦能力的升華變化。一方面,腦能力隨著文化的變化發(fā)展不斷增強,另一方面,文化也隨著腦能力的增強越積越深厚,越來越豐富繁榮。人的為文所化過程,就是人這四種本能力,特別是腦能力生長的過程。

筆者認為,在腦能力中還可以細分出兩種更為核心的能力。一種是學習能力,另一種是語言能力。

在心理學上,后天被教會而獲得知識被稱為學習。美國學者亞科斯把學習分為五種類型,分別是單純學習(如兒童學習走路),“條件反射”學習,“試做錯誤”學習,“暗示”和“模仿”學習,智能的學習。學習能力使“人”能夠為文所化。“人類自出生以至死亡,一生都在學習之中”[33],而這個學習過程就是“文化習得”的過程。“所有的文化都是通過學習獲得的,而不是通過生物遺傳得來的”“文化不能經過生物遺傳而給予下一代”[34]。基于以上認識,可以推斷,如果人類無法學習幾千年來所累積的文化,那么人類社會會在一夜之間倒退到原始社會。

語言是人進行溝通交流的表達方式,它是如此重要,甚至有學者明確提出,“沒有語言就無所謂文化”[35]。馬克思、恩格斯也明確指出,“語言是思想的直接現(xiàn)實”,“語言是一個受制于獨立客體世界與主體世界的文化世界”[36]。這段論述表明,語言本身就是一種文化,而這種文化(即語言)又是文化化人的“中間世界”和媒介。語言產生之后,文化信息聯(lián)絡就變得方便快捷,文化的累積也變得更加容易,不僅能通過試錯獲得新的文化,也能迅速將已有文化傳遞給他人。而他人則能以此文化為基礎,立即從這個階段出發(fā)進入更高層次的文化階段。正如同牛頓所言:“如果說我比別人看得更遠些,那是因為我站在了巨人的肩上。”這個巨人,就是文化,就是文化的再出發(fā)。而動物由于缺少語言,每一個個體都不得不從原點開始進行試錯和探索,無論經過多少代,多少歲月,進步始終極為緩慢。而人以文化為基礎,不斷積累知識,減少錯誤。因此,人學習文化就可以少撞“南墻”,盡量不撞南墻。因為人提前學習和了解了“南墻”是什么,什么時候會撞上去,撞上去會造成什么危害,怎樣不撞“南墻”,從而降低了試錯成本。這其實也是人的自利力在發(fā)生作用。動物也能學習,但是動物學習所獲取的經驗無法被繼承,就是因為缺少了語言這個中間環(huán)節(jié)。再比如,蜜蜂能夠通過跳舞傳遞采蜜信息:一圈一圈走動跳舞、僅身體末端振動跳舞、震動次數(shù)、身體方向、持續(xù)時間等都能精確傳達花的位置、與太陽的方向、所需援蜂數(shù)量等。然而,盡管蜜蜂的聯(lián)絡方法如此精密,卻完全出于其本能。[37]

三、以文化人的運動機制:“化”何以溝通“人”與“文”?

斯圖亞特·霍爾指出:“文化與其說是一套東西——小說和繪畫或電視節(jié)目和戲劇——毋寧說是一個過程,一套行為。文化首要關注的是在社會和團體成員之間的意義的生產和交換——是意義的給予和索取。[38]而這個“意義的給予和索取”就是“化”。因此,所謂以文化人,要義不在“文”,也不在“人”,而在“化”。一個“化”字,乃是貫通整個以文化人的關鍵。“化”是以文化人的基本方法,有造化、感化、教化、侵化、物化等意涵,表征文化具有的引導、啟迪、熏陶、滋養(yǎng)等功能,在潛移默化中啟發(fā)人、引導人、發(fā)展人,以實現(xiàn)人的自由全面的發(fā)展。“機制”是指系統(tǒng)控制論原理在文化領域的具體運用。所謂“文化運動機制”,筆者認為從廣義上講包括文化的生成、積累、傳遞、跨文化交際與融合、文化沖突、文化變遷等過程。而為了闡述“化”的過程,需要了解文化運動機制。文化運動機制就是在文化傳遞過程中,各文化系統(tǒng)中多重力量、多種因素交織運行的互動過程。

(一) 內生外展是“化”的運動過程

有學者認為,以文化人其實可以分為兩個過程:一是“內生階段”,二是“外展階段”。前一個過程是人初次接觸文化時的感性認識,會產生喜怒哀樂等情感體驗。感性認識的進一步積累和增多會引發(fā)從感性認識到理性認識的升華,從而形成個體特殊的文化理念和價值觀念。這標志著以文化人內生階段的完成。然而,僅僅在精神層面形成認識是遠遠不夠的,這是因為,人的價值更多的是通過自身實際行動表現(xiàn)出來的。人在現(xiàn)實世界作出的改變,才標志著“外展階段”的完成。正如馬克思所言,“哲學家們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釋世界,而問題在于改變世界”。因此,完整的以文化人運動過程可以歸納為“內化于心”“外化于行”。此后還會有“互化于境”“同化于群”等更高階段。中國古人講,“文以載道”,這說明文化之中承載著社會之“本源”“精神”“規(guī)范”等道理。“內生外展”其實是通過將文化中所承載的“本源”“精神”“規(guī)范”等傳遞給人來“化”人,進而用觀念世界影響實在世界,這一過程就是以文化人的過程。如此,可以得到以文化人的內涵,即文化發(fā)展到一定程度后,由于自組織性,文化形成了固定結構和系統(tǒng),文化結構和文化系統(tǒng)經過歷史積淀形成一定的文化傳統(tǒng)。文化傳統(tǒng)融入人的物質生活和精神生活,在精神空間內改變人的“觀念世界”,特別是精神生活的過程,并因此潛移默化影響人的價值取向和行為習慣[39]。有學者提出“‘悟化’是以文化人運動過程中的高級階段”的觀點,因為“若缺少了鑒賞主體內心的悟化,就不能構成完整的主體內在思想矛盾轉化過程”。[40]這種觀點是有一定價值的,因為以文化人過程確實離不開人的主觀的精神運動。但該學者自己也承認“悟化”更多地強調人“千百次有意識的重復觀察、體驗、認識”,因此,把“悟化”作為以文化人高級階段這一論斷值得商榷,因為它實質上不是“文化”,而是“人化”。“悟化”更多地依靠人充分發(fā)揮主觀能動性來深入了解和挖掘文化內涵,盡管最終受文化影響,人也會進入無意識境界,從而實現(xiàn)以文化人。然而以文化人之所以具有重要價值,恰如《管子·七法》中所言,“漸也,順也,靡也,久也,服也,習也,謂之化”,強調的是春風化雨而不自知,在無聲勝有聲中受到思想的啟迪,這與個體煞費苦心去感悟存在本質差別。

(二) 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是“化”的驅動要素

習近平總書記在二十大報告中強調,“堅持把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同中國具體實際相結合、同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相結合”。此二者之所以能夠結合,核心在于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之中蘊藏著的諸多思想與馬克思主義相融通,二者在基本價值理念上多有契合,可以用馬克思主義的真理力量激活歷久彌新的中華文化,使其煥發(fā)出新的強大精神力量。要實現(xiàn)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同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相結合,本質上是要加速“化”的過程。在這一過程中,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成了驅動“化”的強勁驅動因子,而要成功實現(xiàn)驅動,使“化”更加快速、高效完成化人目標,需要堅持“解放思想、實事求是、與時俱進、開拓創(chuàng)新”[41]。那么,為什么要用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對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進行激活呢?傳統(tǒng)文化為什么不能實現(xiàn)自我激活呢?關于這一點,習近平總書記鮮明指出:“傳統(tǒng)文化在其形成和發(fā)展過程中,不可避免會受到當時人們的認識水平、時代條件、社會制度的局限性的制約和影響,因而也不可避免會存在陳舊過時或已成為糟粕性的東西。”[42]因此,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要做到隨著時代的發(fā)展變化持續(xù)發(fā)揮其最大功效和持久力量就需要與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相結合,不斷嵌入新的時代元素,并且進行創(chuàng)造性轉化和創(chuàng)新性發(fā)展。應當如何結合呢?就是要把馬克思主義的立場、觀點、方法同中華民族的歷史文化、生產方式、生活方式、思維方式、民族心理等相結合,并創(chuàng)造出中國人民易于接受的表達形式,為文化發(fā)展掌握方法、辨明方向。“兩個結合”雖然是現(xiàn)在提出,但是在共產黨發(fā)展歷史上,其實已經存在諸多成功結合的事例。比如,李大釗憑借其深厚的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底蘊和馬克思主義理論功底,運用唯物史觀深刻分析了儒家綱常禮教并在《新青年》上發(fā)表了《由經濟上解釋中國近代思想變動的原因》。毛澤東運用馬克思主義戰(zhàn)爭觀和《孫子兵法》中戰(zhàn)爭正義性及“兵貴勝,不貴久”的觀點,全面分析國際國內局勢,寫就了《論持久戰(zhàn)》,提出了日本發(fā)動的非正義戰(zhàn)爭不可持久的科學論斷。其實,從毛澤東思想、鄧小平理論、“三個代表”重要思想、科學發(fā)展觀到習近平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思想,都是“兩個結合”的理論成果,都閃耀著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與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相結合的光芒。具體而言,毛澤東提出了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與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相結合的正確原則,比如取其精華,去其糟粕;批判改造,推陳出新;古為今用,“雙百方針”等[43]。鄧小平不僅從思想內容上繼承和發(fā)展,更從哲學思維方式上吸納和創(chuàng)新,賦予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馬克思主義的新意[44],比如“兩個大局”的戰(zhàn)略構想和“三步走”的發(fā)展戰(zhàn)略所體現(xiàn)的傳統(tǒng)哲學整體性思維,比如“黑貓、白貓,只要捉住老鼠就是好貓”“三個有利于”的傳統(tǒng)實用思維,比如“兩手抓,兩手都要硬”的傳統(tǒng)辯證思維,“一國兩制”的傳統(tǒng)創(chuàng)造性思維等。江澤民“三個代表”重要思想強調代表中國最廣大人民的根本利益,體現(xiàn)了它繼承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民本”思想的傳統(tǒng)文化特色。“兩個結合”的成效如何,要從是否能夠產生黨的新的理論成果和能否推進中國式現(xiàn)代化實踐兩個方面來檢驗。當然,與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結合之后的馬克思主義,由于吸收了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中的哲學思想、人文精神和價值理念等,也必將展現(xiàn)出獨特的東方文化神韻。

(三) 現(xiàn)代轉化是“化”的運動方向

運動方向指“以文化人”的核心目的在于用文化教育人、培養(yǎng)人、感染人,全面提升人的思想覺悟、道德修養(yǎng)和綜合素質等。為了更好地實現(xiàn)這個目標,應把諸多文化要素調動起來,朝著一個方向去努力。在新時代新征程中,將文化前進方向確定為“現(xiàn)代轉化”不僅是黨和國家的政策要求,也是古典文化適應現(xiàn)代人實際的客觀需要。習近平總書記深刻指出:“使人類創(chuàng)造的一切文明中的優(yōu)秀文化基因與當代文化相適應、與現(xiàn)代社會相協(xié)調,把跨越時空、超越國度、富有永恒魅力、具有當代價值的優(yōu)秀文化精神弘揚起來。”[42]又指出:把“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中具有當代價值、世界意義的文化精髓提煉出來、展示出來”[42]。這為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現(xiàn)代性轉化提供了根本遵循。可是,為什么傳承了幾千年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需要進行轉化,而不能直接使用呢?這是因為文化是一定社會歷史階段的產物,帶著明顯的時代烙印,一方面具有積極、進步和革新等“精華”,另一方面也有消極、保守、落后等“糟粕”。當然,“優(yōu)秀”與“糟粕”都是相對而言的,有的文化在古代屬于“優(yōu)秀”,但在現(xiàn)代語境下,完全不具備進步意義,需要進行創(chuàng)造性轉化和創(chuàng)新性發(fā)展,以促進新時代人的自由全面發(fā)展。又由于中國傳統(tǒng)文化受到現(xiàn)代文化的嚴重阻礙和遮蔽,未能實現(xiàn)自我轉型。因此,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需要在當代語境中予以闡釋、詮釋和闡發(fā)。而文化之所以可以轉化,既是因為其自我發(fā)展規(guī)律,也因其蘊含著豐富的現(xiàn)代文化因子。在進行現(xiàn)代轉化時要堅持馬克思主義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現(xiàn)代轉化的指導,習近平總書記就曾指出:“要繼承和弘揚我國人民在長期實踐中培育和形成的傳統(tǒng)美德,堅持馬克思主義道德觀……努力實現(xiàn)中華傳統(tǒng)美德的創(chuàng)造性轉化、創(chuàng)新性發(fā)展。”[45]馬克思主義是科學,它的唯物辯證法確保在進行傳統(tǒng)文化現(xiàn)代性轉化時,能堅持以人民為中心的理念,能立足于新時代中國社會實踐,而不會將唯心主義思想和資本主義價值理念當作“精華”進行轉化;要堅持“古為今用,推陳出新”的原則,以“去粗取精,去偽存真”的方式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進行萃取,用符合新時代需要的通俗易懂的短視頻、圖像、文字等方式進行表達。著名國學大師南懷瑾在探討宗教的現(xiàn)代價值時,倡導脫去宗教外衣,傳遞價值理念本源,這也不失為一種轉化方法。轉化不是拿來主義,不是對歷史文化的簡單重復與回顧,而是將其與社會主義先進文化進行對接。當前,大多數(shù)學者都倡導要進行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現(xiàn)代轉化,實現(xiàn)“古為中用”“辯證看待,推陳出新”等等。但對于究竟如何實現(xiàn)傳統(tǒng)文化的現(xiàn)代轉化則語焉不詳,對傳統(tǒng)文化可轉化范圍也未能明確,轉換到何種程度才算轉換完成更鮮有人提及,未來還需要進一步深入研究。

(四) 文化之場是“化”的運動環(huán)體

“運動環(huán)體”的概念是筆者在思想政治教育環(huán)體有關論述[46]的啟發(fā)下提出的,指文化傳播過程中所處的、與文化有關的、對人產生影響的外部因素。從運動環(huán)體組成來講,可以分為硬環(huán)境和軟環(huán)境,硬環(huán)境指文化傳播所需的物質技術條件和設施,軟環(huán)境指文化產生、存在和發(fā)展的文化氛圍和精神條件等。當前,由于網絡技術的發(fā)展,網絡虛擬世界所構成的虛擬環(huán)境也成為文化運動環(huán)體的重要組成部分。法國歷史學家皮埃爾·諾拉在其著作《記憶之場——法國國民意識的文化社會史》一書中首次提出了記憶之場的概念。他認為,記憶之場實質上是為彌合歷史與現(xiàn)實間逐步增大的張力而構建的一種勾連歷史與現(xiàn)實的交叉可感的關系。文化具有記憶屬性,恰恰具備這種彌合歷史與現(xiàn)實裂隙的功能,為此,筆者提出文化之場的概念。人具有活躍性、敏感性等諸多特征,這導致文化的內化價值除了依托文化自身攜帶蔓延外,還需輔之以外化方式同步展開,這也內在地要求構建文化之場。文化之場指的是表征文化的歷史的和現(xiàn)實的場域,其內在具有時空共時重疊性,外在具有多樣共生性。具體而言,文化之場由顯性的物理場域和隱性的精神場域共同構成。物理場域是以文化人在生存空間中最容易生成和存儲的場域,能夠實現(xiàn)以文化人主體從錨定到具化的變革。所謂錨定,指的是將文化向規(guī)約和世俗進行轉變,使之更易被主體感知、理解和接受。所謂具化,指的是在錨定基礎上的進一步深化和延展,將深藏于文化內部的價值表象化、客體化,使之成為現(xiàn)實可感之物。錨定與具化能讓以文化人主體獲得一種“情感在場”感,起到良好的“認同復現(xiàn)”的作用,從而啟動以文化人運動機制。在整個機制運行過程中,主體會漸漸獲得文化認同感和文化啟發(fā)感,直到完成以文化人。當然,文化之場無疑是復雜的,具有非線性和不確定性的特征,是多系統(tǒng)、多層面、多向度、多要素綜合作用下的復雜系統(tǒng)場域。其對以文化人主體的影響也并非一次性完成,因此,要綜合考察文化場域整體與部分、系統(tǒng)與要素之間的相互聯(lián)系,改善各個要素功能,優(yōu)化布局結構,實現(xiàn)以文化人效能的最大化。質而言之,這也就是習近平總書記強調的“注重文化浸潤、感染、熏陶,既要重視顯性教育,也要重視潛移默化的隱性教育,實現(xiàn)入芝蘭之室久而自芳的效果”[47]。

(五) 主體建構是“化”的運動力量

通常認為,人是主體,人類特有的思維方式——“我思”使人成了主體。因此,笛卡爾說“我思故我在”;帕斯卡說“人是一根會思考的蘆葦”。思考是人成為主體的決定因素。這里,思考即是文化,是主體的“主體”。運動力量指推動文化系列運動、變化、發(fā)展的內外部力量的作用方式,是使文化諸要素、部分、環(huán)節(jié)在互動中形成良性運行的結構和功能。[48]前文中,筆者一直在試圖揭示以文化人究竟是如何“化”人的,可人又是如何受到感“化”的呢?當前,關于如何更好地實現(xiàn)以文化人有兩種傾向:一種傾向強調通過提升文化價值含量,增強利益獲得感來實現(xiàn);另一種傾向強調他者偏高導向,要求構建主動契合以文化人主體的文化體系。筆者認為這兩種觀點都具有一定價值,但“化”要想取得更好的效果,在人的前提方面,表征為“人”應當首先具備“前結構”,這個“前結構”即是文化,是主體。“前結構”是海德格爾從哲學視域提出的概念,指人在理解文化時通常會不可避免地受到自己“預先有的文化習慣”、“預先有的概念體系”以及“預先有的假設”等“前結構”的非理性影響,即先行具有、先行見到和先行把握。換言之,人之所以對文化產生感覺,認同并踐行的前提是該文化對人而言并非完全陌生的,不是隨隨便便任何人都能被文“化”的。人的“前結構”文化知識越多,則文化越能從思想深處給人造成觸動,這種觸動是構建在人“前結構”文化知識基礎上的。如果缺少相應的“前結構”文化知識和體會,則以文化人效能偏低,可能會出現(xiàn)“無感”,甚至“斥異”現(xiàn)象。因此,要取得更好的化人效果,在以文化人前應先強化人對“前結構”文化知識的了解。比如,中國佛家常講“佛法無邊,無不可度之人”,卻又說“不度無緣之人”。何為“無緣”?何為“有緣”?所謂“有緣”,應當指的就是具有一定的“前結構”文化,從而能使新接受的文化在“前結構”文化基礎上實現(xiàn)迅速建構,大大提升以文化人的效能。再比如,要收到“畫龍點睛”的奇效,首先需畫一條龍(即形成“前結構”文化)。沒有“畫龍”,光想“點睛”,是可笑、虛幻、不切實際的。只有先畫好龍這個“前結構”,再去“點睛”,龍才能“乘云上天”,才能更好地實現(xiàn)以文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