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雅飛
在中國書法史研究中,民國時期是不少學者致力開拓的范圍,并頗見成績。20 世紀上半葉的香港書法,在時間與傳統上可置于民國書法,但由于香港獨特的政治因素,也因香港書壇缺乏開宗立派的大師,以往有關民國書法的研究并未將其納入。本文從相關的文化情境入手,論述香港早期的私塾教育到專業的書法院校,突出書法教育與整體文化氛圍的關系,并重點討論了其中重要的書法教育家和書法院校,及其在香港書法教育中的傳承和背后的精神,以為評價其貢獻作出應有之觀察。
教學是香港早期書法傳承的重要手段,在香港早期的各類學校中,時時可窺見書家棲身的影子。如羅香林所言:“教師既來自內地,學子又常至內地宦學,則其在港所組成之社會,自與中國文化有針芥之投,而中國文化之傳統精神,亦即于此生根。”1羅香林,《香港與中西文化之交流》,中國學社,1961 年,第5 頁。他們推動了傳統文化在香港的移植,使得書法的交流和傳播成為可能。
19 世紀中葉后,澳門的馬禮遜學校、馬六甲的英華書院先后遷到香港,圣保羅書院、中央書院相繼興辦,香港成為當時亞洲地區最早發展新式教育的城市。在傳統授受方式中,對兒童啟蒙多以傳統禮儀、識字啟蒙為務,而經史、習字是必不可少的科目(圖1)。中國駐英公使郭嵩燾在1876 年目擊了香港學館的情況,對教育制度印象深刻:“其課《五經》《四書》,皆有期限。而于詩文五日一課,課之小課,猶曰此術藝之小者,五日一及之可也。其規條整齊嚴肅,而所見宏遠,猶得古人陶養人才之遺意。”2《郭嵩燾觀學訪談》,光緒二年十月二十一日(1876 年12 月6 日),轉引自陳鏸勛撰、莫世祥校注,《香港雜記·外二種》,暨南大學出版社,1996 年,第224 頁。郭嵩燾注意到香港的教育參以洋文,而仍以習漢文藝為主,他認為原因“為所課皆流寓中國民人也”。3郭嵩燾,《倫敦與巴黎日記》,《走向世界叢書》第一輯,岳麓書社,1984年,第906頁。
早期英文書館內的漢文課程包括書法的基礎學習,第二、三、四班漢文課程中,字課與讀解、課文并列為主要課程,字課包括默書、抄書和摹字,摹字即摹仿名人楷書。如著名的皇仁書院,在1904 年復設漢文,學童在學習中文各種功課以外,還兼有書法方面的練習,1908 年更規定學生以毛筆寫中文字,廢除用黑墨石板練習寫字。4曾達廷譯,《皇仁書院學童領賞》,載《黃龍報》第5 卷第6 期(1904 年4 月)。1900 年的《黃龍報》上描繪的女子不纏足的場景中,可見當時學生的書寫方式(圖2)。5《黃龍報》第1 卷第8 期(1900 年4 月),第166 頁。皇仁學生中不乏擅長書法者,6如別署“江山故人”的黃佩佳,擅長詩歌和書法。黃佩佳著有《新界風土名勝大觀》,為已故報人吳灞陵所推崇。《黃龍報》第12 卷第6期刊出了皇仁書院學生溫秉仁中舉的捷報。從《黃龍報》上所見,皇仁書院保留了傳統的趣味,該報每期有“畫題”一欄,大抵風花雪月,吟詩弄琴;皇仁教師曾達廷去世時,該報刊登同仁和學生的挽聯,書學顏柳,文則“五福全人”“高山仰止”“名高北斗”之類(圖3)。

圖2 《天足之娛》,載《黃龍報》第8 卷(1900 年4 月),第166 頁

圖3 《黃龍報》所刊挽聯,載《黃龍報》第7 卷(1906年7 月),第198—201 頁
早期的香港書法教育,除依附英文書館外,私塾是重要一環。由于英人在港并未中斷科舉制度,義塾、書塾遍布港島、九龍及新界,香港島以中、西區為多,九龍以油麻地為多,而新界各區則以其村姓族之祠堂式書塾為多(圖4)。19世紀中期的香港書塾、學館或義學,多以三字經、四書、五經為課本,教學方面則注重機械記憶及抄寫習字,以至政府官員歐德理在1878 年的教育報告中直指“徒教小子讀書摹字,殊非成全教化之意”。7“Annual Report on Education.” Administrative Reports Hong Kong 1879, Para. 5,華文版報告。日本的益頭駿次郎在19 世紀后半期來港時,指出“年長學生習書法,又習應對禮儀”。8益頭駿次郎的《美行航海日記》寫于1860年,收入日美修好通商百年紀念行事運營會編的《萬延元年遣美使節史料集成》第2 卷(風閑書房,1961 年)中,有關香港的記事散見于日記第3 章。陳湛頤,《日本人與香港:十九世紀見聞錄》,香港教育圖書公司,1995年,第86 頁。1905 年廢除科舉后,學塾在中國各地已漸式微,新式學堂和海外留學興起,專習儒學的傳統方式漸次改變。一位身處山西的舉人在日記中寫下1905 年末的狀況,“士心渙散,有子弟皆不作讀書想,別圖他業”,而“同人之失館者紛如,謀生無路”。他自己也無法以教學為生,只好轉向開采煤礦事業。9劉大鵬,《退想齋日記》,“1905 年10月15 日至12 月25 日”,山西人民出版社,1990 年,第146—148 頁。毗鄰香港的順德桂洲,一位年屆七十六歲的塾師胡豫堂,因為縣政府嚴厲取締私塾,被淘汰失業而絕食,并前往村公所請求送往養老院安置以求終年,請愿書寫道:“矧以年逾古稀,尤形潦倒,更值年來飽受饑寒,慘狀概可想見。”10翁仕朝文獻,《塾師請收容慘語》,轉引自李光雄,《近代村儒社會職能的演變:翁仕朝的教育和醫療事業》,載劉義章、黃文江合編,《香港社會與文化史論集》,香港中文大學聯合書院,2002 年,第77 頁。相較而言,香港的塾師較為幸運,翁仕朝于1906 年初抱怨無館可教而致家貧,欲向友人學岐黃之術,但隨后又寫信告知友人“家中蒙館仍開,且作營生事”。11《李有齡致翁仕朝函》,《大埔海下村翁氏藏書》,香港中文大學藏。

圖4 香港傳統私塾,香港歷史博物館藏
此外,紳商對塾師十分倚重,在港的華僑弟子不擅中文,如非有家學淵源,或自聘宿儒學習,則中文程度不僅無深造可能,而且無法應付日用之需。在何東夫人的傳記中,作者詳細描述香港華商巨富對傳統學塾教育的重視和學習,其中對家庭塾師趙址階的回憶尤為生動。這位塾師深諳中國傳統經學和詩文,甚至對醫術、天象等也有所了解,給年幼的何艾齡女士留下深刻印象。家塾從《三字經》和《四書》等開始,而書法成為何東家塾中必須接受的傳統教育的一部分。12Cheng, Irene. “How Mamma Educated Her Children.” Clara Ho Tung: A Hong Kong Lady: Her Family and Her Times, Chinese University of Hong Kong, 1976. pp. 65-88,especially pp. 67-73.
在傳統文化氣息濃厚的香港,學塾是教育的主要方式之一,至20 世紀初顯得特別發達。13吳倫霓霞,《教育的回顧(上篇)》,載王賡武主編,《香港史新編》,三聯書店,1997 年,第419 頁。20 世紀20 年代,學校的課本只限于《論語》《孟子》《古文評注》,而作文題目仍是八股式的“論賭博之害”之類。直到20 世紀三四十年代,私塾在香港依然林立,有論者甚至指出,當時舊式的私塾在香港的中區與西區觸目皆是,數量之多堪稱中國大都市之冠。14阮柔,《香港教育制度之史的研究》,進步教育出版社,1948 年,第69 頁。學塾為日益激增的人口提供大量教育機會,也為逃難至香港的書家文人保留較為安定的謀生空間,推動書法的授受和傳播。早期的香港蒙館、書塾等,就館研經,設備簡陋,塾師品流復雜,故教學效果未能理想,但不乏卓有成效者,如何恭弟、盧湘父、陳慶保、葉茗孫和莫敦梅等學塾。15王齊樂,《香港中文教育發展史》,三聯書店,1996 年,第83 頁。
何恭弟設塾館于中環永安街(俗稱花布街)街口的二樓,授課二十年,人稱“櫻花先生”。葉茗孫來自書香世家,祖自福建來穗經商,建“風滿樓”于西關,其中藏書及碑帖甚多,民初赴港定居,設茗孫學塾于中環永樂街,后遷館址德輔道中,更設分館于灣仔耀華街,出其門下者有簡又文、葉一舟等。曾從學于康有為的盧湘父(圖5)擅長書法,其書受康氏書學影響,嘗在日本橫濱大同學校任教席,返國后創湘父學塾于澳門,民初自澳門遷港,先設學塾于鐵崗,后遷址并倡辦女校,校址位于衛城道的活侖臺。16盧湘父,《澳門尊孔運動之緣起》,載吳灞陵主編,《港澳尊孔運動全貌》,香港中國文化學院,1955 年,第28 頁。劉景堂(圖6)于1913年左右移居香港后,初就館塾,后任職華民署文案,暇與陳步墀、汪兆銓、張學華、俞安鳳、俞安鼐、黎國廉等詞人唱和。何藻翔于1920 年秋赴香港,初由李景康薦任圣士提反中學教席,嗣先后任漢文師范及文宣學校、湘父學校、學海書樓講席,又以賴際熙之薦,任港商傅翼鵬家教席,最后轉任馮香泉家教席,分別課其子女。17吳天任,《何翙高先生年譜》,中山圖書公司,1958 年,第151—152 頁。

圖6 劉景堂(1887—1963),攝于1920年,載《劉伯端滄海樓集》
各書塾中最負時譽者當推子褒書塾。陳子褒(圖7),名榮袞,字子褒,號耐庵,別署婦孺之仆,廣東新會人,乃康有為弟子。18關于陳氏生平,參見《陳子褒先生教育遺議》中所載序言及附錄;《陳榮袞傳》,載《廣東文獻》1971 年1 卷4 期,第68 頁。崔師貫,《陳子褒先生行略》,《陳子褒哀思錄》。關于陳氏教育,參見王齊樂,《香港中文教育發展史》,第210—224 頁。王齊樂推其為香港和澳門兩地最偉大的中國平民教育家。陳子褒鄉試中舉與康有為同科,且名列于前。讀康氏文章后大為嘆服,乃拜萬木草堂執弟子禮。其推康氏甚重,嘗自謂:“茍無康先生教導,則茫無門徑,雖十分勤勉,亦無所用之。”19陳子褒,《在庇理羅士女師范演講》,1920 年,載區朗若、冼玉清、陳德蕓編校,《陳子褒先生教育遺議》,香港,自印,1952 年。嘗至日本調查蒙學,后于澳門設館并自編教材。陳子褒于1899 年在澳門開設蒙學書塾,初位于荷蘭園正街,后遷龍嵩街,再遷荷蘭園二馬路改名為灌根學堂。1918年遷往香港,在堅道31 號設子褒學塾。陳子褒門人如冼玉清、容啟東、利銘澤、曾壁山、李應林、簡又文等皆一時才俊。1922 年卒于香港,享年六十一歲,葬香港耶教墳園。20崔師貫,《陳子褒先生行略》,載許衍董總編纂,《廣東文征續編》,廣東文征續編編印委員會,1987 年,第1 冊,第493 頁。該校極負時譽,后因陳氏逝世而凋零,但陳氏書法教育堪稱港澳先驅,對于香港早期教育有篳路藍縷之功。

圖7 陳子褒(1862—1922),載《陳子褒先生教育遺議》頁首
子褒學校有字課、經史、國文、算學、歷史、地理、習字等課,又延請桂坫教授說文,篆字則由桂坫、崔師貫分任之。其余除陳子褒本人外,尚有仇露泉、劉萃英、陳超明、陳樂文教授“習字”一門,陳子褒另于女校六七年級教授草書。21因該課程表中“字課”與“習字”分列,故疑字課即識字一類。《教員姓名籍貫職事》,《十年子褒學校年報》,子褒學校,1921 年,第1—2 頁。陳氏親授書法,門人冼玉清曾回憶陳氏教學情況:“其教寫字也,恒每日自書字格與諸生臨摹。溽暑之天,衣纻麻衣。運筆之時,右臂發汗,衣袖盡濕而不以為苦。”22冼玉清,《改良教育先驅:陳子褒先生》,載《陳子褒先生教育遺議》,“附錄”,第2 頁。該文原刊于《教育雜志》第31 卷第6 期(1941年6 月)。陳氏因畢生傾注于蒙學而無暇他顧,因而未能時時揮毫,嘗自言:“仆向來不注意寫字,故臨摹絕少。因而書法諸書,披覽亦不多。”23《寫字教授法》,1920 年,載《陳子褒先生教育遺議》,第79 頁。但從墨跡所見,陳氏草書落落風神,饒有文人氣息(圖8),學生區朗若曾論其師書法:“先生工于北碑碑刻,后又得于康南海廣藝舟雙楫之神秘。”24《陳子褒先生教育遺議》,第82 頁。陳子褒于蒙學尤重傳統筆法的訓練,常以雙鉤及摹字教之,有“教寫字須曉雙鉤法”之謂。1921 年的《十年子褒學校年報》(圖9)刊登陳子褒《說文與草書》一文,主張學校教師必須通說文、草書兩門。25《十年子褒學校年報》,子褒學校,1921 年,“雜記”類,第2—3 頁。《陳子褒先生教育遺議》中也收入陳氏的《論草書為小學要科》(圖10)《教寫字》《回筆》《寫字教授法》《再論寫字教授法》等文,足見其對書法訓練的重視。為提高學童的書法基礎教育,陳氏有感于中國習字范本不便臨寫且范字古奧,于是仿照日本而編制童子習字范本,有正書、行書、草書等類。就字體而言,于楷行之外,亦重視篆書及草書,為學童的書法打下全面扎實的基礎,可見陳氏于蒙學確實用心良苦。

圖8 陳子褒致冼玉清手札,載《陳子褒先生教育遺議》,頁首

圖9 《子褒學校年報》,香港:子褒學校,1921 年。香港大學圖書館藏

圖10 陳子褒《論草書為小學要科》,1905 年,載《陳子褒先生教育遺議》,第24 頁
尤為難得的是,陳氏視書法教育為民族精神之發揚,區朗若按陳氏《寫字教授法》時說,此文“名為教寫字,而精神則注定國家民族上說法,以視徒以書法相號招相標榜者”。26同注24。以海隅之蒙學而有此高標之見,誠屬可貴。雖然當時的教育未必純以書法藝術而論,但于學童初級教育即重視習字臨帖,且特以楷行為主,而一些學校更注重碑帖的全面訓練,如此則傳統根基漸立,實有助于書法的發揚與普及。
中文學校對書法相當重視,1929 年中國教育部公布《中小學中文課程標準》,并即令本港公、私立學校依規定施行,根據這項標準,初高級小學課程均以讀本、作文、寫字為國文科三大課目,且以正書、行書之練習及臨帖為寫字課要務,高年級則另加草書認識。27同注15,第332—337 頁。當時亦有藝術科,為勞作、圖畫、音樂,臨帖則放于國文科而非藝術科。28方美賢,《早期教育發展史(1842—1941)》,中國學社,1975 年,第199 頁。在20 世紀20 年代的中文中學,書法教育是中學必須學習的科目,29李晉鏗,《中國書法教育發展之研究并論香港書法教育》,香港中文大學研究院教育學部碩士論文,1985 年,“二十世紀前半期香港的書法教育”,第160—162 頁。如梅芳男女中學,習字是小學國文科八項學習課程之一,臨帖則是高中國文科五項學習課程之一。臨帖習字等課程使學子得到基礎的書法訓練,有利于書法藝術的傳承。下以官立漢文中學、敦梅中學和中華中學為例,說明中小學的書法師資和教育。
官立漢文中學極重視書法的教育,其高小一、二年級課程中,“習中字”與“經學”等并列為幾項主要科目。該校師資不僅有區大原、岑光樾太史、陳塤伯進士、葉次周等傳統士子,亦有劉隨、張虹、黃般若等新式文人,陣容鼎盛,均是長于國學且精研書畫者。30《官立漢文中學招生簡章》,載《漢文中學年刊》,官立漢文中學,1928 年,第84 頁;1933 年,第87—88 頁。他們多有文學和藝術的傳承,如劉隨為簡竹居再傳弟子,葉次周是葉恭綽堂叔,何漆園是高奇峰弟子。他們或精通辭章,或富于收藏,繼承了傳統文人的藝術修養,張虹是其中的典型。他少隨高劍父,壯年獲交黃賓虹,傳統筆墨功力深厚,精考古,富收藏,曾在港參加國畫研究會香港分會,與香港書畫文學社和中國文化協進會成員交情殊深。31莫儉溥,《張谷雛老師小傳》,載張虹,《敦煌圖像征考錄》,香港弘道藝術院,1963 年,卷首。張氏雖以繪畫名世,并不專工于書,但他曾在1925 年提出“吾華藝術,賴有書道尚存”,足見對書法的提倡和鼓吹。32張虹,《論國畫變遷之由來》,載國畫研究會編,《國畫特刊》,國畫研究會出版部,1926 年。香港中文大學文物館的一幅張虹書跡是為簡又文所藏的《劉猛進碑》作跋(圖11),其文其書皆關乎鄉邦文物,卓然可傳。

圖11 張虹,《行書劉猛進碑跋》,1955 年,紙本墨書,縱22.8 厘米,橫32.5 厘米,香港中文大學文物館
除張虹外,該校校長李景康和教師區大原、岑光樾、葉次周、劉隨、何漆園等,皆是能書者。李氏長于楷法,偶作小篆,較為拘謹,然不失為得法者。區、岑皆為遺老,前者師法柳公權《玄秘塔碑》,秀勁峭拔,后者取法趙孟頫,頗見骨力。葉次周書宗顏柳,骨肉相兼(圖12);劉隨隸書深得漢《華山廟碑》之法,尤擅行楷。官立漢文中學重視書法,且教師多擅長書法,此種氛圍有利于誘導學生對書法產生興趣,從該校1928 年和1933 年校刊而觀,關于書法比賽和師友書畫題詠的記載等時時可見,頗見風雅。

圖12 葉次周《行書七言聯》,1944 年,翰墨軒藏,載《廣東歷代書法圖錄》,圖495
敦梅中學原是學塾,由莫敦梅于1919 年設于灣仔克街,三年后設分館于附近茂羅街,容納更多學生,1934 年學塾改名敦梅中學。校長莫敦梅曾師事遺老張學華,與藝壇多有交往,因此邀得鄧爾雅、張虹、馮師韓、帥銘初、俞叔文等任教,當中影響最大的,當推馮師韓(圖13)。他是廣東鶴山人,原名漢,號鄧齋,晚清時畢業于皇仁書院,曾旅居天津,1927 年自海外歸,在赤柱山辟半畝竹園,別署半畝竹園居士,又稱無沙老人。馮師韓擅書法、篆刻,精于篆隸真行各體,任敦梅中學書法講席達二十年,主張習書以治《說文》為先,再習漢魏碑法,書學思想則問途于包世臣、康有為二人。1935年出版《書法闡微》,以科學方法分析書學之作,同年出版《半畝竹園隨筆》,論及書法碑帖之道頗多。33馮漢,《半畝竹園隨筆》,Millan Printing Co.,1935 年,第1 頁。馮師韓以隸書冠絕一時,世稱“鄧篆馮隸”,其隸得力于漢《西岳華山碑》《禮器碑》《史晨碑》,參以鄧完白筆法,筆力沉厚、遒勁,隸法森嚴。香港中文大學文物館藏有馮氏《論華山碑》,體現了他對該碑的看法(圖14)。馮氏平常的題跋小字也常以隸書為之,可見帖學非其著意所在。

圖13 馮師韓(1875—1950),攝于1938 年

圖14 馮師韓《隸書〈論華山碑〉》,紙本,縱132厘米,橫32.5厘米,香港中文大學文物館藏
馮師韓的弟子有莫儉溥、帥銘初、譚榮光,女弟子錢舜玉、陳少英、李潔英等。其中莫儉溥為張虹《敦煌圖像征考錄》所題隸書封面(圖15),風格酷肖馮師韓,而氣魄略遜。帥銘初能書擅畫,1921 年因孔圣會胡景蘋之介與馮師韓訂交,此后得力于馮師韓為多。帥氏的行草走帖學一路(圖16),至于隸書則以漢魏碑為師,楷書習北碑,與馮師韓如出一轍。譚榮光致力于探索書法的實用性,他于1938 年設計并出版了《方白書范》(圖17),由馮師韓題署,鄧爾雅題詞,認為“形體在《爨寶》《始平》之間,其法蓋從雙鉤、滿白得來”。34鄧爾雅,《題方白書范》,載澳門藝術博物館編,《鄧爾雅書畫印集》,澳門市政廳,1999 年,第118 頁。該書將傳統的飛白書法與實用的廣告設計相結合,頗受民眾歡迎,翌年再版。

圖15 莫儉溥題《敦煌圖像征考錄》,1963 年

圖16 帥銘初《行書書札》,不蠹齋藏,載《關東歷代書法圖錄》,第628 頁

圖17 《方形飛白書范》,1939 年
中華中學于20 世紀20 年代中期由黃冷觀創辦,1926 年邀得鄧爾雅執教,兩人同為南社湘集社員,交情甚好。鄧爾雅在該校教書法時,除指導用基本的用筆方法外,要求學生初學務求方正,勿求奇縱,以《張遷》《史晨》等漢隸入手,再選隋碑小楷放大臨寫。該校成績不俗,曾于1930 年10 月舉辦展覽會,展出學生的書法、手工、國畫、西畫。
在港任教的書家往往相互往來,如譚榮光、馮師韓、鄧爾雅是好友,其交游也影響了學生。如曾宗麟曾隨譚榮光學北魏、唐楷,學完楷書后,譚推薦曾氏向馮師韓學隸書,向鄧爾雅學篆書。據曾宗麟回憶,鄧爾雅本不收學生,晚年因經濟的需要破例,當時鄧氏教授書法主要以文字學為主,先講解其《文字源流》的心得,然后又講《說文解字》,詳說每字的淵源、意思。35據香港中文大學藝術系《曾宗麟訪談》,2003 年7 月18 日。曾宗麟藏有鄧爾雅遺物若干,其中手稿《千字文》記錄了鄧爾雅對每個字的研究及寫法(圖18)。

圖18 曾宗麟題鄧爾雅手稿《千字文》,曾宗麟藏
馮文鳳(圖19)是香港早期書法教育的開拓者,她是書法家馮師韓之女,廣東鶴山人,出生于香港,幼承家學,十五歲即以書畫名播粵港。1919 年左右,她在摩羅山芝古臺四號開設香江女子書畫學校,自任校長,1923 年2 月2 日遷往意利近街四拾七號B 四樓。36廣告,《華字日報》1923 年2 月2 日。該校教授女子書畫科,包括西洋畫法和書法等科目(圖20),幾年間成材數十人,聲譽鵲起,曾于1921 年10 月2 至3 日在太白樓舉辦第一次華人女子美術展,展品約三十件,以馮文鳳及學生作品為主,購券入覽者約六千人,畫價之總額為兩千余元。1922 年1 月3 日,港督司徒拔爵士夫人參觀摩羅山芝古臺香江女子書畫學校,并獲馮文鳳贈圖畫兩幅。隨后港督夫人回函致謝并贈個人照以作紀念,馮文鳳即作畫兩幅回贈,此事在當時引起轟動。37《港督夫人參觀香江女子學校》,載《華字日報》1922 年1 月4 日。《史督夫人贈馮文鳳玉照》,載《華字日報》1922 年1 月12 日。

圖19 馮文鳳(1906—1961),載《天荒》畫刊,1917 年

圖20 香江女子書畫學校招生啟事,《華字日報》1923年2月2日
馮文鳳不僅是香港早期著名的書法教育家,更以書法和教育成就揚名廣東和上海。1927 年7 月1 日,馮文鳳刊登廣告,以理事身份通知香港參加粵東美術展覽會。38《馮文鳳啟事》,載《華字日報》1921 年7 月1 日。1933 年,上海《新聞報》公開評選全國女子書畫家作品,由讀者投票評選,張大千、黃賓虹等為評委,馮氏以書法榮獲第一。1934 年4 月29 日,馮文鳳與李秋君、顧青瑤、陳小翠在上海海寧路八九〇號會所,舉行中國女子書畫會第一次同人大會,所到會員俱屬海上名書畫家計三十余人,推馮文鳳為臨時主席。首由主席致開會辭,并報告會務籌備經過,及討論舉行第一屆展覽會進行方針等事項,繼即選舉,結果馮文凰、楊雪玖、李秋君、唐冠玉、虞澹涵、張時敏、楊雪瑤、吳青霞、包瓊枝、朱硯英等當選執行委員,顧默飛、顧青瑤文書,鮑韞會議,陸小曼、丁筠碧宣傅,陳小翠編輯。39《女子書畫會成立大會》,載《申報》1934 年4 月30 日。該會前期由馮文鳳主持,規定每年舉行一次會員書畫展,且刊行特刊,設立詩社,海上畫壇閨秀詩詞唱和,書畫展覽,稱盛一時。6 月2 日至4 日,在上海西藏路寧波旅滬同鄉會舉行中國女子書畫會首屆會員書畫展,展出六百件書畫,參展書畫家包括馮文鳳、顧青瑤等,參觀者達數千人,數小時間,書畫已被定去不少,書法以馮文鳳之作品定去最多。40《女子書畫展開幕志盛》,載《申報》1934 年6 月3 日。1939 年、1941 年和1943 年,馮文鳳與陳小翠、顧飛、謝月眉在上海連續舉辦三次“四家書畫展覽會”,當中以馮文鳳為振興女子書畫藝術貢獻尤多,陳小翠曾作《畫展小紀贈馮文鳳》:“自擬金閨九錫文,美人才氣亦凌云。中興畫史三千卷,先策蛾眉第一勛。”41彭長卿,《從女子書畫會說到顧飛》,載《大公報》2001 年10 月12 日,版B06“藝林”。
書法教育外,馮文鳳也是香港著名的書法家。1913 年開始,她在其父馮師韓的教授下學習書法,用筆結體,頗有家法。1915 年《天荒畫刊》選印了馮文鳳一幅臨石經不全本的隸書(圖21),附有王秋齋的評介:

圖21 馮文鳳,《節臨石經不全本》,1915 年,載《天荒畫刊》
文鳳女子姓馮,粵東鶴山人精繢事,現助教于香港意大利學校,右罷釣圖,其手筆也。女士今才十五齡,不特善丹青而已,尤長于書。自來我國女界,能書固罕,而肆力于篆隸,尤不多覯。女士獨拓千古,下筆穩厚,洵挽近所僅見,足為巾幗光矣。女士書法,純脫胎于乃父師韓,師韓寫隸凡廿年,瓣香完白至深云。42清涼(王秋齋)評介,《天荒》,無頁碼。居長安,《女畫家馮文鳳》,載《藝林叢錄》,商務印書館,1961 年—,第2 編,第368—371 頁。
可見其書法天分早受肯定。1915 年5 月8 日,馮文鳳在香港《華字日報》報上刊登潤格(圖22-1),以致不久其父馮師韓在《華字日報》刊登啟事(圖22-2),解釋并非由父親代筆。43馮文鳳,《鶴山女子馮文鳳隸書潤格》,載《華字日報》1915 年5 月8 日。馮師韓,《馮師韓啟事》,載《華字日報》1915 年5 月18 日。當年7 月,又以書法所得潤筆,送往東華醫院賑濟國內水災。1921 年4 月1 日,刊登《買字贖畫》的廣告(圖22-3),自言自乙卯年(1915)鬻書賣畫以來,計得楹聯一千三百六十二對、畫十八幀,現因學年俱進而不滿昔日之作,故出價征求其過去出售的字畫,“凡還我書者奉銀一元,還我畫者廿元”。并出示了新的潤例。44《馮文鳳買字贖畫》,載《華字日報》1921 年4 月1 日。1933 年11 月,葉恭綽、吳鐵城等滬上名流于上海為馮文鳳訂書例,稱譽馮氏“年十四五即以書名播華南,曩年粵港間美術慈善等會輒請女士即席揮毫,定件畢集,所售楹帖有加價至五百元一聯者”。45《鶴山女子馮文鳳鬻書》,載王中秀編著,《黃賓虹年譜》,上海書畫出版社,2005 年,第308 頁。

圖22 《馮文鳳潤格》《馮師韓啟事》《馮文鳳買字贖畫》
馮文鳳書法地位的建立,并非僥幸。其書法各體皆擅,篆書近吳讓之,隸書逼鄧石如,楷行書學趙之謙,以隸最勝。馮氏早期的隸書書作,可以1917 年《宋臺集》中的《隸書五言詩》(圖23)和1919 年《歲寒堂壽言》中的《楷書題詞》(圖24)為例,氣魄雄厚。而現藏香港藝術館的贈劉少旅隸書對聯筆力沉厚,古樸靜穆(圖25),是其較典型的隸書風格,傳世隸書對聯以此類面貌為多,與其父相似。馮氏的篆書以方代圓,喜以干筆拖出,頗具金石古意。1932 年書《贈春渠先生甲骨文書法軸》,以金文筆法寫甲骨,行筆沉著,結構工穩勻稱,確有大家風范(圖26)。楷書并不多見,1924 年贈帥銘初的《節錄元使君墓志》顯示其多方取法(圖27)。

圖23 馮文鳳,《隸書五言詩》,1917 年,載《宋臺集》

圖24 馮文鳳,《楷書題詞》,1919 年,載《歲寒堂壽言》

圖25 馮文鳳,《隸書八言聯》,香港藝術館(左)

圖26 馮文鳳,《甲骨文書法軸》,1932年,載《民國時期書法(中)》,第344 頁(右)

圖27 馮文鳳,《節錄元使君墓志》,1924 年(左)
建公書法專修學院于1927 年由區建公(圖28)創辦,地址在香港大道中213 號2 樓,授徒三十余年,于早期書法教育推動甚力,桃李頗眾。46關于其成立經過,鄭春霆述之甚詳,見鄭春霆,《書貽區建公先生書法展覽會》,載《華僑日報》1968 年8 月10 日。鄭棟材,《區建公先生傳》,載香港千歲宴耆年錄編印委員會編,《香海千歲宴耆年錄》,第61 頁。據區建公自述,創校以圖在于保存國粹、獲致實用:“書法為我國獨特藝術之珍貴遺產,何可見棄?特首創書法學院于海隅,冀國粹聊以保存,更欲學童有以觀感,獲致實用。”47區建公,《建公第四屆書法個展自述》,載《華僑日報》1959 年10 月8 日。

圖28 區建公(1887—1971)(右)
區建公論學書謂寫字必須《十正》,即紙正、筆正、硯正、頭正、身正、腰正、目正、足正、坐正及心正。次為執筆,認為密指空拳最宜于初學。又主張寫字手勢,必先運至渾圓,而后又練至方整。更編印書法字帖、字格等數十種,各種書法示范字帖、字格等凡七八十種。教學之道主張自上而下,由古文、鐘鼎、甲骨、篆書而至碑版,兼習唐宋元明清諸法家,集其精髓,使學者得書法之大成。
區氏本人擅北魏書法,精于篆刻。48區建公自言自幼在父親督導下臨寫王羲之、趙孟頫書法,并得師長傳授陳繹曾、徐慶祥書訣,李溥光王右軍之八法。《建公第四屆書法個展自述(二)》,載《華僑日報》1959年10 月9 日。其后又精研歐陽詢九宮格之法,從其后期的書作所見,區氏尤好大字,專志于趙之謙的北碑路線,筆力雄渾,頗具氣魄,如為敦梅學校卅三周年紀念慶典所作的“振翮云霄”冊頁,以及建公書專聯語(圖29),皆是典型的例子。其書甚受時人欣賞,嘗多次為東華三院、保良局、東華東院撰寫碑銘之作,坊間時可見之(圖30)。區氏堂兄區袞堂于1940 年任建公書法學院導師,以隸書和篆刻勝,工詩文,其學生中以張大家為高足,其書法追晉唐,饒有清氣,篆隸法秦漢,應規入矩,其書鐘鼎金文,亦以秦篆之法為之(圖31)。

圖29 區建公,《建公書專聯語》,載《建公書集》(左)

圖30 區建公,《楷書楹聯》,1932 年,載《保良局楹聯匯輯》,第69 頁(中)

圖31 張大家,《金文條幅》,載《太乙樓近代名家閨秀法書》(右)
建公書法專修學院成就卓著。1939 年4 月29 日至5 月1 日,區建公于中央劇院展出作品,籌款救濟難民。49《區建公等書畫展覽會》,載《大公報》1939 年4 月28 日。1940 年9 月在金陵酒家舉行第三次書法展覽,作品不下五百余幀,上追秦漢,下迄宋明,篆隸分草,南帖北碑,無一不備。小則蠅頭,大則擘窠,鐘王虞褚,顏柳蘇趙,各盡其能。50盧梅庵,《觀建公書展后》,載《華字日報》1940 年9 月22 日。
簡經綸(圖32)于1937 年冬自滬至港,居利園山,設袖海堂(琴齋書舍)(圖33),隨后成立金石書畫社,會員有簡經綸、鄧芬、馮康侯等,設有琴齋書法班、鄧芬的習畫班與馮康侯的金石篆刻班,從游習藝者眾。51《華字日報》1939 年10 月22 日。報章廣告謂袖海堂的金石書畫社,除簡經綸教授書法、鄧芬教授繪畫外,馮康侯亦加入教授金石篆刻。《袖海堂之金石書畫社》,載《華僑日報》1939 年11 月21 日。1948 年攝于香港的“袖海堂小集”像中,有張祥凝、余匡父、鄧芬、簡琴齋、張大千、廖俠懷等。1939 年9 月30 日,簡經綸于利園袖海堂設立書法速成班,分特別及研究、函授三種,“速者一月可以完學自修,遲者三月亦能為人書寫楹聯”。52《簡琴齋設字課班》,載《華僑日報》1939 年10 月1 日。10 月,鄧芬與簡經綸于袖海堂內合組書畫速成班,“書由簡氏主課,畫由鄧氏教授,習花卉則三月完成,成習翎毛花卉則四月,習人物則六月,第一班限收十人,章程印備,日間即可開課云”。53《琴齋書舍夏令書法速成班》,載《星島日報》1940 年6 月25 日、30 日。《鄧芬簡琴齋組書畫速成班》,載《華字日報》1939 年10 月22 日。

圖32 簡經綸(1888—1950)(左)

圖33 袖海堂合影,1948 年攝于香港,載《鄧芬百年藝術回顧》,第33 頁(右)
1940 年1 月12 日至15 日,琴齋書舍同人書法展覽會于金陵酒家舉行,學員即席揮毫,到會者包括謝無量、張之英、鄧仲果、麥華三、區袞公、陳權炳、沈演公、張大千、馮康侯等。54簡琴齋,《談談展覽會的經過》,載《華僑日報》1940 年1 月12 日。《琴齋書舍書展之盛況》,載《華僑日報》1940年1月13日;《琴齋書舍書展之大觀》,載《華僑日報》1940年1 月14 日。1940 年,簡經綸在《華僑日報》上撰寫專欄,如“書法問答”“琴齋論書”等。551 月30 日始,簡經綸于《華僑日報》的專欄改為“書法問答”,為讀者解答書法問題,連載凡38 次,至4 月30 日止。《書法問答》,載《華僑日報》,1940年1月30日至4月30日。5 月2 日,簡琴齋續寫《華僑日報》“琴齋論書”專欄,至5 月29 日止。簡經綸,《琴齋論書》,載《華僑日報》1940 年5 月2 日至29 日。1940 年6 月7 日至9 日,“琴齋書舍同人書法展覽”在金陵酒家舉行,參展學員共九十二人,書法種類四十余種,每人所畫字體,最少三種,多者三十余種,占地六廳,葉恭綽、楊云史、江孔殷、楊千里評閱,學員即席揮毫,其中包括幼齡學員,皆能兼書數體,隨后簡經綸于報章發表評論,記述江孔殷、楊千里、葉恭綽、楊云史對展覽的評語。56《琴齋書舍書展開幕》,載《華僑日報》1940 年6 月7 日。簡琴齋,《琴齋同人書展之評語》(壹至伍),載《華僑日報》1940年6 月14 日至18 日。《琴齋書舍同人書法展覽昨日起在金陵酒家舉行》,載《華字日報》1940 年6 月8 日。《書法展覽會展期》,載《華字日報》1940 年4 月28 日。1941 年3 月21 日至23 日,琴齋書舍在陶園酒家舉辦歲華書畫展,展出張大千、王薳等人作品,以及簡琴齋個人出品百余件,其中流沙墜簡及甲骨章草為得意之作。又琴齋書舍同人出品者數十人,合二百余件,蔚為大觀。江孔殷、楊千里、楊云史等皆在報上揄揚和應。57《星島日報》1941 年3 月21 日、22 日、24 日。
學生王漢翹回憶簡經綸于袖海堂的授徒情況:“戊寅余從學焉。教從大字入手,由肩而臂腕運筆,即小字亦提腕,必以古賢為師。”58王漢翹序文,載《王漢翹先生捐贈簡琴齋書法篆刻》,香港市政局,1989 年,第11 頁。可大概窺探簡氏主張的學書步驟。對于傳統問題,簡經綸認為須取法高古,要以六朝或以前作品入手,即使是楷書,亦不宜涉足唐代,故其授課主張楷書從鐘繇入手,取其天然韻味。簡經綸對館閣體書法甚為厭惡,認為“若字以光方烏形成,尚成何書藝?故凡翰苑中人,而不脫光方烏之縛而謂善書者,余未之信。……若為光方烏三字所規,何善書之與有?”59簡經綸,《書法漫談》,發表于1947年的《南金》雜志,轉引自高伯雨,《書法家簡經綸》,載《書譜》1976 年總第11 期,第51 頁。事實上,簡氏書法主要是以金石為依歸,他在滬期間曾問學易孺,易孺早年肄業廣雅書院,曾親炙黃士陵,因此簡氏書法可謂遠承三代吉金、秦漢璽印,近接黟山余緒。簡氏對新出土的甲骨與簡牘,尤有偏愛。在商卜文字和西陲漢簡出土后,簡氏開始學習,將之加以研究歸納成對聯,1937 年上海商務印書館出版琴翁《甲骨集古詩聯》(圖34),得約一百五十聯而外,益以五七言絕句,得詩三十七首。60簡經綸,《甲骨集古詩聯》,香港瘦金詩社,1987 年。嚴一萍,《集契匯編》序,藝文印書館,1969 年。簡氏的《琴齋書畫印合集》(圖35)也收錄了很多他的作品。簡氏寫甲骨,取其天然樸拙之趣,故結體跌宕,筆劃尖勁挺直,頗合刀刻之意(圖36)。金文風格雄渾勁峭(圖37),漢簡則蒼古樸拙,有荒率之趣(圖38)。其隸楷草書亦各有特色。其隸書宗尚《張遷碑》,取其方峻之勢,書于1937 年的《古驩室圖記》結體寬博,更具金石古拙質樸之感(圖39)。楷書多寫《爨寶子碑》,具隸楷過渡的特色(圖40)。至于草書多呈現漢簡影響,同樣是追求金石傳統的生拙味與力感。

圖34 《甲骨集古詩聯》,商務印書館,1937 年(左)

圖35 《琴齋書畫印合集》,自刊,1948 年(右)

圖36 簡經綸,《甲骨文七言聯》,載《廣東歷代書法圖錄》,第574 頁

圖37 簡經綸,《金文七言聯》,1935 年,載《東塾緒余續編》,第93 頁

圖38 簡經綸,《臨流沙墜簡》,縱133.5 厘米,橫32.4 厘 米,香港中文大學文物館

圖39 簡經綸《古驩室圖記》橫披,1937 年,載《民國時期書法(下)》,第505 頁

圖40 簡經綸《隸書節臨爨寶子碑》,65.5×28厘米,載《中國書法名家作品集》,第40頁
袖海堂金石書畫社的另一位教師馮康侯(圖41)是香港碑學名家,以篆刻書法稱著。馮氏早年在南京發展,金石書法頗負盛名,據說京中多慕君篆刻,求者日盈于門。61林直勉,《與馮康侯書》(1930年3月5日),載許衍董總編纂,《廣東文征續編(三)》,廣東文征續編編印委員會,1987 年,第94 頁。1931 年,因日寇轟南京,馮氏避港從事文化報業工作,翌年5 月1 日創辦《香港中興報》,其中有“藝術”專欄(1932 年5 月15日改名“藝術與人生”),介紹詩文書畫金石篆刻。他力邀書畫家為《中興報》撰文,如鄧爾雅《嶺南近代印人征略》、姚粟若《嶺南近代畫人征略》等,都發表在該報周年特刊上。馮氏治印私淑黃牧甫,復從劉慶崧(留庵,1863-1920)攻六書及石鼓文。書法主張學篆隸必宗周秦,習楷草師法晉唐。書法各體皆精,以篆書為人稱許(圖42)。馮康侯在戰后仍留香港,授徒甚眾,弟子如林千石亦嚴守其師的金石之路,擅寫金文。

圖41 馮康侯(1901—1983)

圖42 馮康侯《篆書七言聯》,1939年,水墨紙本立軸,用悔齋藏,載《馮康侯書畫篆刻集》圖1
在簡經綸和馮康侯教授下,琴齋書舍頗有成效。王漢翹于1936 年定居香港,從商為業,1938 年從簡經綸習書法文藝,篆師石鼓,隸則漢碑,尤宗《張遷碑》,又習鐘繇及《褉帖》,章草師皇象《急就章》、索靖《月儀帖》等,所學甚博。
從專業書法教學可見,當時非常注重傳統訓練,但以唐代之前的金石碑刻傳統為宗,這也影響了香港書法的發展方向。陳公哲便曾于20 世紀40 年代末指出書法教育上的變化,謂當時的學生已不復受太史公書法的影響:“無論試執一窠字,雖學之數月,下筆,非篆隸,則真行,縱然書來未佳,已具古人氣慨。”62陳公哲,《建公學生書法展覽成績評述》,載《華僑日報》1949 年10 月7 日。書法教育中碑學的滲入固然關乎教師喜好,然而亦與20 世紀二三十年代碑帖合流的趨勢息息相關。
抗日戰爭爆發,廣東多間大學遷來香港,教師和學生皆深明大義,以發揚中國傳統文化為己任,課程遵照中央教育部及廣東省教育廳辦理。香港原來只有香港大學這間高等教育機構,此時增加了嶺南大學、廣州大學、廣州國民大學、南華大學四所大學。其中廣州大學對推動書法教育最為得力。
廣州大學原就特別重視書法教學,該校于1936 年開始,即在中學部及計政班,各增書法課程,由麥華三主持教授,饒有成績,并在翌年該校中學部習字比賽,此后屢次播遷,風氣不墜。1939 年遷香港九龍深水埗元州街165 號至169 號設分校授課處,容納因國內遭戰爭影響而暫居港澳的學生。
廣州大學在港辦校期間,該校校長陳炳權和麥華三中文教員致力推動書法教育,當時最為矚目的書法座談會,即由兩人為主力。1940 年,陳炳權、陳友琴等在廣州大學組織書法研究會,由麥華三擔任常務委員,聘請海內名書家到校指導教學,以提倡書法,并請校內精于書法研究擔任指導,同時舉辦書法展覽會。同年,陳炳權倡導舉辦廣州大學書畫展覽會,展出麥華三所作《歷代書風》巨冊,各家各體凡一百八十種。63麥廣達,《著名書法家麥華三》,載丁身尊主編,《群星璀璨:廣東文化名人錄》,廣東人民出版社,1989 年,《廣東文史資料》第60 輯,第188—194 頁。陳炳權特別留意書法教育,曾評曰:“區建公書法學院專寫趙撝叔,鄧仲果專寫鐵線篆,陳公哲專授右軍之蘭亭,麥華三則多寫劉石庵,沈演公則長于顏魯公,鄧爾雅則長于小篆,其著者也。”64《書法課程》,載陳炳權,《大學教育五十年:陳炳權回憶錄》,南天書業公司,1970年,上冊,第710 頁,原載1944 年《紐約商報》。廣州大學還邀請書家名人至該校演講。1940 年邀得葉恭綽演講《寫字學綱要》,從技藝、工具、傳習、修養四方面來界定寫字學,即寫字的學問。技藝包括運筆、結構、骨力、韻味、氣勢。工具包括用筆和用墨,傳習則由師承、傳習、變化、融會,步步遞進。修養則是寫字者最特殊的一點,就是要體現學問修養,書品關乎人品學問志向,而葉氏提出“寫字學”,本意即視寫字為一門專門的學問。65《寫字學綱要》,載《遐庵談藝錄》,太平書局,1961 年,第63—67 頁。
1941 年10 月,麥華三開設華三書苑星期書法班,地址設于九龍太子道口144 號平正高級會計學校內,進一步推動書法教育。66《華三書苑星期書法班》,載書法座談會周年紀念特刊編輯委員會編,《書法座談一周年》,1941 年,第34 頁。1941 年12 月1 日,他于報章發表《應用的書法》,表達了書法實用的觀點:“應用的書法與藝術的書法不同。藝術的屬于專門技能,應用的屬于普通技能;藝術之目的在傳世,而應用之目的在酬世。兩種書法,對于社會,各有其貢獻。”67麥華三,《華三論書:應用的書法》,載《華僑日報》1941 年12 月1 日。麥華三同時也致力于書法研究,他撰寫《漢晉木簡對于書史之貢獻及發明》,在廣州大學的校刊《廣大知識》上發表;為廣東文物展覽會撰文介紹廣東歷代書家,以闡揚鄉邦文獻;協助陳炳權組織香港書法座談會,主編《書法研究月刊》共倡書風,為當時香港的書法教育推波助瀾。他還將祖父遺下之田出賣,移錢刊印書法匯通、書法大綱等書,虧本發售,以提倡書法。1934 年至1937 年間,麥華三在廣州大學編成《中國書法藝術史》,待編寫將半,積勞成疾,付印時已無精神校對,委之石印局,致使全書編次零亂,遂改名《古今書法匯通》(圖43),在廣州由奇文印務公司出版。他在《弁言》中提倡人生藝術化、藝術普遍化,并進一步闡揚書法藝術,“發揮先民之偉業,國家民族之光,端在吾輩”。68《弁言》,載《古今書法匯通》,第2 頁。麥氏后又有《歷代書風》一書,由蝌蚪文、鐘鼎、大篆、漢隸、晉帖、北碑、唐楷,以至近代各大家各體之字,各寫一篇,惟妙惟肖,合成一冊,成歷代字體之一覽,因名之《歷代書風》,行將付刊,因香港失陷而付之一炬。69《書法課程》,載陳炳權,《大學教育五十年》,上冊,第709—710 頁。凡此種種,皆可見麥氏對粵港書法教育的突出貢獻。

圖43 麥華三《古今書法匯通》,廣州奇文印務公司,1937 年
陳公哲(圖44)也是當時頗為矚目的書法家和教育家。除了個人的書法展覽,他還提出了“科學書法”的觀點,并于1936 年4 月出版了《科學書法》(圖45),此書兩年后重印,由長沙商務印書館發行第三版。1941 年3 月9 日至11 日,陳公哲于報章連載發表《字書觀賞法》,該文是他于3 月9 日第六次書法座談會的講述內容,全文分16 節:概論、觀賞家之態度、家法標準、書體、筆鋒、墨法、筆性、行書、點畫變化、真書結構、行草結構、結構變化、行氣、章法、附件、結論。70陳公哲,《字書觀賞法》,載《華僑日報》1941 年3 月9—11 日。1941 年4 月15 至16 日,陳公哲于報章連載發表《小學書法教材之研究》,內容為他于1940 年12 月8 日第三次書法座談會的講述內容。71陳公哲,《小學書法教材之研究》,載《華僑日報》1941 年4 月15—16 日。

圖44 陳公哲(1880—1961)

圖45 陳公哲《科學書法》,長沙商務印書館,1938 年
1941 年2 月,陳公哲及陳炳權為提倡國學,促進港澳華僑書法,組織港澳華僑書法比賽會,并得到書家區建公、謝熙、麥華三、鄧爾雅、李鳳公、曾希顏、張大家等捐贈書法,以為購備獎品之用。72《星島日報》1941 年3 月20 日。比賽頗為轟動,獎品由社會人士捐贈,頭獎為《萬有文庫》一套,其他獎品甚多為字帖圖書文具之類,商務、中華,兩書局亦有贈送,于右任送來玉照以便贈送首名者。名譽主席為于右任、陳立夫,主試人為陳炳權、陳公哲,閱卷人為廣東葉恭綽、福建沈演公、江蘇楊千里,襄試人為杜星曹、麥華三,皆一時名流。其時國難深重,書法內容多為宣傳抗戰。初試題為一、小楷寫總理遺囑;二、大楷寫“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須努力”;三、行書同第二項。各種字體均可。應試者在家書寫寄出,應試者八百余人,初試入選者約一百五十人。復試假座廣州大學,當選者應親到面試,評出三十余人,首名狀元為張大家女士。并定于座談會之日,舉行隆重典禮,由葉譽虎、陳炳權兩人頒獎。入選者并免交餐費,作為“殿前賜宴”。一月之后,張狀元及建公學院入選之同學,分別舉行祝捷大會,柬請全港人士參加,亦一時盛會。73《書法考試》,載陳炳權,《大學教育五十年》,上冊,第710—711 頁,原載1944 年《紐約商報》。
值得一提的還有劉鳳貞(圖46、圖47)。1939 年8 月29日,香港青年會智育部開設書法研究班,由劉鳳貞任教,分楷草篆隸四項,以捷法教授。74《青年會辦書法研究班》,載《華僑日報》1939 年8 月26 日。1941 年10 月,香港青年會書法班刊登招生廣告(圖48):“香港青年會(地址啫必列街),暨九龍青支會(地址窩打老道),舉辦書法速成夜班,已屆兩載,一個月結業,每月中旬同時開課,分高級初級兩班,歷屆均由劉鳳貞主辦。”75書法座談會周年紀念特刊編輯委員會編,《書法座談一周年》,1941 年,第53 頁。

圖46 劉鳳貞書法,1939 年

圖47 劉鳳貞潤例,載《九華堂所藏近代名家書畫篆刻潤例》

圖48 《青年會書法班啟事》,1941 年
隨著內地的文人播遷來港,書法比賽、展覽、演講的風氣在香港各中小學校蓬勃燃燒,僅以1934 年到1935 年間為例,就有中華基督教青年會舉辦的第二屆全港小學生藝術展覽大會,藝文中學舉行書、畫、版畫展覽會,西灣河光中學舉辦書畫展覽會,西南中學、鑰智中學舉辦成績展覽會,包括刺繡、編織、紙工、木、金石、攝影等項,期間有學生即席揮毫,參加者甚為踴躍。類似的書法教育新聞在報章上比比皆是。
中日戰爭期間,民族主義思潮在香港達到了高潮。有學者指出:“(20 世紀)30 年代,香港大多數中文學校采取了民族主義的教育方式,中國戰時教育明顯占了統治地位。”76Fok, K. C. “Upsurge of Nationalism: A Study of Hong Kong’s Role in the Sino-Japanese War.” Lectures on Hong Kong History-Hong Kong’s Role in Modern Chinese History, The Commercials Press Ltd., 1990,pp. 119. Forster, L. “The Vernacular Schools of Hong Kong.” Overseas Education: A Journal of Educational Experiment and Research in Tropical and Sub-tropical Areas, Vol. 3, April 1932, pp. 132-133.當時香港超過六十所華語學校,包括著名的梅芳、仿林、知用等中學,都是在南京國民政府注冊的,其中如梅芳男女中學教育的宗旨即為“培養民族性”。1939 年春,九龍城各學校聯合舉辦初小學生書法比賽,參加學校極多,其中樂善堂附設的男義學選派兩位學生參加比賽,陳均漢以字學優異,榮獲冠軍。77《學生書法比賽成績敘述》《九龍城各學校小學生學藝賽揭曉》,載《九龍樂善堂特刊》,九龍樂善堂,1986 年,第29—30 頁。從《循環日報》所見,頒獎詞為“追蹤王衛”。陳生的冠軍卷書法學顏柳,所書內容皆以抗日救國為號召,呈現當年書法所蘊含的文化意涵(圖49)。以書法作為推動國粹的基本教育,當是這種比賽背后的意義。作為國粹的書法,與當時的民族主義思潮實難以分割。

圖49 九龍城各校學藝比賽書法冠軍原件,1939 年,載《樂善堂特刊》,第29-31
回望民國初年,保存國粹始終是縈繞在香港文人心頭的關鍵詞。香港詞人劉景堂在1916 年致函紳商陳步墀時,即論及國粹保存與私塾教育:“近者同人等組織一書塾,以保全國粹為宗旨。”78劉景堂致陳步墀的函,1916 年,《尺素續編》。黃坤堯指出函中所指書塾或即指俞叔文私塾,甚至也有可能是學海書樓的前身。見黃坤堯為《劉伯端滄海樓集》所寫的前言。黃坤堯將此信系于1916 年,見黃坤堯編,《劉伯端滄海樓集》,香港商務印書館,2001 年,第46 頁。劉氏之函,即表達了與同道中人保存國粹的愿望。至1938 年,陳公哲在《科學書法》的自序中寫道:“字書為吾國獨創之文字,在世界上占有特殊地位,等于音樂、雕刻、繪事,有五千年之歷史……細察鄰國東瀛,雖販夫走卒,皆能左手持卷,右手拈毫,懸腕疾書,饒有十七帖意味之假名,為吾國普通學子所不及。言論及此,不寒而栗。”拳拳愛國之心,躍然紙上。79《自序》,載陳公哲,《科學書法》,第1—2 頁。
從歷史觀之,香港的文人,無論是較早的遜清遺老,或是南下的學者,大都為延續傳統、保存國粹而努力。在廣州陷于日寇時,更視保存鄉邦文化和發揚民族精神為責任所在。香港書法一向被視為有明顯的保守傾向,即使20 世紀80 年代之后也不例外,究其淵源,與其對國粹的堅守不無關系。傳統撰寫書法史,離不開書家、書跡與書風,其中尤以書壇巨擘及其書藝成就為焦點。而早期的香港書家如鄧爾雅、葉恭綽、馮師韓、簡經綸等,并非開創時代風氣的宗師,但若從文化方面觀之,如雅集、詩社、展覽、出版、教育等,加上與廣東及中原地區的聯系,構成了復雜的文化景觀。香港早期書法不僅是民國書法史的重要組成部分,更是從舊秩序邁向新社會的書壇縮影,值得今人借鏡和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