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張繼明
大學既是人類文明發展的標志,也是一個國家或民族主動探索的產物,相應地,大學治理既要遵循一般的組織規律和治理法則,也要反映基于具體發展環境的特殊邏輯。因此,我國大學治理必須要尊重中國國情,反映中國智慧,凸顯中國特色,也就是要走“中國式大學治理現代化道路”,唯有在本土化基礎上進行創造性轉化,大學治理才是有效的。從我國高等教育發展的歷史與基礎、體制機制、各利益相關主體的利益格局以及整個社會傳統等角度來看,我國大學治理體系是一個典型的復雜系統,需要持續、深度變革,乃至必要的重構,建構性表現為我國大學治理認識論和實踐論的共同特征。
高等教育在整個國家戰略體系中的重要地位和意義空前彰顯,大學越來越成為一個國家和地區經濟社會發展的軸心力量,尤其是在新科技革命、新產業革命背景下,大學已經構成“知識鏈—產業鏈—價值鏈”上的關鍵一環,重大基礎研究、關鍵核心技術的突破,新舊動能轉換和新產業、新業態、新模式的轉型,復雜社會文化和價值觀的引領以及青年人的教化等,無不需要大學更好地發揮其知識生產和服務功能,并不斷優化和提高其智力服務能力。從很大程度上說,大學已成為整個經濟社會發展系統高質量運轉的“樞紐”。不管是在何種體制和文化背景之下,當代大學治理都處于國家發展與治理體系的中心位置。因此,無論是政府,還是市場,還是大學自身,都在積極變革和創新大學治理模式,以提升大學的生產能力,進而更好地滿足各方的利益訴求。當然,大學提升生產和服務能力的過程也是一個獲得更加多元的社會支持的過程,從未來發展的角度而言,在開放性辦學中實現融合發展是大學持續發掘知識創新和智力服務能力的基本向度,也是現代化大學治理的主要目標和任務。我國是世界上最大的發展中國家,歷經七十多年的自主發展,一躍成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目前正處于深化供給側改革、謀求高質量發展的新階段,在戰略上積極構建以“雙循環”為標志的新發展格局。在這個過程中,推進“雙一流”建設、實現高等教育內涵式、高質量發展作為基礎性重大工程,是實現人力資源強國、科技強國,繼而增強國家自主創新發展能力的重要基礎和根本保障[1],而這就提出了大學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建設的要求,并進而要求為這一現代化建設進程尋求適當的理論與實踐工具。正是在此背景下,本文提出大學有效治理這一概念,意在強化大學治理的時代價值的同時,將治理理念落實到大學改革與發展的行動中。
我國大學治理現代化建設是一個深度變革和創新的過程,因而首先需要全面而深刻地審視幾十年以來形成的大學發展和治理的傳統,厘清關涉其中的權力、利益、慣習及其相互之間的復雜關系,在此基礎上進行必要的傳承和創造性重塑。一方面,要傳承蘊含著中國道路、中國體制和中國經驗與智慧的“中國特色”,同時對那些有違于高等教育規律和高等教育治理現代化邏輯的要素進行改造;另一方面,更需要立足于高等教育或大學組織內外部環境變化而進行充分的創新,而“中國特色”實際上也是一個不斷與時俱進的過程。但在此過程中,新的理念和制度設計需要同傳統力量之間進行各種有形無形的博弈,并不可避免地面臨曲折。對于我國而言,治理作為一種理念、一套技術而引進大學系統并得到實踐,本身就是創新的過程,因為治理本來就是不同于傳統管理模式的。但由于面對在長期辦學和探索中建立起來的管理系統,甚至要面對以集中管理為核心的宏觀高等教育管理體制、基層院校管理實踐機制以及相應的組織文化,治理的實施無疑會面臨諸種阻礙。當然,治理并非一個機械的、剛性的模式,而是隨著組織發展目標和環境的變化而進行調適。例如:治理由政治學、管理學領域引入教育學領域,由政府治理、公司治理引介到學校治理,或者將他國大學治理經驗引入我國大學辦學之中,都需要進行“本土化”改造和創新。從某種意義上說,這種調適意味著,中國高等教育治理或大學治理的建構有時是同管理傳統在一定范疇內的妥協,完全否定傳統模式本身亦非科學的態度。
但無論是因為面臨傳統力量的阻礙,還是因為新治理模式同管理傳統間缺乏適宜的調適,甚至因為新的治理在針對性上不足,種種可能的原因導致大學治理常常發生“失靈”,即我們所賦予大學治理的價值并未達到預期,或者說我們所建構的大學治理體系是低效甚至局部失效的[2]。基于大學治理的本來價值和“治理失靈”問題,本研究認為當前我國大學治理現代化建設已經由認識和認同階段走向在實踐探索中尋求合理的“本土化”轉化的階段,其價值導向在于謀求治理的“有效性”,也即大學有效治理。從某種意義上說,有效治理反映著治理現代化的基本邏輯,但有效治理更加強調通過治理達到某種預期成效,是基于具體問題、特定環境的治理方式與治理結果的統一。如果說治理現代化是一種理念或理論、一種價值導向,那么有效治理則更傾向于作為一種治理工具、一種治理實踐機制。
具體來說,我國大學有效治理首先是將“治理”這一理論或技術體系引入大學辦學過程,遵循治理的基本原則和技術路徑,也就是以多元主體共同參與辦學來取代單一權力中心,即改變行政權力主體主導辦學全過程的舊模式,各主體通過契約和協商形式形成決策,尋求、擴大和實現共同利益,從而改變以權力控制為基礎的科層化決策模式,打破執念于單向度利益的關系壁壘,最終實現各主體共同利益。當然大學的核心利益是學術發展,即大學治理追求在于為學術發展提供充分保障。相對來說,當前我國大學有效治理在內涵上強調三個向度。
第一,我國大學有效治理強調治理對象的具象化。厘清我國大學傳統管理模式存在的真實問題,如教師學術職業發展困難、行政化和官僚主義、理性和價值迷失、學術共同體分化等阻礙大學創新發展的諸種因素。只有面向真實問題、具體問題并能夠解決問題,才是真正實現有效的治理,因而找尋準確的問題,以此為實施治理的抓手,是有效治理的起點。
第二,我國大學有效治理強調問題的情境性,即問題因何而生、應何而解。這意味著,要界定問題的性質和尋求問題解決方式,必須尊重情境的特殊性,因此需要在廓清問題基礎上深入探究問題產生的影響因素。對于我國大學發展和大學治理而言,科層制本身的局限性及其與宏觀制度文化體系間的相互強化、大學的依附發展傳統與自主發展能力的匱乏、行政化等負向文化樣態的制約、關鍵治理主體治理能力不足等問題,都是影響大學創新發展和建構現代化大學治理體系、提高大學內外部治理能力的障礙。
第三,我國大學有效治理強調行動的成效,即問題解決。在問題解決上,一是指問題解決過程或采用策略的科學性和針對性;二是指問題解決的最終效果,即大學是否經由治理回歸到應有的學術本位的邏輯軌道上。后者是需要在較長期的實踐中進行檢驗,前者則主要考察治理策略或治理機制的合理性。從前者之邏輯出發,構建學術權力為中心的“差序性”權力格局、以開放辦學為取向推動學術權力適應知識生產模式轉變、尊重創業組織規律實施基于“貢獻—質量”評價標準的創業型大學治理、探索大學協同發展和集群治理[3]、增強大學關鍵治理主體的專業化治理能力、建構大學文化以發揮其治理性價值等戰略或制度設計,是實現和實施大學有效治理的重要向度。這一系列策略的提出,既針對現實中既存的大學管理弊端,也基于未來大學發展和治理演進的可能,或者基于某種關于未來大學的改革構想,以兼顧針對性和引領性的雙重要求。當然,大學治理的最終目的是要維系大學的組織本性,并促使其在不斷調適中實現組織進化,以適應內外部環境的不斷變化,從而持續增強其知識生產能力和基于知識創造功能的智力服務能力。而正如前文所述,此一系列設計與構想能否促進實現大學之治的預期,最終需要在未來的實踐中進行檢驗。
理論研究及相應的實踐設計或構想在錯綜復雜、變動不居、充滿矛盾與張力的現實面前,其科學性和周延性總是相對的,常常表現出諸種偏誤和不足。我國現代意義上的大學自產生以來,其組織結構、角色功能、生產方式等,甚至屬性及價值都發生了不同程度的變化。當然這種變化反映的是組織進化的客觀規律,如遺傳因素與環境因素的共同作用等。就我國而言,大學的組織進化更多反映的是社會環境的變化,包括社會生產方式從自然經濟到大工業生產、再到知識經濟和信息化生產、智能制造等的遞進性變化,這從生產力的角度對大學變革知識生產模式提出了根本要求,而生產模式的變化構成了大學在組織結構、機構設置、功能面向等各方面進行變革的內在首要因素;社會治理方式上的變化,即宏觀上從計劃體制向市場體制的轉變及其在此過程中建立起來的一系列新的社會治理機制,如市場競爭機制、績效評價機制等,都深刻影響著大學的生態與管理。大學治理的探索必須面對這復雜的內外部變化,從管理到治理本身就是適應這種變化的結果,而變化的永恒性要求治理作為理論、技術或手段,必須不斷做出調整。例如:教授治校本是經典的大學理念和治理原則,但隨著大學治理越來越成為一種專業甚至職業化行為,教授治校權就必須進行一定形式的讓渡,無論是治校權分解為更多主體,還是教授治校權轉變為一種民主權力,作為校長治校的協同性力量,都體現了治理本身的變化。也可以說,治理的能動性是大學治理的內在規定性,大學的有效治理必須是能動的、有創造性的。
如何理解大學有效治理的創造性?如果說這種“適應”還相對容易,那么當大學內外部環境及要素的變化越來越復雜,充滿了模糊性和矛盾性,那么治理需要的就不僅僅是適應,還需要具有創造性。這種模糊性或矛盾性,主要是社會生產與管理方式的變化同大學的邏輯尤其是原初性邏輯、大學的理想與追求之間存在著復雜矛盾,更重要的是,不同方式和邏輯之間并不是絕對的分立抑或是對立,有時候還出現各種聯姻關系,政府、市場與大學之間的邊界并非截然清晰的,其相互間的越位不僅僅是帶來消極影響,有時候還是一種必要的合作,而這種合作同應有的價值之間又同樣是一種說不清的關系,如市場化手段既是大學變革的方式,又對大學附帶著某些明顯的傷害等。在微觀層面上,面臨著同樣的問題。從某種程度上說,大學內部環境是外部環境的“翻版”,從權力結構的角度來解釋,就是宏觀權力結構決定著微觀權力結構。這意味著,大學內部各主體之間同樣面臨著相互間的權力越界、利益糾葛、責任模糊等問題。例如:學術委員會在各級規程或章程中明確定位于大學學術管理機構,掌握學術自治權、維護學術群體合法權益,但實際上卻可能是大學行政權力的代言者、執行者[4];基層學術組織的負責人由于“雙肩挑”的特殊角色,難以辨清究竟是學術群體的代表還是行政意志的執行者,一個較大的可能是學院院長或系主任并非以學術發展規律為決策依據,而是優先考慮政治的或者行政的邏輯;如此等等。總之,無論是大學內外部環境的變化性,還是大學治理體系中各要素及其相互間的復雜張力,都決定了我國大學要實現有效治理,必須追求治理理論與實踐構想的科學性、可行性,同時也決定了這種探索的局限性。
我國大學系統的特殊性決定著其改革方式、治理方式的特殊性,也決定了大學治理的研究與實踐方式有著更多的創造性要求,這同時也就意味著大學治理的研究與實踐設計在科學性、周延性上的相對性,難以避免特定階段的局限性,而需要隨著大學發展變化的進程建立與時俱進的新治理機制。未來,我國大學治理除了保障大學永葆學術組織本性、激活大學學術創造力的根本任務外,還需要在宏觀層面上就大學如何進一步向創業組織轉型、以促使大學融入國家經濟社會發展進程,就如何提煉、形成真正意義上的中國式現代化大學治理模式,推進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大學高質量發展,以彰顯中國智慧,增強中國大學的國際對話能力等,進行持續深入的探索。在微觀層面上,需要繼續就如何建立起大學發展的測量評價體系、教師學術職業發展的服務體系、創新創業人才培養過程中的學生管理體系等,做出實質性的調整、創新。當然,以上整個過程,在宏觀、微觀上的一系列治理目標的達成,都離不開一個核心議題,就是“行政化”問題作為我國大學制度體系中的深層次難題,需要在未來持續探索科學合理、切實可行的“去行政化”機制,落實國家提出的“簡政放權、放管結合、優化服務”和“管辦評分離”改革。就當下來看,加強高等教育和高校內部管理者隊伍的專業化建設,是“去行政化”制度探索的突破點,因此在宏觀層面如何重新設計各級管理者的遴選、任命、考核及培訓機制,是我國大學有效治理體系建設中的重中之重。就總體而言,我國大學治理首先體現的就是不同層面、不同維度上體制機制設計的科學化、專業化,大學有效治理反映著現代大學制度和治理現代化建設的精神內核。
總之,大學變亦不變,不變亦變,不變在以知識創造為永恒價值,變在知識創造之環境適應。大學治理之道,貴在于變與不變之中,堅守永恒價值,追求價值實現路徑的必要變通。大學治理的基本邏輯是多主體協作,我國大學有效治理的實現需要理論研究者、改革實踐者的相互啟發與合作,需要政府與大學、大學管理者與基層生產者在共同理想和共同利益基礎上建立起相互信任、相互支持的關系,一起努力掃除改革道路上的重重迷障,實現大學治理和大學發展的“撥云見天”,而這將會是一個漫長的、持續建構的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