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 博
(云南民族大學社會學院,云南昆明 650500)
鄉村振興是黨和政府為了緩解城鄉發展不平衡、彌合城鄉之間的斷裂、推動鄉村新內生性發展而提出的一項重要國家戰略。作為一項長期性、系統性戰略決策,鄉村振興的實施既要張弛有度、循序漸進,也要因地制宜,做到具體情況具體分析。在眾多鄉村發展的路徑和模式中,旅游對鄉村發展、鄉村振興的帶動效應已成為各界共識[1]。邊疆民族村寨大多擁有相對豐富的旅游資源,且發展路徑選擇極其有限,因此旅游業常作為邊疆民族村寨實現鄉村振興的重要推力。梳理相關文獻可知,學界對旅游促進民族村寨實現鄉村振興的內在邏輯、功能路徑、實踐困境等進行了系統研究,并提出了相應的建議,但既有研究多集中在旅游業發展成功的個案研究上[2-5]。事實上,并不是所有旅游資源豐富的邊疆民族村寨都能夠借助旅游業成功實現新內生性發展,一部分村寨在旅游實踐中反而陷入了發展困境。基于此,本文通過審視和反思西南邊疆地區臨滄市臨翔區三個民族村寨的旅游發展,分析民族村寨旅游發展過程中的困境,探討旅游推動邊疆民族村寨鄉村振興的實踐可能。
本文關注鄉村振興戰略實施下邊疆民族村寨的旅游發展過程,為避免以單一案例的“散點論述”方式進行村落研究的方法局限,采用多案例研究,從旅游在同一區域但彼此獨立的民族村寨案例中的實踐作用介入,力圖從不同層面窺視旅游發展的困境與阻礙,最終對所有案例進行總結,探討民族村寨突破旅游發展困境,實現在地化發展的路徑。
在案例選擇上,本文選取云南省臨滄市臨翔區南美、勐準、碗窯三個村寨進行分析,所用資料以實地調研所得一手資料為主,以相關文獻資料為輔。本文所選案例均是云南省知名鄉村旅游目的地,三個村落的地理位置接近,但是資源稟賦、規劃方式、發展水平等各有特色,南美村是典型的特色保護型村落,勐準村可歸為郊區功能型村落,碗窯村則屬于這兩種類型的結合狀態。這三個案例共同呈現了鄉村振興背景下旅游與鄉村發展之間的復雜關系。這些案例經驗對西部邊疆地區的鄉村振興和旅游發展具有重要的啟發意義。
從現實情況來看,三個村落中南美村旅游業發展效果最差,除了每年“搭橋節”的時候會有一些游客,其他時間段基本沒有游客。碗窯村旅游發展得最好,旅游業的發展完全嵌入了地方發展之中,但是旅游助推鄉村振興的效果有待提升。筆者將于下文對這三個案例作具體分析。
邊疆地區民族村寨雖然擁有豐富的旅游資源,但多處于山區,交通不便,與外界尤其是市區交通往來不通暢。這極大地限制了地方旅游業的發展,民族村寨在開發旅游前必須對可進入性進行系統的評估。如果不考慮或不重視旅游通達性,那旅游開發很大可能會失敗。南美村隸屬于云南省臨滄市臨翔區南美拉祜族鄉,由竹笆山、南楞田、株栗坡、團山等七個自然村組成。南美拉祜族屬氐羌族群,發源于青海一帶,因地域封閉影響,與外界接觸較少,完整地保留了獨特的拉祜族文化。南美拉祜族作為“直過民族”,在國家的大力幫扶下,雖然已經實現經濟脫貧,但“文化墮距”使拉祜族人依舊無法很好地融入現代社會。
南美村的旅游業開發重點在南楞田村。南楞田村是村委會所在地,也是拉祜族傳統木掌樓之鄉。作為云南省為數不多的拉祜族群眾聚集區和民族“直過區”,2013 年,南楞田古村落被列入第二批中國傳統村落名錄。2020 年年末,全村有農戶73 戶244 人,耕地約0.33 km2。2014 年,南美村在地方政府的支持與引導下,牽頭利用集體土地開始打造旅游業,通過招商引資共計投資2 000 多萬元建設占地0.1 km2的南美拉祜傳統古村落。古村落內建有傳統拉祜木掌樓94 間,完成村內綠化、古村落旅游公廁、文化廣場等一系列配套設施,將南楞田村打造成集拉祜民族特色、文化傳習、旅游觀光、休閑養生于一體的民族古村落。南楞田古村落距離臨滄市區僅45 km,但路況較差,坐班車需要兩個多小時才能到達景區,進入古村落的盤山公路根本不能滿足旅游大巴車的需求,而且會對旅游者的安全造成威脅。此外,糟糕的路況還會降低游客自駕游的積極性,阻礙自駕游市場的發展。
村民作為鄉村社區的原生主體,應是旅游發展的重要推動者與受益人。只有鄉村的主體與本體(生產、生活與生態)真正融入旅游業發展過程中,才能真正實現鄉村新內生性發展,真正做到把發展紅利留在鄉村。這個參與不僅僅是讓村民在有需要的時候擔任臨時工,而是要讓村民積極主動地參與整個旅游產業鏈中,從傳統農業生產轉向三產融合發展[6],推動經濟結構和收入來源的多元化,最終促使民族村寨逐漸由農業社區向服務業社區轉變,實現產業興旺、生活富裕的目標[7]。
為詳細了解南美村旅游業發展情況,筆者在2022 年7 月10 日對南美村村干部進行訪談,了解到開發建設南楞田古村落的外來投資企業承租了集體土地20 年,景區建成后,由第三方公司來運營代管。其中,第三方公司占股30%,村委會占股20%,外來投資企業占股50%。在景區運營前期,企業想要與村民保持長期的利益關系,需要吸引村民參與古村落的旅游活動,如參加“打歌”活動、在古村落客棧中做服務員等。但由于村民的市場意識薄弱,在當地做餐飲、零售等生意的多為外來人口,同時經營不善的景區無法按時支付參加“打歌”等民族活動的村民工資,使得村民失去了參與旅游活動信心和興趣。可以看出,外來企業、外來人口獲得了大部分旅游收益。在旅游產業鏈中,南美村村民僅參與了基礎的服務工作,旅游發展的紅利并沒有惠及當地。如今,隨著旅游發展陷入瓶頸,南美村完全與服務業脫鉤,仍以農業為主導產業。
許多民族村寨的旅游業往往是曇花一現,在前期規劃得非常好,收益也不錯,但幾年后,甚至一兩年后便開始走下坡路。當然,這和旅游地生命周期是離不開的,但一些村寨走了下坡路后再沒有能力重整旗鼓。邊疆民族村寨最具吸引力的旅游資源莫過于地方文化,因此民族村寨想要實現旅游可持續發展必須把文化凸顯出來、把故事講好。這樣不僅會提升村寨的吸引力,更會無形之中增強村民的底氣,促進鄉風文明,村民也會更積極地參與到村寨的建設與發展中。對于民族村寨而言,旅游項目、基礎設施等是“形”,地方文化則是鄉村旅游的“神”,只有“形神兼具”才能實現旅游業高質量發展。
勐準村隸屬于云南省臨滄市臨翔區博尚鎮,緊鄰臨滄機場,地理位置優越。勐準村居住著漢族、傣族、拉祜族等民族,其中少數民族占總人口的63%。2003 年,勐準村被列為“云南省民族團結示范村”,2019 被又評為“云南省級美麗村莊”。依托以濃郁民族風情為主的人文優勢和自然景觀優勢,勐準村由政府在中間作保障,將村民土地流轉給企業,同時在特色民居、基礎設施、產業發展等方面推進美麗鄉村建設,為鄉村旅游發展打下堅實基礎。當前,勐準村主要的旅游項目包括騰龍萬花谷、萬尚鮮品玫瑰花加工體驗中心、騰龍村等基本處于半停滯狀態,有些企業已撤出勐準村,很多有資質、有實力的企業又不想來投資。勐準村的旅游開發堅持“觀光農業+旅游業”的鄉村旅游產業發展模式。而這一模式因門檻低、易規劃等特點,在全國范圍內“泛濫”。勐準村作為一個郊區功能型村落采取這一模式無可厚非,但是它僅是機械地開發觀光農業旅游項目,并沒有將觀賞性、生產性、科技性、創意性綜合起來,實現真正意義的農旅融合。另外,作為一個多民族聚居村落,勐準村僅是“照葫蘆畫瓢”,在村子的街道兩側做一些傣族文化的墻繪,并沒有將多民族文化與旅游有機融合起來。文化是實現旅游業高質量、可持續發展的保障。一個沒有文化作為基底的旅游村寨不可能實現持續發展。
文化是一個村寨村民的底氣,是吸引村民留在鄉村的磁石。文旅融合不是簡單地將文化揉進旅游產業中或是將文化作為核心旅游資源。文化的挖掘不是申請幾個傳承人、建設一個博物館,而是要把文化中的每個要素都凸顯出來,把物質文化或非物質文化的形成過程講出來。此外,文化商業化的弊端也是應該極力克服的。
碗窯村隸屬于臨翔區博尚鎮,距離臨翔城區僅有15 km,全天有往返客車。碗窯村依托土陶文化,通過項目帶動、整合資源、合力推進,建設美麗鄉村與土陶特色旅游相結合,打造以陶瓷文化、休閑觀光、生態旅游為主的旅游特色村。發展至今,全村現有火龍窯9 條,200 多戶制陶人家。有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傳習和陳列所1 個,已申報的制陶藝人16 人,其中,省級3 人,市級1 人,區級12 人。近年來,該村通過招商引資正在建設以“土陶產業+鄉村旅游發展”為主線的“云臨尚品生態文化莊園”。
碗窯村的旅游發展現在面臨兩個問題,一方面,是文化的代際斷層。當地年輕人并沒有對“陶文化”形成深層認同,制陶技術知識的再生產面臨困境。大多數年輕人寧愿出去打工也不愿意留在村里做陶器。另一方面,“劣幣驅逐良幣”現象逐漸顯現。文化商業化能夠促進文化迭代,但商業化之后的碗窯村制陶工藝停滯不前,生產出來的陶器千篇一律,沒有地方特色。而且當地部分商戶制作的陶器劣質,有的甚至是從其他地方批發過來的,即使在省級傳承人店鋪中也很難見到非常有特色的陶器。
新時代,鄉村振興對鄉村發展提出了更高的要求,鄉村旅游作為鄉村振興的重要動力,已成為很多邊疆民族村落謀求發展的重要選擇,然而其發展過程中面臨多重挑戰。本文通過分析臨滄地區三個民族村寨旅游發展狀況,發現邊疆民族村寨大多交通不便、封閉保守,旅游可進入性差,且在旅游開發的過程中,由于村民的知識、技能、資本有限難以參與到旅游的產業鏈中,村寨難以借助旅游實現產業轉型和新內生性發展;一些村寨的旅游項目“有形無魂”,沒有充分利用鄉土智慧和鄉村差異性,深入挖掘文化,開發出來的旅游項目往往曇花一現,難以實現可持續發展。當前,案例中三個村寨的居民均實現了“兩條腿走路”,即在農業收入之外,能夠通過服務業實現增收,但距離“產業興旺、生活富裕”仍有一段距離。由于鄉村無法滿足村民尤其是年輕一代的現實需求,城市化依舊是他們堅持的道路。但民族村寨的旅游發展為當地居民進城務工,實現城市化提供了保障與退路。
民族村寨的旅游發展過程是一場政府、企業、村民三者在鄉村場域中的博弈過程。政府往往扮演主導者、中間人、監督者的角色,代表著國家的權威;而企業入駐村寨后,扮演開發者的角色,資本的逐利性決定了企業必定將利益放在第一位;村民作為村寨的“主人”,由于缺少社會資本、經濟資本、文化資本,往往處于弱勢地位。旅游業產生的收益只有一小部分能夠真正流入村民手中,并主要涉及土地流轉費用、零工經濟等。鄉村旅游業的利益分配機制決定了只有旅游發展得足夠成功,“蛋糕做得足夠大”,地方社會才能借助旅游實現產業興旺與生活富裕。而在此過程中,還要通過保存鄉村的特征樣貌、挖掘文化、提高村民認同感,才能留在村民,讓村民緊緊依托“鄉”“土”實現“不離土不離鄉”的內生發展[8]。邊疆民族村寨雖然大多擁有豐富的生態資源和人文資源,但要想實現從“綠水青山”到“金山銀山”的轉變,少不了資本的助力和政府的扶持,且要適應市場規律。雖然旅游業是大多數邊疆民族村寨實現鄉村振興的重要路徑甚至是最優選擇,但大多數時候旅游業只能推動民族村寨從一種“社會均衡”到另一種“社會均衡”,而不一定達到社會最優。當前,旅游導向下的鄉村內生發展能夠在多大程度上促進鄉村振興是一個需要具體分析的議題,有待深入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