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磊
江蘇省“333”高層次人才培養(yǎng)對象,中華教育改進社理事,江蘇省陶研會理事,2019年《中國教育報》“年度十大推動閱讀人物”之一,多家媒體專欄作者。出版有《“偷師”杜威》《杜威教育箴言》《用生命的母語做教育》《古詩詞中的地理課》4部著作。現(xiàn)就職于江蘇省南通市通州區(qū)金沙中學。
宇宙萬物間多有“自相似性”。從天體繞轉(zhuǎn)到原子運動,其相似絕非巧合,現(xiàn)代人稱之為“分形學”,而古人謂之“滴水藏海”,其實不過殊途同歸。而在教育中,“越細越有戲”的論斷,也由此多出了幾分學術氣和哲學味。“細節(jié)”之“有戲”,在之多自然流露,難以矯飾,如果步步還原,層層倒逼,其背后之理念、生態(tài)、哲學,無不盡現(xiàn)。
著名的教育出版人朱永通先生寫有一部典范之作,叫作《教育的細節(jié)》。全書即是一場從“細枝末節(jié)”中透視教育的發(fā)現(xiàn)之旅。面世以來,受到教育界的廣泛關注,也引起了大范圍的討論。在書中,從頭發(fā)、書包、座位,到鈴聲、教具、作業(yè),每一個元素都在眾人司空見慣的教育常態(tài)中被作者從一點零星的、尚未來得及偽裝的教育實景中擷取。
這種巧妙的擷取,在一種看似不緊不慢、不慌不忙的敘事節(jié)奏中,層層剝開教育常態(tài)下的那些不尋常之處,并瞬間戳中人的笑點、淚點、怒點、嘆點以及痛點。教育世界也許正是由這些無數(shù)的“點”所構(gòu)成,它們集合、交互、流變,連點成線,集線成網(wǎng),勾勒出一個基本而真實的圖景。
另一方面,這一個個“點”本身也構(gòu)成了一個個獨立的世界。不同的人會有不同的世界,其實質(zhì)映射的,是每個人在意識底層上的真實流露。我們透過這些微不足道的,甚至常被忽略的“點”,可以一窺教育在不同地域、文化、時代下的種種真相。
書中有一則小故事。一位教師偶遇自己學生時代的教師,非但沒有絲毫熱情,還佯裝不認識。旁人提醒后,他道出原委:小學四年級時,這位老師布置了“我的父親”的作文題,他興沖沖地寫了自己做教師的父親,誰知本子發(fā)下后,這位老師卻用紅筆重重在“教師”前面添上“代課”二字。這讓他所有的驕傲立即變成屈辱,一世也不忘那“猩紅色的兩個字”。
類似的事,或許很多教師干過。就在不久前,網(wǎng)上還爆出一名畢業(yè)20余年的學生,在街頭偶然認出自己初中時代的教師,而對其大打出手的新聞——就在出手的一瞬間,過往的苦痛經(jīng)歷全部沖上腦門。可以說,正是過往與當下的無數(shù)細節(jié),構(gòu)成了所謂的教育常態(tài),而我們就生活在如此的常態(tài)下,并被一種叫作“習以為常”的鈍感力消解了所有躲在細節(jié)后面的無知和愚昧。
尼采說,我們要“在自己的身上,克服這個時代”,康德強調(diào)教育是“世界上最為困難的事情”。為何如此說?原因就在于我們的每一句話、每一個眼神、每一個動作中流露的細節(jié),都會對學生產(chǎn)生不可逆轉(zhuǎn)的影響,這些細節(jié)又都建立于我們固有的教育觀念之上,折射著我們個人的教育哲學和教育品質(zhì)。
寫到這里,我們發(fā)現(xiàn)了《教育的細節(jié)》的獨特穿透力:她能在常識、常態(tài)中叫人直面真相,給人棒喝,催人自省;“熟悉的地方?jīng)]有風景”,她恰恰又善在眾人最熟悉的地方找到最陌生的風景。
不僅如此,更重要的是,朱永通先生試圖用細節(jié)去“筑立”每個人的“觀點地層”。自然界,歷經(jīng)千百萬年會形成不同的地層,它的表面其實書寫著地球46億年來的滄桑。人的觀念亦如是,也被歷史、文化、經(jīng)驗層層更迭,直至最終確立。這種觀念地層多是自發(fā)的,且形成于潛意識中,科學與愚昧、信條與盲從、正念與偏見、革新與守舊,泥沙俱下,良莠難分。當我們從書中剛剛有了“認識你(教育)自己”的慨嘆時,新的觀念地層才開始被“筑立”。
所謂“筑”,即構(gòu)筑,這主要來自閱讀。全書的“細節(jié)”共涉及黑格爾等國外名家18人,鄭也夫等國內(nèi)名家38人,內(nèi)容涉及文學、生物學、哲學、心理學、腦神經(jīng)科學、新聞學、教育學、社會學、歷史學及宗教學等。可以說,這一本小書,猶如無數(shù)先賢思想的集成,并置于不同的真實場景,以毫發(fā)畢現(xiàn)的細節(jié)展現(xiàn)在后來者面前。
閱讀的力量,催人在字里行間建筑新的觀念地層。比如傅斯年顛覆常識的一句“一天只有21個小時,剩下3個小時是用來沉思的”,每次讀都覺得有股向上“頂”的沖擊力,令人不敢懈怠。因而,鏟去“舊地層”的認知洼地和定勢思維,建造“新地層”,脫離了閱讀,根本無從談起。
所謂“立”,即鞏固,這來自建設性的行動。閱讀給我們呈現(xiàn)的是廣闊的圖景,是一種“大樣本”。比如《潤澤的座位》一文中,作者從女兒受傷的經(jīng)歷中發(fā)現(xiàn)了一個難以被察覺的細節(jié):如果班級學生數(shù)為奇數(shù)時,究竟該如何安排那一個單獨的座位?——在慣性思考中,人們多是以“消極懲罰”作為答案,也即誰犯了錯誤,誰“不幸”被選中。
但可不可以有另外一種可能:我們把這個特殊的座位變成“表揚的座位”?鄭也夫先生在《后物欲時代的來臨》中,就呈現(xiàn)了這一做法,并作出理性分析:“追新”構(gòu)成的適度刺激,變成了激勵學生的媒介,暗合了人性炫耀的本能。也就是,從人性的諸多本能之中,潛藏著教育的資源與機會。
實際上,細節(jié)給人的啟發(fā)是,我們不僅需要擺脫思維的路徑依賴,積極地進行逆向思考,同時還要推動,讓改良真實地發(fā)生。從“不要掃光紫荊樹的落花”,到“增加長度的課桌”,再到“專放書包的柜子”……在這些“細枝末節(jié)”的改造中,我們已經(jīng)開始筑立一所學校的“觀念地層”,管理者再通過自己的引領和點化,漸漸改變一批人,這批人再影響身邊的同事、家長、朋友,以此類推。不難發(fā)現(xiàn),新言說、新行動、新舉措將在不同的人群中找到合適的土壤和氣候,逐日、逐月、逐季、逐年渲染與感召,或許有更多人在思維深處筑立起“觀念地層”,從而由點及面、以小博大地推動中國教育漸進式改良。
尤為寶貴的是,書中旗幟鮮明地提出,教育一定要直面現(xiàn)實的問題,直面人性的善惡,不逃避,不偽裝。
實際上,在現(xiàn)實的教育場景中,幾乎每個人都知道批判,甚至天生就是一個個伶牙俐齒的批判者、評論家,但如此立場,只會贏得浮于表面的回應,而無補于教育。《教育的細節(jié)》倡導每一名教師,尤其是班主任,應積極尋求個人的“一厘米之變”,即以日拱一卒的進取精神,從任何可以改變的地方積點滴之功,施細微之善,一厘米地努力去改變。
朱永通先生在對教育的體察和思辨中,將智慧和希望之光愔愔地灑落在教育的每一隅塵土上,讓人讀來明快而不失省察,熟悉卻又多高妙。“天下大事,必作于細”,教育的力量,就在細節(jié)中。而細節(jié)的力量,在于以身體力行的實踐重新筑立起每個人對待自身、對待教育、對待未來的觀念地層。
竊以為,《教育的細節(jié)》所致力的,正是這一點。
責任編輯? 劉玉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