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互聯網青春流落“天涯”

雨谷

近日，天涯論壇的疑似關停在網絡上引發了一輪“集體懷舊潮”。有消息稱天涯社區拖欠了電信服務器費用高達1000多萬元，因無力支付而停運。天涯創始人邢明證實了這個說法，為了“自救”天涯開啟了“七天七夜，重啟天涯”的直播義賣，希望以此為天涯籌得300萬元資金。然而，7天下來，天涯只完成了5%的目標——從抖音平臺總計收入14.99萬元，還有其他平臺的捐款共計54766元。這個匆忙的決定沒能挽回天涯的離場。

作為昔日全球最大的中文互聯網社區，天涯論壇曾與貓撲、西祠胡同、人人網等知名論壇一同陪伴中國最早一代互聯網用戶的成長，可謂是中文互聯網的“青春”。因此，不少網友感嘆一代人的青春就此落幕。而在過去幾年里，眾多BBS論壇走向停運的事實，也無一不在提醒人們，中國互聯網的一個時代已經謝幕。

中文互聯網的古早“傳奇”

1978年1月，暴風雪席卷美國五大湖地區，而同是“芝加哥愛好者協會”成員的蘭迪·蘇恩與沃德·克里斯滕森，開始商量建立一套在線信息交流系統，方便協會成員之間進行線上交流。僅僅過了兩周，一套運行在Intel 8080計算機上，存儲僅有兩個8英寸軟盤的CBBS（Computer Bulletin Board System，計算機公告板系統）誕生，這便是世界上第—個BBS。

進入到20世紀90年代，BBS跟隨互聯網一起進入中國。不過，對于當時的普通巾國家庭而言，售價動輒上萬的電腦還是高不可攀的奢侈品，因此許多早期的BBS都產生于大學校園，比如清華大學BBS“水木清華”、北京大學BBS“一塌糊涂”以及南京大學BBS“小百合”。

90年代初期，基于互聯網的溝通便利以及獨立開放的輿論氛圍，來自全國各地的精英大學生們，在BBS上討論國際局勢、分享自己對未來的思考，也八卦校園內外的熱門事件，為大學生活增添了許多樂趣。據說，水木清華巔峰時期的版面數量超過500個，注冊用戶超過30萬，最高同時在線人數達到23764人，是中國人氣最高的高校BBS。

除了聚集高校大學生的校園BBS，社會上也出現了一批優質BBS，其中最具傳奇色彩的一定是CFido（中國惠多網）。與依托高校資源建立的校園BBS不同，CFido的創立和運營靠的是最早一批中國網民的“用愛發電”，其中有不少后來成為了中國互聯網“大偌”。

例如1993年剛剛大學畢業進入寧波電信局工作的丁磊，就是在CFido創始人孟超的幫助下，于寧波建成了自己的BBS站，后來他又南下廣州創辦了網易。后來網易“引以為傲”的跟帖和蓋樓，多少也有一些BBS的影子。

馬化騰也曾是CFidoFS重度用戶。1995年，已經通過開發軟件賺到第一桶金的馬化騰，拿出5萬塊錢買下4部電話和8臺電腦，創立了CFido的深圳站——Ponysoft。外表看上去一臉青澀的“小馬哥”，會在BBS里和網友聊天，也會見網友比如丁磊。雖然很難說BBS里天南海北的網友通過網絡進行交流的方式，有沒有對QQ的誕生產生積極影響，但至少BBS已經讓許多像馬化騰—樣的中國網民感受到了社交網絡的奇妙之處。

年少成名的雷軍也與CFido頗有淵源。1996年，因為WPS“盤古套件”開發失敗，雷軍第一次遭遇人生低谷。據雷軍本人回憶，他曾是CFido程序人生版的版主，“最猛的時候每天一兩百帖”。后來在CFido網友的鼓勵下，雷軍重拾信心回歸金山與求伯君合作推出了WPS97，為身處水火之中的金山力挽狂瀾，而求伯君本人也是CFido珠海西點的站長。

作為中文互聯網世界最早幫助個體實現連接的橋梁，BBS產生的背景以及聚集的大量精英人物，無疑是其締造中文互聯網傳奇的主要原因。這是時代賦予BBS的責任，而隨著中文互聯網行業迎來黃金窗口期，網絡時代的大門也終于被打開。

初代熱點制造機

被BBS影響的也不只有互聯網“大佬”。在彩電尚未完全普及，仍然有許多人主要通過讀書、看報來獲取資訊的上世紀90年代，互聯網引發的信息大爆炸讓BBS成為了人人都可以接入的“流量池”，普通人擁有了成為焦點的機會。

作為一個綜合性論壇，天涯下分股票、雜談、電腦技術、情感天地、藝文漫筆、新聞眾評、體育聚焦、書蟲茶社、旅游休閑、天涯互助等欄目，幾乎覆蓋了所有的日常話題。在沒有微博、抖音、小紅書的早期互聯網時代，天涯就是—切熱點新聞的集中爆發地。

事實上，天涯最早的一批用戶也并非真正的“普通人”。能夠隨時隨地上網，并且花大把時間泡在BBS上的，不是大學生就是公務員，又或者是長期在論壇里蹲守新聞線索的媒體人。也正是這樣—個特殊的用戶群體，讓天涯多了很多人文氣息和江湖氣。

2006年，愛好歷史的27歲海關公務員石悅開始用“就是這樣嗎”的ID，在天涯歷史版更新小說，后來他換成了那個更為人熟知的名字“當年明月”，繼續更新如今的現象級作品《明朝那些事兒》。那個時候“天下霸唱”還叫張牧野，“孔二狗”叫孔祥照，《鬼吹燈》和《東北往事：黑道風云二十年》讓論壇上的人們讀得津津有味。

除了為網友們提供了豐富的互聯網讀物，天涯論壇更是大家討論社會話題的重要場所。天涯網友們用角度新奇的解讀和表明態度的大量回帖，制造了一個個熱點，吸引了整個社會的輿論關注。2008年的南方雪災和汶川地震，天涯論壇也迅速組織了大量物資運往災區，并且發起捐贈活動向災區人民提供支持和幫助。

相比現在的網絡環境，當時天涯論壇上的網民們總是在—起“求真相”而不是施加網絡暴力。而在社會新聞里，對新聞細節的較真和你來我往的辯論，既是為素未謀面的人捍衛其權利的“見義勇為”，也展示出“咫尺天涯”的虛擬網絡里，也能擁有和現實一樣真實且美好的社交氛圍。

可惜的是，這種依托于單純的傾訴與表達建立起來的社交氛圍，很快就因為用戶規模的快速擴容被沖淡。同時，隨著web2.0時代的全面到來，徼博、微信以及微信公眾號的出現，將“BBS版主”從“發布新鮮內容”“刪除廣告帖”等繁復的日常運營工作中解脫出來，成為移動互聯網時代的“大v”和KOL，并且平臺還會提供完善的商業變現渠道。至此，BBS上曾經的那份單純和真誠被徹底瓦解。

再見互聯網江湖

作為互聯網早期的產物，天涯論壇的衰落只是時間的問題。這其中有創始人邢明經營不善、管理混亂等內部原因，但歸根結底還是因為時代變了、用戶變了。

當人們將網絡作為日常獲取信息的第一渠道，內容市場的需求爆發導致內容生產被賦予更快、更新奇、更具流量效應的產品邏輯，僅僅靠人工分享和搬運資訊的BBS，無法再滿足人們的內容需求。另一方面，由于早期“網紅”事件帶來的流量讓一部分人看到了炒作的價值，網絡上開始產生大量的惡意炒作甚至發展出“審丑”的不良風向。而在廣大網友被炒作、謠言不斷“刷新三觀”后，新聞資訊與謠言的界限開始變得模糊。

人們不再關心看到的內容是否真實，反而更在意通過平臺提供的評論、點贊以及轉發等各種互動功能，毫無顧忌地輸出自己的觀點和想法。與BBS時期基于深刻思考后的單純傾訴與表達截然不同，web2.0時代的公開表達被情緒把控，這股風氣在后期的天涯論壇同樣有所體現。

內容質量的下降加速了用戶的流失。再加上微博、豆瓣、知乎等細分領域的社交平臺在移動互聯網時代承接了新的用戶增量。不進則退的BBS，從此走上了下坡路。

值得一提的是，天涯論壇作為中文互聯網的“傳奇”，其價值早已獲得市場的認可。2004年，天涯資金最困難的時候，新浪和搜狐都曾表達出收購意向，但被創始人邢明拒絕。因為在邢明看來天涯并不缺錢，他更希望以入股的方式，與其他科技大廠“強強聯合”。

因此在2005年，天涯接受了來自IDG資本、清科創投、聯想控股、谷歌等知名投資機構和科技大廠的數百萬美元投資。此外，天涯也曾在2015年掛牌新三板，但在移動互聯網的時代浪潮下，BBS本身已是強弩之末，即便盛名如天涯也并未在新三板實現更多資本價值，蹉跎了4年便從新三板摘牌。

更多家底不如天涯的BBS則相繼停運。僅2015年到2017年，就有鳳凰論壇、網易論壇、搜狐論壇等一批知名互聯網論壇接連宣布關閉。而從2021年起，貓撲、鐵血社區以及西祠胡同陸續關閉發帖功能，并在不久后宣布永久關停。

坦白來說，從互聯網行業發展的角度來看，BBS的消失只是時間問題。就如同智能手機取代功能機、外賣APP取代電話訂餐，用戶不斷增長的新需求被技術迭代下產生的新產品滿足。

但令人遺憾的是BBS的謝幕，也宣告了“互聯網精神”的消失：社交網絡上陌生人之間不再輕易釋放單純的善意，為了獲取流量有的人也不再固守底線，而更多用戶成為KOC、KOL的目的是為了流量變現。這也意味著，如今的互聯網氛圍下，BBS所經歷的“光輝和衰退”也將繼續在其他社交網絡平臺上重演。

人們感嘆BBS的逝去不只是懷念自己的青春，更是在追憶留經單純、溫暖的互聯網氛圍。在對天涯的一片哀悼中，更隱含著對當下互聯網的無奈和唏噓，而沒有見證過BBS輝煌的人，不會感覺到任何遺憾，這是一種不幸，也是一種幸運。

摘自微信公眾號“驚蟄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