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得“真意”，何以“忘言”

康丹妮

陶淵明是中國第一位田園詩人，被稱為“古今隱逸詩人之宗”。陶詩中以物我相融的意境和平淡醇美的語言，展示了詩人在亂世中返璞歸真的情感、在人與自然關系中深邃質樸的哲思及在田園生活中淡泊飄逸的審美。他的詩文影響了歷代文人的思想與創作，也對我們的現實生活有著很深的啟示。陶淵明的《飲酒》共20篇，而其五“結廬在人境”最能說明他的興發感動。筆者從解讀此詩中淺談陶淵明的人生境界以及其現實意義。

歸去來兮——陶淵明的現實生活

東晉詩人陶淵明，出生在一個文化底蘊深厚的家庭，他從小接受了儒家思想的教育，曾祖陶侃是立下戰功的太尉，而祖父陶茂、父親陶敏都擔任過地方太守。在這樣的家庭環境熏陶下，陶淵明年輕時就立下“大濟蒼生”之志。

中國儒家思想歷來講究積極入世，“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應是天下臣民的道德規范。陶淵明的前半輩子，不斷地在官僚與隱士這兩種社會角色中做著痛苦的掙扎。他多次擔任地方小職，卻有著“不為五斗米折腰”的傲骨。

孔子曰：“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亂世，之所以亂，是因為失去了“道”。大逆不道靠篡位而得到天下者，必然受到世人的唾棄。認清這一點后，陶淵明憤懣不已，難道自己的報國理想竟是幫助他人謀反篡位？

“徘徊無定止，夜夜聲轉悲”，在亂世中，陶淵明如同一只失群之鳥。他在經歷了多次出仕與歸隱的糾結后，身心俱疲，“于是悵然慷慨，深愧平生之志”。陶淵明毅然辭官，歸田隱居。為此，他寫道：“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

陶淵明在《歸去來兮辭》中說：“富貴非吾愿，帝鄉不可期。”他熱愛自然，心性閑靜，受儒家思想影響，本想發展仕途，施展抱負，卻不料身處陰暗的官場中同流合污。同時，他又受道家思想左右，更愿意把自己的心志借自然意象寄托，于是，陶淵明寫下了“見樹木交蔭，時鳥變聲，亦復歡然有喜”（《與子儼等疏》），這體現了陶淵明陶醉于大自然的真實情感。

陶淵明在寫《飲酒》時，已辭官十余年。在他躬耕隱居時，曾有人贈酒并勸他再次出山做官。這引起了陶淵明對自己人生選擇的諸多反思，于是寫下了一組20首《飲酒》詩。可以說，《飲酒》不僅是給那些勸他做官之人的一份答卷，也是陶淵明對自己人生真意領會的回答。這份答卷，或許用第五首“結廬在人境”中的“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最能解答。

得意忘言——陶淵明的人生境界

我國著名哲學家馮友蘭曾說，若是不管這些個人的差異，我們可以把各種不同的人生境界劃分為四個等級：自然境界、功利境界、道德境界、天地境界。而中國哲學的傳統，是幫助人達到道德境界和天地境界。這也是對于人與社會的積極意義和人與宇宙的超道德價值的思考。陶淵明的這首《飲酒》，恰恰最能體現他的人生境界。

遠離利益的道德境界?！敖Y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碧諟Y明表明自己辭官后，把房舍建造在“人境”。陶淵明并非不食人間煙火，他與百姓一起生活在田園之中?！按箅[隱于市”，陶淵明生活的地方如同他夢幻中的“桃花源”一般，“土地平曠，屋舍儼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阡陌交通，雞犬相聞。其中往來種作，男女衣著，悉如外人?！边@樣“怡然自得”的生活，無論是夢境，還是真實，都是陶淵明心之所向，又是他創造的美好境地。

陶淵明喜歡“人境”，卻要遠離“車馬喧”，因為只有富貴之人才能用得起車與馬。“結廬”與“車馬”形成鮮明的對比，可以看出，陶淵明的“隱”，是遠離權貴與仕途。可是，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會有喧鬧，就會有是非。陶淵明能“結廬在人境”，不僅因骨子里的清高孤傲，更是有著對質樸生活的悠然自得，這才是真正的難得。

陶淵明解開能在“人境”卻無“喧鬧”的秘笈就是五個字：心遠地自偏。這個“遠”是心遠而非身遠，是超脫于世俗利害的心境，是淡然而全足的精神狀態，也是對爭名奪利退而遠之的態度，所居之處哪怕是市井，也因“心遠”而變得寧靜。如此看來，這“車馬”二字，似乎也讓人聽著“哐當”作響，似乎讓人看到了那些奔逐于俗世、追逐利益的車馬客。陶淵明建立了“桃花源”式的理想世界，這也是他內心遠離塵囂、遠離官場、保持高尚的道德境界。

歸復自然的天地境界。“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边@四句詩平實樸素，東籬邊隨便采菊，偶然間抬頭見到南山。傍晚時分南山景致甚佳，霧氣峰間繚繞，飛鳥結伴而還。

這菊花、東籬、南山、夕陽、飛鳥，本是常見之景。為何陶淵明卻道“此中有真意”呢？老子曰：“自知者明?！碧諟Y明在歸復自然中，喚醒了他的自知、自覺：陶淵明在亂世中，曾報國無門，身陷囹圄。曾經是多么困惑、糾結、痛苦、憤懣。如今見到這南山的永恒、山氣的美好、飛鳥的自由，不正是大自然的真諦嗎？他已然“會意”。被這樣美好的大自然興發感動，這是一種怎樣的領悟？可是，該從何說起呢？

“真意”的“真”，在魏晉玄學中，“真意”既是自然的意趣，也是生命本然的自在，是人的真實本性。陶淵明通過自身對人生意義的追尋，領略到了天地萬物不受任何局限，追尋自身的自在之處，找到盈盈不虛、生趣盎然的生命本真的狀態，更是陶淵明對盛衰有時、萬物消長的自然規律的回味。這四句詩的景象，不僅有著飄逸之姿、靈動之態，更是詩人在大自然中的興發感動，“我”與自然物我相融的全真狀態。

歸隱的生命不僅是菊花、東籬、山氣、飛鳥等自然生命，也是詩人的“性本”，即詩人的真實自我。陶淵明在自然生命中感發，同時也喚醒了內在的本性自然。外在的宇宙自然和本性的自然融合一體才能叫作“真”境，歸隱的生命感覺也才能在天地之中真正找到歸宿。

大真大美——陶詩帶來的現實意義

陶淵明把自己個體生命融入自然的生生不息之中，他喜歡在山水之間游蕩，觀察花草樹木，聆聽鳥鳴蟲聲，感受四季變化。他也將自己的情感體驗融入農忙耕耘之中，他舍棄功名利祿、超脫名利的束縛，追求心靈的自由和內心的真實。他在超脫社會現實時領悟了生命的奧義，達到人與自然合一的全真狀態。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這兩句詩仿佛讓我們看到了陶淵明感官與心靈最真實的獨白：若你也和我一樣，讓飛鳥伴隨你歸回，人在哪兒都是“心遠地自偏”，在哪兒都能“悠然見南山”，在哪兒都能“山氣日夕佳”……

這不正是“獨與天地精神往來”的美好境界嗎？可這生命的真諦，如何能道？如何能名？語言是多么蒼白，這來自大自然的真意，令陶淵明話至嘴邊，卻再也找不到方式表達。真意只可意會不可言傳，不說也罷。

全詩讀畢，詩人與讀者皆醉。仿若我們都在《飲酒》中陶醉。這何嘗不是陶淵明給我們帶來的“真意”？這“真意”是物我相融的寧靜之“真”，這“真意”是行事雅遠的豁達之“真”，這“真意”是有限之生命投入無限之時空之“真”。雖老莊思想、魏晉玄學看似離我們甚遠，可陶淵明卻通過這么一首質樸又醇美的古詩，用“無言”的方式讓我們的哲思穿越古今。

陶淵明之前，沒有人能將田園景色上升至真我的境界，詩人與自然融為一體，這是多么寬廣的胸襟，陶詩給人們留下的是視覺的震撼，心靈的澎湃，從未有人達到過如此的藝術境界，這種境界之美主要表現在虛實結合與哲學之美上。

陶詩的“真意”，在于個人的心領神會。而我們當下的生活，不正缺少對內心“返璞歸真”的追求，與對世界“大美不言”的認知嗎？或許“得意忘言”給我們的啟發是一種減法思維，減一分口舌，減一分貪念，減一分偏執……一直減至內心的靜篤。

正所謂：“為學日益，為道日損。”在生活給我們出難題時，請放下表面的偏見、虛妄、執著，尋找內心的真摯與平靜。宇宙的真相與奧秘，生活的真意與智慧，往往需要一層一層撥開、一層一層減除，最終我們會豁然開朗。

陶淵明的“得意忘言”正因他已達到“貴無”的人生境界，也創造了將個體生命與藝術審美渾然相融的意境。而這竟是最簡單的道理。每個人都可以從萬物中會意，在生活中取經。只要我們善于發現，此中真諦，得意即可，無法言表。

陶淵明為中國士大夫的精神世界搭建了一座堡壘，雖存有避世的消極意義，但更引人深思的是其追求本真、歸復自然、物我相融的人生境界與審美情趣。這種哲學境界給予了中國后世人民追尋返璞歸真、心靈自由的精神之美。而這種美，是深邃而永恒的。

（作者單位：深圳市布心小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