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妃
20 世紀80年代中后期,先鋒文學在中國文壇崛起。馬原、洪峰、蘇童、余華等青年作家登上文壇,他們對現有的社會秩序、理性邏輯、創作原則和欣賞習慣報以懷疑的態度,在創作中追求風格形式、敘事結構、語言經驗上的新奇。余華早期創作的小說《死亡敘述》《十八歲出門遠行》《一九八六年》《四月三日事件》等,以異乎尋常的先鋒敘事顛覆了傳統小說模式,具有很強的實驗性,也由此引發了一次先鋒實驗創作高潮。
20 世紀90年代初,中國的市場經濟改革給文學生態環境帶來影響,市場化的沖擊導致文學喪失了其原有的社會效應。商品經濟的發展和意識形態的變化都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先鋒文學的生存發展環境。先鋒文學特有的前衛性、創新性以及新奇的形式實驗等,都在90年代初期多元文化和大眾文化的沖擊下,難以繼續發展。眾多先鋒小說家的創作進入“瓶頸期”,開始回歸現實主義,集體轉型。余華的創作在20 世紀90年代也開始逐漸轉型,與80年代冷漠、暴力的敘述風格不同,開始有意識向傳統回歸,故事中展現出生活的本來面目和人生的自然狀態,充滿溫情的敘述話語,彌漫著悲憫和溫情的氣息。余華在作品中開始傾注人文關懷,關注人物命運,塑造有血肉的人物。《在細雨中呼喊》是余華的第一部長篇小說,也是余華由先鋒小說回歸傳統講述故事的過渡作品。之后創作的《活著》是余華在回歸傳統寫作方式上踏出的最堅實一步,而在其后的《許三觀賣血記》則標志著余華逐漸完成了回歸傳統小說敘述模式的轉型。
本文要討論的作品是余華繼《兄弟》之后的長篇小說《第七天》。余華在這部作品中描述了荒誕離奇和冷漠暴力的世界,小說中延續了余華早期的先鋒敘事風格,重現了先鋒敘事的特征,并且在一定程度上呈現了余華回歸傳統寫作后作品中先鋒敘事的新突破。《第七天》以死者楊飛的視角講述了他死后七天的經歷,通過一個死魂靈描寫了生與死、彼岸和現實的荒誕世界,展現了小人物的生存苦難和死亡遭遇。《第七天》中包含著先鋒敘事的因素,繼承了先鋒文學的荒誕性,可以說是余華的先鋒文學回歸現實主義之后的新探索和新超越。
《第七天》講述的是一個荒誕的關于尋找的故事,主人公楊飛尋找養父楊金彪的過程構成了小說的主線,在尋找的過程中慢慢地展現了殘酷、荒誕的世界。《第七天》開篇就透出詭譎肅殺的氣氛,也成為整個小說荒誕的起點。“濃霧彌漫之時,我走出了出租屋,在空虛混沌的城市里孑然而行。我要去的地方名叫殯儀館,這是它現在的名字,它過去的名字叫火葬場。我得到一個通知,讓我早晨九點之前趕到殯儀館,我的火化時間預約在九點半。”一個人在死后還能在大街上行走,還能自己走去殯儀館火化,這讓人難以置信且毛骨悚然的事情一下子就把讀者帶入了余華所構建的荒誕世界。而當楊飛趕到殯儀館的時候,得知沒有墓地、沒有骨灰盒的人無法火化,于是作為一個亡靈的楊飛離開殯儀館,開始了他荒誕茫然的尋找之旅。
“我重新置身于彌漫的濃霧和飄揚的雪花里,可是不知道去哪里。我疑慮重重,知道自己死了,可是不知道是怎么死的。”楊飛第一個要尋找的就是自己的死因。在第一天里,楊飛從廣場到盛和路的廢墟再到譚家菜飯館,他艱難地還原了自己從生到死的過程,他能夠尋找到的最后情景是坐在譚家菜飯館里,讀著報紙上前妻李青自殺的消息,飯館發生了爆炸。通過尋找自己的死亡真相,楊飛確定了自己的身份,同時開啟了他的荒誕旅程。在亡靈第二天的尋找中,通過對自己記憶的還原,我們看到了楊飛和李青的婚姻史。他們生前由合到分,死后又由分到合,跨越了生死之后的結合似乎讓彼此之間已經沒有抱怨和嫉恨,似乎這段姻緣已經擺脫了所有世俗的羈絆,然而最后李青為了一場盛大的葬禮還是離開了楊飛,從這里也看到了世俗社會中荒誕的婚姻。第三天楊飛尋找的是撫養他成人的養父楊金彪。楊飛通過對記憶的尋找還原了他與養父之間相依為命卻溫暖無比的生活,其中飽含著楊飛與楊金彪之間超越血緣的父子之情。從第四天開始,楊飛在鼠妹的帶領下,來到了“死無葬身之地”,進入亡靈世界。在那里,楊飛遇到了許多曾經在生命中相遇卻又遭受不幸與災難的人們。在第五、第六天,楊飛在尋找養父的過程中,變成了傾聽者、真相的還原者與講述者。那些曾經被修飾、遮蔽或歪曲的新聞,通過楊飛的尋找,得以還原荒誕不經的真相。到了第七天,楊飛在護送鼠妹來到殯儀館火化后,也終于在殯儀館與自己的養父重逢。
“在《第七天》里,‘尋找’只是故事的外在形式,只是敘事的內驅力。‘尋找’的目的,是為了揭示和再現。它意在告訴我們,每一個亡魂都見證了一種荒誕的現實,每一個亡魂也道出了世間的一個真相。尋找,是為了見證。既見證了我們這個時代的混亂和浮躁,也見證了善良人性的光澤。”楊飛從尋找養父開始,到最后父子相見,從現實世界到亡靈世界,通過一次荒誕的尋找之旅,打開了更多亡靈的生前記憶,描述了亡靈的死亡和死亡背后的故事,反映他們死亡之前的世界。余華在《第七天》中采用了荒誕的手法,試圖擺脫寫實敘述的局限,從一種獨特的角度來審視現實。
余華的作品中,從不缺乏死亡這一主題,他的早期作品尤其是20 世紀80年代中后期的作品,很多都充斥著非正常死亡的現象和人物,充滿荒誕的色彩,到《第七天》又重現“死亡”這一主題。
“死亡”是《第七天》中所有故事發展的連接點,因為不斷有人死亡,才牽扯出不同的故事。《第七天》描寫的是主人公楊飛去世七天內的經歷與回憶,通過他游走在現實與亡靈兩個世界中的經過,牽扯出其他亡靈,再由其他亡靈的敘述將一個個死亡故事以及背后的真相呈現在讀者面前。《第七天》通篇以第一人稱展開敘述,敘述者“我”是個已經死亡的人,敘述的角度是從死者的角度來分析活人的行為和思想。這種敘述策略擺脫了傳統的表現方式,走出讀者的慣性思維和閱讀經驗,以死者的另類角度觀察世界,必然會產生違背常理、常情的陌生化視野,使得司空見慣的生活更顯離奇荒誕,也以此來挑戰當下常規的價值取向和道德規范。
在《第七天》里,余華把死亡當成一個反觀現實的支點,通過眾多死亡故事的展現,尋找死亡背后的真相,用死亡透視現實的荒誕世界。《活著》是單純地敘述個人的死亡,具有表達生命價值、展現苦難命運的意味。而《第七天》中關于死亡的敘述與《活著》不同,小說中一共詳細描寫了14個死亡事件,牽扯了上百個人物的命運。死亡是相同的,但死亡的過程卻各不相同,每一次死亡都是一個充滿荒誕意味的故事。
余華在接受采訪時說過:“在《第七天》里,我從一個死者的角度來描述現實世界,這是我的敘述距離。《第七天》是我距離現實最近的一次寫作,以后可能不會有這么近了, 因為我覺得不會再找到這樣既近又遠的方式。”[3]《第七天》寫的是死亡,又不僅僅只寫死亡,余華真正關心的不是死后的世界,而是通過死后的世界描寫死前的世界,生與死的敘述距離、死亡背后的事件真相,都暗含著余華想要呈現給讀者的特定的敘事內涵。楊飛在死亡世界尋覓的七天里,不斷揭穿現實世界中人們茶余飯后談論的焦點問題,盡情展現社會的征候,反映底層的困境。
“死無葬身之地”這一荒誕的存在是整本小說的核心所在。在那個特殊的空間里,人們相處友好,互相關愛、互相幫助,曾經水火不容的人們能夠和諧相處,充滿平等、自由、溫情。余華在作品中采用了一種“以死觀生”的敘述策略,即用死亡探討生的意義。
“我們甚至可以說,在《第七天》中,所有關于陰間世界的理想性建構,只是一種聲東擊西的表達手段,一個創作主體用來觀察社會、審視現實的視點。”余華直擊社會,通過“以死觀生”的敘述策略,揭開現實世界中各種吊詭的生存現狀。但或許那更多的是出于“同是天涯淪落人”的相互憐憫和同情。
敘事結構不僅具有像話語一樣的敘事功能,甚至一些特殊的敘事結構往往比話語本身更能傳達豐富和深邃的內涵和韻味。余華在采訪時說:“《第七天》的敘述有點像圓規,‘我’的經歷是圓心,所見所聞是一條條圓線,敘述的圓規一圈圈往外畫圓。”依照余華的說法,《第七天》的敘述結構應該是圓心圓圈式的,圓心即是“我”——楊飛,作為小說中的一個獨特的敘述視點,講述“我”死后七天的所見、所聞、所遇,而當遇到“我”力所不及的一些故事時,敘述的任務就傳遞給下一個與“我”相關的他者,小說中的每一個死亡故事線一圈一圈地往外擴散。例如“我”在“死無葬身之地”遇到鼠妹的鄰居肖慶后,肖慶為大家講述鼠妹的男朋友在現實世界的消息,而此時,敘述的任務就從“我”楊飛傳遞給了知情人——肖慶進行講述。
《第七天》的七個篇章都在敘述不同的故事,從表面上看,小說時間時序顛倒,過去和現在相互交織、滲透,給人以無序之感。但是如果我們以楊飛為中心,不難看出故事的主線實際上是楊飛死后尋找養父的過程,我們可以將故事的主線看作是第一個圓圈,那么以楊飛為圓心,所有與楊飛有著直接或間接聯系的人物以楊飛為中心向外擴散生成不同的敘事空間,在不同的時間與空間中發生了看似沒有什么關聯的故事。然而看似互相獨立的故事,實際上都會因為某個點相互交融,以一定的頻率和主線故事并置對照,最后融入“死亡”這個大圓圈當中。余華塑造了楊飛這個人物,以楊飛的個人之死,打通了死亡世界與現實世界,將現實與荒誕融合,不同的故事在大圓圈內融合、串聯,一環緊扣一環,達到了多音齊鳴的效果。
此外,《第七天》中圓圈式的一件件死亡事件的重復累加也給文章的結構增加了荒誕性。小說中的重復循環的敘事手法可以說和先前的先鋒敘事有著密切的聯系,重復敘述的風格在余華早期的作品中很常見。在《活著》中,不斷重復的死亡情節,仿佛進入詭譎的命運循環,將命運的不確定性與小說的悲劇意味體現得淋漓盡致。在《許三觀賣血記》中,“賣血”成為最典型的重復情節,情節結構安排上的荒誕,以及重復出現的賣血前準備和賣血后吃飯的場景,不斷加深荒誕沉重的感覺。《第七天》中也有重復的敘述風格,與《活著》當中的死亡情節重復不同,《第七天》通過楊飛不斷遇到一個個死亡的人,揭開自己或者他人死亡背后的故事,用一個個不同的死亡故事連接起現實世界與亡靈世界,用形式上的荒誕來襯托現實的荒誕。死亡事件不斷重復累加,不斷堆積形成對社會現象的重復敘述。余華想通過這種緊張的死亡循環、實驗性的文體,以虛構指向現實,以荒誕書寫荒誕。
《第七天》這部小說可以說是具有先鋒敘事特征的現實主義小說。余華這樣評價《第七天》:“假如我要說最能夠代表我全部風格的小說,只能是這一部,因為從我八十年代的作品一直到現在的作品里面的因素都包含進去了。”《第七天》延續了余華由先鋒轉型回歸傳統后對現實的觀照,故事的敘述方式更為生動,故事脈絡和結構也更為清晰,回歸了傳統美學的敘事規則,也延續了“文以載道”、揭露現實的傳統敘事方式。余華在小說中不斷地展示頑固而又荒誕的社會問題,無情地揭露時代之弊與人性之惡,為底層的絕大多數沉默者發聲,充分彰顯其作為作家的強烈的現實批判精神。與此同時,《第七天》中獨特的荒誕意味,也秉承了余華早期的先鋒敘事風格。小說通過亡靈的特殊身份,游走在生與死、荒誕與現實之間,以特殊的視角關注現實世界,以死觀生,讓荒誕的現實顯得更為荒誕。同時,貫穿小說的還有先鋒性的敘述、循環重復的死亡事件、情節內容上的荒誕、亡靈敘事的角度、圓圈式的敘述結構等等,都顯示了余華小說的先鋒性正在回歸,余華仍舊保持著先鋒精神,并進行不斷的探索和實驗,在對現實的悲劇性存在狀態和世界荒誕本質進行探討與揭示的同時,仍然繼續捍衛和堅守著先鋒文學的精神理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