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方祺,許 欣,戴光全
(華南理工大學 旅游管理系,廣州 510006)
節事研究作為人文學科領域中的一部分,早期就引入了閾限(Liminality)概念(廖俊 等,2013)。一直以來,體育賽事都是事件及事件旅游研究中比較受關注的領域之一(Getz et al., 2020)。在全民健身的號召下,不斷涌現的馬拉松賽事深受大眾關注。馬拉松賽事的成功舉辦可作為城市的標志性事件,不僅能為舉辦地帶來一定的經濟效益,也能給城市的發展帶來巨大的社會效益(王海 等,2012)。隨著人們生活水平的提高,馬拉松早已超越健身這一原始目的,上升為一種塑造自我的哲學行動(于顯洋 等,2018)。有研究基于體育健身的社會學理論,對城市馬拉松流行現象進行了理論層面的分析(王健,2019);也有研究以擬劇理論為基礎,分析參賽者盲目從眾和炫耀自我的心理,以及在賽場上展示獨特行為和外表的自我呈現行為(崔永衡 等,2016);部分研究從社會學的角度,對青年群體參與馬拉松的原因及其收獲進行探討,分析了其中的社會過程(曾遠力 等,2017);還有研究基于文化身份認同視角,結合布迪厄的階級理論,探究城市中產階級熱衷于馬拉松的動因(盧天鳳 等,2018)。由此可見,除了關注馬拉松賽事本身對城市發展產生的正向影響外,對馬拉松參賽者這一群體的關注也十分重要,基于此,研究馬拉松參賽者的體驗具有重要的理論與現實意義。
體驗作為一種必須的心理消費需求,是旅游業發展和旅游產品開發的重點,也是旅游理論研究的核心(孫小龍 等,2019)。閾限是指從正常狀態下的社會行為模式中分離出來的一段時間和空間(維克多·特納,2006)。這一概念在節事研究中已有一定的討論,節事閾限被認為是在各種傳統節日和新興節日中人們所處的閾限狀態(廖俊 等,2013)。在閾限體驗研究中,節事活動通常被視為逃離日常生活和社會義務的空間,如音樂節(Wu et al.,2020)、大型體育賽事(Peachey et al., 2015)和國內少數民族的傳統節慶(馬凌,2010)等。閾限理論一般被用于傳統節日的特征、功能分析以及節日意義的構建(廖俊 等,2013)。節事作為旅游吸引物在世界范圍內蓬勃發展,對節事參與者的閾限體驗需展開更深入地研究。而目前從人本主體視角的體驗還未得到充分的討論,鮮有研究從閾限體驗的角度探討大眾體育賽事參賽者的體驗。故本文提出以下研究問題:1)大眾體育賽事參賽者的閾限體驗是如何建構的?2)該閾限體驗包含了哪些特殊的內容?綜上所述,本研究試圖從閾限理論的角度,以馬拉松參賽者為研究對象,通過扎根理論的質性研究方法,分析馬拉松參賽者在賽事中所產生的閾限體驗,以期從閾限理論的角度豐富節事體驗的研究內容。
社會科學中的閾限概念起源于法國民俗學家Arnold Van Gennep 的過渡儀式(Rite of passage)。過渡儀式是個體或社會群體從一個社會地位過渡到另一個地位的儀式,包括分離、過渡和聚合3個階段,也可以用“閾限前—閾限—閾限后”(Preliminal-Liminal-Postliminal)指稱,但前者與儀式本身有關,后者與時空轉換有關,其中的過渡階段即閾限階段(阿諾爾德·范·熱內普,2012;周群英,2023)。Turner(1979)接受了Gennep 的儀式三段論,但與Gennep 關注儀式的動態過程和各階段間模式化關系不同,Turner重點探索了其中的閾限階段。Turner將閾限看作是從正常狀態下的社會行為模式之中分離出來的一段時間和空間,在該時空中,個人的社會地位發生了特定的、象征性的變化(維克多·特納,2006)。他指出“閾限”是儀式過程的核心,處于“結構”的交界處,是一種在兩個穩定“狀態”之間的過渡和轉換(維克多·特納,2006),并將閾限定義為“一種介于日常生活/文化、社會狀態、法律秩序、結構性程序之間的中間狀態和階段”(Turner, 1979)。所以,閾限理論(Liminality theory)經由“過渡禮儀”發展而來,是對模棱兩可的中間狀態(Betwixt and between)的專門性討論(Turner, 1982)。
閾限狀態是2種事物或狀態之間更替或交換進程中的過渡狀態(維克多·特納,2006)。閾限階段中的個人身份在社會層面和結構層面上都是模糊的,而這種模糊性隱含著抵制社會結構的可能性和開放性,即“反結構”特征(Anti-structure)(Turner, 1982)。反結構被視為儀式的本質(張建軍,2009)。在閾限階段,日常生活規范與顛覆性、逆反性的儀式行為相碰撞,通過反結構,人們的地位分化和異質性得以暫時消弭(周群英,2023)。同時,Turner認為“閾限”與“交融”有一定的聯系,交融是人們在特定的時空中剝離自己的等級身份從而進入到一種關系平等的狀態中(維克多·特納,2006)。Turner從結構與交融的互動中解釋社會過程,既靜態解釋了閾限前、閾限后與閾限的共時性存在,也動態辯證地分析了“結構—反結構—結構”的社會過程(張帆,2007)。交融是平等個體之間沒有差別的領域,結構則是社會地位差異和等級化的制度(Turner, 1982),事件在結構和交融的互動中不斷發展。閾限與交融的概念被運用于旅游研究,有學者認為在閾限和交融狀態中,等級制身份和社會地位發生了改變,角色和行為發生了顛倒和逆轉,人們在旅游活動過程中會變得更加放松、不受約束和容易接受新觀念(馬凌,2010)。閾限理論發展至今被不斷拓展,目前被廣泛運用于旅游學、管理學、教育學、心理學等人文社科領域,大大超越了人類學的研究范疇。這些新的研究趨勢凸顯出閾限理論的強大理論活力,對于分析和研究多種特定情境和事件具有重要價值。
自從Graburn 將閾限概念引入旅游研究領域后(Graburn, 1980; 2001),學者開始對其展開豐富的討論。旅游體驗閾限是指旅游者在旅游過程中體驗到其脫離于社會結構、日常規則,進入到自由、平等、反結構的交融狀態(Lett, 1983)。在閾限狀態下,游客可以體驗到正常生活中很少呈現的情緒和行為上的變化。如Zhang等(2019)認為旅游目的地作為游客暫時擺脫世俗義務的閾限場所,為艷遇這種典型的閾限體驗提供了場域;Huang等(2018)探討了機場作為微觀目的地的閾限性質,認為乘客與機場環境的互動能夠引發乘客不同的情緒和行為。近年來,學者們開始在更多旅游情境下對閾限體驗的形成過程進行分析,如參展商的參展過程(Li et al., 2022);義工旅游者的自我轉變過程(Magrizos et al., 2020)。也有研究將閾限視為整體體驗中的維度之一,并對閾限的內容進行深入挖掘,如Neuhofer等(2020)提出閾限是體驗中的一個獨特維度,節事的客觀環境刺激了參與者的感官并維持了閾限狀態。國內學者從旅游人類學的角度對旅游行為閾限進行了探討,如,潑水演員的類閾限特征(孫九霞 等,2016),貴州西江千戶苗寨“高山流水”敬酒儀式的演變過程(梁子茵 等,2021),旅游嵌入過程中傳統聚落現代化所呈現出的閾限特征(陶慧 等,2020)。綜合國內外閾限相關研究可知,作為儀式的閾限,研究主要聚焦于整體的發展過程及不同階段的過渡,而當研究單獨關注閾限階段本身時,更多是從研究對象出發,探討其在閾限階段中的特征。
在節事研究中,Getz等(2020)通過事件體驗模型,表達了在事件或節事中,參與者的核心體驗即閾限體驗,該模型展示了參與者與日常生活分離,進入到閾限區域內并沉浸于其中,角色、行為規范與日常行為發生顛倒,最后再次重新回歸到日常生活的過程。許多事件都被視為游客逃離日常生活和社會義務的空間。例如,搖滾音樂節(Wu et al., 2020)、同志馬拉松(Vuuren, 2014)、文藝復興節(Kim et al., 2007),為小眾群體的自我回歸提供了日常之外的閾限空間,使其能夠獲得自己日常生活中難以實現的放松狀態和角色,并開始狂歡式的幻想。國內學者對節事閾限的研究更多集中于傳統節事,主要包括民俗體育活動和少數民族的傳統節事,如潑水節(王鋼,2009)、魯南春節秧歌(杜靖,2007)、涼山彝族“朵洛荷”(童國軍,2021)、福建珪塘“三公下水操”(郭學松 等,2017)和閩臺“陳靖姑”儀式(郭學松 等,2016)。在閾限理論視角下,民俗體育活動及其所表現出的文化結構具有特殊含義,不僅是一種簡單的肢體活動,更是一種社會結構的文化象征(秦濤,2012)。而一些傳統節事則表征出民間社會的觀念,表達出人們將日常社會結構打破后對新狀態的渴望。
此外,體育賽事作為節事研究中的一個領域,其閾限體驗也受到了學者的關注。如羅秋菊等(2014)將亞運會開幕式視為一種公開性的閾限,標志著亞運會的開始,也是對日常生活的打斷。大眾體育賽事(Mass sports events)是體育賽事的重要組成部分之一。大眾體育賽事是以體育項目和不同運動方式為手段,以健身、娛樂和豐富體育文化為參與目的的體育活動形式,其一般不以追求比賽成績為目的,具有業余性、多樣性、開放性及商業性等特點,是一種大規模的集眾性活動(任大全等,2006;張燕中,2008;閆晉芳,2016)。近年來有學者開始關注大眾體育參與,探索了社會文化表象為民眾體育參與帶來的閾限體驗(王智慧,2020)。馬拉松作為一項以跑步為主要內容且兼具休閑娛樂與健身功能的體育活動,是最貼近群眾生活的大型體育賽事之一,隨著大眾對精神文化活動需求的增大,越來越多馬拉松業余愛好者開始參與進來,使其成為一種當代的休閑運動形式(郄雙澤等,2019)。還有學者發現馬拉松作為一種儀式體驗,跑者在其中可以體驗到孤獨感、邊緣性和閾限性(Vuuren, 2014)。綜上所述,現有研究關注到了體育節事中的閾限體驗,也有研究對體育競賽儀式過程進行分析(譚紅春,2010;徐昶楠 等,2016),但大多是分析事件及個體在閾限狀態中的特點或表現,沒有具體研究參賽者的閾限體驗是如何構建和演變的,也沒有強調參賽者閾限體驗的獨特之處,故對于大眾體育賽事參賽者的閾限體驗仍缺乏充分的解釋。對參賽者閾限體驗的探索,有助于揭示參賽者在賽事中的表現及重點關注方面,豐富節事體驗的研究,同時對于后續賽事組織方提高服務水平和賽事質量具有一定的參考意義。因此,本研究以馬拉松參賽者為研究對象,基于閾限理論,對馬拉松參賽者的閾限體驗的發展過程進行建構,并對其包含的內容進行深入剖析。
本研究采用非參與觀察法,通過實地田野調查拍攝照片、視頻,撰寫田野筆記等方式記錄了活動現場的環境氛圍、馬拉松參賽者的參賽情景與行為舉止等,以半結構化訪談法對馬拉松參賽者的參賽感受及其變化等方面內容進行文本數據收集。研究采用扎根理論質性研究方法分析數據,運用程序化扎根理論的3個編碼步驟探索馬拉松參賽者閾限體驗(朱麗葉·M.科賓 等,2008):1)通過開放式編碼對原始材料進行分析,形成概念和次要范疇。2)通過主軸編碼對次要范疇進行歸納得到主要范疇。3)通過選擇性編碼建立核心范疇。編碼過程由研究課題小組的2名成員共同完成,成員分別進行編碼后再次將有歧義的編碼內容進行討論修改,共計經過5輪討論最終得出現有編碼。
本研究于2021 年5—12 月在廣州市范圍內針對馬拉松參賽者展開調研。由于疫情的原因,2021 年下半年大型馬拉松賽事陸續取消,只有一些中小型賽事活動順利舉辦,故課題小組調研了中國馬拉松大滿貫廣州公益跑、廣州垂直馬拉松、小谷圍人才馬拉松訓練營、夜跑競速賽、戈17 馬拉松選拔賽5場中小型賽事。筆者除了前往活動現場進行田野調查,還聯系到一些跑者對其進行線上或線下專訪。調研中受訪者共計59 人,收集訪談記錄17篇,文本資料共計10余萬字,其中12篇用于編碼分析,5 篇用于理論飽和度檢驗,以確保沒有新的范疇和關系出現從而達到理論飽和。本研究受訪者中男性跑者37 人,女性跑者22 人,年齡在30 歲以上的占比79.66%,受訪者基本都是重復參賽者。詳細人口統計特征如表1 所示,對比“2019 中國馬拉松藍皮書”(中國田徑協會,2020)統計數據,本研究的樣本人口統計特征基本符合藍皮書的統計數據,說明本研究的調研樣本具有一定的可信度。

表1 馬拉松參賽者的樣本人口統計特征Table 1 Sample demographics of marathon participants
本研究使用編碼軟件Nvivo11,首先對訪談得到的文本數據進行逐句閱讀與文本分析處理,最終提取出241個概念,之后將所有得到的概念進行范疇化,根據概念之間的邏輯關系將相關概念歸類至同一范疇之下,并對各范疇進行歸納性命名,共形成40個次要范疇,分別為積極情緒、消極情緒、體驗動機、功利動機、心理動機、他人影響、成就動機、個人喜好、身體健康動機、生命動機、順其自然、社交動機、負面情感、正面情感、回歸自我、了解自己、不進行思考、感受客觀事物、階段性分心、控制感、賽中技能、全神貫注、主客觀挑戰、目標明確、即時反饋、身體變化、性格變化、精神變化、生活變化、觀念變化、充實人生經歷、專業性提高、展示自我、參賽感受、賽后回歸、正面感受、負面感受、再參與意愿、口碑和推薦意愿。開放性編碼示例見表2。

表2 訪談文本的開放性編碼示例Table 2 The open coding example of interview text
根據并列和因果等邏輯關系,探索上階段形成的獨立范疇之間的關聯,進一步歸類出主要范疇并對其命名。將40個次要范疇歸納為10個主要范疇,分別為賽前感受、參賽原因、情感生成、感知自我、感知節事場域、心流體驗①心流體驗:心流體驗是個體從事具有濃厚興趣的活動時,因完全投入而產生的忘卻周圍環境、喪失自我意識和時間感,并樂在其中的一種心理過程。、自我升華、個人成長、苦樂參半和行為意向,主軸編碼結果如下(表3)。

表3 訪談文本的主軸編碼結果Table 3 The axial coding result of interview text
選擇性編碼是根據主要范疇之間的相互關系,發展出能夠串聯和描述參賽者參賽體驗的形成過程的故事線,找到一個提綱挈領的“核心類屬”后,將其他類屬串聯并囊括在一個理論范圍之內。本研究結合Turner 的閾限理論及“結構—反結構—結構”理論(維克多·特納,2006),發現可以用“馬拉松參賽者閾限體驗”來統馭其他所有范疇。
根據扎根理論的分析結果可知,馬拉松參賽者閾限體驗的過程可以理解為參賽者離開日常生活的場所前往馬拉松賽事場地參賽,在該時空范圍內,參賽者通過對固定日常生活的瓦解,回歸自我并感知自我,獲得暫時性、突破性的個人體驗,在閾限空間中達到心流并自我升華,促使個人意識的重建,從而實現自我的突破與成長。因此,馬拉松參賽者閾限體驗主要歷經3 個階段:固定日常瓦解、沉浸閾限空間以及個人意識重建(圖1)。

圖1 馬拉松參賽者閾限體驗模型Fig.1 A model of liminal experience for marathon participants
大多參賽者會為賽事進行一系列的準備,并根據自身具體情況對賽事懷有不同的期待和憧憬。參賽者的參賽動機各不相同,如體驗動機、身體健康動機等,但也有部分參賽者提出,參與馬拉松賽事是一件順其自然、水到渠成的事情,并沒有刻意建構某一種參賽原因。
“馬拉松它不是一個最開始要建構的目標,是跑著跑著就跑成了?!保∕-22)
進入賽事準備區域內,賽事現場包括拱門、橫幅和計時器大屏幕等布置及裝飾,參賽者聚集在拱門附近,或與跑團成員聊天、拍照,或獨自進行熱身活動,甚至是與陌生跑友搭話閑聊,在準備過程中,參賽者逐漸放下日常生活中所扮演的角色,投入到與常態不同的賽事當中。屆時,參賽者產生興奮、激動的情感,甚至緊張或忐忑的心理。
“剛剛開始跑覺得挺興奮的,有那么多人一起跑?!保‵-11)
“如果它是一場比賽的話,賽前會總是讓人稍微有點緊張。”(M-7)
參賽者內心的期盼和到達賽場時感官上所接收到的視覺或聽覺享受共同作用,營造了與日常生活不同的氛圍。此時參賽者逐漸脫離日常狀態,開始向閾限狀態過渡。
從訪談內容和現場觀察可以看出,馬拉松賽事是一個典型的提供閾限體驗的大眾體育賽事。參賽過程中,參與者脫離了日常的角色,一定程度上也掙脫了生活的約束,開始感知自我。對于參賽者來說,馬拉松賽事的吸引力在于它提供了人們在日常生活中無法體驗的釋放性、顛倒性和超越性,是一種狂歡體驗,從對參賽者的訪談結果來看,馬拉松參賽者在閾限階段主要有以下3個方面表現。
4.2.1 感知與互動 馬拉松賽事對于參賽者來說不僅僅是一場比賽,更是一場跑友的盛會。參賽者或與跑團一起參加,或約上朋友一起參加,還有參賽者在外地參賽時偶遇了自己網絡上的跑友,這些聚會時刻是參賽者們在此節事體驗中的重要組成部分。
“在他鄉見到你熟悉的身影時,更加開心。其實世界說大很大,說小很小,在外跑步都會見到熟悉的人……就是一個跑者的盛會?!保‵-15)
“在這時候又遇到好多朋友,可能大家一起來吃吃喝喝一起聊天,順便也就完賽了?!保∕-1)
正式鳴槍起跑前,參賽者聚集在起點處,在主持人的組織下,參賽者拍攝集體大合照及視頻并高聲吶喊歡呼,或喊出賽事的主題口號,形成熱情高漲的氣氛。
“一進入跑道,就真的是會有一種打雞血的感覺?!保‵-1)
除此之外,參賽者之間存在一定的互動,這種互動超越了身體上的聯系,比賽過程中,陌生跑友相遇時會互相加油打氣或微笑示意。
“就是交流,這種交流是排除文化的,排除你個人認知的,就是人與人作為生物體本能的一種溝通、一種認知。”(M-23)
4.2.2 釋放與宣泄 馬拉松作為一項極限運動對參賽者的身體存在一定客觀的“折磨”,包括磨腳、腿疼、抽筋等,肉體上的痛苦和疲勞更能帶給參賽者參與感和意義感,一定程度上有助于解開人生中的困惑。
“跑馬拉松,通常是在你最勞累的時候,你會看透、看破一些東西。比如說你跑著跑著就放下了,發現什么是次要的。你只有觸碰危險才能發現安全。你遠離了家庭,你才反過來覺得家庭好。所以每一次出去之后,跑了幾十公里之后,你還是覺得家里好,如果你成天在家里,你感覺不到,所以這種狀態是一種返璞歸真?!保∕-22)
參賽者喜歡馬拉松賽事的原因之一在于,其可以讓參賽者身心投入,釋放生活及工作中的壓力,對日常平淡或無趣的生活進行宣泄。
“工作壓力大,我要去解壓,跑步是可以解壓的,通過有氧的一個運動,他們本來愛發脾氣的,跑步之后他們不發脾氣,為什么?因為解壓。比如容易發脾氣的暴躁的人,他通過跑步之后進行一個換氣、有氧,他慢慢會減少(暴躁),找到一個出口?!保∕-6)
隨著賽程的深入,參賽者逐漸沉浸到自己的世界中,回歸自我的身體與精神,全神貫注于當前進行的事情,自我目標明確且能收到身體給自己的反饋信號,在這個階段,參賽者達到心流狀態。
“半個小時還屬于消耗身體中血液中的糖分,那個時候你的身體還沒有被調動起來,你還屬于世俗的人,然后逐漸進入到心流的狀態,一般是跑步一個小時之后,你身體的勞累來了,因為你要集中精力和力量,專注于腿部,這個時候你不得不放棄家庭(世俗)上的事情。”(M-22)
在長距離的考驗中,個人通過身體的痛苦和對當下自我情感的理解獲得個人的即時感知,參賽者在賽中挑戰自我極限,經歷了不同于日常生活的劇烈個人體驗與人際體驗,從艱難到釋然的過程中深度回歸自我、重新認識自我,從而達到“心流”。參賽者此時進入的心流是整個閾限階段的高峰體驗,在賽程中以身體的痛苦為媒介,更易于直面自己的內心,通過挑戰自己的極限感知自我,在釋放自我的過程中回歸自我,并在這一過程中逐漸進入狀態,沉浸其中。
4.2.3 超越與顛倒 除了釋放和宣泄,馬拉松賽事給參賽者帶來的超越和顛倒日常行為規范,也使其產生獨特、刺激和快樂的體驗。例如,在日常生活中,男士穿草裙并不合適,但是馬拉松賽事卻給了這一行為暫時的合理性,參賽者進行反串或者cosplay是為大家所接受的,此舉成為一種尋求開心、展示自我的方式,他們將日常生活中需要“隱藏”的部分重新釋放出來,自由地表達自我,在這種場域下,違背日常行為習慣本身就是一種突破。
“我穿恐龍(裝),還有草裙。自我放縱,其實就是一種娛樂的方式。因為你平時生活,沒有那么多機會做自己,這種自我不完全是真的自我,只是說小部分的某些想法。這里就是有機會給你去實現自己想做的一些事,可能平時你也不會去做,只是通過這個事,表達某些這種東西。在我看來,平時的道路都是給車跑的,馬拉松就是把這個權利從車上奪回來給人類,讓人在城市中去享受這個東西。自我展現,它就是一個展現的舞臺,就是你表現自我的一種方式?!保∕-23)
除了角色的轉換,馬拉松賽事還可以實現地位的逆轉,無論跑步能力的強弱或者身體是否健全,所有參賽者都是在同一時間內站在同一賽道和同一起跑線上。在閾限階段,個體超越生活限制,打破自我標簽,挑戰世俗眼光,所有人共同享受賽事。
“馬拉松本來就是一個嘉年華,世界上只有這個賽事,是世界冠軍—這個星球上跑得最快的人和跑得最慢的人,假如他們倆能同時報名成功,可以在一條賽道、一個時空上同時起跑,沒有第二個賽事是這樣的,你舉不出第二個賽事,只有馬拉松。”(M-7)
“所以當有人去突破,會有更多的人愿意去走出來。如果你剛開始就妥協了,或者是你認為他(組織者)的決定是對的,那就沒有很多后面的故事了。無論你是用輪椅當跑鞋,還是穿著各種什么其他牌子的跑鞋,其實核心動力還是這個人(本身)。”(M-5)
在這個閾限空間中,參與者的社會身份被拋棄,并表現出顛倒行為(Currie, 1997),實現了日常生活中難以實現的部分,即在閾限中允許更靈活的社會規則,也接受非傳統行為。如,腿部殘疾的輪椅跑者可以借助輪椅參賽,視障患者可以在助盲志愿者的協助下正常參賽。同時,普通參賽者同樣將他們視為平常人,與他們共同分享賽事感受,共享的價值觀給雙方帶來情感上的親近與認可,形成了精神上的聯結。在這種狀態下,參賽者超越了日常的社會等級和行為習慣,在賽事的狂歡中完全釋放自己,年齡、社會角色、職業都被置身事外,顯示出身份的逆轉和更新。同時,也幫助參賽者實現了身體從傳統社會結構中的抽離,化解了身體的具身需求與社會結構規訓之間的矛盾,在節事中展現出個體原本的最自然的狀態。從價值判別層面上看,閾限階段喚醒了參賽者本真存在的狀態,更好地促使個體與社會的溝通交流。在此過程中,參賽者獲得關于“我”“我和社會的關系”等本真存在價值的再判斷。
大眾跑者一般會在4~6 h 完賽,長時間的運動會給身體帶來肌肉酸痛和抽筋等負面感受,但是完賽后的暢爽感和快感帶來的成就感、滿足感與自豪感則會減輕身體上的痛苦。
“我可以這樣說,雖然很累,但是還是挺開心。”(M-9)
“幸福和快樂,都是一種相對的,感受痛苦之后感受快樂,痛并快樂著?!保∕-7)
賽事結束后,大多參賽者自身在身體、性格、精神等方面都得到了成長,豐富了個人經歷,同時在跑馬專業性上也有了一定的提高,不斷超越過去的自己,使自我人生得到升華。
“首先身體的各項指標基本沒問題了,然后人的精神感覺好很多,現在基本上我都不用午睡了?!保∕-12)
“你是在一種濃縮的歷史文化、自然和人文的文化里的一次暢游,一次42.195 km、3個多小時的暢游,我覺得太值得了,這種活動非常值得,你可以直面這個城市的人、這種歷史?!保∕-7)
在馬拉松賽事中得到一定的收獲后,部分參賽者會將馬拉松賽事推薦給周圍人,帶動他人共同參與。大多參賽者愿意持續關注馬拉松賽事并再次參與,甚至將跑馬拉松作為自己畢生的追求之一。
“一直跑下去,你要說跑到什么時候,生命不息跑步不止,如果硬要我說跑到多少歲啊,80 歲,如果還能跑得動,那就繼續跑?!保∕-15)
作為一種指代模糊的、過渡的或時空的中間地帶,閾限在一定程度上可以看作是一個自由的空間,它允許參與主體利用文字、身體和想象進行實踐(孫衛華 等,2022)。在整個閾限過程中,身體的運動主要集中在中間階段。這一階段的象征寓意都是通過參與者的身體運動進行展演和傳遞(郭學松 等,2016)。在此過程中通常以直覺和理智等精神現象為媒介,以身體實踐為表達方式,由此加深對反結構的體驗。身體是知覺和理智等精神現象得以產生的媒介,個體首先通過身體體驗世界(盧芳芳,2021)。對于馬拉松參賽者來說,馬拉松是一種通過身體實踐實現角色轉換和情感表達,并借助運動的形式帶動多感官知覺的具身體驗。在這一過程中,個體通過身體的實踐進入閾限狀態直至達到心流,獲得個人成長。不同于一般的音樂節和博覽會所帶來的舒適和輕松,馬拉松給參與者的身體帶來了更多的痛苦、磨礪與考驗。參賽者通過對賽事閾限空間的感知,獲得了對賽事整體的感受,該感受往往夾雜著快樂與痛苦,這種痛并快樂的體驗是在經歷極限的痛苦和長時間的艱辛努力后才能達到的狀態,如果身體上的挑戰被克服,參賽者會產生成就感,最終自我效能得以提升。
本研究從Turner的閾限理論視角,運用扎根理論的質性方法,探索馬拉松參賽者閾限體驗的機制,構建了馬拉松參賽者閾限體驗模型,主要研究結論如下:1)馬拉松參賽者的參賽體驗可視為是歷經“期待與憧憬—釋放、顛倒與超越—自我突破與成長”過程的閾限體驗,體現出個體在原有日常瓦解后沉浸于閾限空間,最終推動個人意識重建的“結構—反結構—結構”儀式過程。圍繞“馬拉松參賽者閾限體驗”這一核心范疇,得到如下“故事線”:馬拉松參賽者帶著對賽事的期待和對自我良好表現的憧憬脫離日常結構,通過感知與互動、釋放與宣泄、超越與顛倒的形式沉浸其中,最終獲得苦樂參半的體驗,同時獲得自我成長,并有意愿將這份體驗進行推廣與傳遞。2)大眾體育賽事參賽者的閾限體驗中出現了在其他類型節事中難以產生的心流體驗和自我突破,使得這種閾限體驗變得更加獨特難忘、有意義。日常生活與賽事的差異給參與者帶來了一定的“顛倒感”,這種反差幫助參與者沉浸于賽事中,產生心流,為參與者帶來暢爽感和釋放感。此時,閾限體驗也為個體逃離正常社會身份和社會規則提供機會,為非傳統行為提供了可接受的超越社會空間(Sharpe, 2008)。在該閾限空間內,社會規則被挑戰或打破,參賽者重新感受自我、回歸真實本我,認識到更真實的自我,當活動結束后,參與者并不是完全回到自己原來的模式和身份,而是從中獲得了新的感受或感悟,從而產生自我突破與成長,使原始身份與新身份共生共存,成為一個更好的個體。
馬拉松閾限中的體驗和容納度為參賽者提供了一個能夠聚集在一起不受日常行為規范限制的超越空間,并使參賽者體驗到意想不到的、興奮的、自發的慶祝和關系,形成了群體的“共睦態”②共睦態:共睦態的概念源于社會學與人類學研究中的“Communitas”,Turner提出的“Communitas”現象是在儀式中的閾限階段出現的。在閾限期內,受禮者彼此之間往往會形成一種同志關系和平等關系,世俗的級別和地位之分消失了,甚至呈現某種被同化的趨勢,最終形成一種被其稱為反結構的、彼此交融的共同體。Turner強調,共睦態是關系的一種形式,是有具體性、歷史性、特異性的個體之間的關系。,這種共睦態是與日常的社會結構完全相反的概念(維克多·特納,2006)。在這種共睦態中,個人和群體在世俗中的身份和地位被剝離,不再受社會結構的捆綁與束縛,形成“無地位區分”的狀態,這與趙紅梅(2008)的觀點相一致。在賽事中參賽者相互學習技能也是另一種層面的自我充實與突破,群體通過集體通感釋放了巨大的能量,人們彼此相互安慰鼓勵,助力自我升華并重新積極融入世俗空間,這一結論也與吳少峰(2019)相契合。而本研究認為,作為一種體育形式,身體最直接感受到賽事的空間并與自身情感相連接。在馬拉松參賽者的閾限體驗中,身體上的感受是閾限體驗的鋪墊。從具身的角度來看,“身體”與“認知”不可分割,“身體”被視作是人類行為的限制性前提條件,而行為也反過來對“身體”產生影響,強調身心一體,即人的心智、身體和情境不可分割(吳俊 等,2018;馬天 等,2020),故個體的體驗是心智、身體和環境相互作用的結果,而不是單純的心理感知。所以馬拉松參賽者的身體實踐不再單純是跑步這一簡單的過程,其身體原始的直覺意識也經物質身體實踐轉化為有意義的、有邏輯的知覺意識。同時,當身體的痛苦達到一定極限,個體在自我激勵的過程中使得挑戰與技能平衡,從而生成心流體驗,幫助主體知覺意識獲得新的認知。從心流的角度來看,馬拉松參賽者在閾限體驗中產生了獨有的狀態—心流,在賽事中產生的心流使個體更沉浸于該閾限空間,且使其參賽體驗更加深刻而富有意義,構成了個體獨享的“烏托邦”。反過來,心流的獲得很大程度上也推動了參賽者通過身體、意識和情感塑造新的認知體驗,將自我認知賦予客觀世界,并為個體重新回歸社會生活奠定基礎。
本研究的創新點在于立足大眾體育賽事的情境,對馬拉松參賽者的經歷和體驗進行解讀,闡釋了馬拉松參賽者閾限體驗的建構過程,豐富了閾限理論的研究內容。與其他閾限體驗的不同之處在于,參賽者在其閾限體驗中產生了心流體驗和個體的自我突破與成長,這是在其他類型節事體驗中難以產生的,故本研究的理論價值在于補充了節事領域中體育賽事參賽者體驗的相關研究。本研究構建的參賽者閾限體驗概念模型清楚地展現了各個階段參賽者的表現,識別出參賽者行為的關鍵維度,為后續的大樣本數據實證研究奠定了基礎。本研究的實踐價值在于,通過對馬拉松參賽者的訪談,了解到業余參賽選手對于大眾體育賽事的看法,對賽事的組織者如何通過政策支持、資金扶持和宣傳推廣等方式營造濃厚良好的賽事氛圍有指導作用。本研究的不足之處在于,囿于理論積累和知識儲備,扎根理論的編碼過程及模型的構建可能存在主觀性和片面性。同時本研究基于對馬拉松參賽者的深度訪談,小規模樣本可能不具有極強代表性,研究結果未經過大樣本的檢驗,未來研究可以對理論模型中的維度和范疇進行概念化,使用大樣本數據實證檢驗本研究中的理論模型,確定維度間的具體機制關系,借助其他大眾體育賽事對本模型的普適性進行檢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