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一帆
按照我教的那門“近現代歌謠”課程大綱規定,本學期老師還得帶學生們做一次田野調研。端午節前,我約了上海近郊的泖港鎮文化館,請他們為我們的學生召集一次小型座談會,課題是“了解一下這里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初開展歌詠活動的情況”。
泖港早在清初便以田山歌聞名。那里的老農習慣了在插秧勞作時放聲歌唱,敘事的、抒情的,什么內容都有,所以這也成了江南音樂文化的特色傳統。
我和幾位學生來到文化館的會客室時,已經有三四位老人家在等著了。一番寒暄之后,沈館長向我們介紹道:“他們都是我們泖港的音樂家,當年可個個都是名傳四鄉的大人物!你們盡管讓他們唱拿手的歌吧。”

一位被他們喚作“小老王”的瘦個子表示:“我們能唱個啥呀!二十世紀五十年代,那時候我們才五六歲、八九歲咧!”他指著身邊一位看上去有幾分俊秀的老太說:“那時顧秀芳還在摸鼻涕呢!”大家哄堂笑了一陣。
顧老太白了他一眼,說:“沒個正經的!”接著對我們說:“記是記得一些的,就是詞不一定記得全了。”
沈館長趕緊讓他們別鬧,“雖然那時我年紀小,還不是很懂事,但記性很好,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正是土地改革的時候,我們松江老百姓唱過什么,應該會有些印象吧。”
當年松江地委成立了土地改革委員會,開始土地改革實驗。為了使文藝工作為土地改革運動服務,松江地委邀請作曲家創作了不少以土地改革為題材的方言歌曲。
一位姓金的大叔說:“那時候最流行的就是《啥人養活啥人》。”接著,他就唱了起來。沈館長悄悄和我說,他們都是當地名歌手的后代,拉開嗓子就唱都成家常便飯了。
大家看一看哪,大家想一想哪,地主搭仔農民到底啥人養活仔啥人哪?嘸沒我伲來種田,天上勿會落白米,半夜困,五更起,車水坌地皆要用力氣呀。地主勿種田哪,倉間堆滿上白米呀。
(譯文:大家看一看啊,大家想一想啊,地主和農民到底誰養活誰啊?沒有我們來種田,天上不會掉大米,半夜睡,五更起,擔水耕地都要用力氣啊。地主不種田啊,倉里堆滿了大米呀。)

這首《啥人養活啥人》的詞作者是葉圣陶之子葉至誠,曲作者是畢業于國立福建音專的葉林,他本人后來從事音樂批評,對中國“新歌劇形式之爭”有過很多評論。為了適合江南風格,這首歌曲的曲調借鑒了彈詞中“雙珠鳳”的山歌調,配以吳語方言的歌詞。或許是因為田山歌的傳統,它相比其他宣傳歌曲更有層次、敘說性強,很受農民喜愛,很快就在近郊幾個縣流傳開來,而且還傳到蘇州、無錫去了,甚至上海人民廣播電臺都在教唱這首歌,城里的干部、學生都會唱了。
顧老太說,那時候不管什么集會,只要有人帶頭,全場都會跟著呼應:“到底啥人養活啥人,大家想想通啊!”
她的話很有畫面感,我們立刻便能想象到那時群情激奮的熱烈景象。
“對對對,金老師一唱我倒想起來了”,小老王說,“還有一首《田是誰人開》。”
田是誰人開啦,秧是誰人栽啦,田里的稻谷怎樣長起來……
顧老太沒有接下去。我明白了,在現代生活中,原先即興的田山歌已成為非物質文化遺產,許多原汁原味的山歌都被宣傳歌曲代替,很難再有新生的了。隨我來的兩位學生以前倒從沒聽到過這首歌,急忙打開錄音。我做了個“且慢”的手勢,表示得先得到演唱者的同意。小老王點了點頭,這才從頭又唱了一次。
看來這一時期流行的宣傳歌曲似乎都有濃郁的民族特色。沈館長補充,除了當地自編的歌曲,二十世紀五十年代也有許多各地流傳過來的民謠。剛才唱的《田是誰人開》就是黃力丁根據湖北隨縣民謠創作的,此外還有貴州山歌風格的《家家戶戶運糧忙》(王犂詞,田聯韜、王建中曲)、苗族民歌風格的《農代會上唱一唱知心話》(楊老太原詞,王建中改詞并譜曲)、客家方言歌《修好水利好生產》(李波等詞,施明新曲)等等。
小老王唱完,沈館長說他清楚地記得,二十世紀五十年代音樂學院也有采風隊來過,那時想請他父親——聞名四鄉的民歌大王老沈唱幾首《倒十郎》《蓮花落》之類的傳統老民歌,但是老頭兒根本就搞不清楚啥叫民歌,開口就唱了流行的《鎮壓反革命》《抓得好》《撒開天羅地網》之類的宣傳歌曲。過了不久,音樂學院還寄來過一本《土地改革歌集》,作為采風創作成果留念。
說著,他隨即從包里取出一本紙頁已經泛黃的歌集,里面記錄著當時還是作曲系學生的胡登跳、賴廣益、施詠康、蕭黃、趙升書、倪瑞霖等創作的土地改革歌曲,有《婦女送糧歌》(胡登跳詞曲)、《土改五唱》(沈震亞詞,賴廣益曲)、《生產歌》(施詠康曲)等,“聽說后來這些作曲系的學生們都成為音樂界的大人物了”。
幾位老人家紛紛表示,鎮壓反革命運動時期的歌曲,歌詞都是大白話,他們上小學時,學校會統一教唱,因此至今還對這些歌詞記憶猶新,比如:
特務惡霸是豺狼,你不殺他他咬人。大家快起來,堅決徹底,干干凈凈,全部肅清,肅清那反革命。撒開天羅地網,人人留心提防。千萬雙眼睛雪亮亮,特務匪徒往哪里躲藏。抓得好,抓得好,抓得好!反革命分子抓呀抓到了。
幾位學生們聽著都忍不住笑了出來,畢竟在如今的語境中,年輕一代已經很難體會當時的義憤填膺,加之作曲者想要寫得朗朗上口吧,都寫成兒童歌曲的感覺了。
這一批同類主題的歌曲都是鎮壓反革命運動涌現出來的。在舉辦的座談會上,上海音樂家協會成員趁著革命熱情,迅速創作了《抓得好》。而那首馬可作曲的《鎮壓反革命》,是由詩人袁水拍填詞的。這位大名鼎鼎的詞作家在解放前經常用筆名“馬凡陀”(蘇州話“麻煩多”諧音)寫諷刺詩,1949年后與瞿希賢、李劫夫、張文綱、李煥之等不少音樂家合作,寫了大量的這類倚馬可待的宣傳歌曲。
顧老太拿起水壺替大家斟了一圈,我的一個學生問:“那后來你們又唱了什么樣的歌呢?”
四位泖港音樂家一時都想不起來了,小老王說:“后來就是歌唱總路線了。”


總路線,像明燈,光芒四射照前程。萬里江山笑顏開,六億人民齊歡騰。
總路線,像太陽,金光璀璨照四方。技術文化大革命,工業農業齊躍進。
說到總路線,他們又不約而同地想起來了,還是音樂更能幫助人們記憶啊。這套由署名為治平、曉聲作詞的《歌唱總路線》曾被賀綠汀、葉棟、顧翌等多位作曲家譜曲。還有呂其明的《歡呼總路線》、朱云的《總路線光芒照四方》,歌詞內容也大同小異。
總路線,大紅旗,全國人民歡天喜地。
總路線的光芒照耀四方,人人的心里亮堂堂,鼓足干勁,力爭上游,破除迷信,解放思想。
學生看到我資料本上的一首曲名《一天賽過二十年》(左鄰詞、鞏志偉曲),驚奇得不知該說什么好。
太陽那個出來呀哈紅艷艷,莊稼漢那個一心要勝過蒼天;劈開了那個萬丈高山嶺,挖穿了那個地下的老龍泉。金山那個銀山呀哈花果山,五湖那個四海呀好莊田,快馬那個一鞭三千里,一天那個賽過那二十年。
這是當年八一電影制片廠老電影《金鈴傳》的插曲。我給學生們解釋,1958年起,全國開始踐行“鼓足干勁,力爭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設社會主義”的總路線。當時提出要盡一切手段,用最快速度把中國建設成一個“具有現代工業、現代農業、現代科學文化的偉大社會主義國家”,光輝的總路線就是要徹底解放人民群眾的思想,讓他們將蘊藏著的無盡的智慧發揮出來,所以就可以讓一天頂過二十年。隨之也就產生了大量描寫總路線的歌曲。上海音樂學院當年響應上海文藝界“創作歌頌社會主義新歌”的號召,制定出了全年創作一千八百首的計劃。
小老王補充說,那時他初中畢業,分配在廠里工會宣傳科工作,還記得那時候的宣傳任務就是要樹立技術革新勞動模范,向王崇倫、郝建秀那樣的標兵看齊,證明一天是可以等于二十年的。
“嗨,真是熱火朝天呢!”館長說,他還記得音樂學院附中有一幫學生來泖港鎮“三秋”勞動,正趕上全國都爭先恐后學習河南七里營,掀起成立人民公社的高潮。學校領導要求學生們捐錢,女同學還剪了長辮賣錢,讓合作社買化肥、辦食堂。其實不止上海近郊農村,當時音樂學院一百多名師生組成五個隊分別赴江蘇、浙江、福建、安徽、山東五省進行“四邊”“六邊”活動(邊勞動、邊創作、邊演出、邊采風、邊學習、邊輔導)好幾個月。


老金想到這火熱的青春時代,似乎也興奮了,“那年春節組織的宣傳隊,高唱《煉鋼工人歌》,大家都覺得超過英國佬,用不了十五年了!”
他們幾個說來說去只記得大躍進時期那些“口號式”的歌名,一句旋律都哼不出來。館長說:“這些歌把標語口號當歌詞,誰還能記得這些順口編出來的調調啊。”老金推了推他的黑邊眼鏡說道:“所以上次王建國來做講座時說,歌詞一定要寫得生動。”
我們的田野,美麗的田野,碧綠的河水,流過無邊的稻田。無邊的稻田,好像起伏的海面。
老金緊接著說:“像這首歌,我教過的每一個班的孩子都喜歡唱,當年我們聽‘小喇叭’廣播跟唱的情景也都還歷歷在目。”說罷,在座的四位老人家竟異口同聲地唱起來了。真是如他所說的那樣,雋永之作必定是以美感人的。
這首歌1953年由原中央音樂學院音樂工作團創作組長張文綱作曲,管樺作詞。第二年,教育部將其編入小學音樂教材,從此傳唱了好幾代人。張文綱少年時期因唱救亡歌曲而走進音樂圈,后考入重慶中央訓練團音樂干部訓練班,并曾到青木關國立音樂院學習,師從當時著名的男高音歌唱家胡然學習聲樂,向賀綠汀、江定仙、陳田鶴等大師學習樂理和作曲技術理論。管樺是著名的詩人、作家,寫過很多饒有詩意又生動形象的歌詞。
他們二人曾合作過多部優秀音樂作品。而這首歌的創作過程,也真是可以拍成電影畫面的:詩人傍晚時分正在兒童營地漫步,恰好不遠處的小山坡上有一群少先隊員在活動,有的在松樹下站著,有的在草地上趴著。當時滿天夢幻般的彩霞把一切變得美極了,孩子們望著腳下碧波蕩漾的湖水和遠處大田里隨風起伏的稻浪,他注意到這時天邊的云層里恰有一只飛鷹,正展開翅膀,慢慢掠過夕陽向遠方飛去……正是在這平凡的景象中,藝術家看到了其中不平凡的象征意義,不久他將詩文交予作曲家,《我們的田野》這首歌也就誕生了。


后來,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上映過一部描寫北大荒開墾的青年們艱苦奮斗的電影,片名就叫《我們的田野》。編劇正是因為記住了兒時這首歌所唱的詩意境界,才會堅信未來終將是美好的,并以此信念支持自己和同伴們。
說到這些事,不知怎的,會客室里竟一時沉默無語。我望向窗外,已是夕陽滿天的時候了。“走吧,感謝大家唱了一下午,我們到田春樓吃小籠去,我請客。”我起身說道。推讓了一番,大家終于一起上路。不知不覺,曾經的少年們又輕輕地唱起那首歌,走在泖港鎮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