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國利
(上海財經大學 人文學院, 上海 200433)
考據或考證辨偽是中國傳統學術的基本方法,清代考據學將其發展到頂峰,并被中國現代各派史家從不同層面予以繼承和發展,成為中國現代史學轉型的重要資源和動力。在馬克思主義史學五大家中,侯外廬既“謹守考證辨偽”,又對清代考據、主要是乾嘉考據作了歷史和辯證的評判。他將考證辨偽與馬克思主義理論方法相統一,賦予其諸多新內涵。侯外廬的“謹守考證辨偽”,既與胡適、傅斯年等新考據派對清代考據的現代發展不同,又與錢穆、陳寅恪等文化保守主義史家的清代考據論相異,亦與其他馬克思主義史學大家的清代考據觀有別。它為傳統考據學的現代轉型提供了新范式,即:堅持以馬克思主義理論方法為指導,對實證與義理、求真與致用相結合的中國史學大傳統加以繼承和發展。學界研究侯外廬史學時多會提及“謹守考證辨偽”,但對其豐富內蘊和范式意義缺乏專門研究,故撰文作初步探討。
侯外廬自20世紀40年代開始系統研究中國古代社會史和中國思想史,就將“謹守考證辨偽”作為基本方法。此后,他始終將其奉為治史圭臬。
中國古典社會史研究是侯外廬最早踏足的史學領域。所謂中國古典社會是指殷商至周秦的中國社會。他認為該領域是中國古代史研究的基礎,但問題很多,關鍵是要弄清楚亞細亞生產方式到底是指什么社會形態?他在1943年出版的《中國古典社會史論》中系統闡述了自己的觀點,認為馬克思主義經典文獻中古典的古代和亞細亞的古代都是指奴隸社會,古希臘和羅馬的奴隸社會是典型代表,是正常發育的奴隸制文明;中國的奴隸社會屬于亞細亞的古代社會,是早熟的奴隸制文明。而研究中國古史有四條路徑,即“1.必須接受清代考證的傳統;2.必須接受卜辭金文家的傳統;3.必須基本上遵守經濟學與歷史學相結合的方法論;4.必須對于亞細亞歷史性作‘理論的延長’”,并稱這四項是“研究中國古史的家法”(1)侯外廬:《中國古典社會史論》,重慶:五十年代出版社,1943年,“序言”,第2-3頁。。文中雖未言及“謹守考證辨偽”,但第一、二條顯然是指向此方法的。1946年,他在概括自己的中國古史研究法時開始明確提出“謹守考證辨偽”,稱中國古史研究有三個步驟,其中之一便是“謹守著考證辯(辨)偽的一套法寶,想要得出斷案,必須遵守前人考據學方面的成果,并更進一步訂正其假說”(2)侯外廬:《中國古代社會史》,上海:新知書店,1948年,“自序”,第4頁。。
侯外廬完成中國古代社會史研究后,開始研究中國思想史,成果豐碩。1943年出版《中國古代思想學說史》;1944年、1945年先后出版《中國近世思想學說史》上卷和下卷(1947年,此書改名《近代中國思想學說史》出版);1947年,與杜國庠、趙紀彬合著《中國思想通史》第一卷。在思辨性很強的思想史研究中,他同樣“謹守考證辨偽”。1942年11月,他談及中國古代思想史研究的兩步法,第一步便是以文獻學為基礎,“作者的時代,著書的真偽,文字的考證,材料的頭緒,皆專門學問”,并稱此書“一如金石家的謹嚴態度而守規范者”(3)侯外廬:《中國古代思想學說史》,上海:文風書局,1946年,“自序”,第2頁。。可見,第一步即是對文獻史料考證辨偽的具體說明。他的中國近世思想史和中國思想通史研究同樣謹守此方法。1944年1月,他言及《近代中國思想學說史》研究方法時稱僅“樸實”二字,“這亦是正統學者應守的治學精神”(4)侯外廬:《近代中國思想學說史》上冊,上海:生活書店,1947年,“自序”,第2頁。。所謂正統學者的“樸實”方法,即傳統考據法。1946年8月,他說自己的中國思想史研究有兩套計劃,“一套重在決疑,這是基本的研究,本書與《中國近世思想學說史》皆屬之……另一套重在通俗,這是教育的工作”(5)侯外廬:《中國古代思想學說史》,“再版序言”,第2-3頁。,就是說,其中國思想通史研究史料辨偽和引證占了很大比重。侯外廬之所以如此重視考證辨偽,因為它“是研究古史的先決條件”(6)侯外廬、趙紀彬、杜國庠:《中國思想通史》第1卷(上),張豈之主編:《侯外廬著作與思想研究》第9卷,長春:長春出版社,2016年,第24頁。,忽視它就會使研究前后矛盾。
侯外廬20世紀40年代提出并強調要“謹守考證辨偽”,直接原因是對三四十年代中國馬克思主義史學發展流弊的自我反思。中國馬克思主義史學在發展初期存在著重理論方法、輕史料考辨的弊病,認為只要以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為方法論,就能探求歷史之真。在30年代前期的中國社會史論戰中,馬克思主義史家多是親歷者,對論戰中各方及自身存在的重理論、輕史料弊病,多有切身體會和反思。如何干之批駁論戰的論敵時強調方法的指導意義:“因為方法是無數現象的抽象,拿這個抽象來認識世界,那是最靠得住的法門。”(7)何干之:《中國社會史問題論戰》,上海:生活書店,1937年,第218頁。在當時的馬克思主義史學語境中,方法就是指以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為方法。呂振羽提出“在研究的技術上,方法和材料是同樣重要的”(8)呂振羽:《中國民族解放運動史教程》,《呂振羽全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290頁。,沒有正確方法,不能正確處理材料;沒有充分的材料,便不能說明歷史的具體內容。至40年代,更多的馬克思主義史家進行這種反思,主張理論方法與史料考辨相結合。郭沫若在論述如何研究中國古代社會史時,強調應有充分的材料,但一切古書大有問題,因此,“都須得加以嚴密的批判”,“要具有辨偽的本領”(9)郭沫若:《論古代社會》,《今昔集》,重慶:東方書社,1943年,第192-193頁。。翦伯贊則提出“要使歷史學走上科學的階梯,必須使方法與史料合而為一”(10)翦伯贊:《略論搜集史料的方法》,《中華論壇》1946年第2卷第3期。,即用科學方法搜集、整理和批判史料,然后用史料對科學方法加以衡量和考驗。總之,40年代馬克思主義史學的重要變化就是開始正視史料考辨的重要性,主張史料與方法并重。侯外廬是這場反思運動的積極參與者。他認為中國社會史論戰存在兩大缺點,其一便是“不少論者缺乏足以信征的史料作為基本的立足點,往往在材料的年代或真偽方面發生錯誤”(11)侯外廬:《我對中國社會史的研究》,《歷史研究》1984年第3期。,所以,對待史料應謹守科學法則,善于吸收前人考據成果,同時有自己的鑒別和創新。這里批評的“不少論者”自然包括馬克思主義學者。他撰寫《中國古典社會史論》就是要克服社會史論戰的上述弊病,確立中國古史研究的正確模式。他指出論戰中存在兩種明顯偏差,“一種是公式對公式,教條對教條,很少以中國的史料做基本立腳點;另一種則是,形式上占有了一些中國古代的材料,而實際上忽略了中國古代社會的基本法則”(12)侯外廬:《韌的追求》,北京: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108頁。。
侯外廬“謹守考證辨偽”是始終如一的,不因學術和政治環境的變化而改變。1949年新中國成立至80年代前,中國史學發展長期處于重理論、輕考據,乃至全盤否定考據的環境中,然而他卻始終“謹守考證辨偽”。60年代初史學界受極“左”思潮干擾,片面強調馬克思主義的指導地位,“以論帶史”甚至“以論代史”風行,實際是要取消史學的獨立性,將之作為無產階級革命的政治工具。侯外廬卻逆風而行。1961年10月,他在《紅旗》發文說:“對待科學工作應該有嚴肅認真的態度、實事求是的科學方法。這就是說,研究任何問題都從實際出發,詳細地占有材料,從這些材料中找出事物固有的內部聯系,引出正確的結論。”(13)侯外廬:《在嚴格的要求下從事科學研究工作》,《紅旗》1961年第19期。此舉不僅意在批判和糾正當時史學發展的錯誤方向,也是特定歷史條件下對“謹守考證辨偽”的宣示。1986年,他將自己的治史方法論概括為八個方面,其中第七個方面便是“實事求是,謹守考證辨偽方法”,因為史料汗牛充棟、真偽相雜,研究社會史和思想史要想得出科學論斷,都要吸取前人考據學的成果,整理出可靠的史料;考據學算不上歷史科學,“但它卻是歷史科學不可缺少的專門學問”(14)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中國思想史研究室編:《侯外廬史學論文選集》上冊,北京:人民出版社,1987年,“自序”,第17頁。。
侯外廬終生“謹守考證辨偽”的方法,從根本上說在于對史學科學性的堅定認識。他晚年說:“我半生所為,著力嚴肅評判古人,深知史學的美,只有‘樸’、‘實’二字。”(15)侯外廬:《韌的追求》,“自序”,第2頁。以樸實兩字概括史學之美,很好地揭示了他謹守考證辨偽方法的根源所在。同時,這也與其早年所受的良好傳統經史教育密不可分。他說,自己5歲起到外祖父家的書院接受啟蒙教育,教書的永寬先生國學功底很深,但思想陳舊,教育方式純粹是舊式讀經;14歲前讀完四書五經,雖然背得滾瓜爛熟,實際理解的微乎其微,“這種落后的學習方式占去的時間太長,使每一個受這種舊式教育的人都蒙受了損失”。但是,也不能否認這為自己奠定了扎實的國學基礎,“我和許多同一代的學人,之所以能駕輕就熟研究先秦各門學術,都因為早年所受的教育,強制性地要求我們掌握了大量先秦資料”(16)侯外廬:《韌的追求》,第6-7頁。。由上可見,一是傳統經史文獻閱讀對他產生了深遠影響,二是傳統教育方法使他掌握了治學的文獻史料,而這二者都內含考證辨偽的精神。
侯外廬用有濃厚傳統色彩的“謹守考證辨偽”來表達其治史理念和方法,顯示出對傳統考據、特別是清代考據的認同。弟子張豈之認為,《中國思想通史》繼承了傳統考據、特別是乾嘉樸學的實證方法,“將此作為從整體上對思想史進行分析的馬克思主義方法的補充”(17)張豈之:《總序》,張豈之主編:《侯外廬著作與思想研究》第1卷,第6頁。。再傳弟子方光華認為,侯外廬繼承了乾嘉學派特別是王國維的優秀方法,將其視為先秦諸子思想研究的基本方法,“這被他稱為‘實事求是,謹守考證辨偽’的方法”(18)方光華主編:《侯外廬學術思想研究》,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5年,第162頁。。不過,侯外廬對考證辨偽是“謹守”而非“拘守”。他認為,歷史主義是史學研究的原則,“歷史主義的方法就是要批判地繼承傳統,而不是籠統的、絕對的繼承”(19)侯外廬:《關于學習歷史的方法》,轉引自杜運輝:《侯外廬先生學譜》,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3年,第331頁。。因此,他在繼承清代考據傳統時,又對清代考據、主要是乾嘉考據(漢學或樸學)(20)侯外廬的清代思想史研究使用了考據學、漢學和樸學三個概念,所指對象不同。他一般以考據學統稱包括乾嘉考據學在內的、以考證辨偽為方法的清代各學術流派,而以漢學或樸學專論乾嘉考據學及受其影響的晚清學派或學者。他說:“清初大儒以經世之務為主干,以考據之學為手段,無所謂漢學的專門研究,而專門漢學的成立始于吳之惠棟,徽之戴震。”又說:“乾嘉學者所格者為樸學,就不是亭林的真正傳統了。”(侯外廬:《近代中國思想學說史》上冊,第355、175頁。)予以批判性分析。
侯外廬認同和繼承清代考據,首先,是建立在對明清及近代思想史特有認識基礎上的。他認為,17世紀中葉至20世紀二三十年代的中國思想史是一部啟蒙思想史,由既有區別又相銜接的兩個階段構成,即早期啟蒙思想階段(17世紀中葉至19世紀上半葉)和近代啟蒙思想階段(19世紀下半葉至20世紀二三十年代)(21)侯外廬:《中國近代啟蒙思想史》,北京:人民出版社,1993年,“后記”,第416頁。。關于早期啟蒙思想的產生,他說,中國啟蒙思想開始的十六七世紀之間(明嘉靖至萬歷年間)正是“天崩地解”的時代,“思想家們在這個時代富有‘別開生面’的批判思想”;因為,這個時代“是中國歷史上資本主義萌芽最顯著的階段”(22)侯外廬:《中國思想通史》第五卷(上),張豈之主編:《侯外廬著作與思想研究》第17卷,長春:長春出版社,2016年,第3頁。。這導致了社會階級關系的新變動,從而產生了反映社會發展與階級變動的啟蒙思想。明末清初啟蒙思想的發展在清中葉遇到挫折,但在清后期得到復興,并與近代啟蒙思想發展一脈相承。17世紀的啟蒙思想,“氣象博大深遠”;18世紀的漢學運動,“為學問而學問,正是乾嘉對外閉關對內安定的學術暗流,戴(東原)章(實齋)二子不過是清初大儒思想的余波”;19世紀中葉至20世紀初葉的文藝再復興,“更接受了西洋學術的直接影響,內容殊為復雜多面,直與現在文化相連”(23)侯外廬:《近代中國思想學說史》上冊,“自序”,第1頁。。為更好發掘早期啟蒙思想的內容和特色,1955年侯外廬將《近代中國思想學說史》第一、二編,即17世紀至19世紀中葉部分補充修訂,改名《中國早期啟蒙思想史》出版。后又將《中國早期啟蒙思想史》編入《中國思想通史》第五卷。第三編的五章修訂后,更名為《中國近代啟蒙思想史》出版。可見,早期啟蒙思想史基本屬于清代思想史范疇。在他看來,具有啟蒙精神的清代思想是中國文化發展的兩座高峰之一,“中國先秦諸子思想之花果,固然可以比美于希臘文化,而清代思想之光輝,亦并不遜色于歐西文藝復興與宗教改革以來的成果”(24)侯外廬:《近代中國思想學說史》上冊,“自序”,第1頁。,我們應當認識與繼承這兩個時代驚心動魄的文化遺產。清代思想史的主要內容和成就之一,就是由清初大儒顧亭林開創、乾嘉學派繼承的考據學,故此繼承和發展清代考據學是歷史的必然要求。
其次,主張歷史主義看待清代考據,視其為中國學術從古代發展到當代馬克思主義史學的必經環節。1939年4月,他談到馬克思主義學術中國化問題時說:“由漢儒之繼承古代歷史學,再由清儒之繼承漢朝樸學,更由資產階級的國故學之繼承清代歷史代數學,最后由新社會科學的社會史學之繼承資產階級學者的文化史學,是中國社會認識的一列傳統史。”(25)侯外廬:《中國學術的傳統與現階段學術運動》,《理論與現實》1939年第1卷第1期(創刊號)。此文所說“新社會科學的社會史學”是指馬克思主義史學。他認為,清代樸學雖有局限性,“可是在中國學術的傳統上卻是知識追求的高漲,達到了漢代以下從未前有的成績,不但追奔到漢代,而且已經探尋至春秋戰國,甚至線索到殷周。‘形式上’很相似于十九世紀的德國,政治的反動體系與學術的進步方法”,故此亦可說,“黑格爾思維理論是‘革命的代數學’,相似地講來,樸學方法是中國學術反對愚昧的代數學”(26)侯外廬:《中國學術的傳統與現階段學術運動》。。文中所說黑格爾的“革命的代數學”是指黑格爾的辯證法,此概念原是19世紀俄國哲學家赫爾岑盛贊黑格爾辯證法為民主革命提供了強有力的方法論(27)參見冒從虎、王勤田、張慶榮編著:《歐洲哲學通史(下)》,天津:南開大學出版社,2012年,第396-401頁。。之所以用“代數學”來喻指辯證法,是因近代代數學為數學和自然科學研究提供了強大方法論。列寧在《紀念赫爾岑》一文中說,“他在19世紀40年代農奴制的俄國,竟能達到當時最偉大的思想家的水平。他領會了黑格爾的辯證法。他懂得辯證法是‘革命的代數學’……赫爾岑已經走到辯證唯物主義跟前”(28)列寧:《紀念赫爾岑》,《列寧全集》第2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262頁。。因此,馬克思主義者也用“革命的代數學”來隱喻馬克思主義唯物辯證法。不過,侯外廬是以“代數學”喻指有科學精神的方法,而非唯物辯證法。他說,五四新文化運動在學術上對清代樸學精神作了批判性繼承,該運動“掀起了中國學術文化的自覺,他批判地承繼了中國長期退休的‘歷史追求’的遺產,尤其繼承了清代樸學精神的積極性,有程度地揚棄了樸學大儒的政治意識與學術思想的矛盾,使清代大儒的反對愚昧的代數學,附加了時代發展的內容”(29)侯外廬:《中國學術的傳統與現階段學術運動》。。總之,清代樸學是中國學術反對愚昧的科學性方法,所以馬克思主義史學應加以繼承。
正是基于上述兩個原因,侯外廬特別重視發掘清代考據學中有科學啟蒙精神的方法,并以此為標準評判清代不同時期考據學的成就。他說,不論是清代哲學還是一般學術,17世紀(明末清初)的成就“是偉大的,并非清代中葉十八世紀的準備基礎,反之,乾嘉時代的哲學卻不是清代學術的全盛期,而僅僅是清初傳統的余緒(極小限度發展)”(30)侯外廬:《近代中國思想學說史》上冊,第389頁。。明末清初三大家的思想各有其形式和特點,“船山走的路線是知識形式的解放,有濃厚的理性哲學精神,梨洲走的路線是政治理想的烏托邦,而亭林則更走了一種特異路線,即經驗主義的倡導”(31)侯外廬:《近代中國思想學說史》上冊,第165頁。。所謂王的知識形式的理性哲學精神、顧的經驗主義的倡導,都是在強調其方法的科學性。事實上,他寫黃宗羲的近代啟蒙思想時,亦列“第三節近代梨洲的哲學思想和近代思維方法”來闡發其近代思維方法——“史的實證論”,即“讀書不多,無以證斯理之變化;欲免迂儒必先讀史”(32)侯外廬:《近代中國思想學說史》上冊,第140頁。。不過,三大家中顧炎武的經驗主義最有價值,因為它是反對唯心主義宋明理學的最有力武器,是一種進步方法,“他的方法自有歷史的最高評價,與世界經驗主義者相同”;同時,他的方法論,“猶之乎解放中古的小腳,令人大闊其步向天下家國去踏尋”(33)侯外廬:《近代中國思想學說史》上冊,第178、181頁。。那么,顧氏經驗主義的本質和內容是什么呢?侯外廬說,“他的方法的最重要者”即今天的歸納法,包括八個方面:重調查;重直接資料;重廣求證據;重辨源流審名實;重明古今史學;重存疑,不盲從;重虛懷廣師;重手腦并用,質言之,其方法就是“驗物”、“治事”(34)侯外廬:《近代中國思想學說史》上冊,第185-191頁。。可見,顧氏經驗主義的核心即實事求是的考證辨偽。他說,清初大師皆世之顯學,“亭林的顯學價值甚巨”,乾嘉以后發展了其經驗論,有歷史狹義價值,而王國維最足繼承亭林,“從顧亭林到王國維是近代中國學術的寶貴遺產”(35)侯外廬:《近代中國思想學說史》上冊,第166-167頁。。總之,他推崇顧炎武,在于其以考證辨偽作為治學方法論,富有近代經驗主義的科學精神。這種精神被此后的乾嘉考據學直至近代的王國維繼承,成為寶貴的學術遺產。
然而,乾嘉考據沒有完全繼承以顧炎武為代表的清初考據學的方法和精神。一是,從治學內容及價值取向上看,乾嘉考據缺乏清初學術的博大氣象和經世致用精神。侯外廬說,乾嘉漢學的“博雅”經籍研討“是清初大儒們的方法與手段”,但是,清初學術都是為經世而發,不能稱為漢學,首開漢學家風氣者是閻百詩和毛奇齡,“他們在清初學者中為后輩,已經遺忘了清初大儒的中心傳統,僅在古書的小天地中寄托了士志”(36)侯外廬:《乾嘉時代的漢學潮流與文化史學的抗議》,《中山文化季刊》1944年第1卷第4期。。鼎盛時期的乾嘉漢學實為古史經籍研究,屬史學范疇,有益古史研究,但并非古史學。吳派追尋三代制度,皖派重名物典章制度的“實事求是”,“乃是考證古史之學”;文字校勘對古史學研究確有價值,“而校勘了古史的經籍則不就是史學”,“由文字以通語言,由語言以通道,這是要件,然而‘通’則只是必要的條件,而非決定的條件,因為史學的‘道’別有其中更深刻的義指”(37)侯外廬:《近代中國思想學說史》上冊,第373-374頁。,所以乾嘉漢學成就有限。而且,它還有“瑣”的弊病,可謂“乾嘉漢學的致命傷”(38)侯外廬:《乾嘉時代的漢學潮流與文化史學的抗議》。。這些都使得乾嘉漢學缺乏清初學者治史的博大氣象和經世精神。二是,從方法論層面說,乾嘉漢學有科學精神的要素或部分的科學精神,但仍不是科學方法。戴震是乾嘉漢學的領袖,其論治學方法是:“治經先考字義,次通文理,志存聞道,必空所依傍。”(39)戴震:《與某書》,《戴震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187頁。章太炎把戴氏所說漢學方法歸納為六點:審名實,重左證,戒妄牽,守凡例,斷情感,汰華辭(40)章太炎:《說林下》,《章太炎全集·太炎文錄初編》,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118頁。。侯外廬說,此論頗含漢學家理想的治學精神,而梁任公和胡適之崇贊其為“近世的科學方法”則是似是而非的論斷。因為,戴震繼承明末以來天文、數學和地理學的研究,在研究態度上確有科學精神,對漢學家頗有影響。然而,這種科學精神只停留在古籍整理層面,大部分漢學家,“因為沒有將來社會的信仰,在結論上還是被古道所桎梏的,換言之,在古籍的狹小天地中只有科學態度的冷靜,而沒有科學態度的熱力”,所以說,乾嘉漢學“是有科學精神的要素,而不是代表科學方法”(41)侯外廬:《近代中國思想學說史》上冊,第370-372頁。。換言之,乾嘉考據只有科學精神的要素,但不是科學方法。
侯外廬認為可以用四句話來概括乾嘉漢學的特點和得失,即:“蔽于書而不知世(書指其所謂古經,世指社會);蔽于辭而不知人(辭指其所謂由詞通道,人指個性);有見于實無見于行(實指研究方法,行指實踐);有見于闕無見于信(闕指對古史的疑問,信指對于將來世界的理想)”(42)侯外廬:《乾嘉時代的漢學潮流與文化史學的抗議》。。這實際是從三個方面總結了乾嘉漢學的得失,即:在方法上,乾嘉漢學只重視經書訓詁的考辨,故雖有科學精神,但仍非科學方法;在內容上,乾嘉漢學只是考證古史之學,故雖有益于古史研究,但并未“知世”、“通道”和“踐行”;在價值取向上,缺乏關注社會現實、探求歷史規律和經世致用的精神。因此,他反對將乾嘉考據視為清代學術鼎盛期的主流觀點,稱不論是清代哲學還是一般學術,乾嘉學術“僅僅是清初傳統的余緒”。
綜上所言,侯外廬的“謹守考證辨偽”實是對清初以顧炎武為代表的、有近代經驗主義色彩的方法及其經世精神的繼承,而非對乾嘉考據的直接繼承。那種視其為乾嘉考據直接繼承的觀點是不確切的。至于有學者稱,侯外廬的學術方法“是正宗的乾嘉學派的方法,樸實的方法”(43)馮琳、彭傳華:《關于早期啟蒙說的相關問題——許蘇民教授訪談錄》,《江海學刊》2017年第1期。,就更不符合其“謹守考證辨偽”的本意了,忽視了它對乾嘉考據的批判和超越。
作為馬克思主義史家,侯外廬在“謹守考證辨偽”時,又強調馬克思主義理論方法的指導作用,并將兩者統一于其史學方法論體系中,使其“考證辨偽”超越了傳統考據。
首先,其考證辨偽是從屬于馬克思主義史學方法論體系的,是比馬克思主義方法論低一層級的方法。侯外廬晚年總結其治學原則和方法時說,依據馬克思主義理論和方法,說明不同社會經濟形態發生、發展和衰落的過程,物質生活的生產方式制約社會、政治和精神生活的過程,以及經濟基礎與上層建筑、意識形態之間的辯證關系,“是我五十年來研究中國社會史、思想史的基本原則和基本方法”(44)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中國思想史研究室編:《侯外廬史學論文選集》上冊,“自序”,第8-9頁。。又說,馬克思主義史學研究在于詳細占有史料,用歷史唯物主義基本原理方法加以認真研究,解決疑難問題,從而得出正確結論,還歷史本來面目,“我常以這種治學精神懸為鵠的”(45)侯外廬:《韌的追求》,第274頁。。他將馬克思主義理論方法作為總原則和方法,在此前提下將其中國社會史和思想史研究方法概括為八條,第七條即“實事求是,謹守考證辨偽方法”(46)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中國思想史研究室編:《侯外廬史學論文選集》上冊,“自序”,第17頁。。他談到中國古代社會史研究時,稱此書確定了研究中國古代社會遵循的三個基本原則。其中第二個原則是“謹守考證辨偽的方法”。第三個原則是“力求把馬克思主義同中國古代史料結合起來,作統一的研究”(47)侯外廬:《韌的追求》,第109-110頁。,一是為了使歷史科學關于古代社會規律的理論中國化,二是為了使經典作家關于家族、私有財產、國家等問題的研究成果在中國得到發展。這體現出對傳統考證辨偽的發展,即將馬克思主義理論與古代史料的考辨相結合,易言之,即理論研究與實證研究相結合。其中國思想史研究也是如此。他總結的第六條方法是“闡微決疑”,“我的研究重在闡微決疑。所謂‘闡微’,一是力圖用科學的方法,從古文獻中發掘歷史的隱秘。……二是盡力發掘不被一般論著所重視的思想家”,“所謂‘決疑’,就是關心于解決歷史的疑難”(48)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中國思想史研究室編:《侯外廬史學論文選集》上冊,“自序”,第16-17頁。。所謂用“科學的方法”發掘古文獻資料中的歷史隱秘,自然包括考證辨偽基礎上用馬克思主義發掘思想史的本質和規律。而要“決疑”中國思想史,只有將考證辨偽與馬克思主義理論相結合。可見,在其史學方法論體系中,馬克思主義是根本方法,“考證辨偽”只是具體方法,要統一于馬克思主義史學方法論體系中。在他看來,自己之所以能做到這點,在于通過《資本論》的學習掌握了馬克思唯物史觀。他晚年說,自己研究歷史所注重的方法,相當程度取決于對馬克思唯物史觀形成發展過程的認識,“我之所以一向欣賞乾嘉學派的治學嚴謹,一向推崇王國維近代研究方法,而未至于陷入一味考據的傳統,一個相當重要的原因,便在于《資本論》方法論對我的熏陶”(49)侯外廬:《韌的追求》,第86頁。。
其次,“實事求是”與“自得獨立”并重及其馬克思主義意涵。1947年侯外廬談到《近代中國思想學說史》研究方法時對此有詳細說明,稱此書研究方法“僅‘樸實’二字,這亦是正統學者應守的治學精神”;然而,“抑有進者,治學應‘實事求是’與‘自得獨立’二者并重”,“實事求是”可以存古人真面目,故本書引證各家言論時盡可能求其詳盡;“自得獨立”可以抒發古人立言之所以然,因為研究問題在于決疑,個人之“自得”愈深刻,則本質意義愈能表露,“獨立之學更為可貴”(50)侯外廬:《近代中國思想學說史》上冊,“自序”,第2頁。。可見,“實事求是”的方法與傳統考據的“樸實”方法是一脈相承的,要做到實事求是就必須謹守考證辨偽,詳盡引證各家言論。“自得獨立”則要抒發古人思想“之所以然”,即古人思想形成的社會歷史原因、思想史發展的本質和規律,此即思想史研究的“決疑”。二者的關系是:“實事求是”是“自得獨立”的前提和基礎,后者則是前者的目的所在。而“學貴自得”正是中國傳統學術的精神,司馬遷的“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是此精神的最好詮釋和表征。侯外廬對此作了發展,晚年曾明言:“在治學態度上,我贊賞古人提倡的學貴自得精神。科學是在不斷探索中發展的。如果一個學者不敢言前人之所不言,為前人之所不為,因循守舊而無所作為,是不可能把科學推向前進的。我之所以重在闡微決疑,目的在于使自己的研究工作有所創獲。”(51)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中國思想史研究室編:《侯外廬史學論文選集》上冊,“自序”,第17頁。他雖然自承“實事求是”和“自得獨立”是傳統優良學風,卻已賦予其馬克思主義的意涵。從理論上說,這與馬克思主義史學的精神和宗旨是一致的,因為,“實事求是”是馬克思主義的精髓,而“自得獨立”就是學術的創新和追求,是馬克思主義科學求真精神的具體詮釋。正如白壽彝所說,“自得二字,對于理解外廬治學精神很重要。他重視理論的指導,但并不停止在經典作家的具體論斷上,而是以經典作家論斷為依據,結合中國歷史實際,把對中國史的科學論證推向前進”(52)白壽彝:《悼念侯外廬同志》,《史學史研究》1988年第1期。。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是將馬克思主義中國化,使之與中國史學遺產相結合,形成有民族傳統的中國化史學。20世紀30年代末40年代初馬克思主義中國化運動的展開,特別是由此興起的“學術中國化”為馬克思主義史學中國化提供了歷史舞臺。侯外廬是該運動的主要參與者。1939年4月,生活書店在重慶創辦《理論與現實》季刊,以“理論現實化”和“學術中國化”(53)編者:《創刊獻辭》,《理論與現實》1939年第1期(創刊號)。為宗旨。他不僅創刊號上發表《中國學術的傳統與現階段學術運動》的宏文,還積極踐行馬克思主義的中國化。1946年,他談到《中國古代思想學說史》研究時自信地說,“中國學人已經超出了僅僅于仿效西歐的語言之階段了,他們自己會活用自己的語言而講解自己的歷史與思潮了……他們在自己土壤上無所顧慮地能夠自己使用新的方法,掘發自己民族的文化傳統了”;本書寫作也是按照這一路徑布置篇幅,“不為古人所役,亦不為歐美先進所役,著者委實試驗著講我自己的語言”(54)侯外廬:《中國古代思想學說史》,“再版序言”,第1-2頁。。所謂已會用新方法發掘文化傳統的中國學人,即是指馬克思主義史家;所謂新方法,則是指《中國古典社會史論》所說中國古史研究三原則和《中國古代思想學說史》所說兩步研究法,質言之,便是將馬克思主義為指導的社會史研究與考證辨偽相結合。他晚年談及古代思想史研究時又說,就是內容與語言形式,也不像有些人總是學歐美式或步日本足跡,而是使內容重于語言形式,“作到既不為古人所役,也不為歐美所使,以求從掘發自己民族文化的傳統中,走出一條中國化的道路”(55)侯外廬:《侯外廬自傳》,《晉陽學刊》1981年第5期。。其著述確實是學術中國化的典范。如,趙紀彬稱贊《中國古代思想學說史》“是‘學術中國化’號召以來,思想史研究上一顆最碩大、最肥美的新果實”(56)紀玄冰:《思想史研究的新果實——評侯外廬著〈中國古代思想學說史〉》,《讀書與出版》1947年第2卷第5期。。白壽彝說,40年代馬克思主義史學著作很多,幾大家都有貢獻,“但有一點,外老是突出的,這就是,他研究中國歷史是想把馬克思主義史學理論中國化,也可以說把馬克思主義史學理論民族化”;它說明中國馬克思主義史學發展到新階段,“外廬同志的著作是這個階段的標志”(57)白壽彝:《外廬同志的學術成就》,《史學史研究》1989年第3期。。侯外廬總結其治史八條基本方法時,將“注意馬克思主義歷史科學的民族化”作為第八條,說:“所謂‘民族化’,就是要把中國豐富的歷史資料,和馬克思主義歷史科學關于人類社會發展的規律,做統一的研究,從中總結出中國社會發展的規律和歷史特點。”(58)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中國思想史研究室編:《侯外廬史學論文選集》上冊,“自序”,第18頁。把“馬克思主義歷史科學的民族化”詮釋為將中國豐富的史料與馬克思主義的人類社會發展規律作統一的研究,便包含著將史料考證辨偽與馬克思主義理論相統一的思想。
正是由于堅持馬克思主義理論指導,將考證辨偽的“實事求是”精神與“學貴自得”品格相結合,追求馬克思主義理論與傳統考證辨偽的統一,故侯外廬的確從發掘中國民族文化的傳統中走出了“一條中國化的道路”,形成了中國思想史研究的“侯外廬學派”。
史學是實證科學,實證研究是史學的基本方法。作為實證研究的傳統考據學有悠久的歷史,在宋代已臻成熟,到清代成為主流學術形態,至近代則成為傳統史學向現代史學轉型的樞紐。因此,是否要繼承和如何繼承清代考據、尤其是乾嘉考據便成為中國現代史學發展必須直面的問題,中國現代諸多史家依據各自的文化學術立場對此作出了不同回答。相較而言,侯外廬的“謹守考證辨偽”對清代考據學的批判性繼承和發展,為傳統考據學的現代轉型提供了一種新范式。
在中國現代史學流派中,以胡適、傅斯年等為代表的新考據派最推崇清代考據學。他們均從中國古代學術多大程度具有西方近代科學精神和方法來評判其高下與得失。他們稱清代考據學或漢學是中國古代學術的高峰,乾嘉考據又是清代考據學發展的頂峰,其方法最有近代科學精神,因此,主張繼承清代考據學傳統,主要是其科學考據法,甚至打出建立現代“新漢學”的旗號。胡適說,中國傳統學術原本就有科學方法,“‘考據’或‘考證’的意義便是‘有證據的探討’。我說有證據的探討一直就是中國傳統的治學方法;這也是一切歷史科學[所共用]的治學方法”(59)唐德剛譯注:《胡適口述自傳》,歐陽哲生編:《胡適文集》(1),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第356頁。。又說,中國舊有學術“只有清代的‘樸學’確有‘科學’的精神”(60)胡適:《清代學者的治學方法》,《胡適文存》一集,合肥:黃山書社,1996年,第285頁。。清代學術方法總括起來只是兩點:“(1)大膽的假設,(2)小心的求證。假設不大膽,不能有新發明。證據不充足,不能使人信仰。”(61)胡適:《清代學者的治學方法》,《胡適文存》一集,第298頁。大膽的假設需要演繹,小心的求證需要歸納,清代樸學將歸納與演繹相結合,故而是真正的科學方法。傅斯年說,在歷代各派學問中,清代學問“是比較的最可信、最有條理的”;中國現代學術建立“必須用清樸學家的精神才能成功”(62)傅斯年:《清代學問的門徑書幾種》,歐陽哲生主編:《傅斯年全集》第1卷,長沙:湖南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231、233頁。。他聲稱史學與語言學密不可分,而清代學術已有近代語言學和史學的性質,顧炎武搜求直接史料訂史文,以因時因地的音變觀念為語學;閻若璩以實在地理訂古記載,以一切比核辨證偽孔,不注經而提出經的題目并解決了它,不著史而成就了可以永遠為法式的辨史料法,“亭林、百詩這樣對付歷史學和語言學,是最近代的”(63)傅斯年:《歷史語言研究所工作之旨趣》,《傅斯年講史學》,南京:鳳凰出版社,2008年,第181頁。。所以,他把清代樸學方法作為史語所的第一宗旨,提出“我們宗旨第一條是保持亭林百詩的遺訓”(64)傅斯年:《歷史語言研究所工作之旨趣》,《傅斯年講史學》,第184頁。。不過,清代考據學又存在明顯弊病。胡適認為,清代考據學不僅缺乏西方近代科學的實驗方法,而且只限于紙上材料,成就相當有限,“顧炎武、閻若璩規定了中國三百年的學術的局面;葛利略、解白勒、波耳、牛敦規定了西洋三百年的學術的局面”,他們的方法是相同的,不過材料完全不同,顧、閻的材料完全是文字的,葛利略等人的材料完全是實物,文字的材料有限,總不出故紙堆的范圍,“故三百年的中國學術的最大成績不過是兩大部《皇清經解》而已”(65)胡適:《治學的方法與材料》,《胡適文存》三集,合肥:黃山書社,1996年,第97頁。。因此,只有輸入西方近代科學方法來改造清代考據學,才能建立中國現代學術。傅斯年也說,清代學術方法和態度雖然科學,但擴張材料和擴充新工具卻嚴重不足;近代史學是各種科學方法的匯集,顧亭林研究史跡時觀察地形雖然好,但如能有像現在借用西方自然科學的工具,“成績豈不更卓越呢?若干歷史學的問題非有自然科學之資助無從下手,無從解決”(66)傅斯年:《歷史語言研究所工作之旨趣》,《傅斯年講史學》,第184頁。。故此,中國現代學術應是超越“正統漢學”的“科學的東方學”。歷史語言研究所設立的宗旨“并非求繼續漢學之正統,乃欲以‘擴充材料,擴充工具’為方術,而致中國歷史語言之學于自然科學之境界中”,“以求勿為正統漢學者誤為同調”(67)傅斯年:《致王獻唐》,歐陽哲生主編:《傅斯年全集》第7卷,長沙:湖南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92頁。。
由上可見,侯外廬與胡適、傅斯年等新考據派對清代考據學、特別是乾嘉考據的認識及其構建的學術范式有同有異,但異大于同。他們都充分肯定清代考據的科學精神和學術成就,賦予其極高的學術史地位,都視其為中國學術現代轉型的前奏和現代學術科學方法論構建的基礎。然而,二者又有本質差異。胡、傅認為,清代考據學的科學化發展在乾嘉時達到頂峰,乾嘉考據代表了清代考據學精神。胡適說,戴震所說的“‘但宜推求,勿為株守’八個字是清學的真精神”(68)胡適:《清代學者的治學方法》,《胡適文存》一集,第300頁。。傅斯年認為,清代學術包括四個學派和五個時期,其中以錢曉徵、戴東原、段懋堂、王懷祖為代表的樸學派所處的第三個時期為“極盛期”(69)傅斯年:《清代學問的門徑書幾種》,歐陽哲生主編:《傅斯年全集》第1卷,第229頁。。在他們眼中,以科學的考據搜集、整理和考訂史料就是史學的全部工作,極端之論者如傅斯年倡言“史學便是史料學”。所以,他們既反對歷史本質和規律之類的宏觀乃至中觀的研究,也拒斥史學研究的價值取向,反對中國學術、包括清初學術的經世致用傳統。他們的清代學術史敘述完全是以方法的科學化程度為準繩和線索的,換言之,清代學術發展史就是學術方法科學化的歷史。應當說,他們對清代考據學科學精神和方法的弘揚和現代發展作出了重要貢獻,為中國現代學術、特別是史學發展提供了新方法論。然而,他們的學術思想和實踐是工具理性本位論的,只強調工具理性的作用,否定價值理性的作用,是唯科學主義和西方文化中心論的。侯外廬是反對這種觀點的,他認為,清代哲學和一般學術在17世紀是最偉大,乾嘉時代“僅僅是清初傳統的余緒”,在這點上胡適“把歷史顛倒了”;而胡適將漢學精神“崇贊為‘近世的科學方法’。這是似是而非的論斷”(70)侯外廬:《近代中國思想學說史》上冊,第389、370頁。。清初學術之所以偉大,一是有鮮明的啟蒙精神,提供了富有科學精神的方法;二是以社會歷史為研究內容,氣象博大;三是關注社會現實,有濃厚的經世致用精神。而乾嘉考據僅限于文獻考證辨偽,不關心現實,缺乏理想,喪失了清初學術的精神,只是清初傳統的“余緒”。因此,他的“謹守考證辨偽”并不限傳承乾嘉考據,而是涵蓋清初學術的傳統。而且,他以馬克思主義為指導,將“謹守考證辨偽”納入馬克思主義史學方法論體系。可見,他對清代考據學的繼承發展及方法論范式比新考據派有更豐富的內蘊,也更符合求真與致用合一的中國學術大傳統。
錢穆和陳寅恪等文化保守主義史家承認考據是史學的基本方法,并在史學考據上取得突出成就,以至錢穆在北京大學歷史系任教時被視為該系“以乾嘉為主導的學派”的代表(71)何茲全:《愛國一書生:八十五自述》,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97年,第54頁。,陳寅恪也被當代諸多學者劃歸新考據派史家的陣營。但是,他們對清代考據學的評價都不高,均稱其為中國古代學術的衰落期,相較宋代學術是一大倒退。錢穆提出了清代漢學始于宋學,即“不知宋學,則無以平漢宋之是非”、“漢學諸家之高下淺深,亦往往視其所得于宋學之高下淺深以為判”(72)錢穆:《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上冊,北京:商務印書館,1997年,第1頁。的要論。此論既是要弘揚宋學精神,以反駁新考據派將清代學術化約為考據學或漢學的觀點,也是在批判清代漢學背離宋學講民族氣節和經世致用的傳統。他認為,這是滿清文化高壓政策使乾嘉學術一趨訓詁考訂,“治學者皆不敢以天下治亂為心,而相率逃于故紙叢碎中,其為人高下深淺不一,而皆足以壞學術、毀風俗而賊人才”(73)錢穆:《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上冊,“自序”,第3-4頁。。陳寅恪推崇宋學,貶斥清學,稱“宋賢史學,今古罕匹”(74)陳寅恪:《隋唐制度淵源略論稿·唐代政治史述論稿》,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1年,第148頁。。清代經學與史學俱為考據學,“有清一代經學號稱極盛,而史學則遠不逮宋人”。究其原因在于,治經學比史學容易且易獲名利,“聲譽既易致,而利祿亦隨之。于是一世才智之士,能為考據之學者,群舍史學而趨于經學之一途”(75)陳寅恪:《陳垣元西域人華化考序》,《金明館叢稿二編》,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1年,第269-270頁。。總之,清代經學極盛是治經簡易和利祿誘惑使然,無可稱道。只有兼融義理和考據的宋代學術才是中國文化發展的高峰,“華夏民族之文化,歷數千載之演進,造極于趙宋之世”,所以中國現代學術的復興,“惟可一言蔽之曰,宋代學術之復興,或新宋學之建立是己”(76)陳寅恪:《鄧廣銘宋史職官志考證序》,《金明館叢稿二編》,第277頁。。故而陳寅恪和錢穆并不以傳承清代考據學自任,對清代考據學的現代發展亦鮮有闡發。由此可見,侯外廬與錢、陳等文化保守主義史家對清代考據的批判繼承和構建的方法論亦有同有異。二者之同是,都痛詆乾嘉考據以訓詁考據自限、缺乏現實關懷和經世精神的弊病,都主張治史要考據與義理相統一。二者之異有兩點:一是,錢、陳均視清代考據學為傳統學術的衰退,聲稱中國現代學術的建立不是“新漢學”而是“新宋學”;侯卻認為,清代學術文化是中國文化發展的高峰,開啟了中國近代學術的進程,清代考據富有科學精神,是建立中國現代學術必須繼承的傳統。二是,雖然雙方都認同治史是考據與義理的統一,但是,錢、陳所說義理是中國傳統文化及精神,都主張“中體西用”;而侯所說的義理則是指馬克思主義理論和方法。
馬克思主義史學其他四大家雖然重視史料的搜集與考證,但在清代考據學的批判與繼承問題上,態度和方式與侯外廬有明顯差異。檢索郭沫若的史學著述,僅在《中國古代社會研究》“自序”中說:“談‘國故’的夫子們喲!你們除飽讀戴東原王念孫章學誠之外,也應該要知道有Marx,Engels的著書,沒有唯物(辯)證論的觀念,連‘國故’都不好讓你輕談。”(77)郭沫若:《中國古代社會研究》,上海:新新書店,1930年,“自序”,第6頁。在其他著述中,他對清代考據學的批判繼承問題則鮮有論述。范文瀾、翦伯贊和呂振羽雖然部分肯定清代考據學的科學性和學術貢獻,但認為其成就僅限于文獻考據,其方法有階級局限性或落伍于時代等。范文瀾轉變為馬克思主義史家后,對此前“追蹤乾嘉老輩”(78)范文瀾:《從煩惱到快樂》,《學習》1941年第5卷第1期。作了自我批判。他完全以階級分析法評判中國學術文化史,指出:“整部歷史止是階級間、階層間相互斗爭、聯合的歷史,而聯合也是為了斗爭。取隋唐以來文化史作例,也絲毫沒有例外。”清代考據學同樣是階級斗爭的產物,其“標舉‘實事求是’‘無征不信’是科學的,但得出的結論卻未必真是、真可信”(79)范文瀾主編:《中國通史簡編》,上海:新知書店,1947年,第764-765、758頁。。翦伯贊說,乾嘉考據雖是清代考據學的頂峰,但成就很小,其全部內容就是史料考證與整理,而史料考證與整理又偏于文獻學方面,文獻學方面復偏于僵死的部分,“這對于史學而言,只是作了一個局部而又局部的準備工作而已”。其方法在今日已完全過時,“自從邏輯學的方法轉到中國,乾嘉學派的方法即已相形見絀,到現在中國的史學,已經踏上科學的階梯,乾嘉時代的方法,自然更顯得幼稚了”(80)翦伯贊:《正在展開中之史學的反動傾向》,《文萃》1947年第2卷第15、16期合刊。。所謂現代中國史學“已經踏上科學的階梯”,是指馬克思主義史學已不需要清代考據方法了。呂振羽說:“從顧亭林開始,應用一種類似實驗主義的‘樸學’方法,去進行考證工作,又把史料的考證提到科學領域——雖然也還是不澈底的。”(81)呂振羽:《簡明中國通史》下冊,上海:新華書店,1949年,第568頁。在三四十年代的馬克思主義語境中,實驗主義一般指胡適宣揚的方法,是被馬克思主義批判的。呂振羽將清代樸學稱為類似實驗主義的方法,顯然不認同它是真正的科學方法。總之,在他們看來,清代考據學、尤其是乾嘉考據已無現代價值,故不能作為優良傳統繼承,這明顯與侯外廬“謹守考證辨偽”及其對清代考據學的批判性繼承相異。
通過上面的比較分析,使我們更清楚地認識和把握了侯外廬“謹守考證辨偽”的豐富內蘊。其重要意義在于,為傳統考據學的現代轉型構建了一種新范式:既以馬克思主義理論方法為指導,又繼承中國史學實證與義理、求真與致用相結合的大傳統。然而,侯外廬“謹守考證辨偽”的治史范式又有時代和理論的局限性。中國第一代馬克思主義史家對馬克思主義理論有著堅定的信仰,認為它是唯一科學的方法,對其他史學理論和方法均視為非科學的,充其量只是有些科學因素和精神。這實際是一種非對即錯的獨斷論,是不符合歷史主義和辯證法的。相較于其他馬克思主義史家,侯外廬對清代考據學有著積極的肯定,視之為傳統學術走向馬克思主義史學的必經環節和發展前提,稱頌清代學術為近代早期啟蒙階段。不過,他也沒有充分肯定清代考據學的科學價值,否認包括乾嘉考據在內的清代考據是一種科學方法,稱它只是有科學的精神。因為,科學方法只能是馬克思主義方法,他晚年談到馬克思主義學者與舊學者思想史研究的態度、方法和結論的迥然不同時說:“用馬克思主義的科學方法,有理有據地恢復被唯心史家歪曲了的歷史本來面目,我們的論述越有充分的說服力,唯心史家就越站不住腳。”(82)侯外廬:《韌的追求》,第116頁。所以,他批評梁啟超和胡適稱贊乾嘉考據精神為“近世的科學方法”是“似是而非的論斷”。他不僅否認乾嘉考據是科學方法,甚至連其盛贊的明末清初學術也沒有科學方法。檢索其《近代中國思想學說史》上冊和據此改寫的《中國早期啟蒙思想史》兩書,只在談到王夫之思想時稱其思維是“走向科學方法的思維”(83)侯外廬:《近代中國思想學說史》上冊,第5頁。,言外之意,其思維仍不是真正的科學方法。事實上,史學研究的科學方法是由不同層級或層面的方法構成的方法論體系,既有技術操作層面的科學方法,如訓詁、考據和編纂等,也有理論指導層面的科學方法,如中觀層面的歷史理論、宏觀層面的歷史哲學等。由于他只承認馬克思主義才是科學方法,故一方面終生“謹守考證辨偽”,一方面又否認乾嘉考據等清代考據是科學方法,造成理論上的不自洽。在這方面,新考據學派對清代考據、特別是乾嘉考據評判的唯科學主義立場雖然片面,但是他們充分肯定傳統考據是科學方法及其現代價值卻更為客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