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析易安記夢詞

⊙張瀟瀟［吉林師范大學，吉林 四平 136000］

本文所論重點是李清照對于“夢”意象的描寫，“夢”是中國古代抒情傳統中極為重要的審美意象，最早可以追溯到殷商時期的甲骨占夢卜辭。在李清照之前就有大量文人在其作品中使用夢意象，如南唐李煜、盛唐李白、北宋晏殊等。“夢”雖然是虛無縹緲的，但是在李清照的筆下，“夢”儼然成了她記錄現實的工具，包含著她深刻的理性思考。

一、“夢”意象的情感內涵

詩詞中意象的使用往往是作者情感的映射，李清照《漱玉詞》中的“夢”意象，儼然已經超過了自然界中夢的意義范圍，是浸透著詞人情感意識形態的載體。楊海明先生曾經從宏觀的角度對唐宋詩詞中的“夢”意象做出分析和概括，大抵上分為“綺夢、浮生之夢和英雄失路之夢”，但這是基于男性視角的記夢詞概括，這些記夢詞不免帶有“男子作閨音”的局限。“夢”意象在女子詞中得到極大發揚是從李清照開始，李清照以她獨特的女性視角，寫作了十余個夢，透過這些詞作，我們可以感受她一生的情感，或感傷或迷茫，而這些情感至今還能引起人們的共鳴，下文筆者就從身世之感和黍離之悲兩方面加以具體分析。

（一）身世之感

靖康戰亂后，李清照“載書十五車”南下，由此開啟了南渡后的生活。南渡后，丈夫趙明誠病逝，李清照悲痛欲絕，此后生活不如意之事比比皆是，最后輾轉臨安，孤苦伶仃地度過了她的晚年。雖不至于說李清照經歷了瞬間的大喜大悲，但卻真真實實地有著截然不同的生命體驗。筆者嘗試從身世之感的角度切入，探究易安詞中“夢”意象與本人經歷之間的聯系和情感體驗。

“夢”意象并不僅僅只存在于李清照南渡后的創作中，南渡前的詞作中也能看到它的存在，如《蝶戀花·暖雨晴風初破凍》中“獨抱濃愁無好夢，夜闌猶剪燈花弄 ”①；又如《小重山·春到長門春草青》中“碧云籠碾玉成塵，留曉夢，驚破一甌春”。這些詞作中的“夢”意象大多是創作者站在思婦的角度進行描述，當時的李清照還是一個閨閣中的婦人，體驗到的生命情感也大多與自己的丈夫趙明誠有關。“碧云籠碾玉成塵，留曉夢，驚破一甌春”是她與丈夫在一起時美好往事的譬比，“曉夢”浸透著思婦的情感意識。由上可以看出，此時此刻的“夢”意象，是滿含著詞人作為深閨婦人的豐富感情的。但是此時，這些“夢”意象都是對閑情的點綴，還沒有成為詞人創作的核心地位。“夢”在李清照南渡后的詞中更明顯地扮演著核心意象的角色，它能感發出一種人生必然從幻美走向幻滅這一宿命的頓悟。如《攤破浣溪沙·揉破黃金萬點輕》寫道：

揉破黃金萬點輕。剪成碧玉葉層層……熏透愁人千里夢，卻無情。

整首詞分為兩部分，上部分詠花，贊揚桂花的外形和氣質。易安很愛詠花，常常借花自喻，花在詞人筆下成為高雅、圣潔的人格象征。詞人對生活的熱愛、對美好愛情的追求以及生活的難言之隱都委婉含蓄地蘊藉在對花的吟詠之中。在這首詞中，桂花的形體和精神與下片的“千里夢”結合起來，將主人公的身世幻滅之感表現出來。“桂花”的濃香將“我”從懷念故人和過去的夢中熏醒。儼然這里的“夢”意象和李清照的身世之感聯系在了一起。南渡后，李清照開始了漂泊的日子，過去的日子就如桂花“名重于實”一樣，高潔、安穩而自有清高，而現在只有通過“夢”才能回到過去。詞人所處的當下局面就如“熏透愁人千里夢”所說的一樣，“夢”是想回到過去的美好愿望，明顯是事與“愿”違，這首詞中的“千里夢”是不可替代的中心意象，浸透著詞人的身世之感。通過南渡前后記夢詞中“夢”意象的描寫，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流淌在這些詞作中的身世之感，南渡后的“夢”浸透著詞人濃重的愁情。

（二）黍離之悲

上文筆者談到，詞人南渡后，“夢”意象已經不是點綴平時生活的邊緣意象，而是作為中心意象和詞人的內心結合在一起。北宋王朝經過靖康之恥與金朝分江而治，而南宋王朝茍安國勢的相對穩定并不足以讓憂患之中的文人心安，南宋小朝廷的畏縮，使許多愛國壯士報國無門。“黍離之悲”在詞作中便通過愛國之情表現出來。

《蝶戀花·永夜懨懨歡意少》是李清照參加親族聚后，心有所感而作。詞作中雖然吟詠了春光的美好，但是并未引起詞人的好心情，反而是帶來對故國的思念和家鄉難回的悲傷。春光雖好，但是故鄉難回，故國已然不在，這首詞表面寫自己的惜春小感，但是深處卻暗藏著故國大情。“空夢長安”一句十分點題，故國之思和悲傷之情便顯現出來了。

永夜懨懨歡意少。空夢長安，認取長安道……醉里插花花莫笑。可憐春似人將老。

這首詞黃墨谷曾評價道：

次韻“空夢長安，認取長安道”，“長安”代指汴京。長夜輾轉反側，夢見汴京，看到汴京的宮闕城池，然而實不可到，故說“空”，抒寫對汴京被占的哀思。

黃墨谷先生的評價十分到位，在這首詞中，詞人寥寥數字就勾起對京城的遐想，在詞人的眼里，此刻的春色、花、月早已穿越時空，變成了多年前汴京的夜晚模樣。詞尾“可憐春似人將老”一語雙關，將故國之思和自己聯系在一起，慢慢消亡的不僅有自己，還有腦海中故國的春天。這首記夢詞，描寫了往昔汴京的好時光，但是夢始終是夢，“空”字的出現，給這個美好的夢加上了破碎的色彩，失望之情畢現。此處的“空夢”有此刻詞人傷心于故國不再的情緒，還暗含著對南宋小朝廷的失望之情。這場夢是空的，收復舊山河的期待也是空的，國家一分為二，南宋偏安一隅，不思進取，故國被占領，黍離之悲的情緒溢于言表。

“夢”意象在這里的內涵，筆者認為有以下三層含義：第一，作為詞人擺脫現實、無法回到故土的工具，借夢可以回到所謂的“長安”；第二，作為詞人諷刺南宋小朝廷的媒介，小朝廷“醉生夢死”，偏安一隅；第三，承載詞人悲傷的載體，長夜輾轉反側，夢見汴京是開心的事情，所以夢也就成了承載悲傷的載體，悲傷可以在夢中消逝。有學者認為：“李清照是一個詞人，但她所承擔的首先是一種女性弱者的角色。她的‘才學’更多時候無用武之地，起的只是一種自娛自樂的作用”，所以認為婉約詞風難成大氣候。筆者卻不以為然，李清照的記夢詞多是婉約柔美之詞，在家國情懷的創作上體現對“小我”的影響，沒有“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理想人格境界，但是卻能將戰亂中最真實的情感表現出來，家國的“大我”一定是經過無數的“小我”組合而成，只有正視“小我”情感的存在，才能有“大我”情感的升華。

二、易安記夢詞的藝術特點

（一）亦虛亦實的寫作手法

李清照在她的《詞論》中提出了詞要“文雅”的要求，她對晚唐淫靡的詞風不滿，認為詞要寫得莊重。她的記夢詞在描寫愛情時寫得虛實結合，高雅典重，顯示了她對愛情所特有的審美體驗。中國古代以男性為基礎，所以以男性視角寫的記夢詞中，不免出現了一些沉湎于夢中女子面容的文學現象。如晚唐詞人韋莊《女冠子》（昨夜夜半），作者在詞中描寫了他于夢中和女子相會的場景，“昨夜夜半，枕上分明夢見。語多時。依舊桃花面，頻低柳葉眉”。“枕上”“桃花面”“柳葉眉”作為意象入詞，使整首詞充滿了艷情的味道。韋莊這首記夢詞，透露出一種男主人公對女性柔弱情狀的賞玩之態，縱是寫得嬌憨可愛，到底不是含蓄高雅。而且在記夢的時候，往往只是在記夢，缺少了現實的場景描寫，但李清照的記夢詞就很好地做到了虛境和實境的相結合。

首先，李清照的記夢詞大多不會直接鋪陳夢中所見之景，總是用“夢斷”“夢回”這樣的詞眼將人拉回現實，通過現實的場景描寫，或與夢中所見之景形成對比，抒發相思之苦；或以現實之景襯夢中所抒之情，展露別情離緒。如《訴衷情》（夜來沉醉卸妝遲）中，詞人對“夢”意象的運用就是如此，“酒醒熏破春睡，夢遠不成歸”，這一句點明詞中女主人公所處的狀態，花香將喝醉酒的女主人公驚醒，夢中的她還未到達故鄉，這句不僅簡單明了地將所夢之景表達出來，還與上下文的現實結合在一起，更覺詞人的思鄉之情濃重。

（二）直抒胸臆的情感表達

李清照寫情感向來提倡直抒胸臆的寫作手法，記夢詞作為《漱玉詞》的重要組成部分，在情感表達上呈現出委婉中見率直、沉摯中見蒼涼的風調。詩人能夠很好地借用“夢”意象讓女性纖巧委婉的情思大大方方表現出來。

《小重山》（春到長門春草青）是作者早期創作的一首詞，彼時戰亂尚未禍及東京的士大夫階層，這首描寫初春的詞作，借憐春為抒情的線索，展現了一個感情熱烈的女主人公形象，表現了易安詞作所追求的真情觀。上片寫初春景，借景抒情，景色雖美，卻無共享之人，所以詞人寫道“留曉夢”，不僅僅是想為自己留住這份感受，更是暗示想與丈夫共享眼前之景。“曉夢”也不僅僅只是女主人公所做之夢，更是指代當前自己所處的情境：春天新出的青草、才綻放一點點的梅花、手邊剛沏的碧云茶等物象，都是女主人公夢中景象的現實化，夢中思君之情就在詞人景物的描寫中與現實聯系起來。透過詞人的景色描寫，可以看到熱情而真誠的情感表達，也體現了易安詞直率真摯的一貫風貌。

（三）深遠悠長的意境創造

美的意境是由富有個性的語言創造出來的，是物與像相契合，更是情語景的交融。李清照以真情入詞，反映生活常態，是在真實中求美。如《蝶戀花》（暖雨晴風初破凍）上片描繪自然的春景，暖雨朗風，冰雪褪去，柳葉抽枝，渲染一種醉人的環境氣氛，抒戀春之情；下片意脈順接承上，移步閨中，重點刻畫主人公閨中生活的細節，新衣上身，和衣靠枕，全詞視角從白天移向夜晚，樂景襯哀情，描繪出一位熱愛生活的思婦形象。“獨抱濃愁無好夢，夜闌猶剪燈花弄”，引入“夢”意象，卻不直接描述夢，“無好夢”恰恰透出了作者想要做“吟詩述懷，歡樂與誰共”的夢。彼時夢境亦是詞人心中所期，“夢”可以創造一個迷幻的意境，這個意境里融合著詩情和主人公的真情。此處“夢”意象的入詞，語言上自然淺白，意味深遠悠長，令人回味無窮。

含蓄的“意”和朦朧的“境”是構成中國古代詩詞“詩味”的重要因素。讀易安記夢詞，我們總是能夠體味到現實以外的迷幻滋味，這也是“夢”這個特殊意象所特有的功能，“詞中有余味，詞外有余意”已經成為易安詞境的鮮明特征了。

三、易安記夢詞對后世的影響

（一）擴大了記夢詞的題材

中國古代文人在詞中記夢并不少見，我們熟悉的李煜、周邦彥等，他們在詞中寫到夢的地方有很多，根據不完全統計，周邦彥的記夢詞不下二十首。而李清照在記夢詞的創作題材上對后世產生了影響。秦觀、周邦彥等人記夢，往往從離情下手，抒寫相思之感，如《風流子》（楓林凋晚葉）、《八六子》（倚危亭）；南唐后主李煜記夢，故國之思、思鄉之情是主題，如《憶江南》（多少恨）、《浪淘沙令》（簾外雨潺潺）。李清照的記夢詞在題材上比前人有所拓展，根據統計，李清照的記夢詞不僅寫了自己的故國之思、故鄉之情和離別愁緒，還加入了自己的幻想，如《漁家傲》（天接云濤連曉霧），在這首詞中，詞人記錄了自己于夢中與天帝對話，遨游太虛的場景，內容方面融合了莊子的想象和自己的生活體驗，給后世記夢詞留下了不同的創作角度。

（二）提高了記夢詞的格調

男子作記夢詞，其中的愛情心理往往帶有病態，或有擔心猜忌情感的一面，或有賞玩女性、物化女性的一面，很多都帶著性感嫵媚的味道，格調低下，缺少真正的精神美。而在李清照的記夢詞中，詞人采用側面寫夢的方式，往往將夢中難以言喻的感情與現實的物景相結合，不直接寫夢，而是從“夢斷”“夢回”“夢覺”等詞眼入手，寫夢后的眼前景和當時心緒，借景抒發彼時情，烘托夢里的感情和相思。這份典雅貼合李清照本人的創作觀，在記夢詞中提高了這一題材寫作的格調。

（三）豐富了詞的表現手法

記夢詞中寫對話，在李清照以前是很少見的。李清照在《漁家傲》（天接云濤連曉霧）運用了對話的寫作手法，將心中的疑惑和積蓄的情感直接表達出來，容情于詞，語言形式充滿著活力和生活氣息。李清照在記夢手法上的創新，也影響了后世的一些文人。

李清照是中國古代文學史上少有的女性詞人，她的出現打破了以往“男子作閨音”的現象。其記夢詞中浸透著女性特有的敏感，道出了她一生的坎坷，其情感亦為后世所嘆服。

①本文所引原文均出 〔宋〕李清照著，黃墨谷輯：《重輯李清照集》，齊魯書社1981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