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海月 [吉林師范大學,吉林 四平 136000]
詞的“尊體”意識指的是推崇詞這一文體的文學地位。詞在發展初期受到 《花間集》 的影響,形成了詞是艷科、小道的固化性概念,被文人看作是不入主流的小詞,是賓客們飲酒遣興的工具。隨著時代的發展,一些詩詞家開始關注詞學尊體,北宋蘇軾提出“詩詞同源”的概念,倡導“以詩為詞”,擴大了詞的表現范圍;李清照提出“詞別是一家”的概念,認為詩詞有明顯的界限;清代常州詞派張惠言提出“比興寄托”、興發說等言論,為詞的尊體做出了重要貢獻。21 世紀的今天,詩詞學家葉嘉瑩致力于詩詞研究,對詞學有著深刻見解。她在《論詞的起源》一文中糾正了詞為古樂府的流變和“詩余”的說法,得出“詞的起源是自隋、唐以來伴隨著新興的音樂之演變而興起的、為配合此種音樂之曲調而填寫的歌詞”①的結論。另外,她提出了“弱德之美”和“興發感動”等新概念,推動了詞的尊體,她的詞作實踐著她的詞學觀念,表現出強烈的詞尊體意識。
詞在個性方面非但不遜于詩,而且具有興發感動的本質與區別于詩的“幽微要渺”的特質。
葉嘉瑩在《迦陵詩詞稿》代序學詞自述中提到,詩與詞二者同屬于廣義之詩歌,在性質上有其異同之處,相同之處即皆有“情動于中”的感發之動機。“縱然有真切之感受仍嫌未足,還更須能將之表達于作品之中,使讀者也能從作品中獲得同樣真切之感受,如此才完成了詩歌中此種興發感動之生命的生生不已的延續。”②葉先生從審美動機的角度出發,提出“感發”的概念,對詩詞創作和評賞都提出了要求。葉嘉瑩將詩與詞一同看作廣義的詩歌,并且認為詞與詩同樣具有感發的動機與功用。
詩與詞在性質上也有其相異之處。縱觀詞的尊體發展史,雖然在前期被忽視,葉先生卻以其獨到的眼光提出“然而卻正是在這種游戲筆墨的小詞之寫作中,他們卻于不自覺中流露了隱意識中的一種心靈之本質。因此這些小詞遂于無意中具含了一種發自心靈最隱微之深處的興發感動的作用”③,對于這一概念的解釋,葉嘉瑩在《中華讀書報》的專訪中有所闡發:“詞的好處要比詩更難理解……詞的好處是非常微妙的,不像詩那樣直接說出來。詞的表面都是兒女之情、相思怨別,卻把每一位作者的真性情、內心最幽微隱約的情思流露出來了。”④如此便彌補了詩的不足,使作品更加具有情感力量。葉嘉瑩由此說清楚了詞的好處,使“小詞”不小。在她的詞《賀新郎·夜讀羨季師稼軒詞說感賦》中即有所表現:
此意誰能會,向西窗夜燈挑盡,一編相對。時有神光來紙上,恍見上堂風致。應不愧稼軒知己,愛極還將小語謔,盡霜毫揮灑英雄淚。柏樹子,西來意。 今宵明月應千里,照長江,一江白水,幾多興廢。無數青山遮不住,此水東流未已。想人世古今同此,把卷空余千載恨,更無心鎖論文字。寒漏盡,夜風起。⑤
這首詞是葉嘉瑩夜讀顧隨老師的《稼軒詞說》而靈光一現,恍若見到上堂之風致,因此贊嘆老師不愧為稼軒知己,下片將古今相通的慷慨之意境托出,青山常在而水流未已,明月流水依舊,而人世滄桑,這般情思穿越古今。最后以“夜風起”收束,烘托出蒼涼之氛圍,令人裊裊回味,意境深沉,靈氣十足。詞人因讀顧隨之作而感發創作此詞,正體現了“興發感動”的觀念,將詩和詞放在同等地位,提出“興發感動”的觀念,可見其詞尊體意識。
葉嘉瑩不僅提出詩與詞在性質上的異同之處,還提出了詞有別于詩的特質。她明確指出詞有別于詩:“中國詞與詩的差別,就在于詞更具有一種幽微要渺引人向更為深遠之意蘊去追尋的特質。”⑥而這種“幽微要渺”的特質,葉嘉瑩將其概括為“弱德之美”,她對此概念的解釋是:“這種美感所具含的乃是在強大之外勢壓力下,所表現的不得不采取約束和收斂的屬于隱曲之姿態的一種美。”⑦“弱德之美”的提出,將詞的美感規律形象化,將美感特質引入,并且將之運用到詞的創作和評賞過程中,不僅使詞具有了獨特的審美特征,更賦予了詞新穎獨特的評賞標準,加深了詞在文學史中的獨特意義。葉氏的詞中也蘊含著這種“弱德之美”。比如《水龍吟·壬戌中秋前夕有懷故人》:
天涯又睹清光,姮娥伴我飄零久。陰晴歷遍,常圓無缺,幾時能夠。北國春宵,南臺秋夜。算他鄉遲暮,韶華一往,對明月,空搔首。 涼露蒼苔濕透。立多時,寒生衣袖,長輝萬里,愿隨流照,故人知否。當日高樓,闌干同倚,此情依舊。愿加餐共勉,千秋志業,向他年就。
這首詞寫于20 世紀80 年代初,葉氏此前曾赴杜甫學會交流,詞中常感慨懷故。上闋是飄零之人在象征著團圓的佳節感慨時光逝去,卻只能空對明月。詞人遠在異鄉、年老孤零的處境盡顯,曲盡人意。下闋通過蒼苔、衣袖的寒涼襯托心境之凄清,此處將友人比作“明月”,表達出愿與明月同輝的心境和愿與友人共同勉勵、昂揚向上的心志,以此懷念與故人昔日一起的光景。尾句化用《古詩十九首》中《行行重行行》的詩末四句“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棄捐勿復道,努力加餐飯”。《古詩十九首》多表現厚重質樸的情感,詞人化用“加餐”句,表達對友人的深厚情思,這也正表現出“弱德之美”的內涵。
又如《醉公子》:
玉欄人獨倚。嘗遍清秋昧。懶去畫蛾眉。妝成欲對誰。 暮霞斜照水。江上楓林醉。江水解相思。東流無盡時。
如《如夢令·殘柳》(1942 年秋):
冷落清秋時節,枝上晚蟬聲咽。瘦影太伶仃,忍向寒塘自瞥。凄絕。凄絕。腸斷曉風殘月。
葉嘉瑩用詞來表達內心難以排遣的凄清之感,這兩首詞“堪稱花間南唐之苗裔,頗能抒寫細美幽約之情”⑧。
詞體從“小道”地位逐漸成為文人士大夫筆下的言志之體裁,在這一變化過程中宋代詞人有著杰出貢獻,題材范圍的擴大和情志的抒發是詞學尊體的重要表現。葉氏繼承了宋詞的優勢風范,強化詞體言志抒懷的功能,繆鉞曾在《〈迦陵詩詞稿〉序》中評價葉詞:“葉君具有真摯之情思與敏銳之觀察力,透視世變,深省人生,感物造端,抒懷寄慨,寓理想之追求,標高寒之遠境,稱心而言,不假雕飾,自與流俗之作異趣。”⑨從繆鉞的評價中也能看出葉詞的尊體意識。
“‘狀難狀之景,達難達之情,而出于自然’道出了詞較之詩更高的內涵層面與技巧表達之間的辯證關系。”⑩葉嘉瑩在青年時期經歷了外侵戰爭的民族危亡時刻,對家國有著特殊的情感,并將其訴諸筆端。詞無疑是最能抒發詞人內心深重悲涼情感的體裁,因此在她的詞作中表達家國情感、民族憂患之意的詩作最盛,情感最為悲愴真實。詞中有許多現實的感發吟唱,強化了詞體的表現功能,為詞學尊體貢獻了自己的力量。在《三字令·懷錦瑟》中,作者的心緒表達得最為真實細膩:
懷錦瑟。向誰彈。擲流年。千點淚,一聲弦。路茫茫,塵滾滾,是人間。 抬首望,碧云天。莫憑欄。秋易老,恨難言。月華明,更鼓盡,夢江南。
這首詞寫于葉氏大學時期,詞人與母親、弟弟身處淪陷的北京,父親在南京,親人遠隔,對戰爭深惡痛絕卻又無能為力,只能將對戰爭的痛恨和內心的凄涼訴諸詞體,末句“夢江南”暗指關懷家國,江南風景秀麗,是文人墨客的向往之地,而如今戰爭頻發,只能在夢里向往江南凈土。在《臨江仙·惆悵當年風雨》中:
惆悵當年風雨,花時橫被摧殘。平生幽怨幾多般。從來天壤恨,不肯對人言。 葉落漫隨流水,新詞寫付誰看。惟余鄉夢未全刪。故園千里外,休戚總相關。
這首詞中,葉嘉瑩將往昔風雨只化在了“恨”上,不對人言,而“惟余鄉夢未全刪”表明她唯獨將鄉夢之詞留于書中。可見葉詞在刪減之前大概是題材廣泛,紛繁多樣的。“故園千里外,休戚總相關”更表達出葉嘉瑩與“故園”休戚相關的深切情感。
除了表達故國的憂思外,還有許多詞作表達對祖國的牽念與盼歸之情。在《水龍吟·秋日感懷》中:
滿林霜葉紅時,殊鄉又值秋光晚。征鴻過盡,暮煙沉處,憑高懷遠。半世天涯,死生離別,蓬飄梗斷。念燕都臺嶠,悲歡舊夢,韶華逝,如馳電。 一水盈盈清淺,向人間做成銀漢。鬩墻兄弟,難縫尺布,古今同嘆。血裔千年,親朋兩地,忍教分散。待恩仇泯滅,同心共舉,把長橋建。
葉嘉瑩在易觸情思的秋日里,感懷所經歷的死生離別,以“待恩仇泯滅,同心共舉,把長橋建”,呼吁兩岸應同心協力,建起友好橋梁。葉嘉瑩將自己對故國的殷切思念化成對兩岸同胞的牽念,表達出兩岸統一、和諧一家的愿望。
無論身處戰爭時期,還是遠在他鄉,葉嘉瑩作為華夏子孫對家國的關切與思念都點映在一個個詞作中,繼承宋詞風范,將閨閣之詞引向家國情志之間,強化了詞的表現功能,為詞的尊體在現代又添上了精彩的一筆。
詞體自晚唐李煜之后,視野開始突破閨閣而走向士大夫,以詞抒發志士情懷日益增多,這無疑擴大了詞的表現功能,詞的地位也隨之提高。詞人葉嘉瑩在表達其尊體理論的同時,將自己的人生懷抱、崇高志向和人生軌跡滲透在詞中,強化了詞的言志功能,實踐著她的尊體意識。中華詩詞學會在《頒獎詞》中評價葉先生《迦陵詩詞稿》:“她的詩詞長于以婉約之筆寫深沉的人生感悟與世道滄桑,影響廣泛。”?
比如在《踏莎行·一九四三年春用羨季師句試勉學其作風苦未能似》中,作者寫道:
燭短宵長,月明人悄。夢回何事縈懷抱。撇開煩惱即歡娛,世人偏道歡娛少。 軟語叮嚀,階前細草。落梅花信今年早。耐他風雪耐他寒,縱寒已是春寒了。
詞人在漫長月夜,談到煩惱與歡娛之易變,感嘆人們一葉障目。下闋看到梅花飄落之早,面對這惹人意緒的景色,卻以“耐他風雪寒,雖寒已然是春寒”的態度應對,從葉嘉瑩對煩惱、春寒的態度,可見其堅韌樂觀的人生態度。又如《浣溪沙·已是蒼松慣雪霜》中:
已是蒼松慣雪霜,任教風雨葬韶光,卅年回首幾滄桑。 自詡碧云歸碧落,未隨紅粉斗紅妝,余年老去付疏狂。
詞中葉嘉瑩將自我比作飽經歲月霜雪的“蒼松”,感悟韶光傾覆,自詡“碧云”而“碧落”,可見其內心如蒼松一樣堅挺,也如碧云一樣光潔,質本潔來還潔去,不與“紅粉”爭奇斗艷,更顯出葉氏的質樸素秀和高格情懷,老時心態仍然疏狂自流。這里的“‘疏狂’指的是一種類似‘隨心所欲不逾矩’的境況,那是一個人的心境完全處于淡泊之后的自然表現”?。
《臨江仙·十八年來同逝水》中“十八年來同逝水,詩書誤到而今。不成長嘯只低吟,枉生燕趙,慷慨志何存”,從中能看到葉嘉瑩早期的“慷慨之志”。另外《水調歌頭·秋日有懷國內外各地友人》寫道:
天涯常感舊,江海各西東。月明今夜如水,相憶有誰同。燕市親交未老,臺島后生可畏,意氣各如虹。跟念劍橋友,卓犖想高風。 歲別離,經萬里,夢魂通。書生報國心事,吾輩共初衷。天地幾回翻覆,夢見故園春好,百卉競芳叢。何幸當斯世,莫放此生空。
上闋以“天涯”“江海”喻各地友人分隔遙遠,而今一彎月明,誰能與“我”同憶呢?詞人發出疑問,燕京的親友故交仍未老去,中國臺灣的后生眾多,意氣風發,對各地友人的思念和贊美躍然紙上。下闋從回憶轉到相思,借學生們“報國心事”來表達自己也有同樣的“初衷”,繼而發出“何幸當斯世,莫放此生空”的豪言壯語,葉嘉瑩此時雖已過知命之年,但是內心的壯志卻從未改變。
葉嘉瑩不僅在詞的起源方面將詞脫離“小道”范疇,更在詞體個性方面,肯定詞體具有的表達心靈之幽微的本質和具有“弱德之美”的美感特質;在詞的功能方面,以詞來表達深厚細敏的家國情感和人生志懷,強化了詞的表現功能。葉嘉瑩的詞作深刻實踐著她的詞學觀念并滲透出她的詞尊體意識。
①繆鋮、葉嘉瑩:《靈溪詞說》,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6頁。
②③⑥ 葉嘉瑩:《葉嘉瑩說詞》,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92頁。(本文有關該書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④ 郭倩:《“詞境靈谿許共尋”》,《中華讀書報》2015年4月15日009版。
⑤⑨ 葉嘉瑩:《迦陵詩詞稿》,中華書局2007年版,第2頁,序言。(葉嘉瑩詞作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⑦ 葉嘉瑩:《清詞叢論》,河北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第59—60頁。
⑧ 劉勇剛:《論葉嘉瑩的〈迦陵詩詞稿〉》,《中國韻文學刊》2016年第30卷第3期,第108頁。
⑩ 沈檢江:《詞境論》,黑龍江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131頁。
?《頒獎詞》,《中華詩詞》2009年第2期。
? 孫康宜:《好花原有四時香——讀〈獨陪明月看荷花:葉嘉瑩詩詞選譯〉有感》,《文學與文化》2014年第2期,第1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