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友芝對陶淵明的接受研究

⊙徐微［貴州財經大學，貴陽 550000］

莫友芝，清末貴州著名的學者、書法家，也是清末宋派詩人之一。莫友芝著述甚多，如他的《郘亭遺詩》八卷（收集詩作546 首），《郘亭詩抄》六卷（收401 首），《影山詞》二卷、外集一卷，收集詞作百余闋，另外還有《素陰雜記》《樗繭譜注》《資治通鑒索隱》等。此外，他還收集了貴州266 家詩人2290 余首詩，編成《黔詩紀略》三十三卷，這些著作有很高的文學價值和史料價值。縱觀莫友之的1500 首詩，其實有很多體現出宋詩的特點。從詩的出處來看，莫友芝所學之人都是獨具宋詩風格的詩人，其中不乏黃庭堅、蘇軾、陳師道等人。不過，作為貴州一代文學大家，莫友芝對于詩歌的取法顯然不止一家，其中重要的詩人之一就有陶淵明。陶淵明是東晉詩人，他獨特的處世態度和才華為莫友芝所看重，而莫友芝也把對陶淵明的欣賞和學習融入自己的詩歌創作中。對此，筆者擬以莫友芝對陶淵明的接受做簡要分析。

一、莫友芝接受陶淵明的基礎

陶淵明，東晉著名詩人，開創了中國田園詩，豐富了中國古代詩歌的主題內容。其詩以平凡、自然為藝術特征，藝術手法被后世學者不斷模仿和推崇，成為中國古代文學詩歌評論的標桿之一。而離開陶淵明的詩與文，他個人不為五斗米折腰的人格魅力也是中國古代文人爭相學習與歌頌的地方。

首先，作為中國文學史上熠熠生輝的文學大家，陶淵明的成就并不是一蹴而就的，也不是一步就踏進中國古代經典詩人的殿堂，后世對于陶淵明的接受從六朝開始，并經歷了一段漫長的歷程。在研究莫友芝對陶淵明的接受之前，我們有必要弄清楚陶淵明在莫友芝的時代以及其之前時代的接受情況。根據朝代，我們大致分為五個時期。第一，六朝時期：陶淵明接受的開始，此時齊梁著名文學理論家鐘嶸首次明確以詩人身份定位陶淵明，在《詩品》中謂陶為“古今隱逸詩人之宗”①，其他大部分人并未將陶淵明看作一位詩人，而是把他看作一位隱士，更多的是對其隱退守潔舉動的贊賞，而并非對其詩文的肯定。可見陶淵明的文學作品在當時的社會并沒有得到真正的認可。第二，隋唐時期：隋唐是陶淵明接受的發展期。首先，唐朝統治者優待隱士，讓隱士之風得以繼續盛行。陶淵明作為代表，自然進入了唐人的視野；其次，唐代是一個國力強盛且對文化包容性較強的時代，這一時期中國古代文學的各個體裁，特別是詩歌發展尤為矚目，成了唐代的代表性文學體裁。隨著文人對陶淵明的認識逐漸加深，陶淵明及其詩文不重視的命運發生了變化。但由于生活環境的大不相同，唐人大都局限于“雖道淵明，而未識其出類拔萃”②之中，對陶詩的分析有一定的局限。第三，宋代：陶淵明接受的成熟期，對陶淵明詩文的關注達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這一時期的很多陶淵明及其詩文研究成果成為后世相關研究的重要參考。李劍鋒在《元前陶淵明接受史》中說：“如果說陶淵明其人其文既作為一種文學史現象，又作為一種文化史現象，為中國古典詩歌、詩論、藝術精神打上了深深的烙印……這一事實的全面開展和真正實現，是從宋代開始的。”③第四，元明時期：元代受統治者暴政影響對陶淵明的研究與接受一度低迷，與宋代相比，陶淵明的研究與接受在此時進入了明顯冷卻期。在明朝社會穩定之后，陶淵明的接受和研究才開始升溫。第五，清代：清代作為我國古代文學與文獻學的集大成時期，很多方面都有著前所未有的進步，這一時期對陶淵明的研究從生平、思想、文學創作甚至是政治態度與立場進行了全方位的分析，有助于清代文人加深對陶淵明的認識與理解。陶淵明及其詩歌也對清代詩歌產生了巨大的影響，如在創作、詩文中引用陶詩經典意向以及詩學觀的影響等。莫友芝就是在這樣的前提下，接受并學習了陶詩。

其次，文學接受發生的必要條件之一就是有一定的文本基礎，而《陶淵明集》的流傳也為莫友芝接觸和接受陶淵明提供了文本基礎。關于陶集流傳的版本有很多，也有許多版本失傳。郭紹虞先生在《照隅室古典文學論集·陶集考辨》中對陶集的版本給出了分期：“陶集版本……明代則為評選時期，清代則為采集與考訂時期。”④但值得注意的是，清代作為陶集的集大成時期，有許多不同的版本在流傳，先不論這些版本的優劣，總的來說這都為莫友芝學陶提供了豐富的文本材料。在清代眾多的陶集版本中我們可以窺見，對于陶淵明的認識也在不斷完善，這也客觀地證明了陶淵明本人以及其所創作的文學作品有著相當豐富的魅力和生命力。

其三，相似的時代環境。陶淵明與莫友芝的時代環境有許多相似之處，陶淵明在晉哀帝興寧三年（365）出生，在宋文帝元嘉四年（427）去世。“以陶淵明生活的主要時期來說，便經歷了司馬道子、元顯的專權，王國寶的亂政，王恭、殷仲堪的起兵，桓玄的奪位，以及后來終于奪取了晉政權的劉裕勢力的興起。”⑤東晉與劉宋，在歷史上都屬于政局腐朽、統治階級內部相互傾軋的黑暗時代。莫友芝在嘉慶十六年（1811）出生，于同治十年（1871）去世，其所處的時代主要是道咸時期，而道咸時期又被稱為是中國近代屈辱史的開端，作為詩人的莫友芝就是在這樣的一個大環境下生活、創作。面對朝廷的腐朽、外國資本主義國家的不斷侵略，社會動蕩不安，民不聊生。而作為知識分子的莫友芝的生活也是苦不堪言，于外需要為生活奔波，于內憂心百姓和社會，導致莫友芝部分詩歌被一種“哀”的色調所包圍。所以郭紹虞在《中國文學批評史》中認為，在國家多難的時候，文人更能敏銳地察覺到前途的黯淡與無力，其深刻的表現力量折射在其文學作品中，代表就是貴州詩人莫友芝和鄭珍。可見，在面對所處時代的政治黑暗、社會動蕩、民不聊生時，作為知識分子的陶淵明和莫友芝，自然有屬于文人獨特的共鳴。親歷動蕩、腐敗的他們看到了“妙算者謂迷，直道者云妄”（陶淵明《感士不遇賦》）、“豺來百家十未殂，吏來十室就無余”（莫友芝《有豺》）的黑暗面，他們也在動蕩中感受到了生命的易逝，在亂世中感受到世界的無常，這些反映在他們的文學創作中則表現出對人生存的關注，如“若不委窮達，素抱深可惜”(陶淵明《飲酒》其十五)、“哀哀卅口家，瞬息同灰塵”（莫友芝在《記清平舁夫語》）等。總之，相似的環境和經歷更容易引起相似的感情體驗，同時也更容易縮短二人的心理距離。通過以上舉例分析可以看出，相似的黑暗環境給陶淵明和莫友芝帶來了相似的情感體驗，引起了莫友芝對陶淵明經歷的認同感，且有意識地尋找一種共鳴，這無疑有助于莫友芝更好地理解陶淵明，并接受陶淵明。

二、莫友芝對陶淵明接受的具體表現

本文認為莫友芝對陶淵明的接受主要體現在他的詩歌創作上，具體體現在以下三點：第一，創作中用陶典、化陶詩；第二，經典陶詩意象的繼承和使用；第三，對于陶詩“平淡自然、感情真摯”詩風的接受。以下分三點詳細闡述莫友芝詩對陶淵明的接受情況。

（一）創作中用陶典、化陶詩

莫友芝對陶淵明接受的另一重要體現便是在詩歌創作中大量地用陶典入詩以及化用或者直接使用陶的詩句。如《和答子尹古州見寄》寫道：“源明束帶辱，政以三徑藉。”⑥這首詩是莫友芝寫給摯友鄭珍的，目的在于寬慰官場不如意的好友，也隱晦地表達了自己希望入仕而遲遲不得的憂愁。在這首詩中使用了兩個歸隱不仕的典故。一是“源明束帶辱”，陶淵明在任彭澤縣令時，上級來到彭澤縣視察，縣吏告訴陶淵明他應當“束帶見之”，陶淵明卻認為不能為了五斗米的俸祿，就向宵小之輩折腰，于是他辭官回家，并作了《歸去來兮辭》來明確地表達自己不慕權貴、向往自由無束的生活。二是“三徑”，出自晉趙岐《三輔決錄·逃名》：“蔣詡歸鄉里，荊棘塞門，舍中有三徑，不出，唯求仲、羊仲從之游。”后來文人便用“三徑”來指歸隱者的家園。值得注意的是，陶淵明也在《歸去來兮辭》中使用過這一典故：“三徑就荒，松竹猶存。”再有《書同人〈九日和陶詩卷〉后，寄柏容石阡》中“陶公愛重九,斯名與之高”“因風寄連篇，把卷且自陶”⑦直呼陶名，并用陶典。還有《寄舍弟生芝集陶二首》其二：

向夕長風起，飄飄吹我衣。眾鳥欣有托，孤云獨無依。瞻望邈難逮，慷慨思南歸。清謠結心曲，但使愿無違。⑧

這首詩直接組合了陶淵明的幾首詩，借用陶詩表達作者自己的心緒。

（二）經典陶詩意象的繼承和使用

莫友芝對陶淵明詩歌創作的接受，還體現在對經典陶詩意象的繼承和使用上，陶詩中“菊花”“酒”“南山”等是大量使用且帶有獨特氣質與感情的意象。莫友芝的詩中也出現了這樣的意象，如《青田九日柏容、子尹攜弟侄相過》：“去日重陽酒正香，歸來仍喜趁重陽……政使菊花全待雨，劇憐楓葉半經霜。青田況是松揪地，送老何時滿意償。”⑨

詩中的“重陽酒”“菊花”的使用，明寫景，暗寫情，表達詩人心中惆悵。還有《聶松島會通過飲影山，用前韻》中“即此天氣佳，酌酒宜和陶。揮杯餞秋月，起舞達崇朝”⑩，好友來訪，借酒和陶，表達自己喜悅的心情。再如《移居八首》中對于“南山”的使用，等等。

（三）對于陶詩“平淡自然、感情真摯”詩風的接受

提到莫友芝詩歌，大部分人都會想起他作為晚清宋詩派的優秀詩人，其詩歌必然帶有明顯的宋詩派的詩風特征以及他所獨有的“酸澀”風格。但縱觀莫友芝一生創作的詩歌，也有不少自然平淡、感情真摯之詩，而這種詩風的存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陶淵明對平淡詩風的學習和接受，如其《移居八首》的第八首：

南園極軒敞，斗室羅諸清。南山不須招，日日來我楹……我醉客竟去，風葉亂縱橫。醒來卷書坐，爽氣不可名。?

這首詩表明詩人的新居廣闊，面向南山，帶有一種質樸自然的風貌，又有陶詩意境悠然的韻味，即便把其移入陶淵明詩集之中亦有以假亂真的可能。這種自然卻又真摯的詩風在莫友芝的親情、友情詩中亦有表現，《甲辰生日，伯莖兄來遵義省先墓，述呈，兼示諸弟侄六首》：“我生親已衰，我長家益蹙……新生草木枝，枝枝向南簇。安知地下恫，不斷天涯目。”?這首詩是一首感懷父親的詩，但全詩沒有明顯的悲字悲詞，詩風平淡自然，卻真實地表達了詩人對于父親逝去的悲痛之情，真摯而感人。還有《送伯兄》《別兄獨返》《得子厚弟都勻來信》等，都體現了莫友芝這一詩風特征。

三、莫友芝對陶淵明接受的意義

陶詩擁有著強大的生命力，自魏晉至今，之所以經久不衰，是因為陶詩具有巨大的歷史、文化和藝術價值。縱觀莫友芝的詩歌創作，陶詩成為他創作過程中學習和借鑒的重要一環。無論他的詩歌創作技巧、題材內容，還是詩歌風格，都因為對陶詩的接受而更顯文化內涵和精神底蘊。因此，莫友芝對陶詩的接受對他的詩歌創作具有深遠的意義與影響。

莫友芝的詩歌創作，在創作技巧上鮮明地體現了對于陶詩的接受與學習，他不僅直接引用或化用很多陶淵明的詩句，并且用陶名入詩，體現了莫友芝在創作上對陶淵明和陶詩的強烈認同，同時也擴大了他詩歌的容量，為他的詩歌增添了文學底蘊和價值內涵，使他的詩歌具有不同于其他詩歌的厚重感和文化感。并且結合貴州當地特色進行創作，形成了自己的獨特風格。陶詩在創作技巧、內容上豐富了莫友芝詩歌創作的情感表達和文化內涵，為莫友芝的詩歌創作提供了新穎的詩風表達方式。

四、結語

對陶詩的接受使得莫友芝的詩歌創作在技巧上更具有多樣性，內容上更具有豐富性，風格上更具綜合性。陶詩作為莫友芝詩歌創作學習和接受的范式之一，一方面是由于他深厚的家學淵源以及自身經歷所影響，更深層次的則是陶詩本身所蘊含的審美情趣、文化內涵、藝術價值。陶詩的認同與發展經歷了不斷的演變，在各個不同的歷史階段展現出了不同的風格取向，而正是這些不同構成了陶詩豐富多彩的內涵。莫友芝對于陶詩的接受，恰恰體現了后世對陶詩的接受與再創作，顯示了陶詩的巨大魅力與深遠影響。同時陶詩也賦予了莫友芝詩歌創作豐厚的內涵與無限的價值，使得他的詩歌創作體現出強大的生命力。莫友芝作為清代貴州的代表詩人，他的詩歌創作也深深地影響了貴州的詩歌發展，也為貴州清代詩壇注入了新鮮的生命力。

①《陶淵明資料匯編》（上），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10頁。

② 錢鍾書：《談藝錄》，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7年版，第75頁。

③李劍鋒：《元前陶淵明接受史》，齊魯書社2002年版，第226頁。

④ 郭紹虞：《照隅室古典文學論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262頁。

⑤ 游國恩：《中國文學史》（一），人民文學出版社1963年版，第278頁。

⑥⑦⑧⑨⑩?? 張劍等校：《莫友芝詩文集》，人民文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170頁，第242頁，第102頁，第214頁，第119頁，第251頁，第12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