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程程 呂盈池

摘 要:本文概括了清代因運河鹽業興盛而崛起的新興社會階層——揚州鹽商在構建地方書畫史中的幾種重要參與方式,以此揭示揚州鹽商為當地書畫藝術發展提供的不可或缺的社會文化基礎,以利于我們重新審視地方藝術史中各構成元素的比重。
關鍵詞:鹽商 藝術贊助 揚州書畫 地方藝術史
薛永年先生曾指出:『如果從社會學角度看一個時代藝術文化與欣賞者的關系,看審美趣味與擁有經濟力量階層的關系,研究「揚州八怪」時就能夠看得清楚。』[1]在十八世紀的揚州,藝術家與商人之間的互動達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峰。研究這一時期的鹽商如何參與藝術史建構不僅能揭示出揚州書畫發展史的一個面向,甚至可能促使我們重新反思中國藝術史的傳統觀念—藝術家在藝術創作中是否扮演一個起絕對主導作用的角色。
鹽在古代社會是非常重要的生產生活物資。至唐代,人口數量的擴展以及經濟重心的南移,江淮地區逐漸成為全國鹽業的中心,因運河而興的揚州則成為最大的鹽產集散地區。此后,歷代政府在鹽業生產、運輸、交易等方面逐漸形成了一種壟斷及機制,至清代乾隆時期達到頂峰。十八世紀的揚州,鹽商憑借運河的交通運輸優勢和官方許可下的壟斷機制迅速積累了大量財富,并形成了淮揚地區獨特的鹽商文化,這亦是『大運河文化帶』的歷史向度。
『明清是中國資本主義經濟顯著發展的時期,在繁榮商業市場的推動下,以傳統四民關系為基礎的社會結構松動,商人階層的社會地位有了很大程度的抬升,甚至有超越士之地位的趨向,這一現象在揚州尤然?!籟2]通過考察明清揚州鹽商對地方文化史所做的貢獻,足以見證清代社會結構的嬗變所伴隨的藝術價值體系的建構。
明清時期的江南地區,士與商之間的界限早已模糊不清,正所謂『雖為賈者,咸近士風』。[3]
部分鹽商們作為兼具文人身份的儒商,本身就更易與書畫家們產生趣味和情感方面的共鳴,且在鹽商與書畫文人建構的交際網絡中,商人通過與名流雅士的交往提高了其作為商人階層的社會地位和文化影響力。這種社交網絡的形成正印證了皮埃爾·布迪厄所說的趣味與階級之間的關系。鹽商們以文人趣味為媒介在傳統的士族社會文化之中鞏固了自身的階級地位,而對文化名流們的經濟贊助也多半是出于這一目的,他們對自身趣味性和階級性的雙重身份歸屬亦造就了他們更多地關注藝術品的符號價值、文化精神特性與形象價值,由此所創造的文化產品經濟超越了他們身處的時代,并形成了揚州消費社會的雛形。這種建立在消費者經濟基礎上的新型地方社會,不但促進了地方藝術史的創新性構建,且有助于實現鹽商們突破自身在傳統社會結構中的劣勢階層,鹽商的藝術贊助行為亦是借助藝術的力量實現了地方社會的階層重塑。
在消費文化中,消費者的消費對象不僅有商品的實用價值,還包括商品所附著的文化含義,書畫藝術正是作為一種文化產品而在揚州的消費社會得到了大幅度發展。揚州城步入消費社會的顯著標志便是人文資源(比如揚州畫派)替代了自然資源,成為了消費市場上的主導因素,而鹽商亦是運作人文資源的重要一環。憑借自身雄厚的資本參與藝術方面的消費與生產是清代揚州鹽商文化生活的重要面向,他們的一系列藝術贊助活動為揚州書畫文化史奠定了堅實的物質文化基礎,下文將對此進行詳細介紹。
藝術家文化產品的贊助支持
揚州鹽商們多半出自徽商家族,本身就具有文教傳統和崇儒情結,而由從商所奠定的經濟基礎又促進了鹽商家族的文化修養提升,這無疑為鹽商們積累了皮埃爾·布迪厄意義上的身體形態和客觀形態的文化資本,亦使他們成為文化產品的消費者,助推了文化產品市場的發展。
鹽商們參與揚州地方書畫史構建的一種方式是聘請藝術家作為文化幕僚,并提供贊助支持。陳撰,字楞山,號玉幾山人,浙江鄞縣人,早年寓居杭州,后遷居揚州,擅于詩文書畫。陳撰先客居于欒江項氏,又轉而客居程夢星的程氏篠園和江春的康山草堂。[4]
陳撰的大半生都在揚州幾大鹽商的家中度過,日常編??虝?、鑒賞古玩。作為一名文化幕僚,他憑借自己獨特的文化藝術知識與判斷力賺取酬勞。相比于純粹依靠售賣書畫的文人,陳撰獲得了藝術創作上一定的獨立性。
晚清文藝評論家蔣寶齡評其詩畫『蕭疏閑逸,品格極高』[5],大抵緣于此。
此外,揚州的知名書畫家華嵒亦曾客居在鹽商汪玉樞『玉玲瓏館』中。黃慎來揚后,先后客居于鹽商的『李氏園』『雙松堂』和『刻竹草堂』。汪士慎來揚州后客居在馬氏兄弟的『七峰草堂』中。金農曾客居在揚州『二馬』的小玲瓏山館中,亦在江春宅中短住,并為其作畫。鹽商聘請藝術家入府客居,待閑暇時作為自己文化生活方面的顧問,一方面保障了藝術家的生活水準,另一方面為其提供了較為自由的創作環境。除了支付個別客居的文化幕僚所需酬勞之外,大量購入本地藝術家的書畫作品亦是揚州鹽商參與藝術生產和消費的重要環節。鹽商通常邀請書畫家為其作畫,或者根據個人的喜好和需求委托畫家作畫,比如通俗性較強的花鳥魚蟲圖、人物肖像畫、重要事件的紀念繪畫,甚至是宗教意味的繪畫。揚州藝術家中不少文人畫家參與此類創作,正是這種應酬情境所致。提供穩定的市場需求、合理的銷售渠道和舒適的創作條件是揚州鹽商為藝術家提供贊助支持的主要方式。
文化資本共享的支持
觀摩優秀作品是書畫家提升個人審美和精湛技藝中的重要環節,故書畫家的學習過程離不開書畫藏品的支持。而藝術品收藏需要耗費大量的財力、物力、人力,
這非一般書畫家所能及。且在中國古代社會缺乏公共博物館資源的情況下,具有藝術收藏愛好的鹽商們正好為揚州書畫家的技藝研習填補了藏品的空缺。藝術收藏品作為一種物質性文化財富,是物化形態的文化資本。
『通過文化資本所獲得的利潤與他(行動者)所掌握的客觀形態(文化)資本以及身體形態(文化)資本的多少成正比』[6]因此,鹽商的藝術贊助行為背后,亦體現出了一種階級性趣味:『消費者的社會等級與社會所認可的藝術等級相符,并在每種藝術內部,與社會認可的體裁、流派或時代的等級相符,這就是趣味預先作為﹁等級﹂的特別標志起作用?!籟7] 因此,鹽商對于藝術藏品的品味選擇和消費可以標志其社會身份的提升。
在這種意義上,由鹽商所資助的藝術家是比物質藏品更能證明自身高雅的趣味。
安岐是清初最富收藏的鹽商,為人慷慨,禮遇文人,清初大儒朱彝尊便曾接受過其巨額的經濟援助。晚清收藏家端方曾形容安岐所收藏書畫,盡皆名作巨跡。
其中書法名品有《平復帖》《出師頌》《寒食帖》等,安岐亦曾以石刻復制孫過庭《書譜》來傳播法書,足見鹽商群體通過豐厚的經濟實力擁有著一批珍貴的書畫藏品資源,堪比博物館,這為藝術家觀摩古代藝術品創造了可能。
揚州地區的另一著名鹽商家族馬氏兄弟對書畫家金農的藝術發展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金農,字壽門,號冬心,浙江仁和人,生于康熙二十六年(一六八七)。
他師從康熙年間進士、皇子胤禩的老師何焯,早年被舉薦為博學鴻詞,但未能通過考試。中年后因生活所迫移居揚州鬻文賣畫,開始職業書畫家的生涯。作為清初揚州最杰出的藝術家,他詩詞、金石、書畫無一不通,藝術史影響極大。金農之所以有此成就,與馬氏兄弟的贊助密不可分。
馬氏兄弟是徽籍鹽商馬曰琯和馬曰璐。馬曰琯,字秋玉,號嶰谷,安徽祁門人,其弟馬曰璐,字佩兮,號半查。馬氏兄弟頗工詩文學術,與訪揚的諸多文化精英私交甚篤,諸如全祖望、杭世駿、厲鶚、方士庶等。杭世駿在為馬曰琯寫的墓志銘中這樣評價馬氏兄弟:『結邗江吟社,賓朋弟難兄稚弟考校文藝,評騭史傳,旁逮金石文字,自相師友?!籟8]小玲瓏山館是馬氏兄弟『結邗江吟社,賓朋酬倡』[9]的關鍵場所。金農曾在小玲瓏山館中經眼眾多古代藝術藏品,如宋元古硯、古畫以及珍貴的石刻書法拓本,被譽為漢隸神品的宋拓《西岳華山廟碑》便是馬氏兄弟小玲瓏山館的重要收藏品,此版本是僅傳世四拓本中最佳本,對整個清代中后期書壇產生了極為深遠的影響。[10]
金農一生師法《西岳華山廟碑》,他獨特隸書風格的形成便是基于對《西岳華山廟碑》的長期臨摹學習。得益于馬氏兄弟的藏品,金農于乾隆元年(一七三六)作詩表達其對于自己藝術生涯的特殊意義:『會稽內史負俗姿,字學荒疏笑騁馳,恥向書家作奴婢,華山片石是吾師。』[11]如果沒有馬氏兄弟這樣的收藏家在背后提供助力,金農恐怕難以取得極高的藝術史名望?!鹤匀毁Y源的開發是占有式的開發,而人文資源的開發,是共享型的開發?!籟12]因此,鹽商們與藝術家的資源共享,促進了揚州人文資源的整體性開發和揚州書畫市場的可持續性發展,這亦符合消費社會中文化產品經濟的運作邏輯。
組織雅集活動的社交網絡支持
雅集是流行在文人士大夫階層內的聚會,他們因相同的政治傾向和文藝思想而聯結在一起,抑或因師生、同鄉、同僚等社會關系聚集,作為中國古代文人聚會自娛的一種方式,以游宴唱和以及吟詩作賦這種帶有審美意涵的文學活動為主,后來又引入了繪畫、撫琴、斗茶、賞物、樂舞等多種形式。組織雅集是揚州鹽商參與藝術史建構最重要的一種方式。歷史上許多經典的篇章、書法、繪畫都出自雅集,歷來是中國藝術史中的重要母題。
明清之前的雅集大都只是文化精英階層主持或參與,商人由于其社會地位低下,而被排除在活動之外。
明清以降,商人為了改變社會地位或增加自身的文化資本,也逐漸成為雅集的主持者。揚州鹽商興建私家園林不僅是為了滿足自己對于住宅水準的要求,更重要的是它構建了一個文化空間—圍繞某一個特定文化藝術主題而展開的雅集場所。因人情酬酢,或附庸風雅,或結交官員、文人,總之,商人們通過擴展自身的社交網絡,由此進入知識精英的世界。鹽商們通過建立在共同藝術趣味之上的雅集活動,來鞏固和提升自身在傳統雅文化社會中的地位,這正符合布迪厄階級趣味的說法,亦是鹽商們將手握的文化資本進一步地組織化。
十八世紀的鹽商在自建的園林中通常以文化精英的身份來組織雅集,其意圖便是效仿宋元以來的知名雅集組織者。清代著名詩人袁枚對這種情形有著生動地描述:『升平日久,海內殷富,商人士大夫慕顧阿瑛、徐良夫之風,蓄積書史,廣開壇坫。』[13]一七三一年至一七五七年,揚州鹽商馬氏兄弟與張士科、陸鐘輝為了將雅集活動組織化,甚至為此成立了邗江詩社,日常出席者除了杭世駿、全祖望等知名文學家之外,還有金石學者褚峻、書法篆刻家丁敬、書畫家高翔等。雅集構建的社交網絡活躍了揚州文化界的氛圍,更是為詩文、書畫、篆刻等藝術門類相互交融發展提供了舞臺。
結語
以上是揚州鹽商參與揚州藝術史建構的幾種基本方式。在傳統的中國藝術史研究中,揚州藝術家個人的天賦與主觀意識往往被置于一個關鍵的闡釋環節,換句話說,這是一種主張藝術家創造藝術史的敘事方式。然而,如果回到清代揚州的歷史文化場域,重新審視這些藝術家創作背后的物質條件、思想環境,我們會發現,揚州鹽商在參與揚州文化藝術史的建構過程中,扮演了至關重要的角色,并非完全是藝術家在起絕對主導作用。沒有揚州鹽商所提供的生活創作環境、藝術藏品資源、文化雅集的交流平臺以及持續的購買交易市場,揚州的書畫就難以形成一種不同于其他地區的繁榮局面。
鹽商對揚州人文資源進行了合理利用,為揚州書畫的良好生態和可持續性發展做出了貢獻,進而使地方誕生了獨樹一幟的文藝趣味,趣味性審美有助于鹽商在傳統社會中提升自身修養。這種贊助商與書畫家互惠互利模式下的良性循環,在中國藝術史中也是罕見的,揚州鹽商的書畫贊助無疑對于地方藝術史的建構具有積極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