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樂鈞天，絲竹陶寫

“汾河鏡開，漲藍都之氣色；晉山屏列，橫朔塞之郊原。屏俗事于煩襟，結浮歡于落景。俄而皓月生海，來窺醉容；黃云出關，半起秋色。”唐代詩人李白《秋日于太原南柵餞陽曲王贊公賈少公石艾尹少公應舉赴上都序》一文中如此描述山西的景色，汾河水千里綿延，溝壑縱橫，丘陵起伏，山巒疊嶂。

幾千年的歷史沉淀，造就了如今的大美山西。山西素有“民歌的海洋”“戲曲的故鄉(xiāng)”之美譽。千百年來，勤勞勇敢的人民，用真摯情感抒發(fā)著自己對這片黃土地的熱愛。

1.作曲家簡介

《山西印象》是作曲家王丹紅數次到山西采風，聆聽了最原生態(tài)的民間樂曲，收集到大量的音樂素材，在創(chuàng)作中將傳統(tǒng)音樂和西方作曲技法相結合，呈現(xiàn)出了一部具有山西地方特色的原創(chuàng)音樂作品。王丹紅自幼受音樂熏陶，1999 年，考入中國音樂學院作曲系就讀本科，師從高為杰教授；2004 年，考入中央音樂學院作曲系相繼攻讀碩士、博士研究生學位，師從唐建平教授；2010 年，進入中央民族樂團工作至今。如今，王丹紅的創(chuàng)作涉及民樂、交響樂、舞蹈樂、影視樂等各類音樂體裁，如大型民族管弦樂組曲《山西印象》《高粱紅了》；民族管弦樂《弦上秧歌》《太陽頌》；古箏協(xié)奏曲《如是》；電影音樂《柳如是》等。她擅長將民族傳統(tǒng)音樂和現(xiàn)代作曲技法相結合，把抽象的元素形成音樂要素，并運用到音樂創(chuàng)作的序列中，希望能夠喚起聽眾對音樂的共鳴。

管弦樂組曲《山西印象》蘊含了濃郁的山西文化，展現(xiàn)山西的人文、民俗和景象。從雄渾壯闊的景象到凄冷寂寥的氛圍，從磅礴大氣的節(jié)奏到溫柔纏綿的訴說，聽眾感受到的是山西人的款款深情和對鄉(xiāng)土的眷戀。創(chuàng)作者力爭將《山西印象》打造成對傳統(tǒng)音樂發(fā)展創(chuàng)新的優(yōu)秀作品。

2.品衡《山西印象》

（一）《黃河之聲天上來》

“黃河滔滔東流向，悲歌曲曲慨當慷。”第一樂章《黃河之聲天上來》展現(xiàn)了一幅壺口瀑布遠望如白練倒掛，聲勢如千軍萬馬的撼人畫卷。“蓋河漩渦，如一壺然。”瀑布劈關奪隘，滔滔洪流旋巨浪，上下搏擊，濺起九天云霧。《黃河之聲天上來》由五個部分組成，分別是散板、小快板、慢板、快板、慢板。引用山西民歌《繡荷包》的音樂元素構成樂曲主體。散板部分由嗩吶主奏，高亢悠長的嗩吶甩腔拉開樂曲序章，奠定全曲基調。嗩吶獨奏與樂隊協(xié)奏呼應，如同民歌一唱眾和的特點，這一演奏形式借鑒于勞動號子，在集體協(xié)作性較強的勞動中，勞動者常常發(fā)出吆喝用于統(tǒng)一勞動節(jié)奏，嗩吶聲音由小及大，由遠及近，此起彼伏仿佛樂者在山尖高唱。緊接著是小快板的部分，這一部分是由慢板逐漸加速形成的小快板，后主題回歸，慢板部分再次出現(xiàn)《繡荷包》音樂元素。竹板在基本拍演奏帶過兩小節(jié)休止后，進入樂曲快板部分，彈撥樂組先行，后疊置弦樂賦格，最后加入管樂，此處主旋律為上一句轉調發(fā)展而成，由于沒有主音出現(xiàn)，所以聽覺上沒有轉調的感覺。這種無調性的現(xiàn)代作曲技法，是對民族音樂傳統(tǒng)元素的現(xiàn)代化創(chuàng)新，使同一元素在兩句中呈現(xiàn)不同色彩。打擊樂在中國民樂中至關重要，既有穩(wěn)定節(jié)奏之用，又能烘托氣氛。此處快板在打擊聲部的襯托下，走向樂曲高潮，展現(xiàn)的是“滔天洪水傾注一壺，萬鈞之力激起撼天驚雷”的駭人場面。最后慢板部分長音將曲子拉寬，結束部分整體速度減慢，強音收尾，蕩氣回腸。

（二）情真意切《誰也比不上妹妹好》

《山西印象》第二樂章原生態(tài)男聲獨唱《誰也比不上妹妹好》，此曲體裁屬于河曲民歌中的一種，樂曲結構短小，旋律起伏較大，節(jié)奏自由寬廣，歌詞表白直露，語言淳樸自然，情感真摯粗獷。曲子截取了原山曲的一部分，構成了兩樂句分節(jié)歌“藍圪茵茵的天上（那個）白（呀）白云飄，放羊漢（那）唱起了（欸嘿）（爬呀那個）爬山調，羊羔羔（那個）撒歡它就（滿呀）滿坡坡跑，誰也（那個）比不上（欸嘿）我那小妹妹好。（唔咯唔）”其中“那個”“呀”是襯詞，沒有獨立詞意，作歌詞連接使用，使歌曲更口語化。“藍圪茵茵”“羊羔羔”“滿坡坡”是河曲山曲中常見的疊詞，這是河曲方言的顯著特點。該段歌詞還運用了比興的手法，第一句先言他物，描寫環(huán)境，其表達核心在第二句中。“欸嘿”“唔咯唔”是演唱藝術表現(xiàn)手法潤腔，在歌手演唱時，運用方言音調構成的裝飾音對唱腔加以潤色，以增強樂曲的藝術感染力，“唔咯唔”是羊倌放羊時的常用語言音調，加在曲末以示唱曲情景發(fā)生在勞動中，抒發(fā)對心上人的思念之情。整體第二樂章短小精悍，展現(xiàn)了晉西北人的率真奔放，《誰也比不上妹妹好》放在管弦樂組曲中獨立成章，是一種新穎的組曲創(chuàng)作形式。

（三）生趣盎然《小青馬》

第三樂章《小青馬》是引用河曲民歌《三天的路程兩天到》的音樂元素創(chuàng)作而成。以梆子作基本拍節(jié)奏引出彈撥樂，音強由小漸大，展現(xiàn)出第二視角觀看在山間小道，趕路人由遠及近走來，他牽著小青馬，小青馬腳步踢踏，身姿搖擺，俏皮可愛。

這由樂曲中休止符與八分音符展現(xiàn)，是音樂元素符號化的寫照。梆笛進入后成為了樂曲主旋律聲部，彈撥樂用固定音型節(jié)奏襯托在下方，后旋律聲部轉入嗩吶，嗩吶重復演奏主旋律，再由笛子聲部交替，弦樂加入伴奏，后轉為演奏主旋律，再由笛子接回，最后所有聲部合奏，表現(xiàn)出趕路人急迫回家見親人的緊張情緒，也展現(xiàn)出對親人深深的思念。樂曲達到高潮后戛然而止，笛聲過渡接著再現(xiàn)開篇的旋律，音強漸弱，畫面逐漸遠去，馬與人的背影隨著音樂越來越小，直至消失不見。第三樂章為我們展現(xiàn)的是充滿生命力的山西人民生活場景，表現(xiàn)了太行山兒女樂觀向上的精神風貌。

（四）《開花調》里百花開

開花調是流行在山西左權縣的一種民歌形式，是獨具代表性的中國曲種，其唱詞以“花”為題，此“花”不僅僅有植物，更有各類日常物品，以“開花”為比興，所以稱其為“開花調”。樂章整體引《桃花紅，杏花白》《開花調》兩首民歌的曲調寫作而成。樂曲總體有引子、慢板、快板、快板、尾聲五部分結構，引子部分梆笛獨奏，作曲家用《桃花紅，杏花白》的主體動機改編而成，用模仿復調的手法加入曲笛進行二聲部對位，旋律動機同主旋律。“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彈撥組帶有跳躍感的奏法，漸強的處理手法，營造出萬物復蘇，欣欣向榮的春之美的景象。新的主題動機也在此形成，采自《開花調》的核心動機，用完全重復和變化重復的發(fā)展手法構成兩樂句，由笛子與弦樂聲部分別與彈撥組主旋律進行四五度關系的二聲部對位，構成問答唱和的音樂形式。此二聲部對位還體現(xiàn)在弦樂組伴奏，吹管樂組、彈撥樂組主旋律演奏。接到弦樂組主旋律演奏時，中胡、二胡和高胡形成了平行純四度支聲音樂。樂曲整體采用3/4拍寫作而成，其強弱弱的節(jié)拍關系，似華爾茲舞步，渲染出浪漫色彩。2006 年，“左權開花”被列入第一批國家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作曲家引用開花調創(chuàng)作出第四樂章，是對山西傳統(tǒng)音樂文化的創(chuàng)新性探索，將開花調進行現(xiàn)代化創(chuàng)新，既豐富了開花調音樂體裁，又讓中國傳統(tǒng)民族音樂更能展現(xiàn)魅力，是極具重要意義的。

（五）《亂彈琴聲》晉味濃

第五樂章《亂彈琴聲》是《山西印象》的華彩樂章，該樂章為板胡協(xié)奏曲，吸收山西梆子的音調所成。山西梆子是山西四大梆子劇種之一，即現(xiàn)在熟悉的晉劇，晉劇的唱腔結構屬于板腔體，分為“亂彈”“腔兒”“曲子”三類。“亂彈”是晉劇的主要唱腔，共有七種板式：平板（四股眼）、夾板（緊四股眼）、二性、流水（急板）、介板（散板）、滾白、導板（倒板）。《亂彈琴聲》由五部分構成：引子、慢板、中板、快板、急板。慢板部分即平板（四股眼），一板三眼，速度較緩。快板部分演奏效果同夾板，即一板一眼，中速，急板部分演奏效果同流水板，情緒熱烈，場面宏大。慢板部分三樂段結構，第二樂段是對第一樂段同頭換尾的變化重復。快板部分取材于山西祁太秧歌《看秧歌》，旋律走向大致相同。“行腔猶婉轉，道白更疏明。”此章是板胡對晉劇的多樣化表現(xiàn)，展現(xiàn)出山西梆子旋律婉轉、曲調優(yōu)美、唱腔圓潤、道白清晰的特點，也是作曲家對山西印象的真切表達。

（六）“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

組曲第六章《繡樓相思》、第七章《走西口》、第八樂章《魂歸故里》是三個樂章，筆者將此三樂章歸為一處，實為作曲家在這三章中創(chuàng)作了一個故事：清代的大背景下，姑娘在繡樓與丈夫相遇相知，相戀相守，奈何天不遂人愿，莊稼十年九不收，生存環(huán)境惡劣，迫于生計，丈夫背井離鄉(xiāng)，出走西口，最終身死關外，但因其尋根的執(zhí)念，靈魂回到了家鄉(xiāng)。三章故事連貫，缺一不可。

繡樓是古時大家閨秀居住生活的地方，女子出嫁前一直在此處。《繡樓相思》以豎琴為引，曲笛吹奏主旋律，而后弦樂接替旋律，以充滿思念的曲調，描繪了姑娘閨中想念心上人淚盈盈的畫面，此章以長音為主，速度緩慢，情緒哀怨，結尾再現(xiàn)引子部分，樂曲前后強度形成鮮明對比，聲音飄渺，如泣如訴。

當時，受剝削嚴重，加之山西北部土地貧瘠，為養(yǎng)家糊口，農民不得不背井離鄉(xiāng)，遠走關外。“圪梁梁上走來沙窩窩里挪，苦喃喃地唱著凄慘慘的歌。手拉妹妹淚滂沱，生死離別沒法活，離別時刻斷腸歌，西口故事百年說。”這是雁行客（“走西口”過程中春去冬回季節(jié)性遷移的男性勞動力）離家前與新婚妻難舍難分的真實場景寫照，“纏綿思盡抽蠶繭，宛轉心傷剝后蕉。”唯有相互囑咐，以寬離別心。而作者在《走西口》樂章的闡述中體現(xiàn)了雁行客一路的艱險，梆笛主奏以體現(xiàn)對親人的思念，弦樂模仿風沙侵襲，環(huán)境惡劣，雁行客路程中遇到盜匪，小心翼翼躲藏，弦樂組的“快、密、集”音符所展現(xiàn)，樂曲過半，嗩吶與梆笛對話。

此時，主題旋律再次出現(xiàn)，是一次情緒轉換，筆者聯(lián)想到的是雁行客終于到達目的地，懷著對親人的思念開始苦力勞動，此部分長音居多，抒情為主。在排鐘莊重的聲音中，鏡頭切換，開始了女聲獨唱，聲音凄婉嘹亮，是對遠方哥哥的吶喊“對壩壩的那個圪梁梁上那是一個誰，那就是你那要命的二妹妹，哥哥你在那圪梁梁上妹妹我在溝，心里頭我想你難呀么難開口。”此段采自民歌《那是個誰》，穿插在管弦樂中，既體現(xiàn)了晉西北人們直率不扭捏，也讓聽眾體會到了作曲家的創(chuàng)作巧思。樂曲采用交響樂形式的創(chuàng)作手段，將前賢戰(zhàn)風沙的艱辛、尋找生路的吶喊進行了音樂的特寫與夸張，充分表現(xiàn)了山西人的開拓進取、自強不息、艱苦創(chuàng)業(yè)、不畏艱險的精神。

如果說其他樂章是大氣，是喜悅，那《魂歸故里》這一章便是婉轉，是無盡哀思。明清時期移民潮除了走西口，還有大槐樹移民，移民成員里包括經商為生的晉商，“問我祖先何處來，山西洪洞大槐樹”。這是山西移民心中的根，也是《魂歸故里》中遠走他鄉(xiāng)的山西人心中深深的羈絆。樂曲引子部分用嗩吶主奏，符合樂曲悲情氛圍，在山西傳統(tǒng)喪葬儀式中往往用吹打樂伴奏，嗩吶在吹打樂中占主要地位，屬色彩性樂器，最能烘托氛圍。開篇嗩吶蕭蕭，是親人的哭喊，也是亡魂的悲鳴。中間主旋律由梆笛接替，如同亡者當年在山尖的吟唱。二胡獨奏，是親人對亡者的追憶，嗩吶穿插在二胡旋律中，是親人同亡者跨越時空的對話，曲以排鐘之聲結束，一切塵埃落定，魂歸故里。

（七）《晉風》

第九章《晉風》與《黃河之聲天上來》呼應，引用其主題旋律作為主線展開。樂曲中間穿插有威風鑼鼓和太原鑼鼓，將“鼓樂之鄉(xiāng)”的山西特色盡數展現(xiàn)在舞臺。威風鑼鼓被稱為“天下第一鼓”，是流行在晉南一帶的廣場藝術，用于節(jié)慶、集會、游行。一般以鼓、鑼、鐃、鈸為主要樂器。演奏時威武多姿，聲音響徹云霄。太原鑼鼓流行于太原、晉中地區(qū)，演奏上有重章迭句，長短錯落，厚重緊湊，回環(huán)反復的特點。

在筆者觀看的山西省歌舞劇院民族樂團演奏《山西印象》視頻中，打擊樂組在演奏的同時，保留了山西鑼鼓樂極具觀賞性和表演性的傳統(tǒng)演奏方式，包括鼓槌挽花、單雙翻花、弓步上下擦拍和馬步上下擦拍、“抱金瓜”、“花敲干打”等，在聽覺享受的同時還有強烈的視覺沖擊感。民歌《那是個誰》在此章結尾出現(xiàn)，采用男女對唱形式，樂隊合奏緊接其后，各聲部滾奏強收，呈現(xiàn)出一派盛世華樂的景象，表達出山西人民對美好明天的期待，也傳遞出作者對山西的祝福。

3.結語

作曲家用中國傳統(tǒng)音樂的思維方式探索交響樂，從中華傳統(tǒng)文化和山西民間文化中汲取營養(yǎng)，將原汁原味的山西民歌、戲曲、鑼鼓樂等民族特色音樂元素融入作品中。原生態(tài)民歌的加入，成為整部作品的點睛之筆。千百年來，山西見證了中國歷史的發(fā)展與變遷，如今的山西，正如《山西印象》中所描繪的那樣，越來越好。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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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尚瑞芳，新疆藝術學院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非物質文化傳承與保護。

責任編輯 鄭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