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經超
摘要:導學關系的極端教育性與極端經濟性是引起導學間法律權利沖突事件的重要緣由,這兩種主要的異化情形可能引發侵害著作權、人格權以及人身安全的法律風險。面對這一扭結著倫理、權利、心理等多維度的復合型難題,不能以一般權利糾紛的方式來處理。司法機關應當基于一種弱能動司法的理念,在充分考慮判決引發的社會后果的前提下,提供完備的司法救濟。司法對于導學關系異化的有效介入,是新時代教育法治建設的重要體現。
關鍵詞:導學關系異化;研究生教育;法律風險;司法救濟
一、引言
作為我國高等教育人才培養的最高層次,研究生教育承擔著培養社會主義現代化拔尖創新人才的重要使命。在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進入新時代的背景下,研究生教育更是起著為黨和國家事業的進一步發展提供高層次人才的重要任務。習近平總書記強調,研究生教育在培養創新人才、提高創新能力、服務經濟社會發展、推進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方面具有重要作用。研究生導師與研究生之間的教育關系(簡稱“導學關系”)是研究生教育中的核心范疇。不同于普泛意義上的師生關系,研究生教育中的導學關系具有更強的知識傳承、人身依附以及人格影響因素。因而有人將新時代的導學關系總結為“融知識傳承、學術創新、情感交融、人格塑造為一體的新型師生關系”[1]。這其實就暗含了導學關系的理想面貌,即導師和研究生應當專注于學問的傳承與創新、師風師德的灌輸與感染,從而將研究生培養為具備獨立人格、創新精神和正直品性的高層次青年人才。然而,這種本應作為導學關系的正當交往路向在一系列社會情境的變化下正在逐漸異化,近些年發生的各式各樣的導學沖突事件,一方面揭示出當下導學關系已經開始朝著違背預期的方向發展,另一方面也令教育學者以及教育工作者們對新時代導學關系往何處去這一問題作出深刻反思。值得注意的是,導學關系的異化,絕不僅僅是社會變革引發的教育倫理突變,而同樣涉及到教育法治這一重要問題。
在以往文獻中,對導學關系異化的成因分析大多總結為心理契約的失衡,而消解這一異化也多從心理契約的角度入手。導師和研究生之間缺乏互動、雙方期望存在偏差、雙方利益訴求不同導致了心理契約的失衡。[2]有效的心理契約不僅能夠使導學之間彼此信任、充分尊重,還能令導學關系產生良性的溝通和凝聚力。[3]應當承認,以教育的方式調整心靈的聯系使導學交往重回良善的軌道是矯正當下導學關系異化的主要方案,但同時也必須考慮到,導學關系異化所引發的社會事件,既有道德層面的問題,也有法律層面的問題。教育本身的手段并不能解決導學關系異化面臨的法律風險,明確這一點,是破除導學關系在道德界限與法律界限之中存在的灰色地帶的前提。也就是說,司法要主動為導學關系異化所導致的不當后果提供處理機制,而不應全盤交由教育倫理的方式。本文將基于這一立場,對導學關系異化產生的法律風險及其應對作深入思考。
二、導學關系的異化與矯正
“異化”(alienation)這一哲學概念在不同時期哲學家那里有著不同的內涵。霍布斯將異化運用在“自然權利”的讓渡之上;盧梭關注從“自然狀態”到“社會狀態”的異化;黑格爾主張以“絕對精神”克服“自我”與“他者”之間的異化;而馬克思更是將異化勞動分為了四個層次,即勞動者和自己的勞動產品相異化、勞動者和自己的勞動活動相異化、勞動者和自己的類本質相異化、人和人之間的關系相異化。[4]可以看出,盡管異化具有不同層次的運用,但其本質依然表現為社會理想的脫軌,因而對異化的批判也可以被視為對一定意義上的社會現實的批判。當下導學關系異化的社會現象已然普遍存在,并構成教育學界亟需因應的難題。導學關系異化所產生的系列后果,不僅對傳統研究生教育的理念與方式造成了沖擊,也給研究生教育法治化提出了重要的挑戰。
我國研究生教育發展的歷史并不長,從1978年恢復研究生制度至今,導學關系的教育性正在不同程度地減弱,而經濟性卻在不斷增強,這一不當趨勢值得引起重視。所謂教育性是指導師和研究生之間以倫理為基礎的教育屬性,導學關系更注重情感的交互。而經濟性則是導師和研究生之間以利益為導向的屬性,二者存在著追求自身效用最大化的偏好以及正當的利益交集。[5]在導學關系中,極端的教育性和極端的經濟性都是一種異化,理想的導學關系應當是以教育性為基礎,融合經濟性的正向激勵,從而使導師在言傳身教的過程中充分促進研究生的學術能力和人格修養。自然科學受科學實驗需求的影響,往往要在一定期限內完成大量實驗,研究生的任務多為扎根實驗室“跑數據”“驗證假說”,從而幫助導師完成其所承擔的一系列課題項目。這種學術環境下的導學關系很容易從傳統自發的“傳道授業解惑”演變為課題主導的“準雇傭式合作”。實驗類學科的導學關系是典型的教育性弱于經濟性,近些年見諸報端的導學沖突悲劇也主要集中在實驗類學科中。社會科學由于社會問題和社會訴求的同時增長,項目制的研究模式逐漸占據主流。尤其是經濟學和法學等學科,需要及時回應廣泛存在的現實問題,因而導師與研究生之間多以撰寫項目報告的方式進行學術交流。當然,社會科學以其非實驗的研究范式將導師與研究生緊密聯系在一起,在一定程度上緩解了教育性導學關系的式微。與上述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人文科學,無論從社會需求的角度還是專業屬性的角度,人文科學(如哲學、歷史學、文學等)都不具備主導經濟發展的能力,所以通常來說,人文專業的導學關系的教育性要遠遠高于經濟性,導學之間的利益糾葛較為鮮見。
不難看出,導學關系的教育性和經濟性這兩種基本屬性會隨著大學環境的變革而引發不同的異化情形。教育性的極端化將研究生的人格完全依附于導師之下,導師基于極度推崇“一日為師終身為父”的傳統教育理念,強調導師的權威性和主宰地位,忽視甚至漠視研究生的人格獨立性。經濟性的極端化體現在導師將研究生視為廉價勞動力,驅使研究生為自己承接的科研項目“打工”,并給付一定的勞動報酬,由此,許多研究生將自己的導師戲稱為“老板”,這種導學關系實際上已經異化為“雇傭關系”。[6]在極端教育性與極端經濟性的異化情形之外,還存在一種導學疏離式的異化,即一方面導師受困于自己繁雜的學術或行政事務,無暇指導研究生;另一方面研究生出于自身或懶散或畏懼等等的原因,也不主動尋求導師的指導。如此一來,除了在學生培養的必要環節,導學之間甚至會出現“老死不相往來”的情況,這種異化顯然也背離了研究生教育的初衷。導學關系的異化無疑損害了我國研究生教育的理想與目標,我國自古以來就有“道之所存,師之所存也”的求知精神和尊師重道的傳統,導學之間理應遵循教育的一般規律,從異化的錯誤道路回歸到言傳身教的正向交往關系中來。
如何矯正導學關系的異化現象已經成為當下研究生教育無法回避的重要問題。導學關系異化,究其實是對教育信仰的背離,盡管異化的原因或許有多種,但最深層的理由仍然是導師輕率地對待教育,沒有把教育本身視為培養研究生過程的關鍵,轉而過度追求權力、財富等社會資源。要想矯正當下導學關系異化的錯誤方向,最為核心的方案仍舊是從塑造導師的教育觀念入手,教育不是手段而是目的,這一理念應當始終成為導學關系前行的指路明燈。當然,重塑教育觀之途是長久之功,非一朝一夕能夠達成,因而輔之以必要的制度保障同樣迫在眉睫。極端教育性的導學關系異化,癥結在于導師權力濫用,將研究生視為自己的附屬品,無視研究生的獨立意識,并給研究生施以強大的精神壓迫。面對這種異化情形,高校內的管理機構(如研究生院)應當提供通暢的研究生訴求機制,組建“師風師德委員會”等類似組織,聘請校內具備良好政治素養和學術品格的教師參與對研究生訴求的評判和對失德導師的處罰。極端經濟性的導學關系異化,更多的是受當下學術資本的市場化以及學術評價機制的共同影響所致,要想獲得更高的學術地位和聲譽,導師必須從事更多的課題研究、發表更多的學術成果。如此一來,研究生必然成為導師攀爬學術之路的重要勞動力,從而忽略了本應作為導學關系核心的教育屬性。解決方案一是繼續深化“破五維”工作,真正做到讓學術回歸科學研究的本質,構建良性科學的學術評價體制;二是持續探索項目制治理模式的改革,不讓課題研究成為導師“雇傭”研究生“打工”的溫床,而是將教育寓于課題研究之中,充分培養研究生的學術能力與認知品格。至于導學疏離式異化的緩解,高校研究生培養部門可以設置必修類導師指導課程①,并且不得低于專業必修課的一般學時,如此或許能相對改善導學長期不見面的狀況。良性的導學關系不僅能夠使研究生個人獲得較好的發展,對社會的推動作用也是巨大的。有研究表明,研究生教育可以通過提升創新能力來促進國家經濟增長。[7]因此,將導學關系的異化引導至正確路徑上來是一項重要的社會發展任務。
導學關系異化的矯正是一個長期的工作,上述三種異化情形也會隨著社會與學術環境的變化而生發出更多不同的沖突事件。以教育手段矯正導學關系的異化是緊要的事情,但異化所引發出來的各式各樣的事件卻無法全部歸于導師失德的范疇,也有不少涉及違法犯罪的事件發生。在教育法治建設亟需深入推進的今天,導學關系異化所引發的法律風險同樣值得我們認真對待。
三、導學關系異化引發的法律風險
在以往對導學關系異化的研究中,可能引發何種法律風險并沒有被重視,甚至一些明確觸及法律的導學沖突事件也僅由高校內部作出黨紀政紀處理,受害者的司法救濟途徑沒有得到保障。這顯然不符合教育法治的理念。在反思社會上層出不窮的導學悲劇之余,更為重要的是梳理清楚導學之間的哪些異化行為有可能引發法律風險,從而為導學關系的良性建設提供正確的預防指南。
(一)侵犯著作權的法律風險
導師與研究生之間的一項重要活動是學術研究與知識生產,這在一定程度上體現出導師的指導能力與研究生的學術能力。一個正當的指導活動應當是導師基于研究生現有的研究成果,對其進行學術規范、理論創新和行文遣詞等方面給出應有的建議和批判。不正確的學術指導不僅容易出現學術不端的情況,還會面臨知識產權(主要是著作權)的法律糾紛。一方面,在研究生獨自署名發表的作品中,導師不應自己“操刀”,替研究生大幅修改文章的細節或錯誤部分,這將違背獨立撰寫獨自署名的學術規范;另一方面,有些導師會規定,未經其允許的研究成果,研究生不得擅自發表,或者研究生獨立撰寫的成果必須以導師作為第一作者來發表,甚至還會有研究生參與了大量實驗工作但最終成果卻沒有署名的情況出現。上述兩個方面都涉及到學術不端的情形,同時也面臨著著作人身權(發表權、署名權)糾紛的風險。前一個方面在人文社會科學專業體現得較為明顯,為了幫助研究生的成果順利發表,導師往往會對文章的行文結構、遣詞造句以及觀點創新等方面親自修改。如果只是單純對文字進行潤色或者調整結構,則無傷大雅,但現實大多是導師在修改的過程中會基于自己的見解來豐富文章的內容和材料,如此一來其實就已經參與到該成果的創作過程中了。最終發表的成果如果以研究生單獨署名,涉嫌對導師署名權的侵犯。后一個方面多發生在理工類實驗專業,基于課題組的團隊模式,研究生的知識生產必須依托整個團隊提供的條件,如實驗假說的提出、實驗數據的支持以及實驗器材的輔助等等。因此,實驗類的研究成果通常是以團隊署名而非獨立署名的形式出現。就算是研究生獨自撰寫的文章,其背后也離不開團隊在研究過程中進行的各項工作,所以這種情況下的著作權糾紛多發生在署名順序的爭議之上。
案例1:
2015年6月,歐洲化學出版協會旗下ChemCatChem雜志發表了一篇論文。導師李嘯(化名)是第一作者,他當時指導的碩士研究生劉毅(化名)是第二作者。劉毅認為,李嘯利用自己實驗得出的數據撰寫成稿,成為論文第一作者,侵犯了自己的署名權。于是,他將李嘯告上法庭,希望法院認定自己是論文的第一作者。
盡管導學之間的署名權糾紛對簿公堂的情況不多見,但署名順序的爭議在研究生群體之中已成常態。實驗類學科由于受到導師實驗假說的提出和經費的資助,以導師作為第一作者或通訊作者并無不妥。但也存在導師未起到決定性貢獻,無論是實踐操作、數據分析還是論文撰寫都由研究生獨自完成的情況,此時以導師作為論文的第一作者顯然容易引起研究生心理失衡,從而引發著作權糾紛。人文社會科學專業的署名權風險要更為明顯,一是因為人文社科的獨創性色彩濃厚,二是論文的寫作思路要求連貫。因而很多期刊發表以導師為第一作者的論文,但實際上導師并未對論文起到任何貢獻。導學關系中的著作人身權風險本質上是導學關系極端經濟性的異化所導致的,成果署名之爭折射出導學關系的利益分配不公以及學術評價體制的不健全。知識生產是現代大學的本質屬性和基本功能。[8]對此,導師和研究生都應當認真對待知識生產本身,充分協商,按貢獻比例排序署名。
(二)侵犯人格權的法律風險
極端教育性下的導學關系容易出現一種較為典型的導學沖突事件,即導師對研究生施以高強度的精神壓迫,最終導致研究生輕生的悲劇。教育性的極端化,使導師與研究生的人身依附關系過度緊密聯系在一起,研究生往往成為導師心理上的附庸,導師會在生活、學習、科研的各方面指使研究生從事勞動。有些研究生不僅需要頻繁從事為導師寄取快遞、打掃衛生、遛狗等與學業無關的活動,還要在科研上嚴格按照導師的要求完成任務。在這些活動中,導師的要求較為嚴苛,若未令導師滿意,則會受到導師的嚴厲批評甚至辱罵。顯然,這樣一種導學關系異化所引發的導學矛盾既是導師失德的表現,也涉嫌侵犯研究生的人格尊嚴。
案例2:
導師對研究生李某的學業要求極為嚴格,經常不分晝夜地布置任務,有時前一天晚上十點布置,第二天早上八點就要結果。如果不能按時完成,就給予李某嚴厲批評,甚至辱罵。在生活上,李某還被導師要求隨叫隨到,甚至要幫看孩子、寄快遞、打掃家庭衛生等。在一系列壓力之下,李某不知如何處理與導師的關系,又不甘心放棄學業。處在兩難之中的他出現了輕度的抑郁趨勢,隨著負面情緒不斷累積,最終選擇了跳樓來結束自己的生命。
上述類似案例在現實中屢見報端,無論是南京郵電大學縱火自殺研究生,還是武漢理工大學跳樓自殺研究生,背后的原因皆指向導師的過度壓迫,包括人格侮辱、謾罵壓榨等不當行為。盡管在2021年4月,教育部發布的《教育部公開曝光8起違反教師職業行為十項準則典型案例》中,涉及對前述南京郵電大學教師張某某的行政處分,但對于導師侮辱謾罵研究生致使研究生身亡的侵權行為的結果如何卻不明晰。一般而言,導師的嚴格規訓對研究生而言并不是壞事,但以侮辱人格的方式壓迫研究生從事與導師利益相關的事宜,無疑越過了“嚴師”的界限。輕者涉嫌侵犯研究生的人格權,嚴重者甚至涉嫌侵犯研究生的生命健康權。此類導學關系的異化行為無論對研究生心理健康還是高校聲譽,都產生了劇烈的沖擊,如果不從法律的角度深入探索解決機制,將嚴重影響導學關系的正當走向。
(三)侵害人身安全的法律風險
除了具有侵犯民事權利的風險外,導學關系的嚴重異化甚至會導致承擔刑事責任的風險。導學關系的極端教育性和極端經濟性異化都會產生危及研究生人身安全的情況,諸如實驗室安全事故、女研究生被導師性侵犯等涉嫌刑事犯罪的典型事件也并不鮮見。導學關系的嚴重異化,令導師與研究生之間不再具有純粹的教育關系,師者與學生的身份界限也被徹底打破。
案例3:
2018年12月,北京交通大學一實驗室發生爆炸致3名研究生死亡。經事故調查組查明,該起事故直接原因為:在使用攪拌機對鎂粉和磷酸攪拌、反應過程中,料斗內產生的氫氣被攪拌機轉軸處金屬摩擦、碰撞產生的火花點燃爆炸,繼而引發鎂粉粉塵云爆炸,爆炸引起周邊鎂粉和其他可燃物燃燒,造成現場3名學生燒死。事后,公安機關對事發科研項目負責人、導師李德生和事發實驗室管理人員張瓊依法立案偵查,追究刑事責任。
在實驗室安全事故的情境里,導師無疑負有定期檢查實驗設備安全性的義務,無論是作為研究生培養的第一責任人,還是實驗室管理的第一責任人,導師都應當始終將研究生的人身安全放在第一位。對于一些危險性較大的實驗學科,導師不僅要時刻在場幫助研究生進行實驗操作,還要做好防護設備的充分提供,即使研究生有獨立完成實驗的能力,導師也應當承擔起安全防護的責任。如果導師確實存在疏于管理等過錯,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一百三十六條之規定,導師將涉嫌危險物品肇事罪,應當被判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后果特別嚴重的,將被判處三年以上七年以下有期徒刑。發生此類事件的根源在于導師沒有將研究生視為自身學術知識的傳承者,而是把研究生作為勞動力來使用。導師和研究生之間的教育關系被“老板與雇員”的勞動關系所侵蝕,導師受學術市場化的利益驅動,本應具有的教書育人的教育思維轉變成了效益最大化的經濟思維。在這種錯誤思維的引導下,導師為何會疏于實驗室的管理而導致實驗室安全事故也就不難理解了。
案例4:
2022年5月,海南師范大學一名女研究生在社交平臺發文稱,自己就讀研究生3個月后,導師龍某說要帶其去三亞見識一下,為以后的實習做準備,該研究生當時認為自己一定是很被看好、很被器重才會得到這樣的機會。但未曾想到,到三亞后被自己的導師龍某強制猥褻。針對龍某被舉報強制猥褻學生相關事件,海南師范大學官方微博發布通報稱,經研究決定,撤銷龍某教師資格,并予以解聘。
另外,女研究生被導師性侵犯的事件在高校中也時有發生。在這種情境里,導師和女研究生突破了傳統的教育倫理界限從而導致了不正當關系。從教育性的角度來看,導學關系本質上即處于一種不平等的狀態,導師不僅具有知識范式的優勢地位,還存在培養與管理的權力,因此研究生的常態是服從導師的指令。在這種不平等的導學關系中,女研究生則呈現出更為被動的態勢。除去一些因利益交換而與導師發生不正當關系的情況,女研究生被導師侵犯大多是畏于導師的權威姿態、害怕影響自己學業或者名聲,而不敢尋求救濟。但同時,司法救濟的途徑不暢、對女研究生的權益保障力度不足也是導致此類事件頻仍的原因。面對導師的侵犯,女研究生的心理壓力可想而知,并且在這種長期不健康的精神壓迫下,也容易產生更嚴重的人身安全事故。從法律的角度來說,不同程度的性侵害所承擔的法律責任也不一樣。對于不構成犯罪的性騷擾,行為人需要承擔民事責任,構成犯罪的強奸或強制猥褻則需要由檢察機關提起公訴,犯罪嫌疑人應承擔相應的刑事責任。
實際上,導學關系異化所引發的法律風險遠非上述三類能夠囊括,只是說著作權、人格權、人身安全的侵害是導學關系異化中最常見的違法犯罪行為。這不得不令人深思:究竟如何有效避免導學關系異化引發的法律問題,以及如何有效保障相關法律事件中受害人的基本權益?
四、導學關系異化的司法應對
導學關系異化引發的法律風險是一個扭結著倫理、權利、心理等多維度的復合型問題,而不是單純的法律權利糾紛問題。教育法賦予高校一定范圍內的教育自治權,一方面是因為教育本身應當具備多元化的發展方向,研究生教育更是具有引領其他階段教育和社會創新的重要作用[9],“因材施教”也是研究生教育的基本原則,故而探索培養個性鮮明的研究生人才是高校的主要目標;另一方面是因為研究生教育具有更強的人身依附性,導學關系內含教育關系、法律關系以及倫理關系三個層次,這種復雜性使得導師與研究生的交往無法僅憑一種標準進行,因而高校也需要賦予導師教育自主權,并由導師承擔研究生培養的首要責任。基于上述原因,盡管導學關系異化會產生各式各樣的法律問題,但這些法律問題卻并不如一般權利糾紛的解決那樣清晰明確。具言之,以一般權利糾紛的應對方式來解決導學關系異化的法律風險,容易傷及導師和研究生之間的教育關系和倫理關系。當司法手段過于主動時,會削弱導學之間的心理信任,使得導師和研究生之間建立起一道無形的屏障,這無疑與國家研究生教育事業的初衷背道而馳。但是,教育行政手段又的確無法有效化解導學關系異化所引發的法律風險,最終仍然需要通過司法的方式來解決法律問題。顯然,基于一種弱能動司法的立場,或許是解決導學關系異化中的法律風險的有益策略。
(一)以弱能動司法踐行教育法治理念
從法哲學的源流來看,我國的能動司法與西方司法能動主義具有相同的目的追求,即都是為了回應社會現實需要而賦予司法機關一定程度的解釋法律的權力,以達到形式正義與實質正義的平衡。但是二者在含義上并不一致,西方司法能動主義以三權分立為政治體制背景,主張司法權對立法權和行政權的制約。[10]我國的能動司法是主動型、服務型、高效型司法的總稱。作為一種司法理念,提倡的是司法機關主動適應經濟社會發展,積極發揮司法的主觀能動性。[11]因此,我國的能動司法是一種弱意義上的能動。既要綜合考慮各種法律和非法律的要素,能動地作出司法裁判,又不能超越法律規則,任意地解釋和適用法律。[12]也就是說,必須堅守法治的界限,在法治的軌道中解釋法律、適用法律,以司法人員的主觀能動性因應現實生活的復雜性與多樣性。
教育法治的建設同樣需要基于弱能動司法的立場。盡管我國教育立法在數量上取得了一定意義的成就,尤其是黨的十八大以來,教育部出臺了一系列建設師風師德、培養教師職業倫理方面的規范性文件,甚至嚴重違反教師職業行為準則的情形也寫入了《教師法》的修訂草案中,但是可以明顯地感覺到,教育法律法規以及規范性文件的實施情況并不樂觀。其主要原因在于我國的教育事業與法治事業存在一定程度的割裂。長期以來,我國各階段的教育工作由國家各級教育行政部門負責管理,因而帶有濃厚的行政色彩。在新時代法治中國建設背景下,教育工作必須適應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治的要求與原則,但是在現實中,許多教育法治問題仍然主要采取行政手段來解決,以司法手段解決的情況則較為鮮見,這顯然是對教育法治建設的背離。我國的教育事業法律法規體系是教育法治的重要組成部分,而教育法律法規的實施也是教育法治的應有之義,此外,教育法對教育管理關系的調控、教育法對教育糾紛的排解、教育法在實施過程中的監督和制度保障等同時構成了教育法治的理念面貌。[13]在教育法律法規體系基本建成的前提下,教育法律法規的實施應當成為當下教育法治事業探索的重點領域。因此,以一種弱能動司法的立場對教育糾紛提供暢通有效的司法解決機制,從而扭轉一直以來的行政解決思路,是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教育法治建設的有益嘗試。
導學關系異化中的法律問題也是教育法治亟需因應的難題,正如前文提及,現實中導學沖突的法律事件大多以行政手段解決,訴諸司法的情況很少,這樣一種現狀無疑阻礙了教育法治推進的進程。以弱能動司法的態度來解決導學關系異化引發的法律風險,既符合教育法治的基本理念,也切實回應了社會公眾(尤其是家長)對導學沖突事件的關注與擔憂。對于導學關系異化引發的民事法律風險,司法機關要主動履行依法裁判的義務,積極維護受害人的基本民事權益;對于導學關系異化引發的刑事法律風險,公安機關和檢察機關要主動介入,立足法定職責,堅決杜絕教育行政手段的解決空間。
(二)司法機關應提供完備的教育救濟機制
法諺有云:“有權利必有救濟”。研究生作為成年人群體,理應享有完全民事行為能力人所擁有的各項法律權利,并且當權利受到侵犯時可以自主地尋求司法救濟,司法機關也應當提供完備的救濟機制。然而在現實中,司法機關往往對教育救濟保持緘默,雖然有教育救濟以教育行政手段解決為主的原因,但司法機關的刻意回避也同樣減損了受害人尋求救濟的途徑。司法機關一般不主動提供教育救濟,一方面是對高校學術自治和學術權力的尊重,另一方面也因為我國教育法治領域的建設并不完善。研究生的權利受到侵害可以訴求司法機關予以保護,這是最基本的法治體現,因此,能動地提供教育救濟機制構成司法機關亟需探索的重要課題。筆者認為,導學關系異化致使一方(主要是研究生)權利受到侵害,司法機關應做到以下三點基本要求。
第一,司法機關應充分研判導學之間是否存在權利受損的情況。取得司法保護的前提必須是權利受到侵害,如果導師與研究生之間只是在學術觀點、性格情緒等方面產生沖突,則司法機關不應當將此訴求納入司法的管轄范圍。在高校擁有學術權力的背景下,司法介入導學矛盾的正當性來源于其對個人基本權利的救濟。[14]因此,司法機關能動性地提供教育救濟的前提必須是發生了權利受到侵害的情況。譬如在侵害著作權風險中,司法機關判斷署名權是否受損的標準應當是被告是否實質性地參與了相關科研工作,并對已發表的論文具有實質性的貢獻?侵害人格權風險中,司法機關的判斷標準應當是受害人是否實際遭受了精神損害并造成嚴重后果(如案例二中研究生的輕生)?侵害人身安全的風險則主要涉及刑事責任的問題,司法機關需要根據刑事犯罪的有關條款作具體判斷。
第二,對于導學沖突中的民事權利糾紛,司法機關應堅持“不告不理”的訴訟原則。盡管對導學沖突的教育糾紛需要基于一種弱能動司法的立場,但司法機關仍然應堅持訴訟的基本原則,民事權利糾紛必須由權利受侵害方主動提起訴訟,且司法機關只能審理訴訟請求范圍內的問題,司法機關不能超越自身的職權來提供教育領域的司法救濟。審判權本質上是一種消極的被動權力,司法機關面對權利糾紛,其能動性應來源于結合法律與非法律因素的判斷。導學沖突的受害方往往是處在弱勢地位的研究生,當司法人員受理研究生的訴訟請求后,必須以一種能動的態度保護研究生的個人權益,不能以法律規定不明確而拒絕裁判。法官應充分發揮主觀能動性,積極運用法律解釋、法律論證等法律方法來維護權利受到侵害一方的基本權利。
第三,對于導學沖突導致的刑事法律問題,檢察機關應更為主動地代表受害人的利益,積極回應國家、社會以及受害人本人及其親屬的利益訴求。導學關系異化引發的刑事法律事件是極為惡劣的社會事件,對高校聲譽、受害者本人及其親屬乃至研究生教育事業都會造成嚴重的負面影響,對此,作為廣義司法機關一部分的檢察機關更應主動履行職能,能動性地行使檢察權。面對已經引起廣泛輿論關注的導學沖突事件,凡是涉嫌刑事犯罪的,檢察機關都應當積極配合審判機關行使檢察監督職能,代表國家對導學異化引發的犯罪行為進行公訴。當然,檢察監督權的行使也應當堅持法定主義的界限,在教育犯罪領域主動作為,維護受害人的正當權益。
(三)司法機關應充分考慮判決引發的社會后果
盡管司法不應回避導學關系異化所引發的權利沖突,但是面對導師和研究生這一特別的教育關系,司法機關仍應采取不同于一般權利沖突的處理方式。從這個意義上講,司法人員需要充分考慮到判決可能引發何種社會后果,是否會對研究生教育事業造成影響,等等。實際上,導學之間的法律沖突不僅僅是導師和研究生之間的權利糾紛,這種教育糾紛的背后還涉及社會公眾對研究生教育以及高等教育的普遍觀念的轉變。司法機關如果沒有權衡好依法裁判和社會后果這兩者,勢必會危及高校教育自治,從而阻礙研究生教育發展的活力。
依法裁判是司法的基本要求,各國憲法幾乎都會規定本國司法機關應當在法律拘束下裁判,這一憲法層面的要求成為制定法國家法院必須遵守的原則。②司法的受法律拘束性本質上是為了限制法官的行為自由,避免主觀恣意。在制定法國家中,法官受法律拘束意味著兩個目標的實現:其一,人們可以根據法律對法官的裁判做出預測,從而增強法律規范對社會的可期待性作用;其二,法官受法律規范的約束,可以作為對案件審查的前提,這使得法律規范不僅僅通過判決本身而建立有效性,還可以作為衡量判決是否正當的標準。[15]法官依法裁判的意義并不僅僅呈現為制定法拘束,盡管制定法成為法官受拘束性的根本因素,但同時也會受到如法律解釋規準、法教義學以及實質考量因素的拘束。從這個意義上說,法官依法裁判不是簡單地依循制定法做出判決,而是也必須受到法律文義、法律教義、社會后果以及經驗知識等因素的限定。甚至在一些情形中,社會后果等非形式的因素才是法官得出結論的來源。就此而言,社會后果構成司法對導學沖突裁判的重要依據,司法機關不能僅僅依據法律的規定來作出判決,同時還需要充分考慮這一判決可能會引發何種社會后果。對于論文署名權的糾紛,司法人員應充分考慮學術期刊對論文署名排序的影響,綜合判斷無貢獻的第一作者是否存在主觀故意,若是期刊要求而非當事人主動要求掛名一作,則不應支持侵犯署名權的主張。對于人格權的糾紛,司法人員應充分考量導師與研究生的日常交往方式,根據二者的聊天記錄、其他學生的評價等因素判斷是否超出合理交往的界限,從而作出符合法律的判決。對于人身傷害的糾紛,司法人員不僅要判斷導師是否存在主觀過錯,還要考慮導師是否有強制行為從而導致犯罪結果的發生。只有綜合衡量法律規定與社會后果,才能在保證教育自治的前提下懲罰導學關系中的過錯方,從而從法律的層面矯正導學關系的異化。
五、小結
導學關系異化不僅是教育層面的問題,在很多情況下也是法律層面的問題。矯正導學關系的異化,一方面離不開教育本身的手段,另一方面也需要依賴司法對權利的保障。但受制于我國教育糾紛一直以行政手段解決為主,教育法治的理念還未得到充分的貫徹,因而導學關系異化引發的法律權利沖突也往往得不到司法的及時救濟。在新時代研究生教育發展的背景下,司法機關應當基于一種弱能動司法的立場,對研究生教育領域的導學沖突作出符合法律規定和社會后果的裁判,這對我國教育法治的建設無疑具有重要的推動作用。
注釋:
①中國政法大學博士生培養方案中即有專門的導師集體指導課,本專業的博士生導師根據自身研究主題展開講解,并與學生充分溝通交流,每次授課時間均不會低于3個小時。
②例如我國《憲法》第一百三十一條規定:人民法院依照法律規定獨立行使審判權,不受行政機關、社會團體和個人的干涉。即是法官依法裁判原則在憲法的體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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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陳志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