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洛維特將神學視為歷史進步意識的前提條件,將馬克思歷史哲學同基督教末世論進行同質化理解,是對馬克思歷史哲學敘事前提的神學解讀。從維科到黑格爾的近代西方歷史哲學本質上致力于以哲學反思歷史、以歷史證明神學,持續發展了孕育于歷史神學中的歷史進步意識,最終實現了對歷史神正論的徹底完成,表現出鮮明的神學性質。馬克思歷史哲學的敘事前提并非神學,而是“現實的人”及其目的性實踐。歷史的意義不在于真理的“彼岸世界”之中,而在于“現實的人”的生活世界即“此岸世界”的真理之中?!按税妒澜纭钡恼胬硇栽从谄錁嫵伞氨税妒澜纭钡臍v史起點,“彼岸世界”是對“此岸世界”的理想形象的建構性反映。世界從現實狀態向理想形態的轉變過程是歷史進步與歷史代價的統一,呈現為“更好的當下歷史”向“當下歷史的理想形態”轉化的非線性過程。這一轉變過程得以完成的必然性與可能性在于,“現實的人”及其以改造現實世界為目的的革命性實踐。
關鍵詞:馬克思;歷史哲學;敘事前提;洛維特
中圖分類號:K01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6-0766(2023)04-0014-09
作者簡介:劉田,廣州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講師(廣州 510006)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青年項目“馬克思對古典自由主義的批判及其當代價值研究”(22CKS004)
① 參見張文喜:《歷史唯物主義豈能謀取神學的支持——對洛維特〈世界歷史與救贖歷史〉的批評》,《學術月刊》2004年第7期。
② 參見劉小楓:《洛維特對歷史進步論的批判》,《安徽大學學報》2015年第6期。
③ 參見劉春曉:《揭開“國民經濟學語言的救贖史與唯心主義歷史構思”的迷霧——對K.洛維特對馬克思的批判的批判》,《世界哲學》2020年第6期。
敘事前提是使得對某一事物的敘述活動得以展開和成立的先在條件,其深刻影響著敘述方法的科學性和敘述內容的真理性。厘清馬克思歷史哲學的敘事前提是準確把握馬克思歷史哲學理論性質的重要環節。洛維特在《世界歷史與救贖歷史》中以近代西方歷史哲學的神學傾向為視角,認為馬克思歷史哲學的敘事前提具有超驗性與神學性。關于洛維特對馬克思歷史哲學的這一評判,學界已經從不同角度展開了深入探討,主要涉及馬克思歷史哲學與神學的關聯、①洛維特的歷史進步論批判、②洛維特批判歷史唯物主義的哲學立場等方面,③為深化研究馬克思歷史哲學的敘事前提奠定了基礎。筆者認為,洛維特之所以判定馬克思歷史哲學的敘事前提具有神學色彩,是因為他認為馬克思歷史哲學與近代西方歷史哲學一脈相承,表現出一種具有同質性的歷史進步意識,并將歷史進步意識與神學信仰相關聯。然而,洛維特未能認識到馬克思歷史哲學與近代西方歷史哲學在歷史進步意識上的差異所在,由此誤解了二者之間的理論關系。馬克思歷史哲學的敘事前提不能依據近代西方歷史哲學的神學性質加以推斷,需要細致考察馬克思歷史哲學與近代西方歷史哲學的思想關系,進而從思想史進程以及馬克思歷史哲學本身出發加以理解與澄清。
一、歷史進步意識的內在連續性:洛維特對馬克思歷史哲學敘事前提的解讀
無論是中世紀的歷史神學,還是發展至近代的西方歷史哲學,都蘊含著較為鮮明的歷史進步意識,即承認歷史朝向某種具有終極意義的目的不斷邁進。歷史進步意識從歷史神學到近代歷史哲學的發展中保持了一種內在連續性,這構成洛維特對馬克思歷史哲學敘事前提進行神學解讀的理論出發點,其中暗含洛維特對馬克思歷史哲學與近代西方歷史哲學之間關系的誤識。在《世界歷史與救贖歷史》中,洛維特將批判矛頭指向歷史進步意識,認為其以神學為前提,并判定馬克思歷史哲學的敘事前提同樣是神學,他從馬克思對“階級斗爭”等概念的解釋和運用中說明馬克思歷史哲學與基督教神學之間存在本質關聯,認定馬克思對歷史的闡釋本質上與基督教神學的末世論信仰具有一致性,是“國民經濟學語言的救贖史”,建基于歷史進步論的共產主義運動,是以宗教救贖為目的的“現代世俗性的神圣革命現象”??枴ぢ寰S特:《世界歷史與救贖歷史》,李秋零、田薇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7年,第56頁、“中譯本導言”第16頁。
歷史進步意識伴隨近代自然科學的革命性發展和啟蒙運動的思想解放得以興起,隨后逐漸成為近代歷史哲學中的主流觀念之一。自啟蒙運動萌發到19世紀末,歷史進步意識在科技理性主義的影響下成為備受關注的理念。歷史進步意識的支持者認定,“‘進步既是每個時代歷史不可抗拒的總體趨勢和永恒主題,又是人類歷史發展的內在本質和客觀規律”。郭廣:《本雅明對歷史主義進步觀的批判與重建》,《馬克思主義哲學研究》2015年第2期。歷史是一種因果律作用下以線性時間結構進步的過程,即存在因果關聯的客觀歷史事件不斷從過去、現在走向理想未來狀態的序列過程。在這一過程中,人類由于知識的拓展和時間的自然推移,必將克服進步征途中的種種困難,當下社會必然比過去更為良善,未來社會也必然會超越現在。歷史進步意識的批評者則基于不同視角和目的對其展開批判。在歷史進步意識崛起的啟蒙運動時期,盧梭基于科學藝術和道德的對立狀況,提出“人類社會歷史的發展是進步還是倒退”李秋零:《德國哲人視野中的歷史》,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28頁。的重大問題,其對歷史進步意識的反思與質疑引發了學者們對歷史進步意識的持續性探討。本雅明曾從歷史災難學的理論視角對歷史主義的進步觀念進行批判,通過深入社會歷史根源展開對馬克思歷史唯物主義的重新建構和時代闡發。作為歷史進步意識的批判者之一,洛維特在以思想史探源的方式批判歷史進步意識的過程中,展開了對馬克思歷史哲學敘事前提的神學解讀。洛維特對歷史哲學進行現象學溯源,“從現代性處境來詢問歷史的意義和個體生活的意義”,卡爾·洛維特:《世界歷史與救贖歷史》,李秋零、田薇譯,“中譯本導言”第7頁。以求解虛無主義危機。本質上虛無主義乃是現代性的流動性、抽象性、矛盾性以及世俗性的時代表征,“是資本原則的‘現象”。羅騫:《現代性的存在論批判——論馬克思的現代性批判及其當代意義》,北京:人民出版社,2019年,“序”第4頁。但在洛維特看來,虛無主義根源于啟蒙哲學所提供的關于人類不斷進步的歷史意識。
洛維特在批判歷史進步意識的基礎上展開對馬克思歷史哲學敘事前提的解讀。在洛維特看來,歷史進步意識作為關于歷史不斷向某個終極目標邁進的堅定信仰,其敘述的真理性依賴于神學支撐。“未來是歷史的真正焦點,其前提條件是,這種真理是建立在基督教西方的宗教基礎之上的”,卡爾·洛維特:《世界歷史與救贖歷史》,李秋零、田薇譯,第25頁。只有當基督教確立了對上帝的“原始信仰”,世界進步的事實以及關于歷史進步的信仰和知識才得以發生。而近代西方歷史哲學的歷史進步論是對基督教末世論歷史觀的改造,這是洛維特進一步對馬克思歷史哲學敘事前提展開神學解讀的理論出發點。這一出發點包含兩重邏輯:第一,馬克思歷史哲學同近代西方歷史哲學之間構成直接的承續關系,對洛維特來說是無須解釋的結論;第二,馬克思歷史哲學是對近代西方歷史哲學的直接承續,而近代西方歷史哲學又承認并發展了以神學為前提的歷史進步意識,馬克思歷史哲學也直接承續了以神學為前提的歷史進步意識,并同基督教神學之間存在本質關聯。客觀而言,思想史上并不缺少對馬克思主義與基督教神學之間關系的討論,但主要認定二者存在模式的重合或形式的關聯,更多是對馬克思主義作出了肯定性評價。如羅素雖指出“基督教或猶太教人士所熟悉的感情內容使得馬克思的末世論有了信仰的價值”,羅素:《西方哲學史》上,何兆武、李約瑟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2年,第448頁。卻未把馬克思關于生產方式和分配方式在歷史進步中的決定性作用的論述,解讀為以基督教神學為敘事前提的歷史哲學結論。參見羅素:《西方哲學史》下,馬元德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5年,第339-340頁。相較而言,洛維特卻由于一種理解“前見”上的誤識,模糊了馬克思歷史哲學同近代西方歷史哲學之間的理論關系,以及兩者在歷史進步意識上的區別,進而主觀地建立起馬克思歷史哲學的敘事前提與基督教神學之間的本質關聯——“彌賽亞主義根植于馬克思自己的存在之中”。洛維特試圖以對馬克思最具歷史哲學意義的文本《共產黨宣言》的解析為其結論提供有效證明。以上引文參見卡爾·洛維特:《世界歷史與救贖歷史》,李秋零、田薇譯,第55、41頁。
在洛維特看來,《共產黨宣言》乃是“先知主義的檔案”,這一文本的“奠基性前提”指向兩大信仰階級之間的對抗。洛維特指出,馬克思關于資產階級必然在歷史發展過程中消亡以及無產階級必然勝利的論斷,本質上是對資產階級的“末日判決”和引領無產階級革命行動的宗教信仰,這種信仰或觀念背后的現實推動力是顯而易見的彌賽亞主義。洛維特認為,“階級斗爭”作為《共產黨宣言》的核心觀點所傳達的是一種宗教救贖承諾,為實現這一承諾,需要“新型的人”或“創造共同體的共產主義者”,即資本主義時代的無產階級。無產階級作為被精心挑選的“特選子民”和“未來歷史的‘心臟”,充當著“一場世界革命實現全部歷史的末世論目標的世界歷史工具”。在馬克思的理論視野中,無產階級在市民社會中普遍異化,在經濟上也被排除于社會特權階級之外,這一階級以人的方式以及階級斗爭的最高形式表現了資本主義社會的內在矛盾,但卻被洛維特解讀為馬克思方案中的“救世者”角色?!豆伯a黨宣言》體現了馬克思立足人類社會發展必然趨勢對資本主義社會的雙重批判,被洛維特簡化為對“資本主義時代的原罪”的單一道德批判。洛維特從一種“普遍的和末世論的視角出發”,曲解了馬克思所揭示的現代經濟體系中兩大階級的斗爭及其導致的歷史進步,而將兩大階級的對抗等同于“光明的子民”和“黑暗的子民”之間的信仰對抗,進而指責馬克思建構了一種“朝著一個有意義的終極目標的、由天意規定的救贖歷史”。以上引文參見卡爾·洛維特:《世界歷史與救贖歷史》,李秋零、田薇譯,第53、46、46-47、56頁。洛維特據此認定,共產主義實質上是“末世論的信仰”變種和彌賽亞先知主義的“變形”,馬克思以政治經濟學批判的方式而展開的歷史敘事被洛維特加以神學解讀。
在洛維特對馬克思歷史哲學敘事前提的神學解讀中,隱含著洛維特對馬克思歷史哲學與近代西方歷史哲學之間關系的誤解,這使得馬克思歷史哲學被不加以區分地置于近代西方歷史哲學的體系之中。洛維特基于近代西方歷史哲學的神學性質直觀認定馬克思歷史哲學同基督教神學之間存在本質關聯,從而形成了“馬克思歷史哲學的敘事前提是神學”的結論。筆者認為,澄清洛維特的誤讀應當回到近代西方歷史哲學的發展歷程之中,在闡明近代西方歷史哲學的前提和根本性質的基礎上,對馬克思歷史哲學的敘事前提予以準確理解。
二、超驗歷史目的:洛維特對近代西方歷史哲學神學性質的判定
洛維特對近代西方歷史哲學神學性質的判定,揭示了近代西方歷史哲學的目的論傾向與“神”或“上帝”等超驗預設的內在聯系,指出近代西方歷史哲學以某種超驗性歷史目的為基礎的歷史進步意識,以神學為前提,是對歷史神學或宗教信仰的“真正完成”。在批判歷史神學中逐步生成的近代西方歷史哲學,開創了不同于歷史神學解釋歷史的研究范式,這種范式以超驗方式確立起一種普遍性的解釋框架,即承認歷史之外存有某種規制其發展的“超人”力量以及歷史存有某種先驗或超驗的神圣目的。從維科到黑格爾發展了一種以哲學反思歷史、以歷史證明神學的歷史哲學,表現出鮮明的神學性質。
近代西方歷史哲學總體上雖然構成對歷史神學的批判性發展,但未能徹底掙脫神學的規訓,仍屬于神學范疇。近代西方歷史哲學脫胎于“超世的末世論神學”,盡管近代西方歷史哲學的核心命題是“從歷史神學的母題出發反歷史神學”,但本質上仍是一種試圖以超驗方式證明現實歷史道義的“哲學神學”,參見卡爾·洛維特:《世界歷史與救贖歷史》,李秋零、田薇譯,第15-16頁。其發展史乃是歷史神正論的完成過程。在歷史神學向歷史哲學轉變的歷程中,意大利哲學家詹巴蒂斯塔·維科開創的歷史哲學范式通過將歷史與事實經驗相掛鉤、歷史思想與哲學思想之間相互滲透的嘗試,在批判歷史神學的“一次進步論”中發展了歷史進步意識,開辟出以哲學反思歷史、以歷史證明神學的理論先河。維科歷史哲學理論的形成奠基于前人歷史感的積淀與發展。英國哲學家弗朗西斯·培根通過揭示人類知識、經驗的累積性使歷史的進步性質得以凸顯,其將歷史視為理性思維提供觀察和反思材料的經驗對象,從而首次在哲學研究中表現出一種歷史感,培根的這種努力和功績被贊譽為以推進歷史思想與哲學思想相互融合和滲透的趨勢而構成歷史哲學誕生的前奏。參見韓震:《西方歷史哲學導論》,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11頁。在以培根為代表的哲學家努力推進哲學思想與歷史相融合的基礎上,維科以批判笛卡爾的歷史懷疑主義即理性主義對歷史知識及其真實性的懷疑為理論契機,進一步發展了以歷史知識的累積性為內容的歷史進步意識。
以維科為開端的近代西方歷史哲學家致力于以普遍性的解釋框架或研究范式對歷史進行認識,進而探求歷史的發展規律及意義。從性質上看,這種解釋框架或研究范式的普遍性和有效性,建基于對宗教或神學的承認。維科的歷史哲學是“以對宗教虔敬的研究為它的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詹巴蒂斯塔·維科:《新科學》,朱光潛譯,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18年,第531頁。在《新科學》中,維科通過將14世紀“地理大發現”以來地域性、民族性的人類歷史向世界歷史轉變的經驗性進步事實轉化為思維中的進步性觀念,完成了以哲學的方式對世界歷史進行反思的范式革命。這種全新的歷史解釋范式確定了“全部歷史是由人類創造并能夠為人的思想所認識”的基本原則,維科認為,歷史會隨著“人類的本性”而自然地延續下去,而“人類的需要和效益就是部落自然法的兩個根源”。參見詹巴蒂斯塔·維科:《新科學》,朱光潛譯,第123-124頁。第一次在歷史領域引入人的因素。但這并不意味著維科的歷史哲學徹底地告別了神學。事實上,維科不僅研究宗教、神學,而且廣泛地運用神話學或半詩歌的敘事方式認識和解釋歷史的存在形態與內部結構。參見柯林伍德:《歷史的觀念:增補版》,何兆武等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71頁。同樣地,韓震認為,維科在承認歷史中的人的意圖或計劃的同時,卻又將人的目的性降格為所謂“天意”實現自身善的目的的手段,這種目的的實現也并非人的有意識的行動結果,而是人的激情和沖動使然,在維科的歷史哲學中,“天意”永遠具備高于人意的決定性地位。參見韓震:《西方歷史哲學導論》,第29頁。維科關于“最好的永恒的自然政體”的構想,是以一種服從于“天神意旨”的必然在歷史進步中不斷實現的“較廣泛的目的”,詹巴蒂斯塔·維科:《新科學》,朱光潛譯,第522、529頁。取消了人類個體所謂“狹隘而特殊”的目的。通過在超驗層面預設一種“廣泛目的”,維科試圖解釋歷史進步的本質、內在動力、基本規律以及目的意義。以維科為開端,承認歷史不斷朝著由某種超驗力量預設的先驗目的發展的進步意識,規制了近代西方歷史哲學對歷史運動及其規律的闡釋模式。
延續維科所開辟的歷史哲學進路,歐洲歷史哲學界逐漸形成唯物主義和唯心主義兩種異質性歷史哲學,但都是對“建基于神學的歷史進步意識”的殊途同歸發展。孟德斯鳩以自然神論為理論基礎來尋求或制定一種規定上帝、人類以及存在于人類社會中的一切的普遍法則,并試圖以此闡釋歷史運動及其規律。不同于維科,孟德斯鳩因將“命運”或循環概念重新引回歷史哲學而未能使歷史進步意識成為一種主流歷史觀,但其勾勒的“理想社會”卻終究以超越斯多葛自然主義和基督教神學的循環歷史觀,啟發伏爾泰開創出一種真正的歷史進步意識。作為法國啟蒙運動領袖的伏爾泰基于理性主義和歷史批判主義,推動歷史進步意識逐步成為牢不可破的堅定信念,他在批判神學歷史觀的基礎上建構一種精英史觀,實質上是將“人類精英”或“思想英才”及其才智抽象為另一種意義上的決定歷史走向的“超人”力量。如果說,伏爾泰歷史哲學中的“超人”尚且承認部分人在歷史中的作用,那么孔多塞則完全使某種理性精神成為無人身的歷史主體,人類歷史被理解為“精神克服各種障礙為自己開辟道路的歷史”,韓震:《西方歷史哲學導論》,第107頁。精神的進步成為歷史進步的度量器。
從神、“超人”再到無人身的歷史主體,近代西方歷史哲學愈加鮮明地表現出以理性或精神的自我實現來解釋歷史運動及其規律的總體趨勢,這尤其在德國歷史哲學中得到集中體現。“歷史神正論”的理論雛形奠基于萊辛及其具有濃厚神學意味的歷史哲學,萊辛借助神正論的觀點和認識論試圖重建已然走向式微的宗教權威,通過將歷史進步指認為全知全能的上帝力量的體現,促使為人詬病和批判的宗教迷信成為全部歷史進步的有機部分,從而賦予歷史走向宗教意義上的道德完滿狀態的終極目標。作為德國古典哲學的開創者,康德致力于思考“道德何以可能”的宏大問題,為實現人類道德走向完滿的歷史目的,康德提出了一種神秘的歷史目的論,以探討“人是什么”的核心主題和中心命題,將柏拉圖的形而上學神圣理性改造為人的先天認識形式或認識的先驗結構,使認識人的理性和理性歷史成為可能。在康德歷史哲學中,自然作為構造世界的“偉大藝術家”,也是實現世界“永久和平”的根本保證,作為世界歷史進程的合目的性和一種指向人類的客觀終極目的,自然既是預先規定世界歷史發展進程的“更高原因的深邃智慧”和“天意”,參見李秋零主編:《康德著作全集》第8卷,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366頁。又作為“永久和平”的絕對力量,促使人運用自己的理性踐行自身所肩負的“世界公民”天職,最終造就歷史的進步。參見方博:《康德歷史哲學中的天意與人的啟蒙》,《哲學研究》2014年第3期。赫爾德的歷史哲學與康德的歷史哲學具有內在相似性,即把人類理想狀態的實現理解為一個需要漫長的歷史過程,并將“自然意圖或天意這樣的超越個人意志的力量”李秋零:《德國哲人視野中的歷史》,第146頁。視為歷史進步的原動力。作為近代西方歷史哲學的完備化發展,黑格爾的歷史哲學構成一種體系完成。黑格爾的“理性的狡黠”的原型可在維科的歷史哲學中窺見,參見韓震:《西方歷史哲學導論》,第30頁。維科基于“人類的心靈變化”尋求人類創造歷史的原則或根據,乃是黑格爾以“絕對精神”的自我實現描述歷史運動及其規律的理論雛形。黑格爾運用古希臘-基督教傳統及其“邏各斯概念”,將歷史納入精神概念的運轉之中,使“世界的歷史與精神的歷史等同起來”??枴ぢ寰S特:《世界歷史與救贖歷史》,李秋零、田薇譯,第64頁。在黑格爾歷史哲學的理論視域中,歷史不是自然的計劃而是“絕對精神”或“絕對理念”的自我實現,歷史產生于這一過程并在精神對自身的認識以及同自我的調和中得以完成,參見黑格爾:《歷史哲學》,王造時譯,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1年,第315頁。歷史按照由“絕對精神”所建構起來的新原則運轉,它們從抽象規定變為具體的豐富性“是經過基督教宗教而為世俗的王國才獲得的”。黑格爾:《歷史哲學》,王造時譯,第330頁。如馬克思所說,黑格爾歷史哲學是“在描述歷史方面的真正的神正論的完成”。《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53頁。作為歷史創造和進步的現實根據與本質所在,歷史的真正主體最終在近代西方歷史哲學發展進程及其對歷史的抽象闡釋中被徹底遮蔽,以哲學反思歷史、以歷史證明神學的歷史哲學達到理論發展的頂峰。
近代西方歷史哲學對“以神學為前提的歷史進步意識”的發展,本質上是一種哲學反思歷史、以歷史證明神學的歷史哲學方式,呈現鮮明的神學性質,但這種神學性質并未延伸至馬克思的歷史哲學。從理論關系來看,近代西方歷史哲學的確作為重要思想資源,在諸如關于歷史進程的問題上所確立起來的歷史進步意識,在關于歷史結構的深層次問題上對階級斗爭的有限承認和解釋,以及對如何安置人的意識或精神力量在歷史中的作用等方面影響馬克思歷史哲學。然而,這并非表明馬克思歷史哲學就是近代西方歷史哲學的直接延續。正如馬克思所說,維科的《新科學》盡管以對近代歷史哲學的萌芽包含了“不少天才的閃光”,《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5年,第618頁。但它卻具有鮮明的神學性質。近代西方歷史哲學作為馬克思構建一種全新歷史哲學的思想史資源,始終是被馬克思自覺反思、批判和超越的對象。
三、“現實的人”及其目的性實踐:對馬克思歷史哲學敘事前提的澄清
不同于近代西方歷史哲學,馬克思歷史哲學的敘事前提并非某種具有神學性質的超驗的終極目標,而是“現實的人”及其有意識的目的性實踐活動?;浇躺駥W歷史觀強調超世歷史的絕對意義,不僅解構了“此岸世界”的真理性,而且形成了一種關于未來歷史的虛無縹緲和不著邊際的描述。近代西方歷史哲學盡管起始于對現實歷史進行哲學反思的理論自覺,卻是以先驗化的方式發展了基督教神學的歷史觀。對取消當下歷史意義或以超驗方式證明現實歷史意義的種種歷史觀予以徹底批判是馬克思一以貫之的學術立場,馬克思對當下歷史的真理性和未來歷史的現實性以及二者關系形成了一種辯證認識:歷史發展的確呈現出不斷進步的趨勢,但這種進步并非受到某種神秘力量的指引走向某種終極狀態或致力于實現某種超驗目的,其動力無法被歸結為某種超歷史力量,而在于以改變世界為目的的“現實的人”及其實踐。歷史的發展進程不是機械或線性的歷史進步觀念,而是歷史進步與歷史代價的辯證統一,社會形態的變革和歷史的進步在“現實的人”的有代價的自由自覺的實踐即共產主義運動中逐步實現。
從古希臘自然歷史觀到基督教神學歷史觀的轉變,盡管促使人類歷史及其運動被納入哲學家的理論視野之中,但這種歷史卻不具有完整的意義?,F世本身在基督教神學歷史觀中并無意義,歷史的意義在于超脫人類現世的來世,過去和現在只是未來的準備與跳板,因而已發生和正在上演的一切歷史僅僅是實現“上帝末日審判”的過渡階段或某一必然環節。由于以基督教神學歷史觀為原初形態的歷史哲學只是將基督教末世論的超驗歷史觀轉化為進步論的世俗歷史觀,它對歷史的描述只是一種只重視未來、預言未來的彌賽亞先知主義。基督教歷史神學是在“彼岸世界”的超世俗生活中即天國尋求人類現世痛苦的解脫之道,而科學社會主義則是在“此岸世界”尋求解脫之道。脫離現實基礎只能形成超驗性理論想象的歷史觀,缺失對歷史哲學闡釋對象的真實性把握所得出的只能是關于未來歷史的虛無縹緲和不著邊際的描述。形而上學的歷史闡釋不僅忽略了歷史的現實基礎,而且將歷史視為實現“神圣歷史目的”的無意義環節。形而上學歷史觀并非從內在于歷史自身的標準出發解釋歷史,而是往往將人的生活、生產等實踐性活動認定為“非歷史”或“超歷史”的存在。由于沒有在歷史領域中留下人與自然界關系的空間,形而上學歷史觀主觀預設了自然界和歷史的割裂與對立。這種對立導致古往今來的諸種歷史觀“只能在歷史上看到重大政治歷史事件,看到宗教的和一般理論的斗爭,而且在每次描述某一歷史時代的時候,它都不得不贊同這一時代的幻想”。《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545頁。馬克思鞭辟入里的分析和結論,意味著在他對未來社會歷史的描述中,無論是“共產主義”“自由人聯合體”“自由王國”還是“人的自由全面發展”,盡管被指責為包含了某種信仰意識,但它卻絕不是神學語義中的“末世論信仰”,也不以某一時代的宗教幻想即神學為敘事前提。
將歷史研究的重心轉向“現實的人”及其自由自覺的目的性實踐構成馬克思歷史哲學敘事的前提,也是馬克思對古希臘自然意識、歷史神學和思辨歷史哲學實現批判性超越的根本所在?!皻v史倒退論”“歷史循環論”是古希臘時期較為典型的歷史觀,古希臘哲學家興趣點重在探討宇宙規律,對歷史具有濃厚的在世情懷,因而只形成了被動的、無意識的歷史觀念。基督教以神-人的主體關系為基礎的神學歷史觀,突破了“歷史循環論”的局限,將“向預定目標的進步”作為整個人類歷史的表征,參見李秋零:《德國哲人視野中的歷史》,第31頁。歷史進步的觀念由此出現。然而,這種歷史進步觀念卻導致歷史神學對“彼岸世界”真理性加以絕對肯定,進而規制思辨哲學形成了反思歷史及其意義的超世俗方式,本質上是“輕視現實關系而局限于言過其實的重大政治事件的歷史觀”,《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540頁。以對“彼岸世界”的空洞的神學寄托和期待,取代了對“此岸世界”的真正批判和徹底斗爭,參見張文喜:《歷史唯物主義豈能謀取神學的支持——對洛維特〈世界歷史與救贖歷史〉的批評》,《學術月刊》2004年第7期。是對“此岸世界”的真理性的解構。神學歷史觀的荒謬性就在于僅僅為歷史提供研究的范式或主線,并聚焦于非人的或非具體的人的歷史。因此,神學歷史觀不可能把握到現實的歷史。
馬克思在費爾巴哈批判黑格爾哲學作為神學的現代轉化的基礎上,指出包括費爾巴哈哲學在內的舊哲學,本質上作為人的本質異化的對象性產物,乃是被思維得以說明的宗教觀念和神學理論,是以思想對人的異化存在形式的確認。參見《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200頁。這種人的本質的異化及其形式和存在方式,就是人的本質或本性異化的抽象形式和觀念存在方式,是把神學而不是“現實的人”的實踐活動視為歷史的真理性內容,因而是對神學的自我實現活動,而不是對“現實的人”和現實的歷史運動加以闡釋,僅僅構成另一種理論形態的宗教歷史和歷史神學,而非以真實的歷史內容為對象的歷史哲學。
對馬克思而言,歷史的意義并不存在于幻想的抽象的人的生活世界即真理的“彼岸世界”之中,而存在于“現實的人”的生活世界即“此岸世界”的真理之中。相較于觀念中的理想現實即應然的歷史,真正值得肯定且具有意義的是當下歷史即實然的歷史,應然的歷史生發于對實然歷史的理解與反思之中。那么,“世界”的真理性如何確證?近代西方歷史哲學認識歷史的出發點和落腳點是未來,從歷史的未來反觀歷史的當下和過去,其預設了未來即“彼岸世界”的絕對真理性,“這就是為什么未來的理念采取了烏托邦的形式。并不是未來被從是中引出來,而是未來的烏托邦被引出來”。近代西方歷史哲學對未來歷史的關注服務于逃避現實歷史的目的,為實現這一目的就不得不展開對現實歷史的解釋,在關于如何掙脫現實、走向未來的方式問題上也仍舊是“解釋性”的,而為了使自身的解釋獲得充分的信服力和理論的徹底性,就只能借助于無法被繼續追究的不可名狀的“神”或某個終極因,這“是一種整體論的想象”。以上引文參見阿格妮絲·赫勒:《歷史理論》,李西祥譯,哈爾濱:黑龍江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320、321頁。然而,在馬克思的理論視域中,世界的真理性指向“此岸世界”,其與“彼岸世界”之間乃是現實與理想的關系,“此岸世界”的真理性源于其作為“現實的人”的目的性實踐的結果,既是歷史闡釋的“最過硬的事實”,也是“彼岸世界”等歷史幻想的“世俗基礎”和真正起點。《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531頁。在未來尚未成為當下之前只能以觀念的形式存在,而關于未來的觀念本質上是對當下的建構性反映,這種反映之所以是建構性的,根源于“現實的人”對不合理、不完美現實境況的超越訴求所引發的對當下歷史的批判、改造與歷史生成?!拔磥怼本褪菍@種尚未成為觸手可及的現實即“美好歷史”的恰當描述。那么,如何使未來從一種關于美好現實的理想成為真實的歷史存在,使關于當下歷史的美好觀念轉變為當下歷史的實體性內容?在馬克思看來,“現實的人”及其以追求歷史的理想存在形態為目的而展開的對現實的革命性實踐,構成人類歷史從前現代社會到現代社會,并最終邁入未來社會的真正動力與主題線索。
然而,在由資本統攝的現代社會中,“現實的人”只能按照資本邏輯或以資本的面貌塑造著自身的生活世界,參見《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36頁。“現實的人”與其所創造的歷史受到“歸根結底表現為世界市場的力量的支配”,《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541頁。在資本邏輯及其社會化產物等異己性力量的支配中逐步異化,這種愈益加深的異化狀態致使“現實的人”的實踐活動不是一種生存處境的良性提升與自由個性的全面發展,而是陷入生存境況惡化與自我喪失的現代性危機。在歷史的進程中產生的不再是人的意義與價值,而是資本的增殖。歷史發展變為資本的增殖過程,人的生存意義與價值則必然在歷史的行進中,以及我們對歷史的認知中消失殆盡。資本主義及其生產方式是虛無主義等現代性危機的濫觴:資本邏輯制造的“鼓吹貪婪、侵略、無謂享樂主義并且虛無主義日益盛行”的文化日益導致人與世界的二重化,人類逐步向自由個性的反面發展,全面喪失自身“存在的意義和價值”。特里·伊格爾頓:《馬克思為什么是對的》,李楊等譯,重慶:重慶出版社,2018年,第16頁。重視“此岸世界”的真理性,即主張“現實的人”基于實然的歷史現狀以追求應然的歷史理想,并非一種以必然實現的超驗歷史目的為前提的宿命論。這種理想歷史到來的現實性在于資本主義時代“現實的人”所處的異化狀態,這一現實問題只能在變革社會形態、推動歷史從資本主義社會向更好社會進步的過程中才能夠被徹底解決?!艾F實的人”對改善生存處境和自我實現等一系列有意識的目的追求,既涉及當下的現實境遇,也關乎對未來的革命設想,促使“現實的人”迫切要求以實際斗爭打碎限制自身目的實現的種種枷鎖?!艾F實的人”以批判和改造資本主義社會為目的的革命性活動,構成推動社會形態變革和歷史進步的根本動力。“現實的人”及其目的性追求往往被紛繁復雜的社會表象所遮蔽,因此長期以來的歷史哲學都以抽象的方式對其加以理解,然而“歷史之謎”的真正規律一旦被揭示,就能夠提供一種改造世界的偉力,有利于在改造世界的運動即共產主義運動中,創造不同于資本主義社會的人類社會。“現實的人”的自由個性的全面實現,是異化的社會關系的全面復歸,體現為一種人與人的關系和諧統一、人與社會的關系和諧統一以及人與自然的關系和諧統一。歷史“作為形成過程是一種有意識地揚棄自身的形成過程”,《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211頁。這是歷史進步的本質所在。
然而,理想社會形態的必然性或歷史進步的必然趨勢并非意味建構理想社會能夠一蹴而就或推動社會進步是線性上升的過程?!拔磥淼倪M步不是一種必然性,但卻是一種我們所致力于的價值,并且正是通過這種致力于的行動,它變成了可能性”。阿格妮絲·赫勒:《歷史理論》,李西祥譯,第315頁。歷史的發展進程包含否定之否定的辯證圖式與螺旋式的上升趨勢,基督教神學的末世論信仰及其基礎上的歷史觀,是一種無視歷史的曲折發展過程的直線進步觀。馬克思對歷史進步的理解包含著對歷史發展過程的否定之否定的辯證理解,認為社會形態演進和歷史發展進程是進步性與代價性的統一。在資本主義時代,由于資本邏輯及其社會性力量對自身統治的維持,社會形態的變革和歷史的進步不可能靠期待資本的主動退場而實現,資本及其維持自身統治的社會性力量的瓦解,只能在對“資本主義社會的自我批判”中實現。認識“現實的人”具有革命性力量是關鍵性的一步,作為一種具有主體性、能動性作用的歷史力量,“現實的人”能夠基于自身的自由自覺的意識展開創造性或革命性實踐活動,開辟出一條通向理想社會形態的現實路徑。
從歷史進步的實現方式看,馬克思對推動歷史進步的革命性力量的揭示奠基于“一種真正全新的歷史觀”基礎,參見特里·伊格爾頓:《馬克思為什么是對的》,李楊等譯,第50頁。這一歷史觀基礎兼具科學論證與道德批判的雙重色彩,彰顯了馬克思歷史哲學致力于解釋和改造現存世界的徹底性與革命性特征。馬克思關于人類社會的理想性和信仰化表達本質上構成對歷史的一種終極隱喻或符號呈現,而絕非以神學為前提,馬克思的歷史哲學敘事以“現實的人”及其目的性實踐為前提。在馬克思看來,對現實的批判性審視造就了關于現實的未來觀念,而對現實的革命性改造則是創造未來的唯一路徑,“現實的人”以其革命性實踐在現在與未來之間架設通途。馬克思對人類解放這一歷史“終極狀態的構想直接聯系著對現存社會體制的批判和否定”,張盾:《“歷史的終結”與歷史唯物主義的命運》,《中國社會科學》2009年第1期。就是“使現存世界革命化,實際地反對并改變現存的事物”的共產主義運動,表征了歷史的進步方向或發展趨勢。馬克思以科學論證的方式在說明歷史運動的過程中揭示了歷史主體的目的,人的多樣性目的之總和構成了全部歷史的目的,歷史目的本質上表現為人對自身生存、發展等需要的自覺滿足。歷史在人的勞動實踐活動中逐步生成,內蘊主體生存與發展的基本方向,呈現主體活動的目的。參見《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527、295頁。歷史的目的在本質上就是“現實的人”的目的的集合。如恩格斯所說,人在既定的歷史條件下對自身目的的積極追求以一種不自覺的方式改變了生活條件,這形成了來自不同方向的各式各樣的“力”,從而在一種整體性的、不自覺非自主的狀態中造就了歷史合力。在歷史合力的作用下,歷史運動就如同“一種自然過程一樣地進行”,并表現出同自然運動一般的客觀規律。參見《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0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92-593頁。歷史進步具有合目的性與合規律性的統一特質。
馬克思將長久以來困擾歷史哲學家的“歷史的神義問題”(試圖從神的角度來解釋和求解人類歷史中的罪惡、苦難與災厄)和“歷史的道義問題”或“歷史的人義問題”(從人性、道德的角度來解釋和求解人類歷史中的罪惡、苦難與災厄)轉換為“現實的人”及其目的性實踐的闡述問題。在馬克思之前,盡管從“歷史的神義問題”到“歷史的人義問題”已經從關注神的形而上學問題轉向關照個體生存意義的具體歷史問題,但這一轉變沒有改變對“上帝與其造物之間是一種必然的因果關系”林國基:《神義論語境中的社會契約論傳統》,上海:上海三聯書店,2005年,“引言”第3頁。這一神學前提的承認,對歷史的闡釋始終在一種神學語境和思辨話語中展開。馬克思以“現實的人”及其目的性實踐為其歷史哲學的敘事前提,致力于在“現實的人”的實踐語境和生存話語中展開對歷史的敘事,始終圍繞“現實的人”對現實的感受、體悟、審視、批判和改造完成對歷史實體性內容的把握和歷史運動規律的揭示,從而有力地開辟了一條不同于思辨歷史哲學的人類解放路徑。馬克思對當下歷史真理性與未來歷史現實性的辯證理解,超越了以神學為敘事前提的思辨歷史哲學,彰顯了其歷史哲學的理論徹底性與實踐有效性。
(責任編輯:邱 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