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神圖的戲畫

摘 要：四川瀘定縣嵐安鄉(xiāng)將軍廟戲樓上的兩幅清代哪吒壁畫，是迄今為止筆者在四川地區(qū)發(fā)現(xiàn)的唯一現(xiàn)存的古代哪吒壁畫。該壁畫是在戲樓竣工的當(dāng)年由前來兼唱踩臺戲和慶壇戲的戲班所繪，其內(nèi)容和造型與唐宋以來廣泛雕繪在石窟、建筑和各種圖譜中的同質(zhì)化哪吒圖像不同。壁畫在故事內(nèi)容上雜取博采，描繪的是“花戲”中哪吒奉如來法旨降妖伏魔的故事場景；在人物造型上多源異構(gòu)，既借鑒了神譜、密典和小說中的人物形象，也融入了畫師對“花戲”中人物的非程式裝扮的觀察思考；在宗教功能上具有鎮(zhèn)臺驅(qū)邪、賜福祛禍的作用，這與哪吒在佛道兩界的職司和民間壇場的地位有關(guān)。壁畫外在“表象”為戲畫形式，而內(nèi)在“觀念”則為神圖的宗教屬性。對其加以個案分析，可為學(xué)術(shù)界研究古代民間圖像提供啟發(fā)和借鑒。

關(guān)鍵詞：神廟；戲樓；哪吒壁畫；神圖；戲畫

中圖分類號：J218.6 文獻標(biāo)志碼：A 文章編號：1006-0766（2023）04-0070-14

作者簡介：何光濤，四川師范大學(xué)影視與傳媒學(xué)院教授、巴蜀文化研究中心研究員（成都 610068）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xué)基金藝術(shù)學(xué)項目“清代四川地區(qū)移民會館戲曲史料的搜集整理與研究”（19BB027）

① 關(guān)于哪吒與毗沙門天王的關(guān)系，密典中有父子和祖孫關(guān)系兩說，前者如“毗沙門天王，生那羅鳩婆”（《佛所行贊》）、“令第三子那吒捧塔隨天王”（《毗沙門儀軌》）和“即擁遣第三子那吒捧行莫離其側(cè)”（《北方毗沙門天王隨軍護法真言》）；后者如“我是北方天王吠室羅摩那羅阇第三王子其第二之孫”（《北方毗沙門天王隨軍護法儀軌》）等。在禪宗典籍、小說戲曲和民間傳說中，大多認為哪吒為毗沙門天王（或中國本土化改造后的托塔天王李靖）之三子，即“哪吒三太子”。本文取二者為父子關(guān)系一說。關(guān)于哪吒的主要職責(zé)，據(jù)《毗沙門儀軌》《北方毗沙門天王隨軍護法儀軌》《北方毗沙門天王隨軍護法真言》等，一是跟隨毗沙門天王守護國土?xí)r，為天王捧奉供有釋迦牟尼佛像的寶塔；二是未跟隨天王時，護持佛法、守護佛徒和王公百姓。以上四處引文分別見《大正新修大藏經(jīng)》（以下簡稱《大正藏》），臺北：臺灣新文豐出版公司影印，1983年，第4冊第3頁、第21冊第228頁、第21冊第225頁、第21冊第224頁。

② 學(xué)術(shù)界對哪吒圖像的研究較薄弱，目前為止尚無相關(guān)專著，僅有一些宗教、美術(shù)類著作零星提及。相關(guān)論文也較少，專論文章僅有陳清香《哪吒圖像源流考》、鄭阿財《佛教經(jīng)典中的哪吒形象》和陳益源《嘉義縣寺廟彩繪中的哪吒故事及其身影》三篇論文，且前兩篇都只側(cè)重于唐宋石窟和寺院中的雕塑壁畫，后一篇也僅局限于一個縣的寺廟中的哪吒圖像，并且這些圖像的內(nèi)容全為《封神演義》中的故事。（三篇論文均見“國立中山大學(xué)”清代學(xué)術(shù)研究中心、新營太子宮管理員會主編：《第一屆哪吒學(xué)術(shù)研討會論文集》，臺北：臺灣新文豐出版公司，2003年）研究戲曲小說中哪吒形象的論文比較多，但所論“形象”主要側(cè)重于文本中哪吒的性格和故事，與圖像關(guān)系不大。

哪吒原是密教經(jīng)典中記載的北方毗沙門天王之子，主要身份是護法神，主要職責(zé)是為天王捧塔和護持佛法。①但密典只籠統(tǒng)介紹了其身份和職責(zé)，未詳細記載其具體事跡。唐代毗沙門信仰興盛，隨著與毗沙門天王有關(guān)的密典的譯介，石窟和寺院中塑像壁畫的描繪以及俗講變文的宣講，哪吒遂被中國大眾所熟知。后來在禪宗、道教和民間宗教的影響下，他又被改造成具有中國宗教色彩的神話人物。在元明清三代，他被不同主題的戲曲小說頻繁書寫，被民間各種宗教儀式活動反復(fù)唱贊，他的故事越來越豐富，性格越來越鮮明，其地位和影響也遠超密典中所依附的毗沙門天王。不僅如此，各地祭祀他的神廟也大量修建，很多建筑上亦雕繪有其各種圖像，他成為中國民間信仰中家喻戶曉的神明。

學(xué)術(shù)界對哪吒身份來源、故事演變及其在戲曲小說中的形象嬗變等多有研究，但對與他有關(guān)的各種圖像則關(guān)注較少。②為數(shù)不多的圖像研究主要聚焦于唐宋石窟和寺院中的雕塑壁畫，而這些圖像因受密典的影響，如《北方毗沙門天王隨軍護法真言》：“于白氈上畫一毗沙門神，……何護吾法，即擁遣第三子那吒捧行莫離其側(cè)。”《毗沙門儀軌》：“昔防援國界，奉佛教敕，令第三子那吒捧塔隨天王。……天王第三子那吒太子，捧塔常隨天王?！薄赌υX吠室啰末那野提婆喝啰阇陀羅尼儀軌》：“……其天王面作可畏，猛形怒眼滿開，其右邊畫五太子及兩部夜叉羅剎眷屬?！薄哆桢韧右皟x軌》：“先中主毗沙門天身，……又座下五太子有，各將軍體鉀胄被，手各持弓箭并有?！薄洞笳亍返?1冊，第225、228、219、235頁。哪吒大多作為武將形象侍立在毗沙門天王之側(cè)，頭戴盔帽，身披甲胄，手握槊、戟或劍，整體造型趨于同質(zhì)化。除了這些早期圖像，在哪吒本土化形象定型的明清，以哪吒為主角且具有一定故事情節(jié)的圖像被廣泛雕繪在神廟、牌坊等建筑上以及各種民俗圖冊和宗教神譜中。但這些圖像又因深受小說《封神演義》的影響，元雜劇《二郎神醉射鎖魔鏡》、元末明初雜劇《西游記》、明雜劇《猛烈那吒三變化》、明神譜《三教源流搜神大全》以及明小說《西游記》《封神演義》《南游記》等都是書寫哪吒的重要文本，但這些文本只有《封神演義》寫了風(fēng)火輪和乾坤圈，而風(fēng)火輪和乾坤圈是明清哪吒圖像最顯著的重要標(biāo)志。因此，本文認為明清哪吒圖像受小說《封神演義》的影響最大。也普遍呈現(xiàn)另一種同質(zhì)化，即哪吒身為童子，頭綰雙髻，腰系混天綾，光腿赤腳，腳踏風(fēng)火輪，手持乾坤圈或火尖槍，表現(xiàn)的內(nèi)容也多為小說中“打龍王”或“戰(zhàn)石磯”的經(jīng)典故事。

筆者近十年來致力于四川地區(qū)戲曲文物的考察和研究，足跡遍布全省絕大多數(shù)城鎮(zhèn)和鄉(xiāng)村，考察了大量古建筑、塔坊墓碑和代表性石窟，在瀘定縣嵐安鄉(xiāng)將軍廟的戲樓上，意外發(fā)現(xiàn)一處與上述兩類同質(zhì)化圖像不同的哪吒壁畫。這處壁畫共兩幅，內(nèi)容相關(guān)聯(lián)，描繪的是哪吒奉如來法旨降伏四個妖魔的故事場景。它們在故事內(nèi)容和人物造型上綜合戲曲、小說、密典和神譜，不拘一端，多源異構(gòu)；既是描繪戲曲中故事場景的戲畫，也是鎮(zhèn)臺驅(qū)邪、賜福祛禍的神圖。它們是研究哪吒圖像、戲畫、神圖以及地方宗教民俗的珍貴文物資料，但遺憾的是保護狀況較差，學(xué)術(shù)界也幾無關(guān)注。為引起文保部門的重視，方便學(xué)術(shù)界的研究，筆者對其故事內(nèi)容、人物造型及宗教功能予以探賾。

一、穿插的“花戲”：哪吒壁畫的故事內(nèi)容

將軍廟位于四川省甘孜藏族自治州瀘定縣嵐安鄉(xiāng)昂州村的深山中，修建于清代，現(xiàn)將軍廟正殿脊檁底部墨書題記“民國三十七年冬月十五日修建”，戲樓檐柱和金柱之間的抬擔(dān)底部墨書題記“光緒二拾捌年歲次孟秋月望八日立”。1938年任乃強考察該廟后，在《巖州散記》一文中寫道：“有大鐘，嘉慶七年五月十五日鑄?！雷o邊隅匾，道光二十八年立。聯(lián)，同治八年掛。磐，光緒某年鑄?！比文藦姡骸睹駠ㄟ呌污欀礊o定考察記〉》，北京：中國藏學(xué)出版社，2009年，第105頁。據(jù)此可知將軍廟至少建于嘉慶七年（1802）前，現(xiàn)正殿應(yīng)為1948年培修或重建。而據(jù)當(dāng)?shù)厝私榻B，戲樓則是修建于光緒二十八年（1902）的原始建筑。坐西向東，由戲樓、正殿和廂房組成，整體呈四合院布局。戲樓為山門戲樓，單檐歇山頂，穿斗木結(jié)構(gòu)；分上下兩層，上層為戲臺，下層為通道。戲臺通面闊三間8.20米，其中明間面闊4.20米；通進深兩間7.38米，其中前間進深4.10米。臺中以板壁做成的隔斷將戲臺分隔成前后臺，隔斷兩側(cè)有上下場門。明間隔斷向后臺凹進1.32米，使后臺呈“凹”字形（圖1）。三間隔斷的正面和兩次間的前間山墻板壁內(nèi)側(cè)，原彩繪有11幅壁畫，現(xiàn)僅存6幅，分別是明間隔斷的《福祿壽三星》，左次間隔斷下部的《張果老倒騎驢》和上部的兩幅哪吒圖，左次間的前間山墻板壁內(nèi)側(cè)的《鐘馗捉鬼》和《西游記》（圖2）。其余5幅在十多年前因板壁損壞而現(xiàn)已不存，關(guān)于它們的內(nèi)容，筆者在2020年10月考察該廟時得知，右次間隔斷的下部是一幅《南北斗對弈》、上部是兩幅已不知名稱和具體內(nèi)容的降妖伏魔圖，右次間的前間山墻板壁內(nèi)側(cè)也是一幅《鐘馗捉鬼》和一幅《西游記》。

據(jù)當(dāng)?shù)乩先私榻B，2020年10月21日筆者實地采訪將軍廟的守廟人李仲秀（女，漢族，1947年生）、余占彬（男，藏族，1969年生）以及當(dāng)?shù)仄渌先恕９P者問及何以知之，均言前人所傳。這些壁畫是在光緒二十八年（1902）戲樓竣工時，由前來兼唱踩臺戲和慶壇戲的某外地戲班所繪，除《福祿壽三星》《張果老倒騎驢》《南北斗對弈》外，其余各幅的內(nèi)容均與戲班演出的劇目有關(guān)，但戲班的信息、壁畫所涉及的劇目現(xiàn)已不詳。兩幅哪吒壁畫左右并排（左為南面，右為北面），左邊一幅長寬分別為0.965米和0.363米，右邊一幅長寬分別為1.163米和0.363米（圖3、圖4）。關(guān)于它們的故事內(nèi)容，老人們說：“畫得很清楚，就是如來喊哪吒去捉妖魔?！边@兩幅壁畫粗看的確一目了然，但細看不免令人生疑，如：如來身旁的阿難和迦葉在故事中的作用是什么？四個妖魔是誰，他們?yōu)楹伪辉O(shè)計成兩男兩女？他們究竟所犯何事而遭降伏？他們跪地抱拳求饒，最終結(jié)局如何？筆者遍查文獻，發(fā)現(xiàn)該壁畫故事內(nèi)容與明代雜劇《猛烈那吒三變化》“哪吒”為今天通用寫法，而該劇和本文所引的其他一些古典文獻大多寫成“那吒”。本文在引文中均保持原貌用“那吒”，而在引文之外的行文中用“哪吒”。和小說《西游記》有關(guān)。

（一）故事結(jié)構(gòu)和場景出自雜劇《猛烈那吒三變化》

《猛烈那吒三變化》為四折雜劇，以正末扮哪吒，劇述哪吒奉如來法旨降伏焰魔山五鬼王和夜叉山四魔女。在我國現(xiàn)存的古代哪吒戲中，此劇是唯一以哪吒作為護法神并奉如來法旨降妖伏魔的戲曲作品。今存脈望館抄本，王季烈將其刊入《孤本元明雜劇》，《古本戲曲叢刊》四集據(jù)脈望館抄本影印，《也是園書目》《今樂考證》《曲錄》等戲曲文獻著錄此目，但均未題作者。據(jù)此劇第四折最后一支曲子《清江引》中“愿大明享昇平萬萬年”《猛烈那吒三變化》，王季烈輯：《孤本元明雜劇》第4冊，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1958年，該劇第10頁a。一句，僅知作者為明朝人。

此劇第一折寫如來正給阿難和迦葉講論佛法時，負責(zé)巡視三界的護法天神前來稟事。如來命迦葉帶天神進殿，得知焰魔山五個鬼王“聚集妖魔作警，擾害眾生”，還與夜叉山四個魔女“爭斗地方，好生害物”，而“諸天鬼神，莫能禁治”。《猛烈那吒三變化》，該劇第1頁b。如來命阿難宣護持佛法的善勝童子哪吒進殿，令他前去降伏，但不可傷其性命。第二折寫哪吒變成兩頭四臂，在護法天神的帶引下前往焰魔山降伏五鬼王。其間，五鬼王齊施魔法，異鱗鬼吐毒霧，八角獅頭鬼呼風(fēng)雨，百眼金睛鬼聚野獸，無邊大力鬼弄飛砂，鐵頭藍天鬼放火縱風(fēng)。哪吒用如來所賜的金光護住自身，并使鬼王的魔法失效，最終逼其跪地乞降。第三折寫哪吒變成三頭六臂，帶領(lǐng)五鬼王前往夜叉山降伏四魔女。四魔女為天魔女、地魔女、運魔女和色魔女，善于刮神風(fēng)、變化和潛藏。哪吒與之對陣，先張口吸盡魔女所吹的神風(fēng)，再用如來傳授的秘法召來神將圍困助擒。魔女走投無路，變成頑石藏于山巖亂石之中。哪吒用天眼識破其變化，大喝一聲使其現(xiàn)出原形，逼其跪地求降。第四折寫阿難和迦葉激贊哪吒，如來令五鬼王和四魔女棄惡從善并且皈依佛教。

兩幅壁畫與該劇在故事結(jié)構(gòu)和場景安排方面都非常吻合。第一幅壁畫描繪的是哪吒在佛殿接受降妖法旨。如來端坐蓮臺之上，弟子阿難和迦葉合掌侍立于臺前兩側(cè)，他們均轉(zhuǎn)頭目送哪吒離去。而哪吒掮著兵器往佛殿右側(cè)走去，右腳高抬，臉卻側(cè)向左邊的佛祖及其弟子，似因情況緊急不便久留而邊聽邊走。佛殿是神圣之地，稟事者和執(zhí)事者均不能非宣即進，因此壁畫中阿難和迦葉并非虛設(shè)，其作用可能是帶稟事者進殿報事，或宣哪吒進殿聽令。由此可見，第一幅壁畫與該劇第一折的故事結(jié)構(gòu)和場景安排極其相似。第二幅壁畫描繪的是哪吒降伏妖魔之事。壁畫的右邊哪吒飛騰在空中，左手高舉武器做出欲打之勢，右手做出表示愿意滿足跪拜者祈愿的“與愿印”；壁畫的左邊兩個男妖和兩個女妖現(xiàn)出原形，面向哪吒跪地合掌求饒。無論是哪吒采用旨在收服而非打死的降妖方式，還是妖魔的性別設(shè)置和跪地求饒的情節(jié)安排，這幅壁畫和該劇第二、三折的故事結(jié)構(gòu)和場景設(shè)置也都非常相似。雖然壁畫未繪出四個妖魔的結(jié)局，但我們也有理由推測他們最終都皈依了佛教。

現(xiàn)存與哪吒有關(guān)的佛典神譜、戲曲小說以及民間宗教儀式活動唱贊本，除該雜劇外，尚無任何文獻與這兩幅壁畫的故事結(jié)構(gòu)和場景如此相似。甚至可以說，若將這兩幅壁畫作為該雜劇的插圖，亦無違和之處。因此，在沒有新材料出現(xiàn)的情況下，筆者認為，這兩幅壁畫的故事結(jié)構(gòu)和場景當(dāng)出自《猛烈那吒三變化》。王季烈評論該劇：“曲文尚為通順，而無古拙之氣，排場極為熱鬧。末以愿大明萬萬年作結(jié)，或是內(nèi)廷供奉之作也?！蓖跫玖遥骸短嵋罚ā赌沁溉儭罚?，王季烈輯：《孤本元明雜劇》第1冊，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1958年，“提要”，第50頁a。若王氏推測屬實，則該劇可能在明亡之后由宮廷散入民間，又在清初“湖廣填四川”的大移民背景下從外地傳入四川地區(qū)。明末清初，四川地區(qū)因張獻忠屠蜀、吳三桂之亂等各種戰(zhàn)爭以及饑荒、瘟疫、虎患等災(zāi)害，人口銳減。從康熙十年至乾隆年間，清廷在四川地區(qū)推行大規(guī)模移民行動，來自湖北、湖南、陜西、福建、廣東、江西等十多個省的移民有一百多萬人，史稱“湖廣填四川”。在此過程中很多劇種傳入四川，川劇中昆、高、胡、彈四種聲腔都是從外省傳入的，并且大量劇目也隨之傳入。

（二）妖魔原型出自小說《西游記》

雖然兩幅壁畫與《猛烈那吒三變化》在故事結(jié)構(gòu)和場景安排方面都非常相似，但并不代表二者的故事內(nèi)容就一定相同。四個妖魔是考察這兩幅壁畫具體故事內(nèi)容的核心人物，兩男妖是白鹿精和白兔精，兩女妖為蝎子精和蜘蛛精。而《猛烈那吒三變化》中五個男鬼雖為“野怪山妖”，似為成精的野獸所變，但據(jù)其名號和施展的魔法看，其原形不大可能是鹿精和兔精；四魔女原為“侍從九天玄女”的仙女，后偷盜玄女的隱遁術(shù)來到夜叉山為非作歹，也絕非蝎子精和蜘蛛精?！睹土夷沁溉兓罚搫〉?頁a、6頁b。既然妖魔類型不同，故事內(nèi)容必然也不一樣。在現(xiàn)存與哪吒有關(guān)的其他文獻中，也都沒有哪吒降伏這四種妖魔的記載。但是，在小說《西游記》中有這兩幅壁畫中四種妖魔的原形，分別是車遲國和比丘國的白鹿精、天竺國的玉兔精、琵琶洞的蝎子精以及盤絲洞的蜘蛛精。那么，壁畫中四個妖魔的原型是否出自小說《西游記》呢？

筆者在將軍廟考察時，聽到一些老人把現(xiàn)存的這兩幅哪吒圖、《鐘馗捉鬼》和《西游記》圖，以及原位于右次間隔斷上部和前間山墻板壁內(nèi)側(cè)的四幅壁畫都統(tǒng)稱為《西游記》故事。筆者問其原因，他們表示不清楚，只說前人都這么講。筆者在“第三次全國文物普查”關(guān)于將軍廟的普查登記表上也查到相同記錄：“后部壁板上有彩繪圖案，其中有文、武官、壽星，八仙人物和《西游記》故事等8幅?！薄兜谌稳珖奈锲詹椴豢梢苿游奈锏怯洷怼拱侧l(xiāng)將軍廟》，2020年10月21日瀘定縣文物管理局提供。瀘定縣政協(xié)文史委于2003年編印的《瀘定文史資料選輯》也有類似記載：“戲臺后部壁板彩繪人物圖案，中為文官、武官、壽星，左為張果老倒騎驢，右為南北斗對弈圖。左右上方為《西游記》故事八幅。”政協(xié)瀘定縣文史資料工作委員會內(nèi)部編印：《名勝古跡簡介（續(xù)）·將軍廟》，《瀘定文史資料選輯》，2003年，第382頁。原文錯將“對弈”寫成“對奕”，本文徑改。這些情況說明，當(dāng)初戲班把這8幅壁畫所涉及的劇目均納入“西游戲”中演出，畫中主要人物與“西游戲”的正戲有一定聯(lián)系。

其實在民間宗教儀式活動中演出大型連臺戲時，戲班經(jīng)常在正戲的演出中穿插一些與正戲劇情無關(guān)但場面熱鬧的戲作為“花戲”。如川劇老藝人李樹成抄本《川劇四十八本目連〈連臺戲場次〉》所記錄的四川某地戲班搬演的“目連戲”劇目，參見李樹成抄本：《川劇四十八本目連〈連臺戲場次〉》，重慶市川劇研究所內(nèi)部編?。骸端拇窟B戲資料論文集》，1990年，第243-266頁。其中就穿插了與“目連戲”正戲劇情無關(guān)的97出“西游戲”，并且在這些“西游戲”中又穿插了與“西游戲”正戲劇情無關(guān)的一出《上墳得瓜》和兩出《鐘馗嫁妹》。正戲一般根據(jù)成熟的小說或戲曲編排，劇情比較固定。穿插戲雖然與正戲的固定劇情無關(guān)，但在人物、主題或風(fēng)格上仍有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如小說《西游記》雖然寫了劉全入地府獻瓜，但并未寫瓜從何來，而李樹成抄本中的穿插戲《上墳得瓜》就以小說中的人物劉全為主角，敷演出他上墳時獲得南瓜的故事來。又如鐘馗并非小說《西游記》中的人物，但在一些民間傳說中他被唐太宗封為“伏魔大帝”，于是一些關(guān)于鐘馗的穿插戲就以唐太宗這個人物為中介與《西游戲》聯(lián)系起來。因此很多“西游戲”正戲中就穿插有唐太宗游地府被冤鬼糾纏時鐘馗前來救駕的情節(jié)，有的甚至將清初傳奇《天下樂》中鐘馗嫁妹的劇情也移植進“西游戲”的正戲中作為穿插戲。雖然李樹成抄本并未記錄該“西游戲”中穿插有“哪吒戲”，但因哪吒本為小說《西游記》中的重要人物，若某些戲班將“哪吒戲”穿插在“西游戲”正戲中也是很自然的事，如江蘇六合洪山香火神會上所演的“西游戲”正戲《袁天罡算卦》（內(nèi)容與《西游記》第5回基本相同），其中就穿插有玉帝命哪吒前往如來處借雨以解救長安干旱的戲。參見朱恒夫、黃文虎搜集編校：《江淮神書·六合香火戲（二）》，朱恒夫主編：《中國儺戲劇本集成》第2卷，上海：上海大學(xué)出版社，2016年，第28-30頁。

綜上，因兩幅壁畫中四個妖魔的原形與小說《西游記》中白鹿精、玉兔精、蝎子精和蜘蛛精相同，又因哪吒也為小說《西游記》中降妖伏魔的“三壇海會大神”“前部先鋒”和“三天護教”神靈，且兩幅壁畫所涉及的劇目也被稱為《西游記》故事，故可確定壁畫中四個妖魔的原型出自小說《西游記》。但小說《西游記》中幾個妖魔都與哪吒無關(guān)，壁畫中他們又如何與哪吒發(fā)生聯(lián)系呢？筆者認為，小說《西游記》中很多妖魔除與唐僧師徒發(fā)生的“當(dāng)下故事”外，還有未被寫出的“前傳”或“后傳”，而在“前傳”或“后傳”中均可與哪吒發(fā)生聯(lián)系。如無底洞老鼠精的“前傳”就與哪吒有關(guān)，在第83回哪吒回憶老鼠精的來歷時說：“那女兒原是個妖精，三百年前成怪，在靈山偷食了如來的香花寶燭，如來差我父子天兵將他拿住?！庇秩缭诘?1回《三調(diào)芭蕉扇》中牛魔王被打敗后，小說僅以“過往神祇四散，天王、太子牽牛徑歸佛地回繳”吳承恩：《西游記》，北京：中華書局，2014年，第1056、796頁。一句作結(jié)；但清代一些民間宗教儀式劇又寫了他的“后傳”，寫他被天兵拿住后鎖在南天門外的鐵柜中受刑，后來又被哪吒和楊戩打破鐵柜放出，下凡在兵州之地打家劫道。如貴州息烽縣流長鄉(xiāng)長桿子村陽戲壇儀式戲《桃山救母》，參見吳電雷、陳玉平編校：《貴州陽戲》，朱恒夫主編：《中國儺戲劇本集成》第10卷，上海：上海大學(xué)出版社，2016年，第75-76頁。

穿插戲多為條綱戲，由戲班中掌陽教的師傅負責(zé)“牽條”，往往并不嚴(yán)格按照人們耳熟能詳?shù)男≌f、戲曲或民間傳說來演，而是把一些內(nèi)容“東一點西一點，不成章片”地連綴在一起“花花塔塔地演”，王躍：《四川部分地區(qū)目連戲調(diào)查》，重慶市川劇研究所內(nèi)部編印：《四川目連戲資料論文集》，1990年，第197頁。只要“‘扯攏就是，觀眾也不追究”。王躍：《川劇的四十八本目連戲》，重慶市川劇研究所內(nèi)部編?。骸端拇窟B戲資料論文集》，第38頁。因此，兩幅壁畫涉及的劇目作為穿插戲，其故事內(nèi)容或許是戲班為小說《西游記》四個妖魔編撰的“前傳”或“后傳”。當(dāng)然，因相關(guān)文獻的缺乏和民間記憶的遺漏，要完全弄清其具體故事內(nèi)容，尚待新材料的出現(xiàn)。

二、多源異構(gòu)：哪吒壁畫中的人物造型

兩幅哪吒壁畫屬于戲畫，但其中的人物造型與傳統(tǒng)戲曲中人物的程式裝扮不甚相同，而是更多地借鑒神譜、密典或小說中的人物形象，并融入畫師對穿插戲中人物的非程式裝扮的觀察思考。兩幅壁畫中的人物可分三組，一是如來及其弟子，二是兩次出現(xiàn)的哪吒，三是四個妖魔。三組人物的造型風(fēng)格各異，在細節(jié)上多有不同。

（一）如來及其弟子

在如來十大弟子中，阿難和迦葉最著名。在一些石窟和寺院中，常在如來佛像兩側(cè)塑有他們的立像，并在其四周塑有數(shù)量不等的菩薩羅漢、金剛力士等立像。但這里的壁畫僅繪有他們?nèi)?，且阿難和迦葉立于佛祖蓮臺之前兩側(cè)。這種三者一組且兩弟子站位不同的造型并不多見。據(jù)筆者查閱各種文獻，發(fā)現(xiàn)壁畫中佛祖及弟子整體造型基本仿自明代神譜《三教源流搜神大全》中的“釋氏源流”圖像。參見《繪圖三教源流搜神大金（外二種）》，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9頁。該本系清宣統(tǒng)元年葉德輝借繆荃孫所藏明刻本覆刻而成。葉德輝《重刊繪圖三教源流搜神大全序》謂覆刻本“于字之顯然訛繆者，悉依文義校改，圖像則一再細勘，無累黍之失”。（《繪圖三教源流搜神大金（外二種）》第4頁）因繆氏所藏明本已佚，故本文以葉氏覆刻本為明本之依據(jù)。與神譜相比，阿難和迦葉的造型基本未變，但如來的神態(tài)、穿戴、手勢和背光卻多有不同。神譜中如來面相豐圓，眉眼平直；身穿雙領(lǐng)下垂袈裟，袈裟下裾垂在蓮座上形成裳懸座形；雙臂籠在袈裟之中，右手作拈花狀，左手下垂撫左腿；身后具圓形頭光和背光，頭光疊在背光之上（圖5）。而壁畫中如來為八字眉，三角眼，眼神斜視右方；身穿無袖無扣的破爛短褂，腰系紅色短裙，下穿寬大長褲；雙臂和胸脯均袒露在外，雙手結(jié)禪定印于腹前；扇形背光，邊緣飾夸張的火焰紋。壁畫一改傳統(tǒng)觀念中如來之雍穆莊嚴(yán)、慈祥悲憫的大佛尊容，而為滑稽放誕、輕率粗鄙的俗僧形象（圖6）。

我們在雕塑和繪畫中極少看到這種侮慢佛祖的圖像，但在戲曲小說中則經(jīng)常看到相關(guān)記載。自唐代伊始，就有嘲弄包括如來在內(nèi)的佛教人物的各種表演出現(xiàn)，如《唐闕史》記載的唐代優(yōu)人李可及表演的滑稽戲《三教論衡》：“可及乃儒服險巾，褒衣博帶，攝齊以升崇座，自稱三教論衡。其隅坐者問曰：‘既言博通三教，釋迦如來是何人？對曰：‘是婦人。問者驚曰：‘何也？對曰：‘《金剛經(jīng)》云：“敷座而坐。”或非婦人，何煩夫坐然后兒坐也？”高彥休：《唐闕史》，《唐五代筆記小說大觀》下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1350-1351頁。后來宋雜劇中有《門子打三教爨》《三教安公子》《三教鬧著棋》《打三教庵宇》《普天樂打三教》《滿皇州打三教》等，金院本有《集賢賓打三教》《三教》等，元代南戲《白兔記》中有描寫民間伎藝的“打和鼓喬妝三教”?！栋淄糜洝罚珪x編：《六十種曲》第11冊，北京：中華書局，1958年，第7頁?！叭獭敝溉?、道、釋人物，“打”“喬妝”都為搬演之義。這些劇目的具體故事現(xiàn)雖不詳，但應(yīng)有嘲弄如來者。明清一些小說也有嘲弄如來的內(nèi)容，如《西游記》中阿難和迦葉向唐僧索要人事，如來不但不制止，反而說“經(jīng)不可以輕傳，亦不可以空取”，并舉例佛徒曾為舍衛(wèi)國趙長者家誦經(jīng)索要三斗三升麥粒黃金作為報酬，還大言不慚：“他們忒賣賤了，教后代兒孫沒錢使用?！眳浅卸鳎骸段饔斡洝?，第1232頁?！赌嫌斡洝份d獨火大王本為靈鷲山后洞中的鬼王，原本將靈鷲山借如來住一年，但如來耍賴，兩次涂改借契，一直住到一千年。獨火大王“本當(dāng)共他大鬧一場，他佛法大，難以問他取，只得隨他”，余象斗：《南游記》，余象斗等：《四游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56年，第56頁。后被如來弟子妙吉祥燒死。

壁畫中如來呈現(xiàn)滑稽放誕、輕率粗鄙的俗僧形象，可能與上述原因有關(guān)。壁畫所涉劇目為穿插戲，旨在熱鬧和搞笑，所以在肯定他命哪吒降妖伏魔之功的同時，也通過演員的插科打諢或不影響整體劇情的插曲對他的自私、無賴甚至粗鄙的缺點進行嘲謔。

（二）兩次出現(xiàn)的哪吒

自哪吒隨著密教經(jīng)典的漢譯傳入中國后，他的各種圖像大致可分為兩種類型，一是唐宋石窟和寺院中的雕塑壁畫，二是明清神廟、牌坊和各種圖譜中的圖像。本文在引言部分分析過，這兩類圖像因內(nèi)容和造型都太過固定，以至于都呈現(xiàn)同質(zhì)化傾向；并且因哪吒的宗教身份不同（前者為佛教護法神，后者為闡教神仙），學(xué)術(shù)界普遍認為《封神演義》中的“闡教”即道教，如：陳遼《道教和〈封神演義〉》（《吉林大學(xué)社會科學(xué)學(xué)報》1987年第5期），胡文輝《〈封神演義〉的闡教和截教考》（《學(xué)術(shù)研究》1990年第2期），劉彥彥《〈封神演義〉道教文化與文學(xué)闡釋》（西安：西安交通大學(xué)出版社，2016年，第76頁）等。但筆者認為，“闡教”畢竟為小說中虛構(gòu)的宗教，和現(xiàn)實中的道教并不完全相同，因此本文分而論之。其身形容貌、服飾裝扮和所持武器等造型基本彼此分明，很少混用。但是，兩幅壁畫中的哪吒雖是佛教護法神，造型卻不拘同佛教中的武將形象。壁畫中哪吒身為年輕童子，面頰飽滿，眼神機靈，頭綰雙髻，雙髻上各插一個鳥翼樣式的發(fā)飾；他袒胸露乳，光腿赤腳，四肢豐滿白嫩，右手腕和兩腳踝各戴一鐲子；他披四合如意式大云肩，腰束繡有圖紋的裙衫，下穿寬大的短紅褲，云肩所綴的兩條飄帶和腰間系裙衫的巾帶隨風(fēng)飄動。而武器方面，在第一幅中他右肩扛著一根長棒，棒上挑著一個圓形武器（圖7）；但在第二幅中棒已不見，僅左手高舉圓形武器對著妖魔做欲打之勢（圖8）。從整體上看，以上造型基本源自小說《封神演義》中哪吒的形象，但因壁畫中的哪吒為佛教護法神，而非《封神演義》中的闡教人物，因此在區(qū)別宗教身份的武器上加以靈活改變，一是“復(fù)古”選擇了密教經(jīng)典中哪吒使用的棍棒，二是“新創(chuàng)”了一個四不像的圓形武器。

1.棍棒。在與哪吒有關(guān)的戲曲、小說和各種圖像中，哪吒使用的武器雖多種多樣，但均無棍棒。而在一些大眾所不太熟悉的密教經(jīng)典中，則有他使用棍棒降妖伏魔的記載，如《北方毗沙門天王隨軍護法儀軌》記載他對如來說：“我護持佛法，……若為比丘、比丘尼、優(yōu)婆塞、優(yōu)婆夷起不善心及殺害心者，亦以金剛棒打其頭?！薄侗狈脚抽T天王隨軍護法儀軌》，不空譯，《大正藏》第21冊，第224-225頁。《天王念誦法》亦云：“次十一面尊現(xiàn)那吒童子，左手持寶棒，右手與愿印?！薄短焱跄钫b法》，《大正藏》第89冊（《圖像集》第4冊卷五），第352頁。雖然我們難以確知“金剛棒”“寶棒”等的具體形狀，但可以肯定都為棍棒類武器。由此可知，壁畫中哪吒使用的棍棒并非憑空杜撰。另外，在第二幅中未畫出該棒的原因，筆者推測，可能是在壁畫所涉及的劇情中哪吒威猛神勇，無須太多的兵器。而在雜劇《猛烈那吒三變化》中，也確曾寫他“不動兵刃戈甲”《猛烈那吒三變化》，第9頁b。就降伏了五鬼四魔。

2.圓形武器。該圓形武器究竟為何物，令人費解。它既像乾坤圈，又像照妖鏡，還像鐃鈸，但細看又都不像。若是乾坤圈，內(nèi)圈為何如此之?。咳羰钦昭R，鏡面中間為何有個圈？若是鐃鈸，中間凹進去的部位為何畫得如此平面化？筆者為此請教過多位研究小說戲曲、宗教民俗的專家，他們都表示難以確定。筆者認為，它存在三種可能性。第一，可能是乾坤圈，只是畫得不太規(guī)則。在金陵德聚堂刊本《新刻鐘伯敬先生批評封神演義》的插圖中就有幾幅畫得很不規(guī)則（圖9），《新刻鐘伯敬先生批評封神演義》，金陵德聚堂刊本，第15冊（第74回）第18頁a、第18冊（第88回）第65頁b。該刊本藏于美國哈佛大學(xué)漢和圖書館，共20冊，封面從左到右分三列印有“封神演義”“全像商周傳”和“金陵德聚堂梓”，目錄前有褚人獲于康熙三十四年在“四雪草堂”作的序。與壁畫中的乾坤圈有些相似。第二，也可能是鐃鈸，不過畫得比較隨意。鐃鈸是宗教活動中的重要法器，具有降妖伏魔和祈福納吉的功能。如《西游記》第65回黃眉怪從彌勒佛那里偷來的金鐃，不但聲音洪亮，而且可將人“限三晝夜化為膿血”。因這兩幅壁畫所涉劇目屬“西游戲”，它可能便是小說中這個法力無限的“佛門之器”。吳承恩：《西游記》，第837、839頁。第三，還可能是戲班藝人杜撰的一種四不像武器。因為壁畫涉及的劇目是旨在熱鬧、搞笑的穿插戲，故而虛構(gòu)一個四不像的武器，以增加故事的傳奇性和觀眾的新奇感。筆者認為第三種可能性比較大。

另外，哪吒的服飾造型也與傳統(tǒng)哪吒戲中的不同。在元明戲曲中哪吒一般都披鎧甲穿戰(zhàn)袍，如《二郎神醉射鎖魔鏡》其穿戴為“鎖子甲戰(zhàn)襖”；《二郎神醉射鎖魔鏡》，隋樹森編：《元曲選外編》第3冊，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966頁。在清代以后的戲曲中則穿象征他蓮花化身的特制蓮衣，如清宮大戲《封神天榜》中的“采蓮衣氅”《封神天榜》，《古本戲曲叢刊》九集，北京：中華書局，1964年，第4本第40頁a。和其他地方戲中的“哪吒衣”，這種蓮衣主要包括蓮花瓣樣式的蓮花甲和繡有吉祥圖案的侉衣。壁畫中的云肩、裙衫和短紅褲與它們均不相同，當(dāng)是民間戲班隨意改創(chuàng)。但也正是這些改創(chuàng)，才豐富了哪吒的外在形象。

（三）四個妖魔

壁畫中白兔精所變的妖怪為男性，該性別設(shè)計值得特別關(guān)注。眾多的文獻和民間傳說大多認為凡間之兔為母兔，只有月宮中的玉兔為公兔，凡間之兔望月而孕。西晉張華云：“兔舐毫望月而孕，口中吐子，舊有此說，余自所見也?！睆埲A撰，范寧校證：《博物志校證》，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45頁。北宋陳師道亦云：“世兔皆雌，惟月兔雄爾，故望月而孕?！标悗煹溃骸逗笊秸剠病肪砦?，楊億、陳師道：《楊文公談苑 后山談叢》，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145頁。假如壁畫中的白兔精為凡間之兔精，那么它所變化的妖怪當(dāng)為女妖；但它所變化的卻為男妖，說明它可能為月宮之兔精。壁畫中妖怪頭戴如意云紋樣式的古怪冠帽，應(yīng)是特意暗示其原形為仙云繚繞的月宮玉兔精，因此將其畫成男妖（圖10左）。小說《西游記》中天竺國假公主的原形也為月宮玉兔精，作者亦將其寫成男妖，如孫悟空第一次和玉兔精交戰(zhàn)時，玉兔精“見事不諧，掙脫了手，解剝了衣裳；捽捽頭，搖落了首飾，跑到御花園土地廟里，取出一條碓嘴樣的短棍”。這種反常行為連皇宮妃子都覺奇怪，忙向皇后匯報：“這是公主穿的，戴的，今都丟下，精著身子，與那和尚在天上爭打?！眳浅卸鳎骸段饔斡洝?，第1187頁。明代李卓吾明了《西游記》中的玉兔精本是雄性，下界后才變成女妖模樣，故在評點《西游記》時戲謔道：“向說天下兔兒俱雌，只有月宮玉兔為雄，故兔向月宮一拜，便能受孕生育，今亦變公主，拋繡球，招駙馬，想是南風(fēng)大作耳?！薄独钭课嵯壬u西游記》第95回回末總批，《明清善本小說叢刊初編》第五輯《西游記專輯·李卓吾先生批評西游記卷》第12冊，臺北：臺北天一出版社，1984 年，第95回第13頁b?！澳巷L(fēng)”即“男風(fēng)”，男同性戀風(fēng)氣之意。壁畫中兔精所變的妖魔為男性，暗合《西游記》對玉兔精所變的假公主的描寫，由此可見清代一些民間戲曲是將玉兔精所變的妖怪視為男妖的。另外，這幅圖像也是佐證月宮玉兔為雄性的不可多得的珍貴文物資料。

壁畫中白鹿精所變的男妖頭戴雙翅冠，雙翅直立，形如大臣上朝時所執(zhí)的狹長玉笏，且雙翅邊沿均飾有較長的齒紋（圖10右）。這種奇怪的帽冠既形似白鹿“丫丫叉叉”吳承恩：《西游記》，第534頁。的雙角，又暗示妖魔在人間騙取的高貴身份。據(jù)此裝扮，也可推知其原型極可能是《西游記》第44-46回中在車遲國被封為“國師兄長先生”的鹿力大仙（白毛角鹿精所變），或者第78-79回中在比丘國被封為“國丈”的道人（南極壽星的坐騎白鹿所變）。

與男妖造型不同，壁畫中兩個女妖的造型最大特色是不露臉，這或許是畫師隱晦地警示世人要提防女妖善于隱藏其“毒”和“纏”的本性。蝎子精所變化的女妖背向而跪，身穿紅色絹裙。蝎子尾巴上的倒勾畫得很長，通體紅色（圖11右）。蝎子顏色有多種，四川民間普遍認為紅色蝎子毒性最強。小說《西游記》第53-55回中西梁女國毒敵山琵琶洞的女妖為蝎子所變，善用毒尾扎人，不但扎傷如來，還扎傷孫悟空和豬八戒，甚至讓觀音也感到恐懼，最后被昴日星官打死。李卓吾評論《西游記》中蝎子精云：“人言蝎子毒，我道婦人更毒?；騿柡我玻唬喝羰切佣舅茓D人，他不來假婦人名色矣?！薄独钭课嵯壬u西游記》第55回回末總批，《明清善本小說叢刊初編》第五輯《西游記專輯·李卓吾先生批評西游記卷》第7冊，第55回第15頁a。蜘蛛精所變化的女妖亦背向而跪，云鬢蓬松，翠袖低垂；原形蜘蛛足長體大，腹部隱隱有蛛絲垂下（圖11左）。《西游記》第72-73回中盤絲洞七個女妖為蜘蛛所變，善用蛛絲纏人，不但蒙騙了唐僧，也讓豬八戒吃盡苦頭，最后被孫悟空打死。清代劉一明評蜘蛛精云：“盤絲者，邪辭淫辭，穿鑿圣道，如絲之盤纏牽扯而不能解脫。然閨丹門戶，不一而足，皆是在女子皮囊上作活計，俱謂之女妖可也?！眲⒁幻鳎骸段饔卧肌返?2回評語，《明清善本小說叢刊初編》第五輯《西游記專輯·西游原旨》第9冊，臺北：天一出版社，1984年，第72回第11頁b。

三、正神的庇護：哪吒壁畫的宗教功能

如前所述，將軍廟戲樓的壁畫是在戲樓竣工當(dāng)年，由前來兼唱踩臺戲和慶壇戲的戲班所繪。關(guān)于新建的戲樓，民間有一些神秘的傳說，如，“凡是蓋了頂?shù)墓潭☉蚺_，都是惡鬼妖魔盤踞棲息之地，如果演戲吵醒了它們，必然會出來遺害地方。所以就要‘破臺，趕走野鬼，才能放心演戲和看戲”，曾石龍主編：《粵劇大辭典》，廣州：廣州出版社，2008年，第449頁。又如，“凡是臺口朝西的‘白虎臺，也必須‘破臺，然后才能演出”，萬建中：《中國禁忌史》，武漢：武漢大學(xué)出版社，2016年，第339頁。等等。破臺即唱踩臺戲。戲班唱踩臺戲，先請靈官、鐘馗等道教神仙或觀音、韋陀等佛教菩薩前來鎮(zhèn)臺驅(qū)邪、清吉地方，后演跳靈官、跳鐘馗、跳煞神等儀式劇或《群仙會》《黃金窖》等喜慶吉祥戲，“借此與神靈溝通，為戲班或受眾禳災(zāi)驅(qū)邪、祈福納吉”。宋希芝：《戲曲行業(yè)民俗研究》，濟南：山東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149頁。關(guān)于慶壇戲，主要是由做法事的壇班為民家在堂屋或院壩中，或者由戲班為鄉(xiāng)村在臨時搭建的戲臺或神廟戲樓中，舉行旨在請神祀神、還愿祈福、驅(qū)邪鎮(zhèn)魔等的宗教演劇活動。無論是踩臺戲還是慶壇戲，除了進行相關(guān)法事和演劇活動，還要在壇場或戲樓懸掛各種神靈圖像或具有故事情節(jié)的案子。這些神圖必不可少，它們“在壇場中有驅(qū)疫逐魔、賜福祛禍的巨大作用”。嚴(yán)福昌主編：《四川儺戲志》，成都：四川文藝出版社，2004年，第309頁。

將軍廟戲樓新建完工，且臺口朝西，必然要演踩臺戲。加之，嵐安鄉(xiāng)昂州村地處深山，過去百姓崇尚迷信，每年農(nóng)歷九月十一日至十六日都要舉行祭祀當(dāng)?shù)乇Ｗo神銀甲將軍和白馬大王的慶壇活動?！睹駠鵀o定縣圖志》載：“人民迷信鬼神，凡深山險峻之處必為神仙所居之地，單有一種巫教假此壘室，廣布謠言，云山神附體能斷人吉兇禍福，通告人民約期會神，名曰打道場。”劉贊廷編：《民國瀘定縣圖志》，《中國地方志集成·四川府縣志輯》第67冊，成都：巴蜀書社，1992年，第467-468頁。于是，光緒二十八年在新建戲樓上同時演出踩臺戲和慶壇戲，從戲樓壁畫可以看出當(dāng)年的演劇規(guī)模比較盛大。在戲樓11幅壁畫中，《福祿壽三星》《張果老倒騎驢》和《南北斗對弈》是旨在祈愿多福、添祿、增壽等的吉祥圖案，其余8幅均是旨在鎮(zhèn)臺驅(qū)邪和清吉地方的降妖伏魔圖。它們雖是繪在戲樓上的固定圖像，且大多是描繪戲曲中故事場景的戲畫，但因畫中人物都是神道中人，且表現(xiàn)的故事內(nèi)容都與驅(qū)邪或賜福有關(guān)，因此也具有上述神圖的宗教功能。事實上，在當(dāng)?shù)乩习傩招哪恐?，它們的確也被當(dāng)成神圖對待。筆者在對它們拍照和測量時，寺廟管理人員就虔誠告知，這些壁畫中的神靈和正殿中供奉的銀甲將軍和白馬大王一樣，也是“菩薩”，也很“靈驗”，也“在這里保佑我們”；并且反復(fù)提醒筆者在他們面前不要亂說話，也不要亂摸。

在8幅降妖伏魔圖像中，只有哪吒圖像以一組兩幅、左右并排的“連環(huán)組圖”形式出現(xiàn)，并且所繪位置也高于其余各幅。究其原因，可能與哪吒同時在佛道兩界的職司以及在民間壇場的地位有關(guān)。在密典中，哪吒除了在跟隨毗沙門天王守護國土?xí)r為其捧奉寶塔，還有護持佛法、守護佛徒和王公百姓等重要職責(zé)?！侗狈脚抽T天王隨軍護法儀軌》載：

爾時那吒太子，手捧戟，以惡眼見四方?！追鹧裕骸拔易o持佛法，欲攝縛惡人或起不善之心。我晝夜守護國王、大臣及百官僚，相與殺害打陵，如是之輩者，我等那吒以金剛杖刺其眼及其心。若為比丘、比丘尼、優(yōu)婆塞、優(yōu)婆夷起不善心及殺害心者，亦以金剛棒打其頭?！薄追鹧裕骸笆雷穑覟槲磥碇T不善眾生，降伏攝縛皆悉滅散故，亦護持國界故，說自心暴惡真言，唯愿世尊聽許我說?！狈鹧裕骸吧圃?！善哉！那吒天王，汝為降伏一切國王、大臣、百僚殺凌者，亦法佛相違者，為降伏故恣汝意說真言。”《北方毗沙門天王隨軍護法儀軌》，第224-225頁。

哪吒“以惡眼見四方”，降伏妖魔鬼怪和凡間壞人。如來稱他為“天王”，并準(zhǔn)許他“為降伏故恣汝意說真言”。在其他佛典中，他還被稱為“鬼神王”“大鬼王”或“藥叉大將”，“鬼神王”如見《吽迦陀野儀軌》（《大正藏》21冊，第234頁），“大鬼王”如見《地藏菩薩本愿經(jīng)》（《大正藏》13冊，第784頁），“藥叉大將”如見《不空罥索神變真言經(jīng)》（《大正藏》20冊，第286頁）。這些稱謂并非說他就是鬼怪，而是贊美他是“能驅(qū)鬼神”《首楞嚴(yán)經(jīng)》，般剌密帝譯，惟則輯注，哈爾濱：黑龍江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142頁。的大王或大將?！侗狈脚抽T天王隨軍護法儀軌》還記載了民眾供奉其圖像、念誦其真言以求庇護的相關(guān)儀軌：

若行者受持此咒者，先須畫像，于彩色中并不得和膠，于白氈上畫一毗沙門神。其孫那吒天神七寶莊嚴(yán)，左手令執(zhí)口齒，右手詫腰上，令執(zhí)三戟矟。其神足下作一藥叉女住趺坐，并作青黑色少赤加。若誦此咒時，就好地勿使有穢惡，種種花燒香供養(yǎng)。行者上下衣服并須一清，一廁行時當(dāng)護身。黑月十五夜起首，對像前誦咒滿三十萬遍訖，然后取香泥供養(yǎng)尊像。《北方毗沙門天王隨軍護法儀軌》，第225頁。

在白氈上彩繪他的神像，滿足了祭拜者“見像如見神”的民俗宗教心理。哪吒一現(xiàn)身，即有“光明熾盛具大威力”，可令“大地震動，睹者皆怖”?！斗鹫f最上秘密那拏天經(jīng)》卷上，法賢譯，《大正藏》第21冊，第358頁。供奉他的神像，除了可以震懾妖魔鬼怪，還可以求得世俗財富，“依法柏木護摩，一切珍財自來”，“六畜生依法柏木護摩，一切六畜自來”?！侗狈脚抽T天王隨軍護法儀軌》，第225頁。

哪吒被改造成中國本土神話人物后，其降妖伏魔的職司不但未被改變，反而得到了強化。如在元雜劇《二郎神醉射鎖魔鏡》中，他因降伏十大魔君、四大魔女等眾多妖魔鬼怪，被玉帝選用并加封為“八百八十一萬天兵降妖大元帥”，“手下有副元帥野馬貫支茄，首將是藥師大圣”。《二郎神醉射鎖魔鏡》，第961頁。在明代改編本《二郎神射鎖魔鏡》中，他更是“剿滅了天上天下的妖邪”，并統(tǒng)領(lǐng)天兵“鎮(zhèn)壓著天上天下的妖魔”?！抖缮裆滏i魔鏡》，《古本戲曲叢刊》四集，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58年，該劇5頁b、6頁a。在元末明初雜劇《西游記》中，他被玉帝封為“八百億萬統(tǒng)鬼兵都元帥”，他也自詡為“九重天闕總元戎，十萬魔王都領(lǐng)袖”，并且輕松打敗了“眾魔君中占第一”“曾教三界費精神”的孫悟空和“驚得阿難皺眉，讠虎得伽葉傷悲”的鬼子母。楊景賢：《西游記》，隋樹森編：《元曲選外編》第3冊，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654、659、654、664頁。成書和刊刻于明永樂至隆慶年間的神譜《三教源流搜神大全》，融匯哪吒在佛典中的本事和在道教神仙系統(tǒng)中的改造，并增補“坊估所雜竄”《繪圖三教源流搜神大金（外二種）》，第4頁。的多種傳說，記曰：哪吒本為玉帝手下的大羅仙，“因世間多魔王”，被玉帝安排下凡投胎成為托塔天王李靖之子；他出生不久就大鬧東海殺死九龍，又打死身為“諸魔之領(lǐng)袖”的石磯娘娘及其兒子，為不牽連父親，他割肉剔骨還父而死；如來“以其能降魔故”而用荷菱、荷葉和藕使其復(fù)生，并授以法輪密旨。蓮花化身之后的哪吒神通廣大，降魔無數(shù)，同時被如來和玉帝加封重要的職位：

故諸魔若牛魔王、獅子魔王、大象魔王、馬頭魔王、吞世界魔王、鬼子母魔王、九頭魔王、多利魔王、番天魔王、五百夜叉、七十二火鴉，盡為所降，以至于擊赤猴、降孽龍。蓋魔有盡而帥之靈通廣大、變化無窮，故靈山會上以為“通天太師威靈顯赫大將軍”，玉帝即封為“三十六員第一總領(lǐng)使天帥之領(lǐng)袖”，永鎮(zhèn)天門也。《繪圖三教源流搜神大金（外二種）》，第330-331頁。

《三教源流搜神大全》在明代廣泛流行，是“后代有關(guān)哪吒小說、戲曲的主要張本”。鄭阿財：《佛教經(jīng)典中的哪吒形象》，“國立中山大學(xué)”清代學(xué)術(shù)研究中心、新營太子宮管理員會主編：《第一屆哪吒學(xué)術(shù)研討會論文集》，第533頁。《西游記》第83回詳細介紹了哪吒的出生經(jīng)歷，與《三教源流搜神大全》的內(nèi)容基本相同，所不同者主要是明確了哪吒在蓮花化身之后降伏妖魔的數(shù)量為“九十六洞”。吳承恩：《西游記》，第1056頁。小說雖未寫明九十六洞妖魔的名目，但這個具體數(shù)目使得哪吒降妖伏魔的本領(lǐng)更加真實可信。另外，小說寫天庭第一次征討花果山時，哪吒被玉帝封為“三壇海會大神”，這個封號與民間壇場對他的供奉有關(guān)。民間壇場供奉神靈的桌案可按上中下或左中右的形式擺放，從而分為上中下三壇或左中右三壇。中壇往往供奉比較重要的神靈，即“大神大將當(dāng)中坐，小神小將兩邊分”。曹琳搜集編校：《江淮神書· 南通僮子戲》，朱恒夫主編：《中國儺戲劇本集成》第5卷，上海：上海大學(xué)出版社，2016年，第395頁?！昂痹谶@里指眾多神靈被供奉在一起。他被封為“三壇海會大神”，其級別可能為“‘中壇元帥之晉升”，李天飛：《西游記校注》“三壇海會大神”條，北京：中華書局，2014年，第57頁。即升為“上壇大神”。這可能也是兩幅哪吒壁畫所繪的位置高于其余各幅的原因之一?！斗馍裱萘x》中哪吒的出生經(jīng)歷和鬧東海、打石磯等故事雖然也是根據(jù)《三教源流搜神大全》中相關(guān)內(nèi)容加工而成，但其宗教派別卻被改成虛構(gòu)的闡教，其神界身份亦被改為闡教掌門元始天尊的徒孫、乾元山金光洞太乙真人的徒弟，道號靈珠。他轉(zhuǎn)世成為李靖之子，七歲時又在師父幫助下蓮花化身，后成為姜子牙的前部先鋒，為扶周滅紂立下汗馬功勞。在小說中他威猛神勇，打死打傷眾多旁門左道術(shù)士和妖魔鬼怪，姜子牙獎諭他“協(xié)助英雄，赤心輔國”，周武王贊美他和李靖、楊戩等“戡禍亂于永清，辟宇宙而再朗；其有功于社稷生民，真無涯際。雖家禋戶祀，尚不足以報其勞”。許仲琳：《封神演義》，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第310、684頁。

因佛典、神譜、戲曲小說和各種圖像的廣泛影響，哪吒成為民間信仰中善于降妖伏魔、救苦施福的重要神靈。舉凡佛壇、道壇或各種巫壇為某民家或某鄉(xiāng)場，舉行的旨在沖儺還愿、超度亡魂、解魔招魂、斬妖驅(qū)邪、賜福添吉等各種法事儀式演劇活動，他都是被禮請、供奉和唱贊的重要神靈。該類演劇活動必掛神像、擺神案、設(shè)神架和貼神符，有的壇場所懸掛的哪吒圖像有一定的故事情節(jié)，如湖南瑤族地區(qū)師公做道場或演出儀式劇時懸掛的哪吒吊偈圖，很多都繪有哪吒大戰(zhàn)石磯的內(nèi)容。參見楊壹：《湖湘瑤族吊偈畫初探》，《大眾文藝》2018年第19期；陳清香：《哪吒圖像源流考》，“國立中山大學(xué)”清代學(xué)術(shù)研究中心、新營太子宮管理員會主編：《第一屆哪吒學(xué)術(shù)研討會論文集》，第115頁。有的壇場因請圣太多，遍及三教神祇和民間俗神，因此懸掛各類“總真圖”。有些“總真圖”中繪有哪吒，如原四川梁平縣（現(xiàn)重慶市梁平區(qū)）“火居道士”壇班在做法事或演出儀式劇時所懸掛的“虛皇壇總真圖”，共六層53位神祇，其中哪吒位居第三層的觀音菩薩之側(cè)。據(jù)掌壇師孫化常介紹，該圖“時間約在三百年以上”。嚴(yán)福昌主編：《四川儺戲志》，第313頁。

綜上可以看出，哪吒無論是在佛道二界和《封神演義》所虛構(gòu)的闡教中，還是在民間各種宗教儀式活動中，都具有高強的降妖伏魔本領(lǐng)、高貴的出身和尊貴的封號。戲樓其他壁畫中的孫悟空和鐘馗，雖然降妖伏魔的本領(lǐng)也很高強，但身份和封號卻稍遜于哪吒。孫悟空原為花果山妖猴，在保護唐僧取經(jīng)的路上降妖伏魔屬于戴罪立功，后來雖被如來封為“斗戰(zhàn)勝佛”，但也影響不大，他在民間的影響主要是以神通廣大的“喜仙”吳承恩：《西游記》，第848頁。形象而存在。鐘馗的出生更為低微，他原為終南山凡人，因相貌丑陋應(yīng)試落選，當(dāng)場憤撞殿階而死。唐玄宗在夢中被鬼魂纏擾，他捉鬼而食之。玄宗夢醒之后命吳道子將夢中鐘馗捉鬼的情景繪成一畫，懸于宮門以避邪鎮(zhèn)妖。后來他遂被民間稱為“賜福鎮(zhèn)宅圣君”或“伏魔大帝”。在民間很少有祭祀二者的神廟，在壇場也沒有給予如“中壇元帥”或“上壇大神”之類的尊稱。因此，戲樓哪吒圖像所涉及的劇目雖為“西游戲”中的穿插戲，但哪吒這個人物形象在民間宗教儀式活動中的重要性遠高于孫悟空和鐘馗，這也是唯有哪吒圖像以“連環(huán)組圖”的形式出現(xiàn)并且所繪位置高于其余各幅的主要原因。

四、余論：表象與觀念

密典《佛所行贊》云：“毗沙門天王，生那羅鳩婆。一切諸天眾，皆悉大歡喜?！薄斗鹚匈潯罚瑫覠o識譯，《大正藏》第4冊，第3頁。誠如斯言，哪吒作為護持佛法、守護佛徒和王公百姓的守護神，深受天神的喜愛。在經(jīng)過中國本土化改造后，他又因蓮花化身的不死之身和純真頑皮、神勇叛逆、嫉惡如仇的性格，受到民眾的廣泛愛戴。但無論對他的出生履歷、外在形象和內(nèi)在性格如何改造，他在民眾心目中始終主要是鎮(zhèn)魔驅(qū)邪、庇護大眾的守護神形象。單就古建筑上的圖像而言，據(jù)筆者在四川的實地考察和廣泛的文獻查閱發(fā)現(xiàn)，民居建筑上很少雕繪有他的圖像，截至目前筆者在四川地區(qū)僅發(fā)現(xiàn)兩處民居建筑上雕繪有哪吒圖像，一處是雅安市蘆山縣飛仙關(guān)鎮(zhèn)鳳禾村甘溪組樂會忠老宅上廳大門余塞板上雕刻的《哪吒大戰(zhàn)石磯娘娘》，另一處是廣元市蒼溪縣白驛鎮(zhèn)康莊村二社彭家大院柱礎(chǔ)上雕刻的《哪吒大戰(zhàn)孫悟空》。而神廟建筑上則雕繪得較多，且主要雕繪于神廟的山門戲樓，如四川地區(qū)神廟建筑上現(xiàn)存的七處哪吒圖像就有五處雕繪在戲樓上（另兩處也雕繪在與戲樓正對的正殿屋脊或駝峰上）。截至目前筆者在四川地區(qū)共發(fā)現(xiàn)五處神廟戲樓上雕繪有哪吒圖像，分別是甘孜州瀘定縣嵐安鄉(xiāng)昂州村將軍廟戲樓上彩繪的《哪吒降四魔》，涼山州西昌市瑯環(huán)鎮(zhèn)瑯環(huán)村禹王宮戲樓斜撐雕刻的《哪吒打龍王》，南充閬中市水觀鎮(zhèn)禹王街正乙宮戲樓斜撐雕刻的《哪吒打龍王》，自貢市自流井區(qū)濱江路王爺廟戲樓戧脊上雕塑的《哪吒打龍王》和自貢市沿灘區(qū)永安鎮(zhèn)興隆街天后宮戲樓斜撐上雕刻的《哪吒大戰(zhàn)石磯》；共發(fā)現(xiàn)兩處神廟正殿上雕繪有哪吒圖像，分別是成都市青羊區(qū)陜西街陜西會館正殿戧脊上雕塑的《哪吒打龍王》和遂寧市船山區(qū)嘉禾街道天上宮正殿駝峰上雕刻的《哪吒打龍王》。這是因為，在民間傳說中，民居建筑很少有鬼神聚集的說法，而戲樓為妖魔盤踞之地的說法則廣泛存在，甚至在今天很多地區(qū)對古戲樓也存在極強的畏懼心理。據(jù)各種文獻記載和筆者的廣泛田野調(diào)查，今天很多地區(qū)依然認為古戲樓（甚至新建戲樓）上盤踞著鬼神邪祟，彌漫著“陰煞之氣”。筆者在四川一些古戲樓內(nèi)拍照和測量時，有些看熱鬧的村民都不敢跟著進入戲樓，擔(dān)心沾惹上“不干凈”的東西。在科學(xué)不發(fā)達的古代，尤其是在社會不靖的年代，民眾需要用這些圖像威懾鬼神和惡人，從而達到安慰心靈的目的。它們不僅是美化戲樓的裝飾圖案，更是民眾心目中的宗教神圖。

但雕繪在神廟戲樓上的哪吒圖像，因神廟所處的地理位置、圖像雕繪的具體部位以及圖像內(nèi)容的不同，它們所蘊含的宗教功能也不盡相同。如自貢市自流井區(qū)濱江路的王爺廟修建在釜溪河邊，戲樓左右戧脊上都雕塑有一個造型相同的“哪吒打龍王”像，它們具有“降伏孽龍水怪，使其不要興風(fēng)作浪”2020年4月2日采訪自貢市自流井區(qū)濱江路王爺廟管理人員。的功能；而涼山州西昌市瑯環(huán)鎮(zhèn)瑯環(huán)村的禹王宮和南充閬中市水觀鎮(zhèn)禹王街的正乙宮，都因地處通衢要道，易遭幽冥世界的鬼神邪祟或現(xiàn)實世界的土匪惡霸之侵擾，因此戲樓檐柱的兩根斜撐上都雕刻有一組“哪吒打龍王”和“武松打虎”像，它們共同具有“打死一切膽敢闖入宮內(nèi)的孽龍惡虎、妖魔鬼怪和土匪惡霸”2020年11月2日采訪現(xiàn)居住在涼山州西昌市瑯環(huán)鎮(zhèn)瑯環(huán)村禹王宮內(nèi)的戶主胡崇炳先生，2019年8月15日采訪南充閬中市水觀鎮(zhèn)禹王街正乙宮管理員涂緒勇先生。的功能。屋脊和斜撐都是建筑上位置比較高的部件，雕刻其上的圖像具有瞭望遠方、監(jiān)視來者和保衛(wèi)整個神廟的作用。很顯然，它們與將軍廟戲樓內(nèi)部的哪吒彩繪相比，鎮(zhèn)臺驅(qū)魔的宗教功能較弱，而守護神廟和保佑民眾平安的世俗功能較強。

據(jù)文獻記載和民間口述史，四川很多古戲樓上都曾雕繪有各種哪吒圖像，其中也不乏精美的壁畫。但因各種戰(zhàn)爭、自然災(zāi)害或保護不善等原因，它們被毀壞殆盡；而壁畫又因天氣潮濕容易褪色，所存更是無幾。將軍廟戲樓上的兩幅哪吒壁畫，是筆者迄今為止在四川地區(qū)發(fā)現(xiàn)的唯一現(xiàn)存的古代哪吒壁畫，樂山市五通橋區(qū)冠英鎮(zhèn)榮豐村八社陳家祠堂上廳左次間的墻壁上現(xiàn)存《李靖射肉球》和《李靖劍劈哪吒》兩幅哪吒壁畫，綿陽市鹽亭縣岐伯鎮(zhèn)青山村一社貓兒洞內(nèi)的墻壁上亦存有一幅《哪吒大戰(zhàn)龍王太子》壁畫，據(jù)當(dāng)?shù)匕傩战榻B和筆者仔細辨識，它們均繪于20世紀(jì)六七十年代，故不在本文討論之列。具有珍貴的文物價值。更為重要的是，它們既是描繪戲中故事場景的戲畫，也是鎮(zhèn)臺驅(qū)邪、賜福祛禍的神圖，因此又具有戲曲學(xué)、宗教民俗學(xué)等多種學(xué)術(shù)價值。它們雖為唯一現(xiàn)存的古代哪吒壁畫，卻如“靈珠”一樣散發(fā)出璀璨而深邃的光芒，與其他類型的哪吒圖像一起燭照了過去民眾對鬼神邪祟的畏懼心理，以及展現(xiàn)了克服這種畏懼心理的藝術(shù)思維方式。筆者之所以不惜筆墨探賾它們的故事內(nèi)容、人物造型和宗教功能，除了旨在弄清楚它們的本來面目，也希望借此為學(xué)界研究某類民間圖像提供一些啟發(fā)和借鑒。

我們分析民間圖像，不能僅僅根據(jù)圖像的造型和故事內(nèi)容就隨意給它貼上一個看似準(zhǔn)確實則淺泛的名稱標(biāo)簽了事，如一見到哪吒打龍王的圖像就簡單地稱之為“哪吒鬧?！?，“哪吒鬧海”的內(nèi)容過于寬泛，不及“哪吒打龍王”切實。且前者重在“鬧”，有惹是生非之意，主要表現(xiàn)哪吒的頑皮；后者重在“打”，有主動出擊之意，主要表現(xiàn)哪吒庇護民眾的神勇。很多論著都不具體問題具體分析，如對自貢市自流井區(qū)濱江路王爺廟戧脊上的哪吒圖像，《四川省志·文物志》和《巴蜀梨園掌故》等書都將其名為“哪吒鬧?！?。參見《四川省志·文物志》下冊，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358頁；蔣維明、唐劍青：《巴蜀梨園掌故》，成都：成都時代出版社，2012年，第100頁。一見到孫悟空大戰(zhàn)牛魔王的圖像就輕率名其為“三調(diào)芭蕉扇”。“三調(diào)芭蕉扇”的故事被廣泛雕繪在各種建筑上，但有些圖像不宜名為“三調(diào)芭蕉扇”。如西昌市瀘山光福寺大雄殿明間左右斜撐上雕刻的“孫悟空降伏牛魔王”和“豬八戒降伏玉面公主”兩幅圖像，寺廟僧人和管理員都誤以為豬八戒降伏的是鐵扇公主，并稱它們?yōu)椤叭{(diào)芭蕉扇”。其實在各種“三調(diào)芭蕉扇”故事圖像中，牛魔王都和鐵扇公主聯(lián)袂出現(xiàn)，絕少和玉面公主一起出現(xiàn)。光福寺斜撐之所以如此雕刻，是對玉面公主靠家私和美色勾引牛魔王，破壞別人家庭的一種譴責(zé)；也是對牛魔王貪財好色，不但導(dǎo)致自己和妻子天隔一方，而且還引來禍?zhǔn)轮率褂衩婀魉烙诜敲囊环N嘲諷。切忌貪婪財色是佛門的重要戒律，此處雕刻意在提醒世人遠離財色之欲。因此，不宜將它們名為“三調(diào)芭蕉扇”，而最好名為“牛魔王與玉面公主”。其他類似的例子還較多，此不贅舉。我們還需要全面地結(jié)合它們的造型、故事內(nèi)容、所處位置以及所蘊藏的宗教民俗功能和反映的民眾心態(tài)，對它們進行深入的個案分析和類型概括。魯?shù)婪颉ぐ⒍骱Ｄ罚≧udolf Arnheim）云：“藝術(shù)品的視覺形式并不是任意的，它并不是一種由形狀和色彩組成的純形式，而是某一觀念的準(zhǔn)確解釋者?！濒?shù)婪颉ぐ⒍骱Ｄ罚骸端囆g(shù)與視知覺》，滕守堯譯，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19年，第490頁。克利福德·格爾茨（Clifford Geertz）亦云：“不是越過個體進行概括，而是在個案中進行概括?！笨死５隆じ駹柎模骸段幕慕忉尅?，韓莉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8年，第29頁。通過對某單體圖像的表象分析，探析生成該圖像的“某一觀念”，并借此總結(jié)某類圖像的創(chuàng)作規(guī)律和思想藝術(shù)特征，才是圖像分析的正確路徑。當(dāng)然，因文獻的闕載、民間記憶的遺漏以及古今宗教民俗觀念的隔膜，很多圖像的造型、內(nèi)容以及背后的“某一觀念”都難以準(zhǔn)確識別。對此，《四川民間戲曲雕刻選》的編者無不感嘆道：“能否讀懂這些所謂‘啞巴戲，一度成為檢測演員水平高低和閱歷深淺的試金石?！绷盒裰?、張在德主編：《四川民間戲曲雕刻選》，成都：巴蜀書社，2002年，第2頁。其實，何止演員，研究者也面臨這種檢測。我們不能忽視一個令人沮喪的客觀現(xiàn)實，即有些圖像在沒有被“讀”之前就已被毀壞，還有些圖像因為被“淺讀”或“誤讀”而導(dǎo)致其價值被嚴(yán)重低估或淹沒，這些現(xiàn)象令人嘆息。

（責(zé)任編輯：曹玉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