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樹靖
“豐肌”,本意是指一個人血氣方剛,青春正絢、肌肉豐滿、皮膚光潤、膚色雋秀,令人賞心悅目。就詩詞而言,是指作品內容充實、感情豐富、意象鮮明、意境優美、語言生動、品位高格,具有強烈的感染力和感召力,能引起讀者的廣泛共鳴,從而產生“一石激起千層浪”“撥亮一盞燈,照亮一大片”的藝術效果。
“強骨”,顧名思義就是指強健而有力的骨胳。就詩詞而言,是指作品具有剛毅健美的思想內容、雄偉峻拔的宏大氣象、錚錚作響的浩然正氣,以及清朗雋永的藝術風格。誠如漢魏間詩人曹植、劉楨二人的詩歌那樣“俱饒骨氣”。所謂“漢魏風骨”“建安風骨”,均是指詩詞作品具有這種強健的“骨氣”“血氣”“志氣”。當代詩詞作品只有“豐肌”與“強骨”兼備,才能在這個偉大的時代立得住腳,傳得更遠。
那么,當代詩詞如何做到“豐肌”與“強骨”呢?下面我將分別談談自己的一點感悟。
詩詞的“豐肌”可從“三多”做起,即多讀、多寫、多改。
(一)多讀,就是多讀名篇佳著。這是積累知識、增長才干、使詩詞“豐肌”起來的先決條件。只有多讀,才能積累知識、打牢基礎、提高素養。“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打鐵需得自身硬”,說的就是這個道理。“腹有詩書氣自華”,書讀得多了,文化底蘊厚實了,學問就不謂不大,詩詞創作就會得心應手。
誠然,多讀書并非等于一目十行的“走馬觀花”,囫圇吞棗地走過場,而是要“眼而誦,心而為”,也就是說,眼睛要細盯著詩文的字句,心里還要反復揣摩詩文的主旨、構思、謀篇以及語言的錘煉等技巧,以求心領神會,印象深刻,達到讀一本收到一本的效果。
(二)多寫。就是多進行詩詞創作。從某種意義上說,詩詞的數量與質量,往往是成正比的。寫得多,好詩就多;寫得少,好詩就少。只有確保詩詞創作的數量,才能談起個中的質量。沒有詩詞作品的數量,那么質量從何談起?由此可見,如果說“多讀”是使詩詞“豐肌”的先決條件,那么“多寫”則是使詩詞“豐肌“的必備條件。“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實踐出真知”,就詩詞創作而言,這個實踐指的就是“多寫多練”。
固然,我們提倡多寫。然而多不等于濫。多寫是建立在“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的基礎上的,如果一味地追求多,而每每不用心去寫,“蜻蜓點水”“水過地皮濕”,淺嘗輒止,馬馬虎虎,敷衍塞責,到頭來寫得再多都成文字垃圾又有多大意義呢。
(三)多改。就是字斟句酌,反復推敲,反復修改。“好詩不厭百回改”,往往一首詩由干癟到“豐肌”,皆是反復修改使然。苦于心機,成于修改,是使詩詞“豐肌”、飽滿、潤澤的另一個重要途徑。
“多改”,是使詩詞“豐肌”起來的經驗之談。唐宋八大家之一王安石的《泊船瓜洲》,有“春風又綠江南岸”句,其中“綠”字就是幾經修改得來的。先是“春風又到江南岸”,覺得“到”太死,看不出春風一到江南是什么景象,缺少詩意,他想了一會,便提筆把“到”字圈去,改為“過”字。后來細想一下,又覺得“過”字欠妥。“過”字雖比“到”字生動一些,寫出了春風一掠而過的動態,但要用來表達自己想回金陵的急切之情,仍嫌不足。于是又圈去“過”字,改為“入”字、“滿”字。這樣改了十多次,王安石仍未找到自己最滿意的字。他覺得有些頭昏腦脹,就走出了船艙,觀察風景以緩解一下頭疼。這時王安石走到船頭,眺望遠方,春風拂過,麥浪起伏,青草搖曳,更顯得生機勃勃,景色如畫。于是他精神一振,忽見芳草碧綠,這個“綠”字不正是自己要找的那個字嗎?一個“綠”字把整個江南生機勃勃、春意盎然的動人景象痛快淋漓地表達出來了。從而,“春風又綠江南岸”成了被世人千古傳頌的名句。星漢先生的《拜關羽持刀塑像》有“口舌交爭摧魯肅,頭顱厚葬感曹操”句,按平水韻,“操”字有兩種讀音,既讀平聲又讀仄聲。為了求證此句曹操之“操”用平聲無誤,他查了《詩詞檢索》和其他資料。發現從唐至宋元,許多詩句中曹操之“操”,均用作仄聲。如,唐劉禹錫五言排律《歷陽書事七十韻》:“曹操祠猶在,濡須塢未平。”用仄聲。五代徐夤七律《吳》:“不迎曹操真長策,終謝張昭見碩賢。”用仄聲。宋張九成七絕《論語絕句》:“楊雄苦作艱深語,曹操空嗟幼婦詞。”用仄聲。南宋華岳七律《悶成》:“漢鼎不烹曹操肉,吳鉤空斷伍員頭。”用仄聲。元初陳普七絕《詠史·荀彧》:“亂離揀得一枝棲,得道爭知卻是迷。曹操若逢諸葛亮,暮年當作漢征西。”用仄聲。羅貫中《三國演義》四十二回:“曹操軍中飛虎出,趙云懷內小龍眠。”用仄聲。至明,出現了同是一位作者,有時用作平聲、有時用作仄聲的現象。沈煉七絕《邊詞》其二:“十面埋兵擒項藉,三分割據憤曹操。”用平聲。其七絕《塞上曲》其三:“曹操小兒何足數,敢將輕騎獵中原。”用仄聲。用平聲也不乏其例,如晚清梁鼎芬《課兒聯》其十五:“烏江憐項羽;赤壁笑曹操。”用平聲。近代劉英《挽陳其美聯》:“國兇未除,此身竟死,管子真天下霸才,其存亡系中原輕重;民命不堪,我輩何生,曹操乃亂世奸賊,以撻伐鋤害苗蚊蟊。”“管子”對“曹操”,顯然用作平聲。星漢說:“梁鼎芬為晚清文學家,溥儀帝師,曾為豐湖、端溪、廣雅、岳州、鐘山、兩湖諸書院院長,學問不謂不大。梁鼎芬將曹操之‘操’,用作平聲。我無慮矣!”星漢為自己詩句中的曹操之“操”用平聲是否有誤,查資料,取例證,一絲不茍,九九歸一,付出多少心血啊!“為求一字穩,拈斷數根須”“為伊消得人憔悴,衣帶漸寬終不悔”,從古至今,反復推敲,反復修改,從而使詩詞“豐肌”起來的例子不勝枚舉,在此恕不一一贅述。
詩詞如何“強骨”?竊以為,主要從“緊跟時代,直接地氣”兩個方面去踐行。
(一)緊跟時代。所謂“緊跟時代”,就是詩詞創作要跟上時代步伐,緊扣時代鼓點,弘揚主旋律,傳遞正能量,誠如白居易、元稹主張的“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以“補察時政”“泄導人情”為宗旨,內容與形式相統一,語言清新明快,內容奔放豪邁,充滿浩然正氣,謳歌新社會,服務新時代,主題昂揚向上,給人鼓舞,催人奮進。當然,緊跟時代,就要與時俱進。劉勰在《文心雕龍·通變》中說:“文律運周,日新其業。變則可久,通則不乏。”意思是說,文章的法則不是一成不變的,而是運行不息,日新又新。惟其長在變化發展當中,所以永遠地在繼承、在創造,不會感到虧竭。劉勰以為文章的發展,是由質而文的,故說:“黃唐淳而質,虞夏質而辨,商周麗而雅,楚漢侈而艷,魏晉淺而綺,宋初訛而新。”時代不同,風格各異,然而“序志述時,其揆一也。”“序志”,是抒發作者的情志;“述時”,是反映時代的面目,而作者和時代,又是緊密地聯系在一起的。所以,要求作品務必時代特點突出,場面宏大,語言鏗鏘,如號角、如戰鼓,給人鼓舞,催人奮進。
譬如,“錦繡京華一望收,心潮起伏此登樓。眼前多少風云過,終見飛龍起九州。”(陳春嘯《登天安門》)“車發燕京箭脫弦,欲將京九當吟箋。隆隆迸出驚人句:只信三中不信天。”(劉多壽《京九鐵路通車》)“奔濤千里瀉川江,浪卷云飛路正長。爭說夔門天下險,輕舟呼嘯過瞿塘。”(宋自重《舟中歡慶中共十四大》)“力挽狂瀾天地寒,巍巍泰岳水云間。君看千里江堤上,一個軍人一座山。”(林崇增《人民解放軍參加抗洪搶險》)上述《登天安門》寫于中華人民共和國剛剛成立的20 世紀50年代初,“終見飛龍起九州”,目中所見,心情激動,喜悅之情溢于言表;《京九鐵路通車》寫于20 世紀70 年代末,“只信三中不信天”,發自內心的歡呼著實令人心動;《舟中歡慶中共十四大》寫于1992 年10 月12 日至18 日黨的十四大召開之時,“爭說夔門天下險,輕舟呼嘯過瞿塘”,此詩借舟行象征黨奮斗前進的偉大歷程;《人民解放軍參加抗洪搶險》寫于20 世紀90 年代末那場抗洪搶險的偉大壯舉,“君看千里江堤上,一個軍人一座山”,場面何等宏大,氣勢何等壯觀,“山崩于前而色不變”“泰山壓頂不彎腰”,充分表現人民解放軍頂天立地、堅如磐石、無堅不摧、無往不勝的高大形象,和我將無我、一往無前、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英雄氣概,以及不被一切艱難險阻所壓倒、不為一切困難所屈服的大無畏精神。這些詩雖然寫于不同年代反映不同事件,但他們的共同點一致,那就是熱情謳歌偉大的黨偉大的祖國偉大的人民。氣概豪邁、精神無畏、充滿浩然正氣,充分體現了詩詞創作“緊跟時代、與時俱進的精神風貌”。
當然,并非緊跟時代與時俱進的詩詞都“強骨”。檢驗詩詞的“強骨”與否,緊跟時代與時俱進只是其中的因素之一,而最重要的是看其詩詞是否有風骨、有骨氣、有志氣、有尊嚴。那種形如枯槁、味同嚼蠟的俗詞俚句,所謂標語口號式的“老干體”,“強骨”從何而言。因此,詩詞的“強骨”主要就是看詩詞本身所反映的“風骨”,而這種“風骨”主要是靠靈動的意象、優美的意境、清新的語言,通過形象(意象)所迸發出來的家國情懷、時代強音、詩人品格。屈原的“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戴叔倫的“愿得此身常報國,何須生入玉門關”,陸游的“僵臥孤村不自哀,尚思為國戍輪臺”,蘇軾的“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岳飛的“壯志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范仲淹的“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文天祥的“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毛澤東的“唯有犧牲多壯志,敢教日月換新天”等等,這些鏗鏘有力的詩句,似能聞到錚錚作響的鐵骨聲,鼓舞一代代仁人志士踔厲奮發,勇毅前行。
(二)直接地氣。所謂“直接地氣”,就是直面社會,切入生活,情系人民。“最是農家酒話長,停杯歸去趁斜陽。彩霞撲滿前風檔,青菜裝平后備箱。沉醉因聞新日子,倦游更戀小村莊。重來已許初秋約,啃嚼紅纓苞谷香。”(溫瑞《村行》載《中華詩詞》2022 年第7 期)首聯意思是說“酒盅一端,家長里短”,談天說地,心中愜意。日出日落,方覺歸遲。頷聯實景再現,讀者仿佛置身其中:前風擋玻璃上涂滿了艷麗的晚霞;后備箱中裝滿了新摘的各種蔬菜。頸聯為作者感慨:面對農村美麗的田園風光和家境小康的農民,無數如知歸倦鳥的進城人對家鄉更加眷戀,當初拼命進城,而今心系故土。所謂鄉愁如酒,鄉愁如夢,令人難以釋懷。尾聯將未盡之興,化作一諾:等苞米熟了,亦烀亦烤,再聚再聚。此詩尤接地氣,清新靈動,情趣盎然,堪稱新田園詩的佳作。再如,“一葉輕舟過藕塘,清風碧水菜花黃。山歌撒網聲中起,江水江魚土灶香。”(孫魁義《農家》載《中華詩詞》2022 年第7 期)全詩有視覺,“碧水”“菜花黃”,此為色;有聽覺,“山歌撒網聲”,此為聲;并且有嗅覺,“土灶香”,此為味。可謂聲色味俱全,生活氣息十分濃郁,地氣十足,令人玩味。
綜上所述,詩詞的“豐肌”與“強骨”者,“豐肌”自然是作品具有充沛感人的思想內容,如花之嫩蕊,鮮艷奪目,撩人心魄;如少女之臉盤,豐潤飽滿,光彩照人。而“強骨”之“骨”,則是體現我們這個偉大時代之清朗剛勁的宏偉氣象,以及堅韌不拔堅貞不屈的精神風貌。劉勰《文心雕龍·風骨篇》說:“用以怊悵述情,必始乎風,沉吟鋪辭,莫先于骨。故辭之待骨,如體之樹骸,情之含風,猶形之包氣。結言端直,則文骨成焉;意氣駿爽,則文風生焉。……故練于骨者,析辭必精,深乎風者,述情必顯。捶字堅而難移,結響凝而不滯,此風骨之力也。”陳子昂《與東方左史見修竹篇序》說:“漢魏風骨,晉宋莫傳。”陳子昂倡言“風骨”,乃標舉漢魏。因此,漢魏風骨在我國詩歌史上具有深遠影響。而今,我們弘揚中華傳統文化,我認為首先要努力踐行詩詞創作中的“豐肌”與“強骨”。“細微之處見精神”,詩詞作者倘能平時注意“多讀、多寫、多改”,并養成習慣,有扎實過硬的文字功底,有嫻熟的語言駕馭能力,把握好緊跟時代、與時俱進、貼近生活、情系人民的創作方向,何愁創作不出無愧于時代、無愧于人民的詩詞作品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