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 川
東西方語言文學都有田園詩,即以自然景觀為中心的詩歌,是一種“自然詩”。中國田園詩有著悠久的歷史,可以上溯到魏晉。自陶潛以來,開創出一種以山水田園為審美對象,把細膩的筆觸投向靜謐山林、悠閑田野的詩歌,創造出一種田園牧歌式的生活場景,表達了對寧靜平和生活的向往。
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
誤落塵網中,一去三十年。
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
開荒南野際,守拙歸園田。
方宅十余畝,草屋八九間。
榆柳蔭后檐,桃李羅堂前。
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
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
戶庭無塵雜,虛室有余閑。
久在樊籠里,復得返自然。
(陶淵明《歸園田居》)
唐以降,以王維和孟浩然為代表的田園詩人,形成了一個前所未有的山水田園詩派,把中國田園詩推向第二個高潮。與陶詩相比,王、孟的田園詩對中國鄉村的描寫可以說是遠景式的觀察。詩情畫意,田園詩的長足發展還推動了中國畫的演進。中國繪畫在唐以前,多以人物描摹為主,鮮有寫意。宋以后山水畫才開始流行,至元代,南宗山水畫派得以在畫壇確立,此后,南宗北派的中國傳統山水畫在中國美術史上漸漸確立盟主地位。山水畫與題畫詩也開始形成風氣,追根溯源,田園詩功莫大焉。
中歲頗好道,晚家南山陲。
興來每獨往,勝事空自知。
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
偶然值林叟,談笑無還期。
(王維《終南別業》)
故人具雞黍,邀我至田家。
綠樹村邊合,青山郭外斜。
開軒面場圃,把酒話桑麻。
待到重陽日,還來就菊花。
(孟浩然《過故人莊》)
在宋代,特別是在南宋,一批卓有成就的山水田園詩人使中國山水田園詩進入了第三次高潮。其主要詩人有楊萬里、范成大和陸游。他們與尤袤并稱“南宋四大家”。
特地作團喧殺我,忽然驚散寂無聲。
(楊萬里《寒雀》)
蝴蝶雙雙入菜花,日長無客到田家。
雞飛過籬犬吠竇,知有行商來買茶。
(范成大《晚春田園雜興》)
山水田園詩無形之中成為一種審美的先驗,引領中國書法、繪畫、園林、服飾等藝術門類的各自演進。宋因此也成為中國藝術史上一個高峰。
明清以降,持續幾千年的農耕文明開始解體,而三教合一的中國儒家正統思想也受到沖擊。接著,隨著近現代的科技進步、城市化進程的加快,中國山水田園詩作為一種舊時代文人的文化情懷與生活態度,漸漸式微。
中國的山水田園詩主要是一種寄情山水的抒情詩或托物寓意,體現中國特有的一種隱逸或避世情懷。
與中國田園詩相比,美國田園詩則更多地表達一種“生態意識”,即在主題和形式上探索自然與文明、語言與感知之間的關系。
黃色的樹林里分出兩條路,
要履職盡責。派駐是為了實現“精準監督,高效工作”,改變監督不到位、效果不佳的情況。我們感到,派駐監督雖有獨特的“權威”和“優勢”,但最終落腳點還是要履好職盡好責,要用動真碰硬的工作成效來接受檢驗。否則,半點“權威”和“優勢”都沒有。
可惜我不能同時去涉足,
我在那路口久久佇立,
我向著一條路極目望去,
直到它消失在叢林深處。
但我卻選了另外一條路,
它荒草萋萋,十分幽寂,
顯得更誘人、更美麗,
雖然在這條小路上,
都很少留下旅人的足跡,
雖然那天清晨落葉滿地,
兩條路都未經腳印污染。
啊,留下一條路等改日再見!
但我知道路徑延綿無盡頭,
恐怕我難以再回返。
也許多少年后在某個地方,
我將輕聲嘆息把往事回顧,
一片樹林里分出兩條路,
而我選了人跡更少的一條,
因此走出了這迥異的旅途。
這是美國著名田園詩人羅伯特·弗羅斯特的代表作《未走之路》。弗羅斯特曾兩度在新罕布什爾州生活,寫下大量帶有農場生活的詩,一度被認為“新英格蘭的農民詩人”。當然,弗羅斯特繼承了良好的英語詩傳統,有優美的抑揚格韻,這與惠特曼帶“草葉氣味”的自由詩有語言上不同,也與艾米莉·狄金森那獨具女性意識的自然詩不同。
我在路易斯安那看見一棵櫟樹在生長,
它獨自屹立著,樹枝上垂著苔蘚,
沒有任何伴侶,它在那兒長著,迸發出暗綠色的歡樂的樹葉,
它的氣度粗魯,剛宜,健壯,使我聯想起自己
……
(節選惠特曼《我在路易斯安那看見一棵櫟樹在生長》)
小草很少有事可做
一片純凈的碧綠世界
只能孵幾只粉蝶
款待幾只蜜蜂
應著和風的輕快曲調
整天搖晃不停
把陽光摟在懷里
向萬物鞠躬致敬……
(選自艾米莉·狄金森《小草很少有事可做》)
這三位詩人雖然所處的時期不同,但都在美國東部生活過,他們有外部環境上的共識,從感知角度做出人與自然的判斷。作為移民國家的美國,文化認同也是一個漸進的過程,本土文化是一個核,會抵制和抑制新文化的融入。當歐洲文明來到美國之后,工業文明帶來的現代化很快在這片土地上發酵,農莊田園、鐵路工礦……以梭羅為代表的超驗主義者,對文明提出了新的思考,《瓦爾登湖》表達了一種簡化物質生活,豐富精神世界的要求,這與中國山水田園詩有異曲同工之效。
粗略地管窺中美田園詩后,我們再回到新田園詩層面,不難發現新田園詩與田園詩并不存在概念上差異,而是一種相承相襲關系,從尋找自然、回歸自然,發展到生態學角度;從自我意識,發展到公共意識;從單極到多元。這些屬性都是在社會現代化進程中,逐漸形成并深化的。在詩歌領域,主要表現在音韻的突破、語言的精進、意象的抽離。以近一百年的中美新田園詩為例,它們雖不是當代詩歌的主流,但仍然占有重要的地位,像一雙透視的雙眼,從遠古到現代,對人類生存、生活的環境做持續的表達。
《20 世紀美國詩歌史》介紹的莫納諾克新田園詩(The Monadnock New Pastoral Poetry)是新英格蘭中部地區的羅杰·馬丁、詹姆斯·貝希塔、帕特·法尼約利、蘇珊·羅尼-奧布萊恩、約翰·霍金、阿德爾·利布萊因和特麗·法里什等一群詩人組織起來的詩歌小團體。那里有一座孤山,高約3100英尺,以印第安人的名字“莫納諾克”命名,意思是一個獨自站立的人,它也是世界上攀登人數最多的山之一,僅次于日本富士山。
在地衣灰色和風化的巨石上
在渴望秋天的綠色之中
詩人吟誦像語言一樣古老的傳統
傳統很適合這個地方,在這里
地平線對著膨脹的宇宙
不停地旋轉的一個星球,消失
在世紀復世紀的曲線中
我們是這空間的墨跡
詩人吟誦著,當他的聲音消失時
有傷懷
有喜悅
(羅杰·馬丁《梭羅的營地,莫納諾克——贈子川》)
這座神秘而又有親和力的孤山,成為當地詩人的靈魂,他們以莫納諾克結社,成為新罕布什爾州的地域詩人,為美國新田園詩作出貢獻,隨著時間推移,也帶動了當地環保運動的深入開展。他們每個月開辦寫作講習班,春秋兩季舉行系列詩歌朗誦會。通過網站和電子郵件召開季度網絡詩歌發布會。他們都遠離大都會文化氛圍和學術圈,拒絕商演和詩歌比賽。他們都有返回大自然,熱愛鄉村生活的特點。關心生活環境中的一草一木,一只鳥雀,一個野生動物,山脈、溪水、廊橋,甚至看不見的風……保護環境和保持生態平衡是他們正在通過詩歌所建立起的新話語。他們的新田園詩明顯帶有三個特點:一是以自然為歌詠主題;二是有一批代表人物;三是代表人物有一定的地域特征。
我認為,我們視人類為大自然的一部分,而不是凌駕于大自然。我們不喜歡高科技的生活方式。覺得城市生活給心理帶來壓抑。我們要用詩來使我們的生活富有泥土、空氣和水的氣息。也許這是由于我們有本能地反對破壞土地、空氣和河流的精神力量。我們并不反對科技或發展,但反對在發展中無視地球是有生命的有機體的那些方面。
(羅杰·馬?。?/p>
現在越來越多的詩人對環境日益惡化有危機感,他們密切關注人類的生存狀態,甚至仿效梭羅,要像梭羅在日記里客觀地描寫康科德的樹林和土地一樣地描述大自然。換言之,新田園詩人天生熱愛自然,擁抱自然,毫無大城市詩人歌頌大自然時的隔膜之情。新英格蘭不可能回避它的詩歌和自然。它的詩歌是它的自然的孿生兄弟,詩歌處處都散發著“泥土、空氣和水的氣息”。詩人堅信宇宙里有著人類還沒有認識到的許多真理,熱愛和保護大自然就是最根本的真理,也是文學的永恒主題,也是莫納諾克新田園詩歌突出的主題。
黎明前是那樣嚴寒,華氏零下27度
嘎吱嘎吱踏著積雪,我走向一個冷漠身影
她在通宵的懺悔里顯得很神圣,薄薄一層
未融化的雪粒罩在她背部隔熱的鬢毛上
我脫下手套,伸進她柔軟的毛里
她的皮膚摸起來好像剛烤好的熱面包
如果我準備得好一些,也許帶著食料來,對此
她可能不屑一顧地噴鼻息,但我只查看了飲水
她凝望我——倘若我跌倒,這最終支撐
我的世界的欄桿,話語像濕絨布御寒無用
這里,她是用她鼻息的熱氣寫作的作者
(羅杰·馬丁《飲馬》)
在西方,田園是一個中間產物,它是荒野與現代城市的中間景觀,尤其是移民國家的美國,在短短幾百年內完成從原始到現代性的轉變,從以自然荒野為主的部落生存狀態過渡到以農耕為主的莊園生活,再到以科技為依托的工商業城市為主,田園在美國的文明史上承擔了一個重要的中間角色。從中人們既享受到文明帶來的便利,又看到背離自然所遇到的種種矛盾,這也對他們的宗教信仰和價值觀產生了重大作用。田園從某種意義上完成了人們的信仰構造,使人們在勞動力大大開發,勞動生產效率飛速提升帶來的矛盾中,通過對田園的構想和重置,完成了精神上的慰藉。因而美國的田園詩除了體現出人對自然的無限熱愛之外,從一開始就注入了他們對生態環境的關注,對人類行動的反思,甚至上升到哲學層面的思考。田園與他們精神狀態下的樂園無形之中形成了一種虛擬的聯系,在自然意識與宗教信仰之間劃上了連線。田園詩的產生就是人們對此作出的回應。
我知道光的速度,但當我放下窗簾
關上夜間的窗戶時,蟋蟀們
歌吟似地發出和諧的振翅聲,
黑夜的長須穿過了紗窗。
當光線消失的時候,
黑暗的速度有多快?
當地里的蟋蟀停止振翅時,
萬籟俱寂的靜
是多么的深沉,
又多么的充盈,
發出回響,于是
寂靜迅疾地消失了。
(蘇珊·羅尼-奧布萊恩)
莫納諾克新田園詩,在繼承了美國田園詩的理想基礎上,憑借良好的自然生態環境,農場生活經驗,簡約生活理念以及良好的文化教育素質,從不同層面滋養人們的內心,更多地從精神層面尋找內心的家園,良性地改善和平衡著科技帶給社會的不安、焦慮。從語言層面,隨著多元文化的交流,媒體技術的縱橫,田園詩的創作與交流都在向縱深發展,遠遠突破了語言文字的基本功能。新語匯,新語法,新體裁,不斷打破舊有的詩歌形式,甚至東西方文化的沖突與交融,也日益成為熱點。詩人身份也多有介入,農民、學生、教授、作家,甚至媒體人,隨著普遍基礎教育的提高,技術與傳播手段的空前發達,信息化程度不斷增強,新田園詩也就帶上了現代性的符號。所以它呈現的方式也是空前的,人們可以在林間小木屋里雅集,也可以自行發布個人博客、公眾號,召集視頻會議。詩歌所處的時代發展是不可避免的,這是從田園詩到新田園詩最大的特點??赡芪覀兡壳斑€只是面對自我的一種認識與改變,但面對未來,如果不僅是一種主觀臆測,新田園詩也有可能介入人機對話的可能。但作為田園詩與新田園詩一以貫之的主旨來說,這或許是直面這個主客世界的一個不錯的話題。
比較中美新田園詩,我們會發現,美國田園詩的傳承與演進,與中國詩歌以至田園詩歌的傳承與演進有著重大不同。美國新田園詩與田園詩所體現出的新變,主要建筑在“新語匯、新語法、新題材”等元素的基礎上。而誕生于20世紀初那場中國新文化運動,則把現代漢詩撕裂成新詩和舊詩這兩個似乎很難共融的文體形式,且一百年來,似乎已形成新詩作為主流文體的格局,無論是國內的資源配置,還是國際交流,似乎總是新詩以偏蓋全地取代了現代漢詩。事實上,這種不盡合理的格局,在許多國際交流場合被證明是不科學也是不正確的。盡管當代國內所有詩現場(含政府經費支持、史學、出版、評獎、國際交流等)幾乎都被新詩壟斷,國際詩歌交流中,依舊有許多語種在翻譯李白、杜甫、蘇軾等人的詩歌,并且在許多重要論文中論及中國詩歌(指舊體詩)對他國詩歌的影響。這已經是廣為人知的事實,就像詩詞被文學史摒除在外的不合理性。至少目前我們還看不到整個現代漢詩環境能有更多的改變。新詩與舊體詩的人為的樊籬依舊高筑,新詩與舊體詩之間互不待見,依舊積重難返。
在這個前提下,中國新田園詩如何承接前人的田園詩的傳統并將其發揚光大,顯然是一個很難面對的問題。
在白話詩誕生前,從陶淵明與桃花源,謝靈運與永嘉,隱于浙江天臺的寒山子,孟浩然的鹿門山,王維與他的輞川世界,到李白遍游天下,中國田園詩并沒有特定的地域限定,這是中華文化的傳統,天下一家。詩人構建的田園,是他們生活游歷的一種存在,也是他們精神世界的構造。
杳杳寒山道,落落冷澗濱。
啾啾常有鳥,寂寂更無人。
淅淅風吹面,紛紛雪積身。
朝朝不見日,歲歲不知春。
(唐代寒山《杳杳寒山道》)
江南倦歷覽,江北曠周旋。
懷新道轉迥,尋異景不延。
亂流趨正絕,孤嶼媚中川。
云日相輝映,空水共澄鮮。
表靈物莫賞,蘊真誰為傳。
想象昆山姿,緬邈區中緣。
始信安期術,得盡養生年。
(謝靈運《登江中孤嶼》)
中國農耕文明歷史源遠流長,人們在長期農業生產中形成一種適應農業生產、生活需要的國家制度、禮俗制度、文化教育等文化集合,農耕文明的地域多樣性、歷史傳承性和鄉土民間性,賦予中華文化重要的特征。中國“天人合一”的古代哲學觀很快隨著農耕文明的演進而發展。
魏晉以后,農耕文明進入了一次衰退期,思想界出現追求“清流”的文人思想,成為推動中國山水田園詩的一種力量,由物質文明所帶來的社會發展上升為意識層面的需求進步,佛教又于此間傳入中國,并在中國的土地上燃燈再傳??梢?,中國田園詩的出現不是偶然的,而是思想史上的一次飛躍。它經歷了歌謠、古體、再到格律的演進,是與中國思想史、文學史共進的過程。
隨著程朱理學的發展,宋元之后,詩歌退出科考舞臺,詩詞曲牌得以異向發展,形成中國特有的文人文化。宋元時期中國文藝得到空前發展,書法、繪畫、瓷器、織造等均居世界前列,儒、釋、道思想在中國建立起新的平衡,中國文學推向縱深,元曲、話本、小說、筆記迅速得以發展。田園詩則保持了自有的獨立性,成為文學領域的一塊自留地。多以文人唱和、民間曲坊的形式傳播,隨著商品經濟進入中國歷史舞臺,明清詩詞日漸衰微。
進入20 世紀以來,新文化運動在漢詩界劃出一道文化鴻溝,中國新詩開始以白話自由體形式登場。自此,中國詩歌有了舊體詩與新詩的分類。中國新詩在接受了西方的文學體系、審美哲學、自由思想之后,由傳統韻格過渡到自由白話體,似乎打破了東西文化的壁壘,但在對于民族基因中文化根源與出路諸方面,并沒有找到很好的基因鏈接,最明顯的是在漢語語境下,阻斷了新詩(自由詩)與舊體(格律詩)正常溝通交流。因此,在漢語語境下,田園詩走向新田園詩的歷史過程,客觀上存在一個新舊文體承接與轉換的問題。
美國《伍斯特評論》2008年2期,刊登子川三首田園詩,下面選析其一:
田家午憩
樹蔭里大一字躺著莊稼漢,
躺著午困和不太明晰的大男子意念。
兩手抄在腦后,草帽傾在臉上,
遮不住的鼾聲忽短忽長。
水邊,赤足浣衣的女人,
撩著彩色的水花,呱著家常。
不知倦的河水載著笑語,
流淌一股股沁涼。
河面上橫著小鴨舟,
晃悠著頂斗笠的小姑娘,
她默誦著英語單詞,
不時揚一揚手中細長的鴨竿,
讓一個暑期鳧在水上。
河畔桑下,
不肯穿衩的光屁股蛋兒,
靠著桑干,啖著桑葚,
擎支蘆竹釣太陽!
(1985年7月)
Noon Break in a Village
Under the shadow of a tree,
a farmer lies on the ground
with his hands under his head.
His straw hat covers his face——
his snore light now,and then loud.
At the river’s edge,bare-footed women
do their wash,chatting and giggling
as their colorful clothes shimmer in water.
And their sweet words drift away
across a ceaseless current.
A flock of yellow-feathered ducklings
swimsslowlyforward,drivenbyasmallboat
steered by a girl wearing a bamboo hat.
She recites English words silently,
while occasionally raising her slender duck pole
to urge her charges forward..
The summer thus floats in the river.
Bared-hipped children, holding bamboo sticks,
force down mulberry branches on the bank of the river
As if angling for the glaring sun.
With their fingers,they enjoy the fruit,their lips and faces dyed in purple.
(1985年)
很顯然,從中文角度去看這首詩,它與中國傳統田園詩的文體樣式完全不同,它不再有韻腳、平仄、句式要求等格律原則。這樣的田園詩,與王、孟等前賢的田園詩是什么關系?自由詩的文字表現與格律詩的文字表現有什么不同?這些不同與中國田園詩傳統的關系,是延續還是另辟蹊徑?這些,都是漢詩現代化過程值得探討的問題。但對于美國讀者來說(這也是把英文也刊在這里的理由),他們并沒有這樣的問題,因為譯成英文的漢語詩,所呈現的文體形式都是自由詩,他們所看到的譯成英語的漢語詩(無任新詩還是舊體詩),文體上并沒有什么不同。
近幾十年的當代國際詩歌交流,中外雙方都曾經拿中國新詩作為現代漢詩的全部來看待,這其實是一種以偏蓋全。事實上,當對方接觸并譯介舊體詩,會發現在世界語境下,在他國語言的呈現中,現代漢詩并無新詩與舊體的文體區分。下面這首舊體詩選自我2017年訪美(為贈送書法作品)英譯三首舊體詩之一:
修禪
——贈羅德尼·奧賓
午困綿長暑氣濃,
蜻蜓上下舞河風。
鳴蟬不靜修禪靜,
南北東西茶半盅。
(2017年6月)
Practicing Zen
The sleepy afternoon is long&hot.
The dragon flies dance in the wind over the river.
The cicadas clamor near and far while I practice Zen quietly.
It matters not wherever I go with a cup of tea in my hand.
(2017年)
很顯然,被譯成英語的舊體詩,文體樣式是自由體,與譯介漢語新詩沒有不同,因為,漢語語境下的字數、平仄、音韻等格律要求,全在翻譯過程被消解。這不僅是英文翻譯才有的現象,其它語種也一樣,比如中韓,下面是韓國作家協會主席李時英的詩白話詩與格律詩的兩種譯法:
孤寂(白話詩譯)
聽著山雀的歌聲,原來你在這里盛開了啊
山那邊山那邊遇見的一朵白頭翁花
孤寂(格律詩譯)
聽鳥深山里,懷人疊嶂中。
紅塵不相見,唯見白頭翁。
注:白頭翁既是花也是鳥又是人,三關。白頭翁花語:日漸淡薄的愛;白頭翁鳥喜群居;白頭翁為老人。
既然在世界語境下,自由詩與格律詩的形式差異只體現在母語中,那么我們為什么不能承認現代漢詩有自由詩與格律詩兩種構成?而不是現在那種格律詩被屏蔽或驅離的現代漢詩格局?這同樣是一個很值得關注的的問題。
有鑒于重新考量現代漢詩的構成,我在主持“江海詩詞”后,做了一些嘗試:開辟“叩史遺珍”欄目,刊發魯迅、陳寅恪、葉圣陶、郁達夫、聞一多、朱自清、施蟄存、沈尹默、俞平伯、王統照、錢鐘書等詩詞作品專題;開辟“逸響遺音”欄目,刊發程千帆、沈祖棻、高二適、林散之、劉海粟、邵燕祥等詩詞作品專題;開辟“外詩漢譯”欄目,用格律詩與自由詩同題翻譯波德萊爾(法)、大江建三郎(日)、李時英(韓)等英法美韓等國詩人的詩,江蘇2021翻譯年鑒,在詩歌部分專題介紹了這一欄目;開辟“舊枝新葉”欄目用新詩舊體互譯方式,比照新詩舊體的優長,像對弈那樣試對方應手。
回到田園詩主題。也正因為中美新田園詩交流,筆者開始對世界語境下現代漢詩有了更多思考,并在中美新田園詩交流中開始實踐。如前所說,前面的交流,中方是以新詩樣式參與翻譯交流過程,2017 年訪美,為了贈送書法作品我寫了三首格律詩,并翻譯成英文,引起美方的關注,他們對這種音韻格律的漢詩產生濃厚興趣。以至于2019 年我再度訪美時,參與翻譯交流的作品清一色都是格律詩。
很有趣,我們從學習西方翻譯詩歌開始漢詩的現代化,以自由詩文體樣式走了很長很長的路,最后竟是在與西方的詩歌交流中,發現格律詩同樣是現代漢詩的重要構成。
中美新田園詩交流始于本世紀初,以羅杰·馬丁為代表的莫納諾克新田園詩派來南京大學作學術訪問。以子川、張子清等為代表的中國田園詩人與之進行了交流,由此,以中國南京和美國莫納諾克地區的新田園詩人開始了長期的詩歌文化交流。
2008年春天,美國新田園詩人莫克一行在張子清、子川陪同下,來江蘇昆山一帶進行詩歌交流?!段樗固卦u論》出版一個中國新田園詩專輯。
2008年,中國南京大學與江蘇省作協聯袂舉辦中美新田園詩研討,分別就中國江南的詩歌文化與美國莫納諾克新田園詩現象進行了交流,張子清教授專門作了《20世紀美國詩歌研究》的發言,子川介紹了江南詩歌文學的發展。
2010年,羅杰·馬丁在《伍斯特評論》發表子川的新田園詩歌,并進行評論。
2012年,羅杰·馬丁率隊來訪中國杭州。
2016年,羅杰·馬丁受邀來南京、揚州、鎮江等地訪問交流。(印制中英雙語詩集)
2017年,子川、陳義海等中國江南新田園詩代表受邀訪美,與莫納諾克新田園詩人進行詩歌文化交流,在基恩大學作中國漢詩講座,做《中國田園詩概覽》學術報告。(印制中英雙語詩集)
2018年,羅杰·馬丁、蘇姍羅尼-奧布萊恩、馬克龍、莫拉、羅德尼等莫納克新田園詩的領軍人物訪問中國鹽城、泰州、揚州、蘇州太倉,與鹽城師范文學院、泰州、揚州等詩人代表進行了交流,在蘇州太倉印溪書院舉辦新田園詩座談會,交流對象有學生、詩人及優秀傳統文化傳承人,是一次以新田園詩為核心的綜合藝術交流。中美雙方代表通過詩歌朗讀會、中國禪茶文化、古琴及江南絲竹藝術的演繹,加深了對江南文化的理解,尤其是在蘇州太倉印溪書院的新田園詩研討會上,基恩大學的馬克龍教授、新英格蘭學院的莫拉教授對美國新田園詩與中國江南新田園詩進行了對比研究,并對詩歌教育問題提出了看法,中國詩人子川介紹了中國詩歌與文學藝術的關系,詩人小海介紹了江南新田園詩發展現狀與美國田園詩的異同,雙方分別從教育、藝術、歷史等背景下,針對新田園詩的發生、發展和未來提出了很多建設性意見,并達成了長期交流合作的關系。
2019年,子川、陳義海、布蘭臣、簡靜等中國詩人進行了為期十二天的訪美交流,在新英格學院舉辦了以“詩歌連接大洋”為主題的研討,子川作了題為《中國書法與漢語詩歌》學術報告,參加白山地區、緬因州地區的詩人沙龍,在緬因州蒙福德藝術館舉辦子川詩書畫展。
2020年起,因受新冠肺炎疫情影響,中美新田園詩交流也開啟了線上模式。以“sun set and sun down”為主題的網絡詩歌朗誦會,2020 年舉辦三次,2021 年舉辦一次,2022年舉辦二次,詩人陣容也日益增強,分別由中美發展到加拿大、法國、新西蘭等國家與地區,而且越來越多的年輕人參與了活動的翻譯工作,詩歌成為一種文化紐帶,向世界介紹中國漢詩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