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 蘭
谷雨日,站在村口迷蒙的黃昏里,我回頭看了一眼那座古城:陳舊、破敗,街巷間無處不在的落魄氣息,令人意興索然。所幸有位思想者,為它平添了一份高古氣質(zhì)。而在兩千多年前,這位思想者是被孟子、荀子、淳于子、韓非子們,視為欺惑愚眾、以盜名晻于世,繼而被列入“非十二子”之列的,以致于他的思想,他的著述,他的作為,在戰(zhàn)國之后幾近湮滅。東晉末年,擁有田園靈魂之稱的陶淵明寫過一首《扇上畫贊》:
至矣於陵,養(yǎng)氣浩然。
蔑彼結(jié)駟,甘此灌園。
詩中的“於陵”既是這座古城之名,也指當年隱居此處、以“於陵子”自稱的思想家陳仲。可見五柳先生對陳仲是熟知且賞識的。至于他陶淵明本人潛退田園,逍遙度日,人生選擇是否效仿了陳仲另當別論,眼下的問題在于,時至今日,史書上的陳仲對大多數(shù)讀者來說,仍是一位語焉不詳?shù)娜宋铩?/p>
第一次聽到“陳仲”之名,是在九年前。春節(jié)剛過,農(nóng)民詩人蠢蠢發(fā)布消息說,陳仲子學(xué)術(shù)研討會第二次會議將于谷雨日,在臨池鎮(zhèn)古城村舉行,歡迎諸文友前往“載言載眺,以寫我憂”,他在邀請函中借用了陶淵明的詩句。
古城,即於陵。歷史上赫赫有名的一座城邑,歷經(jīng)歲月沉浮,最終皺縮為一個尋常村莊。
驅(qū)車去往古城,我選擇的路線是309 國道。309 國道直通省城濟南,轉(zhuǎn)104 國道可抵達孔子、孟子故里曲阜、鄒城,與當年齊國與魯國之間的通道大致相同。進村前,我特意繞道村西南,去看了蠢蠢講述過的一段古城墻。那段城墻高5 米、長6 米、寬20 米,由過篩細土夯制而成,經(jīng)兩千年風雨侵蝕,仍未傾斜頹圮。城墻外原有一座古墓,上寫“召忽墓”。召忽與管仲同為齊國公子糾老師,公孫無知篡位后,他二人侍奉公子糾避禍去了魯國。不久,公孫無知被殺,齊人欲迎公子糾回齊即位,不料,避禍于莒的齊公子小白搶先一步回到齊國就位,且以大兵逼魯莊公斬殺公子糾,并將管仲與召忽囚送回齊。途中,一行人行至於陵城外泔溝河畔,召忽仰天大慟:“為子死孝,為臣死忠,忽將從子糾于地下!”遂投河自盡。於陵人念其忠烈,將其打撈并安葬于此,每于清明時節(jié),為之燒香填土,墓地規(guī)模逐年擴大。上世紀六十年代末,召忽墓被夷為平地,再難覓其蹤跡。
古城村南的於陵湖水勢浩大,村東、村西各有一條河流由南而北穿村而過。岸堤上林木扶疏,兩行刺槐高大繁茂,槐花開處,香風陣送,那花香掠過村頭的無名寺、於陵大堂地、於陵古城墻,進入村內(nèi)街巷,古城之春于是溢滿花香。
在古城村委門前,我看到了那座著名的陳仲子雕像。這件作品由本地藝術(shù)家聯(lián)手完成,畫家大荒設(shè)計,書法家郭連貽題字,嘉祥石雕廠制作。石像上的陳仲子鼻直須長,瘦骨嶙峋,目含譏誚,高高矗立在清寂的晨光里。
陳仲子,字子終,戰(zhàn)國齊之世家,今於陵古城陳氏之先祖。自幼力學(xué)覃思,卓犖不凡,及長,講學(xué)稷下學(xué)宮。主張破除私欲,天下為公,人自清廉,匡正世風。一時聲名鵲起,影響甚巨。兄戴為齊卿士,蓋祿萬鐘,仲子以為不義,而弗與共。齊王使為大夫,不受。身織屨,妻辟纑,自為衣食。楚王聞其賢,欲相之,不就。遂與妻逃去,為人灌園。齊之巨擘,深得民眾稱許,因其違遠中庸,取譏通人,不容于暗世。有《於陵子》十二篇,堪為醫(yī)世之藥石。其特立獨行,足可警世醒人,以垂久遠矣。
蠢蠢與地方文化學(xué)者王紅先生合作撰寫的這篇《陳仲子雕像記》,刻于石像背面,作為陳仲子“生平簡介”,頗客觀而全面。
我往會場走去。
村西一片野生林里,槐樹、構(gòu)樹、樗樹、梓樹、火炬樹、野核桃樹,橫三豎四,錯落無序,很是雜亂。樹林邊新蓋了兩間紅瓦磚房,研討會即在此處舉行。會上,一位老者顯然沒有領(lǐng)會“研討會”的涵義,他鏗鏘有力的發(fā)言滿是陳詞濫調(diào),沒什么學(xué)術(shù)價值。與前面幾位發(fā)言者一樣,他也將孟子那句“齊之巨擘”理解為是對陳仲的肯定而一再津津樂道。躲在研討會一隅,我替陳仲生出不屑。對照《孟子·滕文公下》記載的孟軻與齊國大將匡章那段對話,當孟軻說完“于齊國之士,吾必以仲子為巨擘焉”,接下來的大段闡釋,無不是對陳仲的嘲諷,“充仲子之操,則蚓而后可者也。夫蚓,上食槁壤,下飲黃泉。仲子所居之室,伯夷之所筑與?抑亦盜跖之所筑與?所食之粟,伯夷之所樹與?抑亦盜跖之所樹與?是未可知也。”對陳仲,孟軻一向持否定態(tài)度。他認為蚯蚓吃地上泥、飲地下水,才叫清廉,可陳仲做不到。陳仲住的房子、吃的食物來自廉士還是強盜,“是未可知也”。孟軻不認可陳仲之廉。那么以陳仲為代表、以反腐倡廉名世的“於陵學(xué)派”,孟軻自是不以為然,又怎會真心實意以仲子為“巨擘”?一句譏刺的話罷了。
詩人蠢蠢斷然不會同意我的看法。他以陳仲留存于世的《於陵子》十二篇為例認為,從《貧居》中可以看出,陳仲所懷念最昔之民“相與均天地之有,夷生人之等”的大同世界,為人類美好的愿景;陳仲持純潔、本色之自我,喜左琴右書、飲水嘯歌之自由——陶淵明不正是選擇了與他一樣的生存方式?《人問》給出了他選擇隱居生活的理論依據(jù):一匹之夫,非有萬乘之號、誅賞之權(quán),個人能力太有限,他才不做“中州之蝸”而“為螻蟻所笑”;《辭祿》開篇寫道:“齊王將使於陵子為大夫。”但他拒絕了,何者?“非其好也。”蠢蠢認為,陳仲拒齊王之聘而一如既往在於陵以替人灌園為生,與莊子寧做曳尾之龜而不為楚相,實則異曲同工,均屬高古智慧,孟軻即使不認可“仲子之操”,“齊之巨擘”的評價還是由衷的。
他的觀點為多數(shù)人稱是。
在古城村,蠢蠢以宣揚陳仲子事跡為榮。他毛遂自薦去學(xué)校為孩子們講述陳仲子故事;到處燒香拜佛,籌錢置物,建立於陵文化展室;又想方設(shè)法取得官方同意、民間支持,組織召開陳仲子學(xué)術(shù)研討會,為此甚至到了卑躬屈膝的地步。我替他羞愧。這與陳仲子思想完全相悖。陳仲滿腹經(jīng)綸,躲在鄉(xiāng)間辟纑織屨,樂做農(nóng)民;蠢蠢身為農(nóng)民,卻厭倦農(nóng)活,言行、精神與陳仲像兩條平行線,找不到交點。蠢蠢本人其實很清楚,歸根結(jié)底,陳仲是一位思想家而不是農(nóng)民,他蠢蠢做夢也想逃離農(nóng)村,到頭來仍以農(nóng)民身份住在鄉(xiāng)下,“這就是我和他的巨大差別”,花甲之年,蠢蠢很是沮喪。
時隔九載,蠢蠢意欲籌辦陳仲子學(xué)術(shù)研討會第三次會議,希望我能撰寫一篇論文在會上交流。九年前,我對陳仲知之甚少,九年后,對他生存的時代仍缺乏了解,而評價一個人,對他的生活背景、思想根源不做深入探討,結(jié)論往往是站不住腳的。于是春節(jié)期間,我著意閱讀了一些齊國史料,意猶未盡,冥冥中覺得必須去臨淄一趟,那是戰(zhàn)國時期齊國國都所在地,是陳仲二十八歲之前生活的地方。有些事如源頭清澈,有些事又如源頭駁雜。
臨淄,自公元前11 世紀姜太公封齊建都于此,至公元前221 年齊國為秦所滅,作為國都長達八百年。漫長的時光里,陳仲的身影不過滄海一粟,我若前往,又能發(fā)現(xiàn)什么呢?
濟青高速公路拓寬工程耗時兩年有余,仍未完工,限速八十公里。我開車慢,不到六十公里的路程用了將近一個小時。在臨淄工作的學(xué)兄已在高速路口等候,他提了兩兜書過來,放進我車里,“都是齊國歷史,回去慢慢看。”并示意我上他的車,“司機、導(dǎo)游、講解員三合一包在我身上!”學(xué)兄畢業(yè)于警察學(xué)院,在公安局做巡警、做交警、做刑警,經(jīng)辦的案件不計其數(shù),聽說我對齊國歷史感興趣,立馬自告奮勇做“導(dǎo)游”,稷山、粉莊,瓦當、犧尊、冢子、洛陽鏟,他一邊開車一邊侃侃而談,遠比我從書本上看到的,要生動得多。
稷下學(xué)宮,這是我最先想看的,即使它只剩了一處遺址。“高門橫閌,廈屋長檐,樽罍明潔,幾杖清嚴。爾乃雜佩華纓,凈冠素履,端居危坐,規(guī)行矩止。相與奮髯橫議,投袂高談,下論孔墨,上述羲炎。樹同拔異,辨是分非,榮譽樵株,為之蓊蔚,訾毀珵美,化為瑕疵……”司馬光對稷下學(xué)宮的斐然描述令人擊節(jié),而我更感興趣之處在于:稷下學(xué)宮開啟了百家爭鳴的學(xué)術(shù)學(xué)風,儒家、墨家、道家、法家、兵家、陰陽家、縱橫家等諸多學(xué)派,在天道觀、認識論、名實關(guān)系、社會倫理、禮法制度等問題上展開的辯論,極大地推動了當時的學(xué)術(shù)文化發(fā)展。陳仲八歲開始就讀于此,濃厚的學(xué)術(shù)氛圍對他的熏陶不言而喻。及長,陳仲一邊教于稷下,一邊探討各諸侯國爭城掠地、生靈涂炭根由所在,滿懷激情而又沉著冷靜地做著與主流學(xué)術(shù)背道而馳的研究。貴族階級窮奢極侈、恃強凌弱的行為讓他憤慨,貧富懸殊、貴賤分明的等級制度在他看來太不公平。他那以“廉”為主旨的人生哲學(xué),對峙了一群大名鼎鼎的稷下學(xué)人和整個上流社會。因為鮮有同志者,他的聲音并不洪亮。
遄臺路極寬闊。學(xué)兄駕駛的沃爾沃是他那在美國工作的兒子送的生日禮物,駕乘感極好。他指著麥田里隆起的一些土堆問我,知道那是什么嗎?“正納悶?zāi)兀@些土堆怎么不平掉,多影響收成。”學(xué)兄自得地一笑,“不是他們不想,是他們不敢。”那些土堆原來就是所謂的“冢子”。每一個冢子都是一座寶藏。上世紀七十年代以前,耕田種地挖出來的磚頭瓦塊,人們不當回事,隨處亂扔,后來知道,那些東西竟是古董,于是就開始挖墓。有人偷偷在田里挖,有人在自己家里挖——很多屋舍下面就是冢子。再后來就用上了炸藥、洛陽鏟。有些盜墓者懂風水,很專業(yè),探測好了,用炸藥炸,然后老鼠打洞挖過去。盜墓者多,死在里面的也不少,死在里面也就埋在里面了,哪個親屬敢去認領(lǐng),警察破案還忙不過來,哪能允許他們再挖一次……學(xué)兄突然停車,“下車吧,稷下學(xué)宮到了。”
路邊麥田里,孤零零立著一通大理石碑,上刻“稷下學(xué)宮遺址”六字。
1946 年,臨淄大城西墻外邵家圈地建學(xué)校,挖出石碑一方,上有“稷下”二字,雙線陰刻。隨后,文物專家又在該村西南,考察出規(guī)模可觀的戰(zhàn)國建筑遺址。以此推測,這里當是齊國故城西南外城門,這些戰(zhàn)國建筑遺址,應(yīng)該就是歷史上著名的稷下學(xué)宮所在地。
如果不是學(xué)兄引領(lǐng),廣袤曠野之上,很難發(fā)現(xiàn)這塊小小的石碑。
四周加了大理石圍欄。圍欄外七棵塔松像七座鐵塔,遮擋著從遠方吹來的風。“扶植戰(zhàn)國學(xué)術(shù),使臻昌隆盛遂之境者,初推魏文,繼則齊之稷下。”(錢穆語)稷下學(xué)宮不僅是中國歷史上最早的集教育、政治、學(xué)術(shù)功能于一體的高等教育大學(xué)堂,在世界史上,也只有古雅典的希臘學(xué)園可與之相提并論,“周秦諸子之出世,適當希臘學(xué)派興盛之時,繩繩星球,一東一西,后先相映,如銅山崩而洛鐘應(yīng),斯亦奇矣!”(鄧實語)
在一份稷下學(xué)宮與希臘學(xué)園的對照表中,我看出一些端倪。第一,辦學(xué)目的。稷下學(xué)宮:廣攬人才,不治而議論;希臘學(xué)園:傳播思想,發(fā)展科學(xué)。第二,教學(xué)內(nèi)容(課程設(shè)置)。稷下學(xué)宮:面向現(xiàn)實政治,講述學(xué)派理論,展開相互爭鳴;希臘學(xué)園:哲學(xué)、數(shù)學(xué)、物理學(xué)、天文學(xué)、音樂。第三,學(xué)風特點。稷下學(xué)宮:多派匯聚,百家爭鳴,游學(xué)為主,來去自由;希臘學(xué)園:傳承師說,追求真理,學(xué)術(shù)平等,獨立思考……希臘學(xué)園招收學(xué)生,有一項硬性規(guī)定,即,不懂幾何者,禁止入內(nèi)。由此可知希臘學(xué)園對自然科學(xué)的重視。
時光流轉(zhuǎn)。稷下學(xué)宮關(guān)于世界本源、天人、人性、義利、名實、禮法、古今、寢兵、本末等十大辯題的辯論,直到今天,仍然沒有標準答案。對宇宙萬物的探賾索隱,對人間凡事的闡幽發(fā)微,孟子、荀子、淳于子、韓非子們所展示的似乎只是辯才,最熠熠閃光的辭藻也由他們發(fā)明,只可惜爭鳴的聲音已被大地埋葬。
至此,田野里得來的結(jié)果并不令我滿意,一切還在等待時間給予恩賜。
風大了一些,空氣中生出寒意。“稷下學(xué)宮遺址”,一塊石碑,仍舊籠罩未知之謎。
枯草里夾雜著殘雪,一腳一腳踩過去,發(fā)出吱嘎聲響。從稷下學(xué)宮遺址處西行三公里,我們來到稷山腳下。
初春的稷山空寂安寧。穿過一個寥落果園,逆時針盤旋而上,我和學(xué)兄邊走邊聊。齊國古稱“稷下”、臨淄城建有“稷門”、門外設(shè)“稷下學(xué)宮”,皆由此山而名。稷山海拔高度不到二百米,與北方大多數(shù)山嶺一樣,山上的樹種與數(shù)量都不多,而與別處不同的是,稷山上上下下布滿墓室,大大小小的井狀豎穴像老懷表里隱藏的秘密,讓我覺得每一塊石頭縫里都藏著聲響而又難覓其蹤。我們所行路線右手邊是一處懸崖,懸崖下有一片幽深的松樹林,濃厚的松脂香氣裊裊升騰,仿佛一群古老的靈魂在空中漫步。
1983 年9 月,梁家終村村民在稷山一側(cè)采石爆破,炸出一座墓穴,石磬、銅器、微型鎏金編鐘、海卵石及器物飾件漫天飛舞。文物部門聞訊趕到時,諸如鎏金竹節(jié)狀銅熏、錯金微型編鐘等精美文物早已不知散佚了多少。即使如此,仍收獲重要文物70 多件,其中14 件為金光灼灼的微型鎏金編鐘,包括甬鐘5 件、紐鐘9 件,均為通體鎏金,兩面飾漩渦花紋,鉦部鑄有文字符號。當時墓室內(nèi)還有不少色彩鮮艷的紗帳,只可惜此等物件見不得光,轉(zhuǎn)眼即作塵煙散去。自此,稷山禁止開采。
春節(jié)剛過,節(jié)日氣氛尚在。站在半山腰,遠遠看得見山下人家門口懸掛的紅燈籠和門上的紅對聯(lián),鮮活的人間景象與山上死氣沉沉的荒草和墓穴,形成鮮明對比。
幾天前下的那場雪,稍稍緩解了空氣的干燥,風吹在臉上,頗溫潤舒適。一口氣爬上山頂。迎面一座很小的石屋,叫“夫子廟”,夫子廟四周幾株古柏在蒼穹下,很有些蒼古之意。夫子廟與古柏之間的草地上,散落著一些古碑殘件,我撿了幾塊放進包里。夫子廟左側(cè)有一座殘碑,為民國六年立,上刻“宣統(tǒng)玖年歲次丁巳荷月中浣敬立”字樣,碑身已斷為兩截,碑座卻是舊物,雕刻精美,頗具年代感。夫子廟右側(cè)有一處白色大理石欄桿圍成的方形區(qū)域,標牌上寫著“墓深危險,切勿靠近”字樣。圍欄內(nèi)是一座井狀墓穴,方形,寬廣各約5 米,深不見底。墓穴內(nèi)壁鑿有石龕造像兩組:西側(cè)壁上刻一男子,身穿交領(lǐng)衫,為浮雕坐像,龕外兩側(cè)各有一人,持笏躬身侍立,作供養(yǎng)狀;東側(cè)龕為尖拱方形,龕內(nèi)刻一女子,發(fā)髻高聳,雙手合抱于胸前,結(jié)跏趺坐,其左側(cè)侍立者執(zhí)一圓扇,右側(cè)侍立者站于蓮花座上。東西兩龕之間“孔大夫”三字,刻工較為粗糙簡陋。
我小心翼翼趴在地上往井口下觀看。學(xué)兄蹲坐在我身后,雙手緊緊抓住我兩只腳,看上去比我還緊張。據(jù)說,這個墓口已先后兩次有人失足跌落,基本無從施救。
2010 年9 月,臨淄區(qū)政府在這個墓井一側(cè)豎了一方石碑,上刻“稷山碑記”:
稷山位于齊都城東南10 公里處,是臨淄與青州的界山,山北為臨淄,山南為青州。《齊乘》載,春秋時因山上有后稷祠而得名。至戰(zhàn)國,相傳齊宣王曾立孔子廟于其上,又名“孔父山”或“夫子山”。稷山海拔171 米,自古為臨淄名山,一說齊故城之稷門和稷下學(xué)宮即源名于此。上世紀八十年代,經(jīng)山東省考古研究所勘查,發(fā)現(xiàn)山頂有多處漢代豎穴洞室墓葬,連同毗鄰之井山上的相同墓葬,統(tǒng)稱“稷山墓群”。一九九二年被公布為省級文物保護單位。山頂東部一墓道的口壁上刻有造像兩組,東西并列,刻工簡陋,應(yīng)是漢代以后所刻。
臨淄區(qū)人民政府
二〇一〇年九月
碑記中的“臨淄與青州的界山”“山南為青州”“自古為臨淄名山”及落款處“臨淄區(qū)”等字樣已遭人為毀壞,一望而知該是青州人所為。立碑時間僅十年即遭毀損,可見今人心胸之狹。
下山時我們繞道山北,那里有一座“終軍墓”值得一看。終軍是漢武帝時期年輕的外交家,博聞強記,能言善辯,二十二歲出使南越國,死于越兵刀下。因終軍諧音“終君”,漢武帝便將他的墓放在這里,據(jù)說旨在借“終君”之意破掉臨淄龍脈,滅絕齊國帝王之氣。“氣,乘風則散,界水則止;古人聚之使不散,行之使有止,故謂之風水。”(《葬書》)漢武帝是信風水的。然而,臨淄東北對渤海,西北阻黃河,背靠泰山山脈,坐擁淄水之流,據(jù)山川之險,得漁鹽之利,終軍墓是否如漢武帝所愿,破掉了它的風水,歷史并沒有顯示明確答案。事實上,任何一段歷史的結(jié)束,都有著機緣巧合的一幕,有著壯烈和驚人的一幕,種種因素交織在一起,累積在一起,由量變到質(zhì)變,最后一根稻草輕輕一壓,倒下去的結(jié)果便成為必然。
春天的風絲絲縷縷從青州那邊吹過來。正午的陽光給人帶來些許溫暖之意。空氣中彌漫著從地下泛上來的朽木與泥土混雜的腥熱氣息。周圍出奇地安靜。我突然覺得困倦無比,直想倒地睡去。
二十分鐘后,我們下到半山腰,在一個三岔口拐上另一條小路。路邊有一個龐大的圓形蓄水池,池壁上六個大字,字跡漫漶不清而依稀可辨。水池周圍幾棵刺槐高聳入云,樹下落葉成堆。殘雪消融,幾棵野草已然破土發(fā)芽。
天空中一架飛機掠過,長長的白色尾巴自東向西迤邐而去。臨淄地處海岱之間,通往韓國和日本的飛機多經(jīng)此路,空中航線很是繁忙。
車過淄河橋,學(xué)兄指著橋頭右側(cè)說,喏,下面就是太公湖。姜子牙當年在磻溪邊以直鉤釣魚,遇周文王,一番縱橫捭闔高談闊論,被后者視為曠世奇才,拜為國師,尊稱“太公”。彼時的姜子牙已是七十二歲高齡,閑云野鶴般的生活從此結(jié)束,開啟了他人生中輝煌的篇章。姜太公輔佐周武王與商紂王展開對決的“牧野之戰(zhàn)”,是一場以少勝多、以弱勝強的著名戰(zhàn)役。那場戰(zhàn)斗發(fā)生在公元前1046 年2 月5 日凌晨,以商軍迅速土崩瓦解告終,紂王逃回殷都朝歌(今河南淇縣),穿上他的金縷玉衣,登上鹿臺自焚而亡。“牧野洋洋,檀車煌煌,駟騵彭彭。維師尚父,時維鷹揚。”《詩經(jīng)·大雅·大明》記錄了牧野之戰(zhàn)中姜太公的威武雄姿。
姜太公被周武王首封于齊,定都營丘(今山東臨淄)。他以尊賢尚功為治國之本,以因俗簡禮贏得民心,以通商工之業(yè)、便漁鹽之利富民富國,齊國很快成為東方大國。陳仲先祖陳完,從陳國逃難投奔齊國之時,正值齊桓公在位,那還是中國歷史上的春秋時代。樂于招募賢能的齊桓公對這個亡命寄身之人,也是以禮相待的,他讓陳完做了齊國的工正,負責器械生產(chǎn)。陳完從此落戶齊國,并將姓氏由“陳”改為“田”,因此陳仲也叫田仲。二百八十年后,這個田氏后代以強力奪取齊國君位,即歷史上著名的“田氏代齊”事件。陳仲的祖父田侯剡是田氏代齊后第二代君主。據(jù)《竹書紀年》記載:“二十二年(公元前385 年),田侯剡立。后十年,齊田午弒其君及孺子喜而為公。”孺子喜是陳仲的伯父,田午是陳仲的叔父,也就是說,田午不僅弒殺了君王田侯剡,同時被殺的,還有他的另一位兄弟孺子喜。田氏代齊已經(jīng)被世人指為不義,弒兄篡位更是一樁殘暴血案,歷史上著名的田齊桓公就是這樣帶著一身血腥坐上王位的。陳仲既“惡姓陳”又“惡姓田”,而以“於陵子”自稱,與爾虞我詐骨肉相殘的無情現(xiàn)實不無關(guān)系。
煞費苦心也好,文過飾非也好,田午在執(zhí)政初期(公元前374 年)處心積慮創(chuàng)辦稷下學(xué)宮,目的之一便是掩人耳目,鞏固政權(quán)。
陳仲在稷下學(xué)有所思,思而不罔,內(nèi)心如井水沉靜。
世界仍然生活在故事當中。據(jù)《戰(zhàn)國策·趙威后問齊使》記載,齊國使者訪問趙國,趙威后問:“於陵子仲尚存乎?是其為人也,上不臣于王,下不治其家,中不索交諸侯。此率民而出于無用者,何為至今不殺乎?”趙威后,趙惠文王之妻,陳仲的堂侄孫女。在她看來,陳仲上不向國君稱臣,下不治理自己的家園,又不與諸侯交往,這種無所作為之人,不殺之,留作何用?
那么,出身“齊之世家”,榮華富貴與生俱來,卻寧愿逃離都城,隱居鄉(xiāng)間清廉度日,為何?
我的朋友劉慶亮教授,近年致力于地方文史研究,他將陳仲子思想歸納為“三個反對、三個主張”:反對腐敗,反對戰(zhàn)爭,反對私有制;主張廉潔,主張獨善,主張身體力行。然而,彼時的力量對比太過懸殊,權(quán)力集團(以齊王為尊)與學(xué)術(shù)集團(以淳于髡為首)早已形成合力,毫無疑問是強者,陳仲一己之力卵與石斗,定是弱者,到頭來非但不能改變什么,他的骨骼、血肉、靈魂、思想皆會被吞沒。
古老的哲學(xué)高士伊壁鳩魯,蟄居在自己的花園里,既無政治抱負,也不介入城邦的公共事務(wù)與紛爭,伯利克里譴責他只求獨善其身而不問政治的做法為“白癡態(tài)度”,可伊壁鳩魯卻認為快樂才是生活的目的,是天生的最高的善。與之相比,陳仲的思想更為復(fù)雜,他恥于驕奢淫逸,拒絕同流合污,“寧匹夫而藜藿,不忍羊豕而梁肉”,寧愿做一個普通人,過粗茶淡飯的日子,也不愿成為豬羊而享受美味佳肴,于是他先是“辭祿”,后是“遺蓋”,一路而去,最終以八十五歲高齡餓死在於陵古城。
時間已過午時,陽光懶洋洋照在淄河上。不遠處一個河渚上蘆花瑟瑟,芒草蒼蒼,“縱然一夜風吹去,只在蘆花淺水邊”,腦海中閃過一句詩,顧不得說出來,我們驅(qū)車趕往齊都文化城。
城東牛山腳下,齊文化博物館、足球博物館、十六家民間博物館和文化市場四部分,組成齊都文化城。其中,齊文化博物館和十六家私人博物館是我興趣所在,至于足球博物館,臨淄作為蹴鞠發(fā)源地,原本不是不值得一提,但一想到我們的男足,實在掃興,不提也罷。十六家民間博物館對外開放得少,藏品也有限,在有限的時間里,最大的公辦博物館自然是首選,而且,我重點想看的一件藏品——犧尊,就在這家博物館里。
稍稍遺憾的是,我們錯過了正常開放時間,講解員吃午飯去了。
值班人員態(tài)度和藹,她建議我們先去用餐,下午再來。學(xué)兄下午要出差,沒時間等,我們從值班人員手中接過聽講器,自行去了三號展館。
參觀人員不多。拿聽講器掃一下展館門口的二維碼,簡單的講解傳進耳麥。太公呂尚,姓姜名尚,字子牙,高額凸出,雙目如炬。《史記》記載這位“剪商”參與者,“其事多兵權(quán)與奇計,故后世之言兵及周之陰權(quán),皆宗太公為本謀……”暗淡燈影里,繚繞著一層幽綠的時光之色,飪食器、酒器、水器、樂器、兵器;鼎、鬲、甗、盨、敦、簠、豆、鋪、盂、樽、卣、罍、瓿、觥、盉、角、觚、斝、觶、鐘、鉦、鐃、鼓、鐓于、鈴、鐸……覆蓋在這些器具身上的銅綠,與文森特·梵高的向日葵黃、星夜藍一樣閃現(xiàn)迷人光彩。戰(zhàn)國犧尊,國之瑰寶,最華美的酒樽之一,就在我眼前:整體仿牛形,昂首豎身,四肢粗壯,通體錯金銀紋飾;牛首以下至鼻梁上端,嵌有綠寶石,眼球以墨晶石裝點(右眼球缺失),雙眉各由七枚長方形綠松石鑲嵌而成;牛背上一扁嘴長頸綠禽,禽頸回折,禽嘴緊貼牛背,巧為半圓形蓋紐——整體設(shè)計精致巧妙,裝飾華麗,形象神秘,體現(xiàn)著現(xiàn)實主義與浪漫主義相融相和的藝術(shù)風格。
1982 年7 月17 日傍晚,臨淄南五公里處商王村,村民齊中華正在挖土做坯,突然挖到石子層。生活在齊國故都的人,對地下挖掘的東西有著異乎尋常的敏銳判斷,齊中華立即用手扒拉開周圍的沙土,一件金屬樣器物出現(xiàn)在眼前。
齊中華將它獻給了臨淄文物管理所。
這就是“犧尊”,彰顯錯金銀技藝的一件盛酒器。
臨淄博物館從此擁有了自己的“鎮(zhèn)館之寶”——戰(zhàn)國犧尊。奢華、奢靡、奢侈,一團繁榮景象,在我面前這個特制的玻璃柜里,閃爍著一抹余光。
“戰(zhàn)國七雄,楚最大,秦最強,齊最富。”齊國的富庶,自春秋至戰(zhàn)國,由來已久,追溯起來,不得不說與管仲密切有關(guān)。前面說過,管仲是公子糾的老師,為保公子糾順利即位,他射過公子小白一箭。歷史上陰差陽錯的事時有發(fā)生,公子小白非但沒有死在管仲箭下,最終還坐上了王位。作為春秋五霸之首,齊桓公深知人才之重要,人才是最大的生產(chǎn)力。對管仲射向他的那一箭之仇,他未作計較,而是依從鮑叔牙推薦,拜管仲為上卿,且從諫如流,聽憑管仲主張——欲使國家安定,就要稱霸諸侯;欲想稱霸諸侯,須先得民心;欲得民心,須愛惜百姓;愛惜百姓,須讓百姓富足。先是經(jīng)濟,后是軍事,齊國迅速壯大。“葵丘會盟”是齊國霸業(yè)達到頂峰的標志。那是公元前651 年,齊桓公召集魯、宋、鄭、許、曹等國,在葵丘會盟,與會諸國相約不可壅塞水源、不可阻礙糧食流通、不可改換嫡子、不可隨便殺死大夫、士世不可襲官職、要尊賢育才、同盟國都要言歸于好,等等。周天子派了代表參會,且賜予齊桓公王室祭肉,這就好比得到“聯(lián)合國”認可并持有尚方寶劍一樣,師出有名,理直氣壯。
當今世界制定各類國際條約,與葵丘會盟其實沒什么不同。
公元前643 年,齊桓公去世,公子無虧被立為國君。接下來又是一段“五子爭位”的血腥歷史。齊國人殺掉公子無虧,扶公子昭繼位,是為齊孝公;歷十年,公子潘弒孝公自立,是為昭公;昭公逝,其弟商人弒太子自立,是為懿公;懿公貪婪被弒,國人迎立公子元,是為惠公。
一位作家說,當我回顧人類的歷史,有時覺得是一出喜劇,但是這喜劇讓我哭泣;有時又覺得它是一出悲劇,而這悲劇卻讓我微笑。某日,另一位作家在衢州與友人談?wù)摴陋殻刂袘延幸箍找粯雍棋谋瘧懀f:
那些偉大創(chuàng)造者的心
也曾像羊群一樣騷動
穿過人群而去 在不朽
和易朽的萬物中得安慰
不久前接到一封邀請函,安徽潁上正在籌備主題為“管子一匡天下與打造人類命運共同體”的管子學(xué)術(shù)研討會。管仲世稱“中華第一名相”,執(zhí)政四十年,輔佐齊桓公完成春秋首霸大業(yè),在很多人看來,的確值得研究。他推行了“四民分業(yè)”“鹽鐵專賣”等制度。
臨淄城近郊的粉莊,即是戰(zhàn)國時期一處脂粉作坊“遺址”,脂粉作坊曾是管仲富國政策的一份產(chǎn)業(yè)遺留。
簡單午餐后,學(xué)兄送我去高速路口,特意繞道粉莊。那是一個小村子,在臨淄故城西北三公里處,原本只是一處專門生產(chǎn)脂粉的作坊,后來演變?yōu)榇迓洌灾鄣摹胺邸弊肿髁舜迕赜弥两瘛W(xué)兄沒有做過戶籍警,對粉莊卻也十分了解。這個村子原本人口不多,不到五百,現(xiàn)在搞新農(nóng)村建設(shè),年輕人都去了樓區(qū),留在村里的人更少了。
我們放慢車速從村東進入粉莊。村街很整潔,家家戶戶門楣上掛著紅紅綠綠的“蘿卜錢”。幾只麻雀在路邊冬青叢上啁喳覓食。整個村莊畎畝井然禮樂閎然的樣子。
十分鐘不到,意念中一縷一縷的脂粉香氣盡皆散去。我們出了村子,來到村南。這里有一段齊國故城城墻。下車后,我站在路邊遠遠看了一眼,發(fā)現(xiàn)它與古城村那段古城墻遺址很是相似——在荒野幽僻處,以冰冷而腐朽的氣息述說真實的過往,疲憊而無力。
駕車自濟青路返回。精力不能集中。我在想管子學(xué)術(shù)研討會的事。作為經(jīng)濟學(xué)家,管仲自是一把好手,他治理經(jīng)濟的名言,如作它解,也是可資借鑒的,比如他說,“民,利之則來,害之則去。民之從處也,如水之走下,于四方無擇也。故曰:‘召遠者使無為焉。’ ” 《管子·形勢解》最后一句,“召遠者使無為焉”,將遠方之人召來的圣者并不需要做太多事情。的確,號召力從來不是呼喊之力,不是強蠻之力,它是一種基于相同理念、信念和價值觀而一呼百應(yīng)的人格魅力。所謂人類命運共同體,自然不是區(qū)區(qū)一場研討會可以打造成功的,天下也不是哪一個人可以一匡即正的,歷史上多少偉人的真身被時間銷毀,如夢幻泡影,留在紙上的、傳說中的,其實都雜陳了“演義”意味。
打開車載收音機,傳來美劇《權(quán)力的游戲》片頭曲,接下來是主持人大段念白:我見過絕境長城的眼淚,我聽過君臨紅堡的鐘鳴,我曾漫步在無邊的神木林,我曾游弋于喧囂的國王大道,我感受到永冬之地的肅殺,也留戀日落大海的余暉,我痛飲過蜻蜓島的美酒咀嚼過下城區(qū)的褐湯,我閱讀舊鎮(zhèn)塵封的文字也贊美先民的勇毅,我祈禱長夏不逝但我亦明白凜冬將至……像一位游吟詩人看破紅塵,逐水而去。
《權(quán)力的游戲》結(jié)尾,二丫艾莉亞·史塔克騎著白馬離開君臨城,去了西方。
公元前221年,繼韓、魏、楚、燕、趙之后,齊國為秦國所滅。
作為一個土生土長的“齊人”,我在這片土地上感受著某些東西,也厭倦了某些東西。歷史、文化、命運的蛛絲馬跡或許曖昧不明,毋庸諱言的是,從欲望和人性兩方面來講,人類仍然生活在自己鋪設(shè)的陷阱里,奴役與自我奴役,欺騙與自我欺騙,世界并未發(fā)生實質(zhì)性改變。
蠢蠢要我準備的論文,我沒有動筆。我發(fā)現(xiàn)自己仍然難以介入陳仲的生命訴求和生命尊嚴之中。
壬寅谷雨,我再次開車經(jīng)由309 國道進入古城村。在村委門口,我沒有看到那座陳仲子石像,一排鋁合金展板上掛著一面巨大的宣傳橫幅。水泥地面上安裝了幾件健身器材,雙杠上曬著一床棉被,一個小孩在水泥地上玩耍,騎馬機上坐著一位百無聊賴的老嫗。我走過去詢問陳仲子石像的下落,“在這里礙事,早就挪到學(xué)校去了。”老嫗從馬鐙上收回雙腳,慢條斯理回答我。
研討會仍在村西那座小平房里舉行。房子看上去竟有些破敗,朝東的窗戶上少了一塊玻璃,粘貼著一截報紙。我像上次一樣,躲在研討會一隅,只想做一名聽眾。上次研討會,在前面就坐的本地文史專家王紅和郭連貽兩位老先生均已作古,眼前的主席臺上是幾位來自外地的長者,都是我不認識的人。這間平房面積不大,除了幾張木凳,還放著幾截木墩,窗臺邊碼著一堆紅磚。座位顯然不夠。大家都不是什么尊貴之人,有的坐在樹墩上,有的抓過幾塊紅磚坐了下去,有的干脆席地而坐。如此簡樸的研討會,與那位不與貴交、不與官合的於陵子,可謂一脈相承。
“宣王喜文學(xué)游說之士,自如騶衍、淳于髡、田駢、接予、慎到、環(huán)淵之徒七十六人,皆賜列第,為上大夫,不治而議論。是以齊稷下學(xué)士復(fù)盛,且數(shù)百千人。”(《史記·田敬仲完世家》)其中,淳于髡被尊為上卿,得賜千金、革車百乘,與平諸侯之事。
不同于孟軻、荀況,史料中關(guān)于淳于髡的記載較為少見,但他是稷下學(xué)宮早期的學(xué)術(shù)領(lǐng)袖,有弟子三千,事齊桓公、齊威王、齊宣王三朝,曾獲列大夫、上大夫、上卿、博士等爵位或稱號,“淳于髡者,齊之贅婿也。長不滿七尺,滑稽多辯,數(shù)使諸侯,未嘗屈辱。”(《史記·滑稽列傳》)在齊宣王的朝堂上,大將匡章與大學(xué)者孟軻正在爭論關(guān)于於陵子是否“廉”的問題。此時,陳仲隱居於陵已有六七年時間,他講“衡予氣”“廉予欲”,廉士之名日隆。相比之下,孟軻、荀況、接予諸人,尤其淳于髡,鐘鳴鼎食,安富尊榮,脫離現(xiàn)實的學(xué)說其曲彌高,其和彌寡。真是令人尷尬。消除尷尬的辦法是有的——讓陳仲回歸稷下,為國服務(wù),共享榮華。“齊王將使於陵子為大夫”,于是,稷下學(xué)宮的佼佼者淳于髡,以年高位尊之身,親赴於陵游說。《於陵子·貧居》對此作了詳細記錄。
淳于子曰:“民之生也,樂貧賤乎?樂富貴乎?樂貧賤也,則尹說不必貴,然贛不必富。樂富貴也,則匹夫非寧位,蓬疏非寧居。子獨能久乎?”
於陵子曰:“最昔之民,相與均天地之有,夷生人之等,休休與與,亡校滿損。由夫,伐氣者已崇,沈欲者已聚,而貧賤形矣。今也,衡予氣,便便不知勢位之榮也;廉予欲,恬恬不知金玉之利也。忘得失之憂,保性命之樂,亦惡能舍此適彼哉?”
淳于子曰:“子不觀一介之人,遇淖履則踐,見社主則拜。鈞一木也,而人之恭侮若此,何哉?今天下恭富貴而侮貧賤者,人人。子盍擇所從去矣?”
於陵子曰:“嘻夫!淖履則踐,侮淖履也;社主則拜,恭社主也。木亦何榮辱與乎?”淳于子喑而出。
“未嘗屈辱”的淳于髡在於陵子這里遭遇了“滑鐵盧”。
我發(fā)現(xiàn)陳仲應(yīng)該慶幸,他所處的年代,尚可做得成隱士,在他逝去之后不到百年,秦嬴政統(tǒng)一中國,戶籍被嚴格管理,鄰里之間相互監(jiān)督,人口流動不再輕而易舉。
會議室外鳥雀啁啾。一陣風穿過樹林,輕輕敲擊窗欞,仿佛一個人獨行于山間的腳步聲,又仿佛他幽微而綿長的嘆息。人影晃動的研討會,你來我往的爭論,論點的對錯、論據(jù)的豐欠,其實已與陳仲本人無關(guān),他們所說的,實在是他們想說的,是他們自己的人生態(tài)度。而我無意于對歷史抽絲剝繭,也反對涇渭分明的裁判立場,他們談?wù)撨@個人,即是一種記憶的拯救,只不過他們的看法和觀點終會陳舊過時,唯有事實永遠不會陳舊過時。
我悄悄溜出門去。
樹林里放著一些蜂箱,成群結(jié)隊的蜜蜂上下翻飛,忙個不停。一道L 形堤壟上開放著一片紫菀,堤壟正對309 國道,我由此走出樹林。路邊擺著一張小桌,桌上放著兩瓶蜂蜜、一盒蜂花粉,還有一個空了的蜂王漿塑料瓶。放蜂人瞇著眼睛躺在一張簡陋的竹椅上,桌子一角一個迷你“隨身聽”播放著評書,聲音很大。兩瓶蜂蜜顏色不同,問了問價格,“荊芽蜜三十八,槐花蜜四十,每瓶二斤,不還價。”他的注意力還在評書上。
一輛大貨車隆隆駛過,揚起一陣塵土。
放蜂人直起腰,拿抹布擦了擦桌子,“你是干什么的?”他突然問我。
我怔了怔,隨即指了指胸牌說我是來開會的。
“陳仲子學(xué)術(shù)研討會,”他念著胸牌上的字,“陳仲子是誰?”
陳仲子是誰?我看不見自己驚愕的表情,但我一定是在快速思考所能給予陳仲的定義;同時,我特別特別想知道,研討會開得怎么樣了,研討會上多少人對陳仲的贊美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他們的心理和動機有沒有問題……
一陣風從樹林里刮過來,帶著荊芽和槐花羼雜在一起凝成的澀香。
我看到馬路上的車流急急向后退去,遠遠地飄浮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