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重視課外作文

小學語文教師說，中年級開始有“習作”，一直寫到高年級，讓學生按照單元教學要求寫，基本都能合格，但都不如“課外練筆”有靈氣。初中語文教師說，學生的課外練筆比課堂作文寫得好多了，往往很有意趣。到了高中，語文教師說，學生的課堂大作文像是例行公事，干巴巴的，雖能合格，但沒有靈氣；倒是他們課外的自由作文，天高地迥，響遏行云，即使寫日常瑣事，也滿滿的人間煙火氣，每篇都有一些難忘的段落或是句子，改起來簡直是享受啊。

那么，問題也來了：每一階段的語文教師都認為學生的課外作文寫得比課堂作文好，可是學生學寫作那么多年，覺得“課堂作文”難寫，也因此怕寫，而他們愿意寫也能寫好的卻在課外，會不會是由于他們內心有一種錯誤觀念，認為離開課堂的表達可以“自由”，而課堂是“講規矩”的場所？

怎樣才能讓學生在所有的場合，都能有自由表達的意愿與激情？對這個問題，語文教師應當有專業的思考。如果我們也找不到根源，找不出辦法，學生的作文困難還會繼續下去。

絕大多數人的學習趣味和相關能力，是在思考與實踐中形成，而非灌輸的。義務教育階段，需要對學生進行系列的學習訓練，但這并不代表人的思維發展可以靠強制教育來實現。人對自然萬物的感知，人在不斷的學習中發現與完善自我的過程，并不能在教室里盡數完成，比起學生自覺的感知力，“課堂”的作用是有限的。同樣，教會學生學習，教師自身修養比課堂教學技巧更重要。

如果教師能想到“教學要求”不一定通過“訓練”達成，學生不一定需要命題作文來“習作”，能想到“課外”的自由作文也能實現教學目標，學生的課外情緒帶入課堂，對學生的作文練習更有益處（特別是觀念的培育），那么，還有什么必要把“課內、課外”分得那樣清？不就是批改和講評的要求有所不同嗎？

只有在任何場合都能自由并負責任地表達，學生的寫作才能成為生命活動，而不僅僅是生存技能。

語文學習必須有課外閱讀，這方面，人們似乎已有共識。沒有課外閱讀，閱讀積累少，難以形成閱讀經驗，學生的判斷、理解及賞析能力很難得到提高。從文字量估算，學生的課外閱讀，大致應當是課內閱讀的20倍。正常情況下，一名高中生暑期可以閱讀十多本10萬字以上的書，綜合條件較好的學生，甚至能達到更高水平。多數情況下，教師很難檢查學生的課外閱讀情況。有一定教學經驗后，在新接手一個班級的教學任務時，老師們往往能迅速發現一小部分學生的閱讀理解力超過教材的訓練要求，而他們都有比較豐富的課外閱讀，那些自由的閱讀早就超過了“標準”。而此時教師的主要任務，就是想方設法保護并發展學生的好習慣，鼓勵這種自由學習。

同樣的道理，為什么不大力倡導“課外寫作”或“自由寫作”？

我甚至認為，作文能力的真正提升，包括學習趣味的培育，主要靠課外。多年來，作文教學成為老大難，和“當堂寫，當堂交”的教學模式有關。

初中作文，一節課40分鐘，老師開始布置作文，用三五分鐘講一點要求，學生就忙著“選材、構思”，迅速地寫，有的中間還會停下來絞盡腦汁，動腦筋多寫幾句，因為有“不少于650字”（高中則“不少于800字”）的要求。請問：這樣的練習是為了把作文寫好，還是為了能寫完？

作文基本技能的孕育，主要在課外——在安靜思考中，在思想自由飛翔時，在閱讀的借鑒中。而課堂的指導和講評，只是作文能力生長的一小部分。

很多教師坦承，學生語文能力強，大多數是由個人閱讀積累形成的，很難說是教師在課堂上教出來的。同理，我們怎么能把學生作文的提升說成全是“指導講評”的作用？學生在課外、在生活中受到的啟迪，遠遠多于在教室中獲得的。

或許擔心學生在課外自由作文會養成拖拉的習慣，很多教師的作文教學一直堅持“當堂寫，當堂交”，甚至還有“當堂講評”的。這個“當堂寫，當堂交”的作文規定能否引導學生孕育思想智慧，能否培育他們的寫作趣味，可能無須太多的討論。人們都知道建筑業的“搶時間，趕工期”后患無窮，人們也清楚“立等可取”的服務往往會犧牲部分質量。教育的明顯特征則是“慢”，固然未必要夸張談“百年樹人”，但是，像目前一些“急行軍”似的訓練，無異于大量使用生長激素。

在高考閱卷現場，極少見到作文沒有寫完的考卷，雖然一些作文立意平庸，文句無靈氣，但湊個“不少于800字”，并沒什么困難。因為有高中三年“當堂交作文”的訓練，甚至從小學起的“當堂寫，當堂交”的規定，學生追求的是“完成”，而未必是“抒發真實情感”“負責地表明自己的見解”，未必是“有說服力”“明確得體”，學生只是遵守了“40分鐘內寫滿800字”的“硬性規定”，沒有太動腦筋，好歹能得個中上等的分數。

老規矩不一定對，刻板的訓練會導致學生厭倦作文。具體的學習任務，讓學生學會寫，讓他們的作文能有點追求，讓他們能有點個人的想法甚至“個性表達”，總是只給40分鐘，難道我們的教育有如此自信嗎？

在教學中，我多次見過學生把作文拖一節課，甚至拖到放學后來交的。但無論如何，他沒有虛應故事，沒有為了準時胡寫一通交差，敷衍我，這是學生對自己負責的態度。如果一學期習作課下來，他都是急急忙忙地在40分鐘內完成的，也許他應付高考作文是沒問題了，但他的作文能力未必有提高。

沒有學生不想把作文寫好，他或許只是希望老師能多給5分鐘或10分鐘，讓他能比較從容地“想”，讓他能找到一個比較滿意的大致的“路子”，讓他能錘煉出幾個好句子。如果能給他60分鐘，他肯定比用40分鐘寫得好。可是老師告誡他：你必須在40分鐘內完成。仿佛是40分鐘后，炮火將覆蓋這一帶，或是你站的這塊地將準時塌陷。于是，學生只能急急忙忙地在40分鐘內寫完，以逃入“安全區”。當他很熟練地在40分鐘內寫了“不少于800字”時，他只是認為“我寫完了”“我進了安全區”，至于他寫得是否“盡興”“滿意”，似乎沒有人關心。從小學三年級開始學寫作，學生學會了“能在規定時間寫滿規定字數”，而未必能領略寫作的趣味。人們在批評語文教育“少慢差費”時，有沒有把“趣味的喪失”當作最大的損失？

不要逼學生去找捷徑，不要逼學生去求助人工智能機器人，或者說，不要把學生訓練成低水平的機器人。※

（王棟生，江蘇省特級教師、著名語文教育專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