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楠
(山西藝術職業學院 山西 太原 030002)
夜闌珊,素手輕彈,琵琶聲聲慢。憑欄依,低唱淺吟,何人輕輕語?是縱橫吟嘯、鐵骨柔情的霸王項羽,還是雁落塞外、青冢孤寒的公主昭君?是抗懷物外、抱琴長眠的神解阮咸,還是貶謫司馬、淪落天涯的詩魔樂天?是騰踏壁畫、反彈琵琶的敦煌神韻,還是大漠黃沙、風起云涌的壯志豪情?琵琶聲聲,可穿歲月塵封,可越滄桑萬重,卻道不盡這千載悠悠的詩、韻、情。
《詩經》三百皆可歌,《楚辭》賦曲皆可舞。誠見自古詩樂一體,詩為樂之言,樂為詩之聲。凡“聲”皆“籟”,“籟”又發于空虛之“境”,或渾然天成,或大地氣動,或人之靈性。若三“籟”齊鳴,便是日月星辰、高山流水、草木叢林;便是茫茫人間、悲歡離合、喜怒哀樂;便是詩樂交響,三千流芳,紙短情長。于是,就有了詩逢“笛簫”清越悠揚,詩遇“鐘磬”雅正端莊,詩伴“琴瑟”浩瀚蒼茫,詩隨“塤箎”和曲飛觴,更有“箜篌”一響,余音繞梁;“琵琶”聲聲,絕唱盛唐。
琵琶,始載于漢,曾因“前彈為批,后挑為把”之技法而名曰“批把”,后與南北朝西域傳入的“胡琵琶”并融,成為我們如今所見的“琵琶”。琵琶屬彈撥樂器,外形典美,音質清亮,弦聲飽滿,共鳴力強,自古便深得文人墨客的青睞。其中,尤以魏晉阮咸最甚,他生視琵琶為知己,逝抱琵琶入冢地,獨留《廣陵散》,絕響古今;唐代王維也不遜色,他詩畫俱佳,精通音律,善彈琵琶,僅憑一曲自創的《郁輪袍》就登科高中,平步青云;還有僅次于王維的劉希夷,亦有“琵琶詩人”之譽,他的“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更是把生命體驗融入美的意象,與詩情畫意結合,與弦思韻律互動,開拓了唐詩“興象玲瓏,不可湊泊”的大意境。也正因此,盛唐詩的創作越發爐火純青,琵琶曲的風格愈漸臻熟豐盈。詩與琵琶就這樣在文化、藝術、音樂鼎盛的大唐結緣,既有“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的細膩之感,又不乏“分則各自為王,合則天下無雙”的磅礴之巔。
自此,詩與琵琶相得益彰,唐詩用它凝練而含蓄的文字記錄著我們古老悠長的華夏歷史,傳承著我們永久不衰的民族氣魄;琵琶則用它獨特而龐大的音域匯成一道綿延流轉的音響長河,讓人聞其聲,臨其境,或于歡快明亮的曲調中贊“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的秀美山河;或隨緊張激烈的節奏發“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云帆濟滄海”的凌云壯志;或于渾厚悲壯的氛圍中嘆“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的萬丈豪情;或從凄涼哀傷的旋律中惋“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的落寞凄涼……
聲聲琵琶曲,滿滿人生意。詩的含蓄與琵琶的表現力讓詩曲互鑒互通,而詩的寫意與琵琶的感染力又令詩曲共生共榮,正因有了彼此的詩意觀照,才有了后來“鬼神知妙欲收響,陰風切切四面來”的蹊辟評價以及“聲聲麗曲敲寒玉,句句妍辭綴色絲”的絕妙佳作,流芳百世,韻味無窮。
在中國,但凡藝術,大都講究一個“韻”字。“韻”,在中國美學的范疇里,是一種源于作品又高于作品的完美追求或至高境界。比如繪畫,會講究“留白”“寫意”的墨韻;書法,會講究“線條”“筆觸”的氣韻;戲劇,會講究“行云”“流水”的腔韻。而由詩詞與琵琶共生的詩曲,不僅要講究詩詞“平仄”“韻腳”的音韻,還尤為注重音樂“靈動”“傳神”的意韻,它仿佛由語言精髓和音樂特質醞釀升華而出的一朵藝術奇葩,有靜有動,可實可虛,亦俗亦雅,能文能武,即便說它是一種“玄妙神奇”的藝術存在,也一點兒都不為過。
我之所以如此說,原因有三:一是古詩詞皆文筆精煉又極富內涵,每一首都記錄著詩人的見聞感念,表現著詩人的才華靈氣,包含著詩人對文字的高超駕馭力,可謂字字珠璣,點點瑯 。這就為琵琶曲的表現打足了底氣,撐滿了張力,既能讓敘事在豐富的樂曲中更加精彩紛呈,也能讓抒情在樂曲的渲染中愈發九曲回腸,韻味十足。如空前絕后的《琵琶行》:暮秋時分,一葉迷津的篷舟,泊在寒紗淡薄的煙霧里,隨著一聲悠長的嘆息,一段塵封的“平生無限事”在“低眉信手續續彈”中徐徐“說盡”,情到濃時“別有幽愁暗恨生”,竟忍不住潸然淚下,一時哽咽而“此時無聲勝有聲”,那一滴滴苦情的淚水,不僅濕了彈者的粉面胭花,也浸了聞者的長袖青衫,令身處南國、心系北方的江州司馬深覺“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琵琶聲聲,原道高山流水知音難覓,月影重重,卻勾勒江湖初見的一簾幽夢。全詩有人有物有景,琵琶有聲有韻有情,兩者靜動相宜,聲情并茂,意韻傳神,其所呈現的“虛實可游、回環反復”之美,皆讓讀者無一不拍案叫絕,令聞者無一不驚嘆贊譽。
二是琵琶的音域表現甚為廣闊,這主要緣于它的彈奏技法自唐代以來就不斷被擴充,右手的“彈、挑、捻、攏、輪、掃、遮、扣”等二十余種手法真實而質樸,左手的“推、拉、吟、打、虛、滑、泛、帶、擻”十多樣手法細膩而玄妙,雙手聯彈、十指律動,流淌出的高音清亮有韌性,中音溫和又穩重,低音渾厚且醇正。如大套武曲《十面埋伏》中,樂曲一起就用慷慨激昂的高音奏出了氣勢磅礴的鼓聲、震耳欲聾的炮聲、響徹云霄的軍號聲以及聲振林木的戰馬奔騰聲,并巧用宮調游移和調式轉花,營造了一種雄師如林、炮鼓齊鳴、鐵騎威武、將士無畏的名戰場面,而后以“煞絞雙合”的弦法配合“輪搖扳推”的手法將戰場上的弓弩聲、刀劍聲、嘶鳴聲、拼殺聲模擬得雄偉奇特,聲聲繞耳,引人入勝;再如《霸王卸甲》中,低音一出,全曲的悲劇色彩瞬間被拉滿,其中,“楚歌”部分采用“輪”的手法突出曲調的強弱變化,渲染了一種哀戚婉轉、如泣如訴的悲壯氛圍;而“別姬”一段又運用“推滑”的手法和急促的旋律塑造了縱橫吟嘯、鐵骨柔情的霸王項羽和“賤妾何聊生”“芳魂任風飄”的美人虞姬,讓人深感“此恨綿綿無絕期”,意難平,恨難消;還有文曲《月兒高》,散板引序,中音入題,通過左手的“吟、揉、挽、泛”和自由多變的節奏,勾勒了一幅風輕月潔的幽靜夜景畫面,美輪美奐,意蘊悠長。
三是琵琶的藝術感染力特別強,這一點得益于它品相完備、半音齊全,幾乎任何調都可以進行自由轉換,再加上它“嘈切錯雜”“玉珠落盤”的獨特音色,更能把“喜、怒、哀、樂、憂、思、恐”的氛圍和意韻層層疊疊地烘托渲染出來,給人一種“超其技、入其境”的完美體驗:如在《陽春白雪》那清新流暢、活潑輕快的音色中置身自然,感受春回大地萬物充滿生機的喜悅快樂;在《塞上曲》那纏綿惆悵、委婉柔美的旋律中穿越塞外,體味公主昭君青冢孤寒的憂思哀怨;在《大浪淘沙》那深沉蒼勁、抑揚頓挫的曲調中,于不平人世發無限感慨,怒命運不公;在《夕陽簫鼓》那優美雅致、抒情寫意的曲風中,踏遍江南,尋良辰美景,快意人生……可謂聲聲入心,共鳴共情。你若亦如是,那么我定會羨慕你,因為你已入了“忽聞琵琶聲,忘歸不知處”的大意境,幸運地捕捉到了琵琶詩曲的真諦——曲中有韻、韻中有情。
既已隨韻入境,那必然有所思、有所念、有所感、有所盼。也就是說,當一個人全身心融入一部音樂作品時,他定會從作品所蘊含的主題或思想中衍生自己的理解和體會,并結合自身的經歷和處境升華出各不相同的情緒或情感,或喚醒內心深藏的某種情結,甚至還會觸動骨子里流淌的人文情懷。雖說感受有異,表現不一,但都呈現了樂曲的共性,那就是“情”?!扒椤?,才是所有音樂形式的最終表達和最高訴求。
更何況,與其他演奏樂器不同,琵琶作為表現力和感染力俱佳的古樂器之一,自古就和人的七情五志相對應,且尤為側重悲傷、憂思、愁苦、哀怨等情感的傳達。這一點,從諸多經典琵琶古曲的創作和演繹中我們就不難看出,很大一部分曲詞都是以邊塞生活、官場失意、人生凄苦或命運不公為主題的,如“琵琶出塞曲,橫笛斷愁腸”的離愁別緒之情,“其余豈足沾牙齒,欲用何能報天子”憂思失意之情,“鑿落愁須飲,琵琶悶遣彈”的沮喪低落之情,“大底曲中皆有恨,滿樓人自不知君”的郁郁不得志等等,皆是字少意多,極富濃情;此外,還有很多樂曲在曲調和音色的處理上也或多或少會偏重于類似情感的渲染,如文曲里“幽咽泉流水下灘”的壓抑隱痛之情和“琵琶弦中苦調多”的細膩哀怨之情,武曲里“天之亡我,非戰之罪”的沉雄悲壯之情與“虞兮虞兮奈若何”凄楚婉轉之情。當然,也不乏一些重在烘托歡快、美好、安寧之感,抒發積極樂觀或淡然處世之情的曲目,像《彝族舞曲》《陽春白雪》《夕陽簫鼓》等,雖說此類風格的曲目不是很多,但也足以充分道明世人對琵琶情感基因和感情色彩的客觀認定。
有了對情感類型的客觀認定,自然會引發主觀上的“體驗”和“共鳴”。其中,“體驗”是指演奏者在理解和分析作品時要具備一定的審美想象力,可依據作品的主題和意境及時轉換自己的角色,最好能“置身曲中境、化身曲中人”,在詩詞曲賦的起承轉合中自如地感悟創作者的喜怒哀樂,并思考采用什么樣的形式和技法塑造人物形象、突出主題內涵、豐富情感表現,從而為觀眾帶去全新而完美的聽覺盛宴;而“共鳴”則是指欣賞者在演奏者的視覺營造、曲調起伏、節奏變化中充分調動自身的聽覺感知力,隨飽滿的音樂情節和優美的動態旋律展開想象,構建一幅生動傳神的物象或畫面,由此激發主體內在的感同身受,就像《琵琶行》中所描述的那樣,琵琶女的“弦弦掩抑聲聲思”,不僅讓“滿座重聞皆掩泣”,還令“江州司馬青衫濕”,如此的傳達和聆聽就實現了情感的完美互通,在給人以同歷“凄苦不平事”的真實體驗的同時,讓人發出命運不公的慨嘆,并在內心生起無限的幽怨之感。
四弦千遍語,一曲萬重情。琵琶歷經兩千多年的發展與傳承,已成為一種結構獨特、技法完備且表現成熟的民族樂器,它用弦聲、音色和曲韻自如地呈現樂曲所承載的文化內涵,勾勒作者所描繪的詩境畫面,抒發人物的思想情感,進而影響人們的感官、思維情趣乃至人生態度等方方面面,由此形成了一種“詩中有曲、曲中有韻,韻中有情”的景觀,這在諸多民族樂器的藝術表現中極為罕見,所以,千古琵琶被授予“民族樂器之王”的美譽也是理所當然的事了。
六歲習琴至今,數十年的朝夕相伴,琵琶已成為我的良師益友。她很理解我,我快樂時她會愉悅分享,憂郁時她會輕聲安慰,我失落時她會溫和勸導,我彷徨時她會指明方向;我也很信賴她,是她給了我人生的精彩,實現了我最初的夢想,也是她讓我懂得了,堅持和熱愛才能給一個音樂人走好音樂之路的勇氣和力量。此篇文章就源于我對琵琶始終如一的熱愛與欣賞,也許,我指尖敲打的文字會略有粗陋,不能喚起你的同感,但我相信,由我指尖撥動的清弦,一定能穿過浮華塵幻,流進你的心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