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德雷


關鍵詞:涉外法治 一帶一路 國際規則 硬法 軟法 貿易糾紛
一、問題的提出
社會學家貝克認為,現代社會是一個“風險社會”。外部國際風險本身亦是“風險社會”的一種體現,一個國家的國際化程度,與其面臨的外部不確定性存在正相關,并形成所謂的“文明風險的全球化”。推動共建“一帶一路”高質量發展,各國間的貿易和資本流動更加頻繁,尤其是中國作為共建“一帶一路”國家中最大的經濟體,資本、技術等要素投入巨大,更加需要重視各類國際風險的防范。理論和實務界普遍意識到,由于“一帶一路”倡議覆蓋的地域廣泛、復雜,各國發展階段、社會制度、法系特征存在差異,因此,“一帶一路”倡議的具體實施無疑面臨著諸多不確定因素和風險,這都對“一帶一路”國際規則建構提出了要求。
“一帶一路”倡議作為推動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重要實踐平臺,是助推中國式現代化建設的重要力量。2017年5月,首屆“一帶一路”國際合作高峰論壇(以下簡稱峰會)的順利召開,意味著“一帶一路”倡議進入實質性建設階段。2019年4月,第二屆“一帶一路”國際合作高峰論壇(以下簡稱峰會)規模更大、規格更高,共有來自150多個國家的6000多名重要外賓代表參加。同時,兩屆峰會總結了“一帶一路”倡議早期建設的550多項成果清單。未來,“一帶一路”建設將繼續為亞太和全球發展繁榮注入新動力。“一帶一路”建設進入第十年,已從倡議提出、早期收獲,步入具體制度建構的關鍵階段。為此,需要著力思考和研究的是,在涉外法治建設和“一帶一路”高質量發展背景下,現有國際規則供給體系能否滿足“一帶一路”建設的需求,應如何具體推進“一帶一路”國際規則建構等。鑒于已有的研究和討論尚缺乏清晰、可操作的法治化建設路線圖,本文將從涉外法治視角和量化層面,探討“一帶一路”國際規則的建構路徑。
二、“一帶一路”國際規則建構與涉外法治的辯證關系
2020年中央全面依法治國工作會議明確將“堅持統籌推進國內法治和涉外法治”,作為習近平法治思想的核心要義。“堅持統籌推進國內法治和涉外法治”強調規則體系向前和發展進步,對“一帶一路”國際規則建構提出了更高要求。當前,不斷完善“一帶一路”建設中的規則體系建設和法治合作,正是“統籌推進國內法治和涉外法治”,加快涉外法治工作戰略布局的內在要求。
首先,“一帶一路”國際規則建構是涉外法治的重要內涵。面對新一輪對外開放,涉外法治工作必須加快戰略布局,掌握主動權。一般而言,法治的范疇涵蓋國內法治、涉外法治和國際法治,如果以中國的立場和本位來看,法治包括國內法治和涉外法治。堅持統籌推進國內法治和涉外法治,加快涉外法治工作戰略布局,旨在更好維護國家主權、國家安全和發展利益。加快涉外法治工作戰略布局必然包括加強“一帶一路”規則建構,以更好地維護中國海外投資利益。“一帶一路”倡議已被寫入聯合國大會決議,并有138個國家和31個國際組織與我國簽署相關合作文件,今后還需要繼續推動“一帶一路”經貿投資規則的完善,共建“一帶一路”高水平爭端解決機制。“一帶一路”共建的共商共建共享原則,決定了其法治建設的“外向性”。
其次,“一帶一路”國際規則建構是推進涉外法治的目標體現。2017年,習近平主席在聯合國日內瓦總部發表演講,面對“世界怎么了,我們怎么辦? ”這一時代之問,他向全世界給出了中國答案: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實現共贏共享。習近平法治思想進一步強調,要推動全球治理變革,推動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這也正是“一帶一路”建設所追求的目標之一。“一帶一路”建設作為推動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重要路徑,不僅是經濟領域的合作,更是完善全球發展模式和全球治理的重要途徑之一。在規則治理方面,共商共建共享原則作為人類命運共同體構建的國際法基石,要求“一帶一路”國際規則應由各國遵循平等、互利、共贏原則共同書寫。推進“一帶一路”規則的建構和完善,既有助于為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提供制度保障,也有助于統籌推進國內法治和涉外法治。
最后,“一帶一路”國際規則建構需要涉外法治的思想指導。“一帶一路”國際規則建構涉及跨國法律體系的融合,需要有涉外法治思想的指導。涉外法治處理的事務中,隱含的法律關系往往屬于跨國法律關系,既不能僅著眼于彰顯本國特色,也不能刻意追求與國際接軌,而必須堅持從實際出發,體現跨文化、跨政治地域、跨意識形態的特性。涉外法治是建設法治中國在對外方向的重要體現,既有效地服務于我國公民、法人走出國門的貿易投資等商業活動,又有助于構建公正、合理、透明的國際經貿規則體系,為“一帶一路”高質量發展提供制度保障。一直以來,黨和國家領導人都非常重視涉外法治研究和應用指導。未來,在“一帶一路”建設中,涉及涉外立法、涉外執法、涉外司法、以及涉外法律服務等方面,都應注重“統籌推進國內法治和涉外法治”的思想指導,加強國際法治領域合作,加強國際法研究和運用,提高涉外工作法治化水平。
三、“一帶一路”國際規則建構是涉外法治建設的迫切任務
隨著“一帶一路”對外投資合作的深入,境外安全風險防控的重要性愈顯突出。當前國際形勢復雜多變,不穩定、不確定、不安全因素日益突出,而現有的國際經貿投資規則保障體系存在著短板和薄弱環節,需要構建更加完善的國際經貿規則體系,為“一帶一路”建設營造良好法治營商環境,推動“一帶一路”高質量發展。
(一)“一帶一路”經貿投資風險亟須國際規則防范
對外開放的不斷深入,使我國越來越多的企業“走出去”。但是,世界進入新的動蕩變革期,貿易保護主義抬頭,地緣競爭激烈,推動共建“一帶一路”高質量發展,維護多元穩定的國際經濟格局和經貿關系,需要不斷提升涉外工作的法治化水平。2017年首屆“一帶一路”峰會共達成279項項目協議成果,在2019年第二屆峰會上,達成的協議成果進一步增加到283項,充分顯示了“一帶一路”共建國家合作的潛力。當前,在“走出去”背景下,中國在“一帶一路”共建國家已經擁有大量的投資項目,有些投資甚至采取“先建設、后付款”的方式,但“一帶一路”建設目前仍有不少以項目投資方式為主。在項目投資中,當遭遇政治、金融、勞資糾紛、行政征收、管理腐敗和自然災害等風險時,往往面臨救濟措施不足的困境。對投資者而言,項目投資呈現碎片化、事前風險不確定性、事后損失無保障等特征,尤其是基礎設施建設涉及拆遷、土地征用,勞資關系,項目的維護、運營和管理,其中任何一個環節處理不當,都可能導致整個項目投資失敗。
“一帶一路”倡議的具體實施將逐步拓寬和深化中國海外貿易和投資的范圍,但由此也將導致國際經貿投資的“風險升級”,諸如地緣政治、海外市場惡性競爭、資源依賴以及規制與政策障礙等風險不可避免。具體而言,首先,由于共建國家基礎設施薄弱,投資需求大、周期長,項目投資面臨巨大的經濟風險。其次,中國投資者還將面臨諸如國家安全審查、反壟斷等調查,企業尤其是國有企業“走出去”需要受制于競爭中立和企業社會責任的要求,部分共建國家的自然和生態環境薄弱,基礎設施建設必須考慮環境責任。再次,由于歷史、文化、資源和地域等因素,使得“一帶一路”建設面臨的地緣政治風險明顯。最后,部分共建國家國內法律制度、爭端解決機制等不夠完善,都將對“一帶一路”倡議背景下的國際投資帶來風險。需要通過不斷完善制度保障體系,防范經貿投資風險,保證已有項目和未來項目的順利實施。
在“一帶一路”共建國家中,不少正處在政治、社會、經濟、生態轉型階段,不確定性加大,這給中國企業海外投資帶來諸多風險。總之,當前中國已成為貿易和投資大國,為此,加強“一帶一路”涉外法治建設,拓展共建國家在法律領域的合作交流,從法律層面整體防范貿易和投資中的“大國風險”,系統性地構建中國海外投資的保障機制十分必要。
(二)“一帶一路”國際規則建構是當前涉外法治建設的短板
當前,“一帶一路”國際規則體系還存在一些短板,難以滿足新一輪高水平對外開放和推進“一帶一路”高質量發展的需要。
1“. 一帶一路”國際規則建構的短板體現
第二次世界大戰后,全球貿易關系主要是以WTO多邊規則為主的規范體系,但統一的多邊投資規則體系尚未形成,因此規則供給的短板主要體現在國際投資領域。首先,部分共建國家對現有國際投資規則體系的融入有限。2017年《“一帶一路”聯合公報》指出,“全球貿易和投資增長依然低迷,以規則為基礎的多邊貿易體制有待加強”。目前仍有部分共建國家尚未加入重要的投資類協定甚至是WTO協定。國際投資相關的協定是保障海外投資的最為重要的國際條約之一,例如根據世界銀行統計,伊朗、伊拉克和俄羅斯(未經國內批準)尚未加入或批準《關于解決國家與他國國民之間投資爭議公約》(又稱《華盛頓公約》),主要65個共建國家中仍有15個國家尚未加入《承認及執行外國仲裁裁決公約》(又稱《紐約公約》);有33個國家游離于任何區域組織之外。對我國而言,仍有部分國家尚未與中國簽訂雙邊投資協定,或者協定版本過于陳舊。因此,當投資目的地屬于非《華盛頓公約》和非WTO成員,又未與中國簽訂雙邊投資協定時,需要特別注意風險管控和約定好爭端解決的方式。隨著中國對這些國家投資總量的增加,需要有針對性地完善雙邊基礎性的貿易和投資規則,防止出現國際規則盲區。
其次,中國與部分共建國家簽訂的雙邊投資協定較為陳舊,難以適應國際經貿投資的發展趨勢。例如,多數共建國家的雙邊投資協定是在20世紀90年代或之前簽署,其中關于“投資者”和“投資”的定義有些模糊,有些缺乏“國民待遇”條款,并且關于投資者與國家爭端解決機制的規定也非常有限,已有的投資規則難以滿足當前國際投資規模增長的需要。現有國際規則無法滿足共建“一帶一路”高質量發展需要。例如,近年來“一帶一路”數字投資越來越受到關注,加強共建國家數字基礎設施建設,發展電子商務、縮小數字鴻溝等成為各方共識,然而,現有雙邊投資協定并沒有很好地提供這方面的制度供給。因此,隨著“一帶一路”建設的深入,簽訂和更新現有的雙邊投資協定、澄清規則條款,符合各方的發展需要。
再次,現有“一帶一路”共建國家經貿投資糾紛爭端解決機制仍需完善。目前,“一帶一路”共建國家涉外法律服務的深度和廣度都相對有限,我國國內仲裁機構、律師事務所等在“一帶一路”法律服務供給方面仍有待深入,需要加強與國際仲裁機構和律師事務所的聯系。仍有部分共建國家和中國尚未達成區域經貿協定。當然,在“一帶一路”爭議解決機制建設方面,中國也正在進行有益探索。例如,2018年6月,中共中央辦公廳、國務院辦公廳印發《關于建立“一帶一路”國際商事爭端解決機制和機構的意見》,并提出“最高人民法院設立國際商事法庭,牽頭組建國際商事專家委員會,支持‘一帶一路國際商事糾紛通過調解、仲裁等方式解決……為‘一帶一路建設參與國當事人提供優質高效的法律服務”。
2“. 一帶一路”國際規則建構供給不足的原因
“一帶一路”國際規則構建之所以存在一些短板,主要原因為:其一,“一帶一路”共建國家內部法律體系的差異性現實。建設覆蓋的地域廣泛、國際規則建構面臨復雜的法律環境,沿線國家分屬不同的法系。特別是由于部分共建國家經濟發展水平有限,現階段參與國際和區域規則制定的積極性不足,在國際事務中更強調維護國家主權和安全利益。
其二,“一帶一路”沿線對國際規則的包容性要求。和一些區域性的規則不同,“一帶一路”倡議的規則建構,不劃小圈子,“堅持共商、共建、共享原則,相互尊重、民主協商、共同決策”;注重和諧包容,尊重自然和文化的多樣性,相信所有文化和文明都能夠為可持續發展作貢獻。“一帶一路”國際規則建構若采取一方主導的模式顯然不具有操作性。例如,“一帶一路”倡議和CPTTP等較高水平的國際規則存在不同之處,具體而言:首先,在參與成員方面,CPTPP屬于發達國家成員主導,而“一帶一路”共建國家以發展中國家為主。其次,在規則方面,CPTPP涉及貨物、服務、知識產權、競爭和投資等,屬于較高標準的“一攬子”協定,具有一定的準入門檻;“一帶一路”倡議本身被寫入多項聯合國文件決議,以現有普遍性的國際規則和雙邊合作協議、備忘錄為主,強調規則構建的包容性(共商、共享與共建)。盡管“一帶一路”國際規則構建存在客觀困難,然而從長期看,“一帶一路”的良好治理需要樹立法治化的思維,需要國際規則提供制度保障,以確保“一帶一路”倡議實施和穩健發展。通過加強“一帶一路”國際規則建構,彌補涉外法治工作短板,從法律層面整體防范貿易和投資中的風險。
四、“一帶一路”國際規則建構的路徑分析
一方面,“一帶一路”共建國家的投資存在大量風險,另一方面,現有覆蓋“一帶一路”的國際規則體系存在短板,因此,不斷完善“一帶一路”涉外法治體系十分迫切、更加必要。
(一)推進基于企業社會責任的“軟法”治理
在“一帶一路”涉外規則建構過程中,應對共建國家的國內法本著熟悉、遵守和尊重的原則,尤其是遵守與民眾利益密切相關的土地法、環境法和勞動法等“硬法”。區別于“硬法”,共建國家圍繞“軟法”內容的“政策相通”更容易實現。“軟法”的范疇相對廣泛和靈活,包括諒解備忘錄、倡議、國際標準和行動計劃等,其實施不依賴國家的強制力,但“軟法”的效果有時卻比法律制裁更為有效、更容易推進和接受。“軟法”所具有的靈活性和開放性與“一帶一路”倡議所倡導的絲路精神相契合,為“一帶一路”建設“軟法”治理提供實踐基礎,并且目前已經形成一定數量的“軟法”積累。例如,圍繞“一帶一路”建設,中國已和超過130個國家簽訂了各類合作協議或備忘錄,這一范圍已經遠遠超過了狹義的“一帶一路”共建國家的范圍。針對“一帶一路”國際“軟法”合作建設,部分學者已進行了前期框架性探索,但仍需深入具體研究。當前,跨國企業的社會責任制度化,無疑是“一帶一路”“軟法”建設較好的切入點和亟待重點關注的議題,2019年“一帶一路”峰會各方還特別提出“我們呼吁‘一帶一路合作的所有市場參與方履行企業社會責任,遵守聯合國全球契約”。
新近,理論界和實務界對跨國企業的社會責任的評價涵蓋八個方面,包括支持環境保護、支持動物保護、支持公共教育、支持基礎設施建設、防止產品污染環境、支持災難援助、防止銷售受保護動物制品和提供安全健康的工作環境。以往東道國政府尤其是一些發展中國家和人民對企業社會責任的關注度和要求并不高,這使得中國“走出去”企業在跨國經營中社會責任方面的門檻較低,但近年來東道國對此越來越關注。盡管部分“一帶一路”共建國家基礎設施薄弱,但其工會的力量卻不容忽視,投資者在企業社會責任和勞工標準等方面必須引起高度重視。因此,隨著“一帶一路”建設的深入,企業社會責任法律化應該作為“一帶一路”法治建設的重要部分。
當前“一帶一路”建設的規則需求與“軟法”的特征具有高度的匹配性,“軟法”所具有的締結程序簡便、形式靈活、參與主體多樣等特點,可以緩解國際合作中的不確定性問題,從而為“一帶一路”國際合作的建立和發展提供一種漸進式、可行性路徑。近年來,中國非常重視海外投資者社會責任的制度化建設,并頒布了一系列的法律法規和指導文件,例如,商務部等發布《對外投資合作環境保護指南》(商合函〔2013〕第74號)、《規范對外投資合作領域競爭行為的規定》(商合發〔2013〕第88號)、《境外投資管理辦法》(商務部令2014年第3號)等,明確提出企業應當要求其投資的境外企業遵守投資目的地法律法規、尊重當地風俗習慣,履行社會責任,做好環境、勞工保護、企業文化建設等工作,促進與當地的融合。我國國資委發布《中央企業境外投資監督管理辦法》(國資委令第35號),發改委、商務部、中國人民銀行等聯合發布《關于發布〈民營企業境外投資經營行為規范〉的通知》(發改外資〔2017〕2050號),不斷規范中央企業和民營企業境外投資行為,要求企業積極履行社會責任。〕為了更好地保障和推進進一步對外開放需要,最高人民法院發布《關于人民法院服務保障進一步擴大對外開放的指導意見》(法發〔2020〕37號),商務部、生態環境部聯合發布《對外投資合作綠色發展工作指引》(商合函〔2021〕309號)、《對外投資合作建設項目生態環境保護指南》(環辦環評〔2022〕2號)等,助力“一帶一路”綠色投資和可持續發展。
以投資者社會責任倡導為切入點,符合投資者和東道國雙方的利益訴求,也是中國當前推進企業社會責任制度化的客觀需要。企業社會責任的“軟法”建設和倡導,有助于“一帶一路”高質量發展,符合《聯合國2030年可持續發展議程》的宗旨。在推進“一帶一路”建設過程中,中國不斷完善自身企業海外投資社會責任的制度,積極加強企業海外投資合規建設、防范投資風險,本身也是統籌推進國內法治和涉外法治的具體體現。
(二)推動國際投資規則升級與國際貿易規則實施
首先,以達成《中歐全面投資協定(CAI)》和《投資便利化協定》等為契機,推動與共建國家投資協定的升級。《中歐全面投資協定》談判于2013年啟動,2020年12月31日達成,協定主要有序言和六大章節內容,分別為目標和一般定義、投資自由化、監管框架、投資和可持續發展、爭端解決機制和最終條款。此外,還有部分細節性的規則需要繼續談判,如關于國家與國家爭端中的調解員和仲裁員的行為準則、投資保護和投資爭議解決等議題。盡管該協定的批準和實施臨時遇到一些障礙,但其重要性不言而喻。同時,2023年7月,WTO宣布成功結束《投資便利化協定》文本談判;該協定的談判主要由中國等發展中成員牽頭,自2017年以來共有110多個成員參加。《中歐全面投資協定》和《投資便利化協定》可作為“一帶一路”國際規則建構和完善的重要基礎。事實上,歐盟成員國中波蘭、愛沙尼亞、捷克、匈牙利、羅馬尼亞、保加利亞、克羅地亞等都屬于“一帶一路”共建國家,其他成員國大多數屬于廣義上的共建國家。同時,WTO下一步正在考慮將《投資便利化協定》納入多邊框架下,這將為“一帶一路”共建國家間的國際投資提供制度保障,在此期間中國可積極與共建國家加強溝通合作,爭取協定的早日生效。
在“一帶一路”國際投資規則建構中,我國可以《中歐全面投資協定》和《投資便利化協定》的達成為契機,不斷完善與共建國家的投資協定。目前,我國與其他國家簽署的投資協定約140個,其中大部分是在2000年前簽署。例如,與歐盟成員國(除愛爾蘭外)之間簽署的25個雙邊投資協定中,有14個是在20世紀八九十年代簽訂的,另外11個是在2000年之后簽訂或修訂的。因此,可借《中歐全面投資協定》和《投資便利化協定》的達成,逐步完善和更新中國與有意向的共建國家的雙邊投資協定(尤其是針對不在上述兩個協定范圍內的國家),以進一步增強投資措施的透明度,簡化和加快行政程序,改善營商環境,促進“一帶一路”持續投資等。
縱觀中國與“一帶一路”共建國家簽訂的雙邊投資協定,在序言部分大多沒有“可持續發展”的表述,僅有中國—烏茲別克斯坦(2011更新)等少數雙邊投資協定的序言中,涵蓋如“促進兩國經濟可持續發展,在平等互利的基礎上促進兩國共同繁榮”的表述。與之不同,《中歐全面投資協定》和《投資便利化協定》都涵蓋了投資與可持續發展的相關內容,強調環境以及負責任的商業行為等,推進上述領域的國際投資規則的構建和完善,正是共建國家作為東道國所需要的,體現了中國推進全球良好治理和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目標,可為后續中國與“一帶一路”共建國家投資協定的更新完善提供參考,同時也有助于共建國家國內投資制度的完善。
其次,推進現有多邊和區域貿易規則的實施。與國際投資規則相比,國際貿易規則體系相對完善,并且“一帶一路”共建國家政府間的貿易爭端相對緩和。政府間貿易爭端一般可在WTO框架下解決,因此,在貿易領域目前主要需推進現有國際貿易規則的落地實施。第一,就WTO政府間貿易爭端解決的實踐來看,中國一般不對發展中國家提起爭端,目前也沒有“一帶一路”共建國家在WTO層面對中國發起貿易爭端。第二,根據WTO最新數據,在貿易救濟方面,除個別國家外,“一帶一路”共建國家對中國發起反傾銷調查整體數量相對較少,貿易糾紛相對緩和,具體如表1。
除表1列明的國家外,其他共建國家均未對中國發起“雙反”調查;在保障措施方面,目前尚無國家對中國發起保障措施調查。相比較而言,在反補貼調查方面,美國對中國發起的調查為104起,加拿大為31起,澳大利亞為21起,歐盟為17起。因此,在貿易救濟應對方面,中國的主要對象仍是歐美等發達國家。不過,目前仍有部分共建國家游離在WTO之外,這些國家如能加入WTO,將有助于各方在統一的貿易規則體系下處理貿易糾紛。因此,在貿易領域,當前主要是推進WTO《貿易便利化協定》等多邊貿易規則在共建國家的具體實施,為“一帶一路”倡議的實施提供良好的外部法律保障。從國際“軟法”的角度而言,還可按照聯合國貿易便利化和電子商務中心的建議,推進“一帶一路”共建國家的“單一窗口”建設和經驗共享,為從事國際貿易的企業提供統一的平臺服務。與此同時,2022年1月,中國與15個成員國簽訂《區域全面伙伴關系協定》(RCEP)正式生效,其中涵蓋東盟10個國家。協定內容包括貿易、投資、貿易便利化、電子商務、競爭政策和爭端解決等20個章節,以及《服務具體承諾表》和《服務和投資保留及不符措施承諾表》等附件。RCEP的實施有助于進一步實現貨物貿易自由化和便利化。例如,協定要求每一締約方應當努力使公眾可獲得其貿易管理文件的電子版,將以電子方式提交的貿易管理文件接受為與此類文件的紙質版有同等法律效力的文件等。這些規則也將為后續中國與共建國家的貿易協定談判或簽署合作備忘錄提供實踐典范。
(三)“一帶一路”法治示范區的量化及選擇
首先,“一帶一路”建設的特殊性決定了其規則建構不可能一蹴而就。“一帶一路”共建國家法治水平差異大、法治環境復雜,尤其是國際經濟交往的法律適用涉及多國法律、區域性規定和多邊國際條約,法律的差異化將影響“一帶一路”法治化進程。同時,“一帶一路”建設具有階段性,近期目標側重交通、電信、港口等基礎設施的投資建設,提高貿易和投資便利化程度;中期可在條件成熟國家和地區完善自貿區,例如打造中國與東盟自貿區升級版;遠期目標是建成覆蓋中南亞、歐洲和非洲等自由貿易區群,包括非洲一些國家。與此相適應的法治化建設也應分步推進,朝著構建法治“一帶一路”的目標前進,成為全球治理的區域典范。
其次,嘗試建構“一帶一路”法治示范區。“一帶一路”倡議和自貿區戰略是中國應對國際和國內環境新變化的兩個新措施,推進這兩個方案的實施,既有助于中國更加開放的市場化體系的形成,也有助于其他發展中國家的工業化和現代化。近年來,中國提出積極同共建國家商建自由貿易區,形成“一帶一路”大市場,推動自由貿易區建設,促進貿易和投資自由化便利化。然而,“一帶一路”自貿區首先應該是法治示范區。對中國而言,“一帶一路”的法治建設需要考慮當前的發展實際,具有階段性特征。目前,中國在共建國家已設立了一些跨境產業園,如中國白俄羅斯工業園、中國埃及蘇伊士經貿合作區、中泰羅勇工業園等,今后可考慮在一些成熟的區域,根據海外投資和貿易額規劃“一帶一路”的法治建設,并與利益攸關者在現有法律融合的基礎上共商共建規則秩序。“一帶一路”高質量發展,關鍵在于營造良好的法治環境,構建公正、合理、透明的國際經貿規則體系,更好造福各國人民。為此,以下通過選擇一些能夠反映與中國法律交融現狀的評估指標,進一步量化各國的法治狀況,從而為建設法治示范區作參考。
考慮到研究的視角不同,所用的評價指標和給予的權重也可能不同,為了使分析更具普遍性,以下采用數理統計方式,便于評估中國與沿線國家的法治融合度,具體如下。首先,若不考慮各個指標的權重,各國與中國法律融合總得分可表述為:各個指標得分Xi,i=1,2,……,n;則綜合得分T=n1 移Xi,T表示總得分。
其次,現實中由于分析的特定問題不同,往往各個指標的權重不同,因此根據非統一權重,則得分可表述為:指標得分為Xi,每個指標i對應的權重為wi,i=1,2,···,n;
基于此,選擇以下能夠較好反映共建國家法律融合的幾個重點指標作為參考(除特殊標注外,單項按1分計算),包括區域自由貿易協定(FTA)、雙邊投資協定(BIT)、避免雙重征稅協定、司法互助協定、伙伴關系協定、世界貿易組織成員、《承認及執行外國仲裁裁決公約》成員、《關于解決各國和其他國家的國民之間的投資爭端的公約》成員、亞洲基礎設施投資銀行(AIIB)成員以及《區域全面經濟伙伴關系協定》(RCEP)成員。由此可以獲得“一帶一路”共建國家的總體得分情況,這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表明與中國在國際規則層面的融合度。
總之,“一帶一路”法治示范區的建設,需要建立在一定的評估基礎上,包括各國國際法治的發展水平,各國制度的匹配性等。在法治建設方面,優選重點國家和地區,如在條件較為成熟的“一帶一路”共建國家工業園區等,與其率先商建法治示范區,并在此基礎上積累經驗,推進“一帶一路”法治建設的可復制、可推廣,實現“一帶一路”法治建設從局部到整體的有序推進。
(四)強化“一帶一路”國際規則建構的國內法治與涉外法治互動
首先,加強相關國內法的完善,有助于為“一帶一路”國際規則構建提供更多的公共產品,甚至推動國際規則的建構。推進國內法治和涉外法治,都必須統籌考慮和綜合運用國際國內兩個市場、國際國內兩種資源、國際國內兩類規則。“一帶一路”建設中,涉及我國巨大的海外利益和海外安全,在“一帶一路”全球公共產品的提供上,還需要更加積極主動。從國內法治建設角度而言,一方面,需要建立健全海外法律和安全風險的評估與防范機制,確保我國海外投資安全;加強法院等爭議解決機構能力建設,提高涉外案件司法裁判水平以及商事爭端糾紛仲裁和調解的效果與公信力。另一方面,需要不斷完善我國法律制度,規范我國的海外投資者行為,倡導負責任的海外投資。
在“一帶一路”相關國內法建設方面,根據《關于建立“一帶一路”國際商事爭端解決機制和機構的意見》,設立了最高人民法院“第一國際商事法庭”(深圳)和“第二國際商事法庭”(西安),受理當事人之間的跨境商事糾紛案件,并鼓勵與共建國家仲裁機構建立聯合仲裁機制;支持良好聲譽的國內調解機構開展涉“一帶一路”國際商事調解。同時,組建成立國際商事專家委員會,聘任31位專家為國際商事專家委員會首批專家委員(其中國外專家超過一半),根據規定,專家委員可以根據國際商事法庭的委托主持調解國際商事案件等。同時,在“一帶一路”法律合作的實踐方面,2020年10月,中國貿促會聯合意大利、新加坡、俄羅斯、馬來西亞、波蘭、緬甸等30多個國家和地區的商協會,秉持“共商、共建、共享”的理念,共同發起成立國際商事爭端預防與解決組織,為“一帶一路”共建國家國際商事主體提供從爭端預防到爭端解決的一站式、全鏈條商事法律服務。這是共建國家法律合作的一次有益嘗試,也為后續更大范圍的法律合作提供了參考。2021年1月,中共中央印發《法治中國建設規劃(2020-2025年)》,其中特別提出積極參與國際規則制定,圍繞促進共建“一帶一路”國際合作,推進國際商事法庭建設與完善,推動我國仲裁機構與共建“一帶一路”國家仲裁機構合作建立聯合仲裁機制等。2023年2月,中央辦公廳、國務院辦公廳共同印發《關于加強新時代法學教育和法學理論研究的意見》,指出加快培養具有國際視野,精通國際法、國別法的涉外法治緊缺人才。可見,“一帶一路”建設為中國涉外法律實踐提供了發展的機遇,有助于提升我國的涉外法律服務能力和涉外法治人才的培養。
其次,通過“一帶一路”涉外法治建設,助推國內法治水平的提升,為新發展格局提供法治保障。2019年12月,最高人民法院發布《關于人民法院進一步為“一帶一路”建設提供司法服務和保障的意見》,旨在為高質量共建“一帶一路”營造更加穩定、公平、透明、可預期的國際化、法治化、便利化營商環境,其中指出最大限度維護合同效力、保護外國投資者的合法利益;合力建設“一帶一路”法律數據庫和案例庫;加強“一帶一路”礦業投資的環境保護示范法研究;以及強化國際司法合作,努力形成共建“一帶一路”的法治合力等,這些舉措有助于提升國內法院服務國際糾紛解決的能力。
同時,新近達成的《投資便利化協定》正是中國統籌國內法治和涉外法治的具體實踐。一方面,上述協定達成和后續實施有助于“一帶一路”共建國家增強投資政策的透明度、加強國際投資領域的合作,維護好海外投資者的安全和利益;另一方面,隨著中國市場準入的逐步開放,未來發展也將面臨相應的壓力,需要進一步完善配套國內立法,這包括諸如可持續發展、企業社會責任等條款的具體落實,而這些正是“一帶一路”國際規則構建可能涉及的議題。改革越是到深水區,制度型開放就顯得越加重要,“一帶一路”涉外法治建設將從外部推動國內法律制度的完善,為海外投資營造良好的環境。可見,“一帶一路”國際規則建構對國內法治建設同樣具有特殊意義。總之,國內法治和涉外法治在“一帶一路”國際規則建構中存在互動關系,“一帶一路”國際規則構建要堅持統籌國內法治與涉外法治,形成合力、協同推進。
結論
共建“一帶一路”是推動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重要實踐平臺,是實現中國式現代化的重要路徑。當前,我國涉外法治體系建設中還存在不少薄弱環節,與我國構建高水平的開放型經濟新體制和“一帶一路”高質量發展還不匹配。面對新一輪高水平對外開放要求,必須加快涉外法治工作布局,以建設性的態度積極參與國際規則制定。法律制度的建構和完善始終是實施“一帶一路”倡議重點中的重點,是保障中國海外投資安全利益的最后一道防線。隨著“走出去”的深入和“一帶一路”建設的推進,中國海外投資面臨的各種風險劇增,對各類風險需要進行系統管控。“一帶一路”的規則建構旨在對各國在貿易和投資中的相互權利和義務作出制度性安排,提高貿易和投資的預期,降低風險、減少損失,彌補“項目導向”中風險治理碎片化和系統性不足的局限。在“一帶一路”國際規則構建中,要堅持統籌國內法治和涉外法治,更好地維護國家主權、安全和各方的發展利益。“一帶一路”也應該是“法治之路”。
“一帶一路”國際規則的構建并非基于“實力”,而是基于“發展”的規則導向,倡導全球困境治理模式的包容性和參與性,體現規則建構的共商、共建和共享。具體而言,“一帶一路”國際規則路徑建構,不妨先從“軟法”切入,推進共同關注的跨國企業社會責任的制度化;以《中歐全面投資協定》《投資便利化協定》等的達成為契機,不斷完善雙邊投資立法和投資合作,一定程度上緩解投資規模增長與投資規則不足的內部矛盾;從局部開始,通過可行的量化評估體系選擇合適的重點國家或區域,嘗試建設法治示范區;積極推動《貿易便利化協定》在沿線國家實施,擴大RCEP規則的溢出效應;統籌推進“一帶一路”規則構建中的國內法治與涉外法治建設。
2023年《關于加強新時代法學教育和法學理論研究的意見》中明確提出“加強與共建‘一帶一路國家法治學術交流合作”。“一帶一路”高質量發展,終究離不開法治的保駕護航,“一帶一路”國際規則的建構與完善是各項建設能否順利和持續推進的關鍵和保障。基于法治要求和發展導向,把握“一帶一路”國際規則建構的特殊性、階段性,將有助于推動國際經貿投資規則以及中國國內法的完善;有助于統籌國內法治與涉外法治,推動全球治理變革和人類命運共同體構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