蕾娜·霍格曼 南之瑉/編譯

位于蓋斯瓦爾德的“分娩農場”:雞圈、谷倉、園圃和為想在這里成為父母的伴侶準備的三座度假屋
雞圈前的彩色掛鉤上,晾曬著前一夜孕婦分娩時換下的衣物。38歲的瑪雷莎·菲格陪兩位孕婦在草藥園圃旁散步,這里摘一片葉子,那里聞一朵花,解釋哪種草藥能靜心、鎮痛或下奶。這位助產士在烏克馬克縣的蓋斯瓦爾德村開辦了德國第一家鄉間助產機構——“分娩農場”。這里遠離城市的喧囂和快節奏,但也遠離各種醫療技術。
在德國,98%的孩子出生在醫院,在醫生的守護下來到人間。去一座農場生孩子,最近的醫院在20公里開外,這種行為簡直近乎瘋狂,而菲格稱之為“分娩度假”。
39歲的茱莉亞·哈默爾是第一次懷孕,想在“分娩農場”誕下寶寶。孕37周的她和男友住在農場度假屋二樓的一套公寓里。菲格和丈夫、三個孩子住在一樓。在菲格的公寓不遠處,是新生兒的房間,門上貼著手寫的紙條:“請保持安靜,我們剛剛迎來了一個新生命!”這里確實非常安靜。
搬到農場的夫妻需要自費800歐元,作為菲格在五周內隨時待命的報酬。此外,還需支付六周的房租,金額在800歐元到2000歐元之間,具體給多少,客人可以自行決定。菲格不想由錢來決定誰能在這里生孩子。分娩時的支出可以通過醫保報銷。
哈默爾每天都要散步。她邁著孕晚期的沉重步伐,沿著大路穿過村莊,轉彎進入草地、穿過林道,最后抵達一個湖泊。湖面波瀾不興,她望向遠方,深深呼吸著。“醫院的氣味、環境和明亮的燈光都讓我感到緊張。”哈默爾說。她想多多運動、跳舞,和男友一起進入分娩浴缸。
上世紀三四十年代,英國醫生格蘭特利·迪克–里德在她的著作《自然分娩》和《無恐懼分娩》中提出,對分娩的恐懼會導致更多疼痛,之后的其他研究也證明了這一點:恐懼導致緊張,緊張導致疼痛。上世紀80年代末,美國催眠治療師瑪麗·孟根開始應用“催眠分娩”,將各種放松技巧結合起來,讓孕婦在分娩時進入某種“自然恍惚”狀態。哈默爾準備采用的“安寧分娩”也基于這一理念。
2021年,在德國,選擇在助產士開的診所或在家里生孩子的孕婦中,有92.8%沒有依靠任何醫療干預就誕下了她們的孩子。但是,也有孕婦屬于另外7.2%的情況,她們可能需要轉入醫院、借助剖宮產或吸盤生下孩子。
61歲的沃爾夫岡·亨里希是柏林夏里特醫學院產科診療所的主管。這是德國最大的產科診療所,每年有5500名嬰兒在此出生。
亨里希辦公室的架子上擺著一瓶香檳,上面寫著“非常感謝您漂亮的剖宮產手術”。亨里希表示,分娩可能成為孩子一生中最危險的時刻,有新生兒科的醫院是最佳分娩地點,因為在緊急情況下,麻醉師、產科主任醫師或兒科醫生都能馬上趕到。他希望在德國禁止院外助產服務。德國婦產科協會百分之百建議女性在醫院分娩,而不要去助產士診所或在家里生孩子,理由很簡單:我們無法預料分娩過程中會發生什么,哪怕那之前孕婦沒有任何征兆出現并發癥。

助產士菲格,38歲,2021年開辦“分娩農場”。?
對孩子而言,最大的危險在于出生時得不到足夠的氧氣,他們可能因此死亡或留下嚴重殘疾。如果一個孩子在出生前、分娩過程中或出生后七天內去世,就是所謂的“圍產期死亡”。據統計,2021年,在醫院分娩的圍產期死亡率為0.55%,而在助產士診所和孕婦家里分娩的對應數據為0.17%。但是,這兩個數據其實沒有可比性,因為去助產士診所生孩子的孕婦本身的條件更好,有產前疾病、早產、多胎、胎兒臀位等情況的孕婦必須去醫院分娩,助產士診所不會接收她們。可以說,高危分娩只會發生在醫院,也正因如此,那里的圍產期死亡率更高。
在農場,菲格向我們展示如何布置產房。她垂下百葉窗,打開三盞鹽燈,燈光朦朧。菲格解釋道,當孕婦思緒繁雜時,狀態可能更差,而明亮的燈光會激活大腦中負責邏輯思維的部分,這是分娩時不需要的。
這位助產士給暖水袋灌滿熱水,將深紅色的毛巾裹在暖水袋外,為嬰兒暖好毛巾。她在地面鋪平墊子,墊子上鋪上布,將中間有個大開口的分娩凳放在肋木架前。孕婦們總在活動,很少躺著,最后在地面、凳子上或浴缸里生下孩子。
“我們認為,一個健康的孕婦和一個健康的孩子決定了一次健康的分娩。”菲格說。健康分娩意味著沒有醫療干預,但是,如果出問題了呢?
德國婦產科協會警告,轉運分娩中的孕婦是有風險的,沒有人能夠擔保孕婦能及時抵達醫院。主任醫師亨里希認為,轉運可能給孕婦留下心理創傷,并對醫療團隊的工作造成困難,因為他們之前對孕婦一無所知,“如果孕婦一開始就進醫院分娩,孕婦和醫療人員的這些痛苦和壓力本來完全可以避免。”
菲格說,如果有必要,她會給新生兒吸氧;如果孕婦出血過多,她會給她們用藥。“只有在他們確實需要時,我才會這樣做。”她強調。

1.柏林,夏里特醫學院產科診療所的一間新生兒重癥監護病房

2.產科診療所主任醫師亨里希表示,分娩可能成為一個孩子一生中最危險的時刻。
如果出現胎盤滯留、產后子宮收縮乏力、流血不止等情況,產婦必須立刻轉入可以隨時調用醫療儀器的醫院。蓋斯瓦爾德有一輛救護車,15分鐘可以抵達最近的醫院,但至今沒有用上過。如果情況不是很緊急,菲格會將孕婦轉運至埃伯斯瓦爾德的一家醫院,約40分鐘車程。她是那里的認證助產士,可以在醫院繼續幫助孕婦分娩。
2021年開辦“分娩農場”之前,菲格曾在柏林一家醫院接受職業培訓,后又在勃蘭登堡州一家醫院工作多年,一共助產了600多次。在“分娩農場”,迄今有34個孩子出生。菲格說,她希望孕婦在分娩的過程中覺得自己強壯有力。
據調查,在醫院,一個助產士常常需要同時照顧三個孕婦。由于他們大多換班工作,而一次分娩常常持續很多個小時,孕婦不得不面對助產士換人的情況。很多孕婦迫切需要一位能在分娩時全程陪伴的認證助產士,但在全德國,他們一共才1400人。
主任醫師亨里希來到九層的一間空產房,窗戶外能看到亞歷山大廣場的電視塔,灰色的地板中央擺著一把分娩躺椅,躺椅頭部有一個輸液架,可以用來滴注催產素。
和“分娩農場”不同,這里沒有分娩球、肋木架、繩索、浴缸和墊子。“孕婦們可以按需使用不同的輔助工具。真正有效的首先是用來減輕分娩疼痛的硬膜外麻醉。在我們診療所,打硬膜外麻醉的孕婦占70%。”亨里希說。具體操作是將一根細導管置入孕婦椎管,再注入麻醉劑。亨里希認為,不給孕婦使用合適的止痛手段,是在放棄幫助孕婦。

3.菲格正在聽胎心。

4.園圃里生長著可用于產褥期的草藥。
在德國,約30%的孩子通過剖宮產來到這個世界。1991年,這個數字只有如今的一半。婦產科醫生專業協會就曾批評剖宮產比率太高。亨里希這樣解釋該數字的上升:如今的準媽媽們產前疾病更多、平均年齡更大、更常超重、思慮更多;很多已經做過一次剖宮產手術的孕婦或接受多年生育治療的孕婦,希望孩子能夠平安出生;如果要避免新生兒嚴重缺氧,剖宮產更加安全,雖然它在順產時也很罕見,但在剖宮產時還要更少發生。
批評者們認為,剖宮產率太高和不同助產方式的收費差異有關。醫院收費的主要依據是分娩的復雜程度以及采用了哪些醫療手段,一次無需手術的簡單分娩大約收費1900歐元,而一次非常復雜的緊急剖宮產分娩可能需要近13200歐元。而在“分娩農場”生孩子,就算有兩個助產士在場,菲格也只跟醫保機構報銷724歐元。
預產期已經過了兩天,哈默爾再次去菲格那里報到。“我感覺就像和閨蜜度過了一個愉快的夜晚。”哈默爾這樣描述這次見面。一般來說,孕婦這時候都得去找醫生幫忙。
又過了兩天,陣痛來襲,哈默爾生下一個男孩。但是,孩子的呼吸頻率太快,菲格將產婦和孩子轉運到了醫院。嬰兒有新生兒感染,醫生給他用了藥。哈默爾從醫院發來照片,她看上去有些疲憊,孩子戴著一頂小帽,背景是線纜和輸液架。
出院后,哈默爾說,分娩過程和她想象的還是不太一樣。她說起分娩時的劇痛。“真的太疼了。”她說。好在借助放松技巧,她能更好地忍受疼痛。如果是在醫院,她可能不會拒絕使用止痛劑,最后甚至可能選擇剖宮產,因為她很容易就會想:“如果我做不到怎么辦?”

39歲的茱莉亞·哈默爾在“分娩農場”生下了她的兒子。
在醫院,為了給孩子喂奶,哈默爾必須穿過走廊,坐在一把硬椅子上,盡管幾個小時前她剛經受了產傷。當孩子父親問能否讓她躺著喂奶時,醫生建議她使用更多止痛劑。哈默爾說:“盡管如此,我仍然很感激他們幫助了我的兒子。”
哈默爾的故事證明了有些人說的“沒有醫生在場的分娩,風險也是可以預見的”,有些人則可能會看到,這樣的故事并不總是有個美滿的結局。一次好的分娩是怎樣的?怎樣才是負責任的行為方式?答案顯然因人而異。
[編譯自德國《明星》]
編輯:周丹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