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 萌
呼倫貝爾學院,內蒙古 呼倫貝爾 021008
在傳統契約理論中,合同相對性原則是合同依法成立的核心與基礎,甚至可以說整個合同相關法律體系都是圍繞著合同相對性展開的。但隨著社會經濟的飛速發展,嚴守合同相對性的契約理論已無法適應時代所需,因此關于突破合同相對性的討論也越來越多,故本文欲對合同相對性理論制度的肇始、突破與限制進行分析研究,旨在解決以下三個問題:第一,合同相對性是什么;第二,合同相對性突破的原因及體現有什么;第三,合同相對性突破要受到什么限制。
根據《民法典》第四百六十四條規定,合同指的是平等的自然人、法人及其他組織等民事主體之間訂立的,關于民事法律關系設立、變更及終止的協議。從合同的定義就可以看出合同的相對性是合同關系的重要基石。具體而言,合同相對性指的是當事人訂立的合同只能對參與締結合同的主體產生具有法律效力的約束,對于合同之外的第三人不能發生效力。即合同的實現依賴于特定的債務人按照約定履行特定的行為,基于合同產生的權利也只有特定的債權人享有,合同之外的第三人在實體上既無需承擔任何合同約定的義務也不能享有任何合同約定的權利,在程序上也不具有申請合同強制執行的訴訟權利。合同相對性原則是由合同之債的特定性與當事人做出的意思表示的效力范圍的有限性決定的,本質上體現了民法的意思自治與契約自由的核心精神。[1]
古羅馬法理論中,形象地將債描述成“為一定給付的法鎖”,債權人同債務人分別被鎖于債權之鎖兩端,只有特定的給付才能打開債權之鎖。在古羅馬法嚴守“債的相對性”的影響之下,大陸法系國家普遍認可了合同具有相對性。不同于傳統物權的絕對性,合同的相對性使物權法與合同法成為涇渭分明的兩大體系。雖然英美法系中并無大陸法系的債之概念,但合同相對性在英美法系中也被廣泛認可。英美法系中合同相對性與傳統大陸法系的合同相對性的最大的不同是其承認合同可以約定第三人的權利,但享有權利的第三人不具有提起違約之訴的權利。在能否為第三人設定義務方面,兩者并無不同,均認為當事人不能通過合同為第三人苛以義務。雖然英美法系與大陸法系在合同相對性問題上存在著一定的差異,但不可否認的是兩者制度的內涵與本質還是基本相同的,這從側面證明與肯定了合同相對性在合同體系中的重要地位。
隨著社會的進步與經濟的發展,公法與私法不再涇渭分明,兩者的邊界越來越模糊,公法私法化與私法公法化的現象越來越常見。此時傳統私法領域的契約理論在應對復雜的現狀時已顯得力不從心,如果仍嚴守合同的相對性,無疑會對市場產生一定的阻礙,因此在公法社會理念的沖擊下,合同相對性的突破理論應運而生。
1.實現實質的公平正義
雖然合同相對性原則在絕大多數的合同關系中都符合公平正義的要求,但在一些特殊的情況下,如果嚴守合同相對性原則,則可能會有悖于民法的公平正義要求。因此,在具體情形中,應充分考慮個案的特殊性,對合同相對性原則進行一定的突破,從而保證在特殊情形下,也可以實現民法的公平正義。例如,在當事人約定由第三人享有債權,合同當事人履行債務,且不違背法律規定,也不會侵害社會的公共權益時,如果因為合同相對性,對利他合同進行否定,無疑是不符合公平正義的。在類似上述的特殊情形中,適當地突破合同相對性原則,利于增強合同相關法律體系的開放性與包容性,更容易實現實質的公平正義。[2]
2.提升訴訟效率,節約司法資源
在合同相對性嚴守情形下,第三人并不享有針對合同糾紛提起訴訟請求的權利,這雖然有利于維護合同當事人的權利,但也產生了糾紛解決程序復雜繁瑣,訴訟成本增加的問題。在一些訴訟程序中,適當突破合同相對性原則,賦予第三人一定的當事人地位,可以提升訴訟效率,節約司法資源。
3.更好地維護經濟秩序
市場經濟活動的復雜化是合同相對性突破的重要推動成因。在合同相對性絕對統治的時期,交易往往較為簡單,并不涉及當事人外的第三人。但在當前的日常生活中,第三人與合同關聯的情形越來越多,糾紛也越來越復雜。如果仍堅守合同相對性,將合同關系與社會實際完全割裂開來,會對市場經濟的活力造成影響,適當突破合同相對性,可以更好地維護經濟秩序,促進經濟的良性交往,符合市場的需求。[3]
1.合同的保全
合同的保全制度是指債權人依法享有的為保證自身債權的實現,保全債務人的責任財產的充實,防止因為債務人的責任財產的不足,導致自身的債權無法得以實現的制度。《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以下簡稱《民法典》)第五百三十五條和第五百三十六條規定的債權人的代位權,和《民法典》第五百三十八條和第五百三十九條規定的債權人的撤銷權,是合同保全的兩大具體情形。但合同的保全是否構成合同相對性的突破,并未達成共識。有的學者認為,債權人的代位權只是特殊情形下的債權人對責任財產享有的一定的管理權限,并不會賦予債權人對次債務人的請求權,是債權人代債務人向次債務人行請求權,且需要以訴訟方式行使。撤銷權對合同相對性的突破受到的爭議更多,持否定觀點的學者認為,債權人行使撤銷權后,利益仍歸于債務人,債權人還需要按照比例獲得清償,且撤銷權需以訴訟方式為之,故不是債權人與第三人發生了合同上的權利關系。
筆者認為,無論是債權人的代位權還是撤銷權,都已經對當事人之外的第三人產生了具有法律效力的影響,故合同的保全應屬于合同相對性的突破。具體而言,債權人行使代位權會形成債權人直接對次債務人履行受領的法律后果,一方面,雖然債權人并非債務人與次債務人的合同當事人,但可以受領次債務人的履行,實現了債務人和次債務人的合同相對性的突破;另一方面,雖然次債務人并非債權人和債務人的合同當事人,但次債務人可以作為被告直接被債權人提起代位權之訴,實現了債權人和債務人的合同相對性的突破。債權人行使撤銷權會出現債務人同第三人的不當處分行為自始無效的法律后果,合同相對性要求合同的效力不能對抗第三人,但此時無疑第三人已受到了影響,即實現了對當事人的合同相對性的突破。
2.所有權轉讓不破租賃
《民法典》第七百二十五條規定,在承租人按照合同約定占有租賃物的期限內,租賃物的所有權發生變動不會對租賃合同的效力產生影響。買賣不破租賃是所有權轉讓不破租賃的最典型的表現方式。租賃物的買受人并非租賃合同的當事人,但作為第三人的租賃物買受人卻需要接受租賃合同的約束,繼續享有原出租人的權利,履行原出租人的義務,無疑也屬于合同相對性突破的具體情形。實踐中有學者持反對意見,認為租賃權是物權的一種,因此自然可以對抗買受人,但筆者認為,當前成文立法中并未將租賃權劃入物權的范圍之中,如果將其認定為物權,會造成物權體系的過度突破,還是利用合同相對性突破原則解釋更為合理。
3.預告登記
《民法典》第二百二十一條規定,房屋或其他不動產的預售協議可以申請預告登記,一經登記,非經預告登記權利人的同意,對不動產進行處分的,不發生物權的效力。《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物權編的解釋(一)》第四條將《民法典》第二百二十一條規定的不發生物權效力的范圍擴大到了非經預告登記權利人同意的建設用地使用權、地役權、抵押權、居住權等其他物權的設立。雖然商品房等不動產的預售合同為債權,但在預告登記制度下,登記后的合同債權擁有了類似物權的對世權,是對合同相對性的極大突破。
4.利他合同
《民法典》第五百二十二條第二款規定,利他合同中約定或法律規定第三人可以直接請求合同債務人履行合同約定的債務且第三人未拒絕時,債務人的不履行或履行有瑕疵,第三人可以直接請求合同的債務人承擔違約責任。但第三人享有的具體權利同合同的債權人享有的債權相比,權利的范圍明顯要小很多。實際上利他合同并非典型的合同相對性的突破,因為第三人的權利和義務的基礎源自合同約定,第三人受到合同效力的影響是在合同當事人達成合意的基礎上實現的,因此合同的原權利義務關系并未受到破壞。
《民法典》第五百二十三條規定了合同為第三人設立義務的情形,但由于第三人不履行合同約定的債務或履行不符合合同約定時,債權人并不能向第三人主張權利,只能向債務人主張,因此,第三人本質上并未受到合同的約束,故并未對合同相對性突破。
5.建設施工合同
根據《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建設工程施工合同糾紛案件適用法律問題的解釋(一)》第四十三條第二款,在發包人欠付工程轉包人或工程違法分包人建設工程款時,賦予了實際施工人在欠付款項范圍內直接向發包人主張工程款項的權利。這一規定拓寬了農民工維權的渠道,也實現了建設施工合同中相對性的突破。雖然實際施工人并非轉包人或違法分包人同發包人訂立的合同的當事人,但其仍有權利要求發包人在特定情形下向其履行合同約定的義務。[4]
6.海上貨物運輸合同
在貨物托運人與承運人簽訂了海上貨物運輸合同后,承運人在貨物運輸的過程中,可能會將貨物進一步轉交于其他公司進行運輸,《中華人民共和國海商法》第六十一條規定了承運人的責任也應適用于實際承運人。實際承運人制度的構建本質上也是對海上貨物運輸合同相對性的突破,在出現貨物毀損等情形時便于托運人索賠。[5]
《民法典》第四百六十五條第二款規定的例外情形,無疑是從立法上肯定了合同相對性的突破,但這并不意味著法律允許合同相對性可以被隨意突破,否則將會對整個合同相關法律體系造成動搖。第一,限制合同相對性的突破是明晰合同法律邊界的要求。合同法與物權法的最明顯的區別之一,就是合同的相對性與物權的絕對性。如果不對合同相對性突破進行限制,就會使合同法律喪失原本的邊界與獨立性,趨于和其他法律體系融合,甚至走向消亡。第二,限制合同相對性的突破是契約自由與意思自治精神保護的要求。合同當事人達成合意訂立契約,合同約定的權利與義務是雙方當事人意思自治的產物,如果否定了合同的相對性,會直接對契約自由造成沖擊,有悖于當事人的意思自治。第三,限制合同相對性突破是實現公平正義的要求。如果合同不存在相對性,一旦出現糾紛,責任人的確定難度將大大增加,合法權益被侵害一方的維權成本也將大大增加,不利于交易安全的維護,造成公平正義難以實現。
合同相對性的突破一定程度上來看,是對合同相對性原則的補充與矯正,但這并不意味著合同相對性的突破是可以無限制的。基于合同相對性突破理論興起的初衷,要在對合同相對性進行一定突破的同時,保有對這種突破的必要限制。
第一,合同相對性的突破不能造成合同制度與物權制度等其他民事制度的邊界混亂,要在對合同相對性進行突破的同時盡量避免其對整體私法體系的干擾。因此,應對特殊的適用合同相對突破的情形,設立嚴格的構成要件,例如,建設施工合同相對性的突破要嚴格以發包人欠付工程款項為前提。如果法律未明文規定,在司法實踐中一般應謹慎處理,避免濫用自由裁量權造成合同相對性的過度突破。第二,合同相對性突破的限制,不意味著完全否定合同相對性的突破。例如,利他合同不但不會對當事人之外的第三人造成侵害,還會增加其獲得的利益,在這種情形下,是應該肯定合同相對性的突破的。反之,對于為當事人之外的第三人設立負擔的合同,必然會對第三人造成影響,因此要限制合同相對性的突破,否則可能會造成債權人濫用合同權利,不合理地對第三人的自由進行干預。第三,立法機關在法律中增設合同相對性突破的規定時,要更為審慎,一定是要基于比契約自由與意思自治更高的利益出發,才能對合同相對性進行突破。
一直以來,無論在英美法系還是在大陸法系,合同相對性原則都是合同法律體系的根本性原則,許多合同制度就是根據相對性原則進一步展開的。因此,無論在立法上還是司法上對合同相對性進行突破時,都應極為審慎,堅持合同相對性為原則,合同相對性的突破為例外。但也不能因噎廢食,完全否定合同相對性的突破,嚴守合同相對性已無法完全應對當前的社會所需。為了進一步促進經濟的發展與維護市場的穩定,在對合同相對性進行突破時,要遵循嚴格的控制,不得隨意突破法律的規定,進行任意適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