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公司視角下夫妻公司人格否認司法適用實證研究

吳鳳兵

安徽徽商律師事務所，安徽 合肥 230031

一、夫妻公司人格否認適用一人公司的判例分析

筆者在中國裁判文書網上輸入關鍵詞“夫妻公司”“一人”“人格”，搜索出中級人民法院以上級別的裁判文書一共有140 篇，篩選出夫妻公司人格否認的相關判例有最高人民法院2 篇、高級人民法院5 篇、中級人民法院62 篇。其中認定夫妻公司為一人公司的判例34 篇，未認定的判例35 篇。

一人公司區別于普通有限責任公司的特別規定在《中華人民共和國公司法》（以下簡稱《公司法》）第六十三條，該條規定：“一人有限責任公司的股東不能證明公司財產獨立于股東自己的財產的，應當對公司債務承擔連帶責任。”即一人公司的法人人格否認適用舉證責任倒置規則。關于夫妻公司能否認定為一人公司，從而適用一人公司人格否認的舉證責任倒置規則，最高人民法院到各地方的高級人民法院再到中級人民法院從上而下一直存在兩種截然不同的裁判觀點。一種是將夫妻公司認定為一人公司，包括夫妻公司人格否認參照一人公司適用，由夫妻股東承擔夫妻公司法人人格獨立的舉證責任；另一種是將夫妻公司不認為一人公司，對于夫妻公司的人格否認適用《公司法》第二十條的規定，由債權人承擔主要的舉證責任。將夫妻公司認定為一人公司的司法觀點主要來源于最高人民法院作出的（2019）最高法民再372 號判決①參見熊少平、沈小霞申請執行人執行異議之訴再審民事判決書，（2019）最高法民再372 號。，其主要理由是夫妻公司的全部股權實質來源于同一財產權，并為一個所有權共同享有和支配，該股權主體具有利益的一致性和實質的單一性。未將夫妻公司認定為一人公司的司法觀點主要來源于最高人民法院作出的（2018）最高法民終1184 號判決②參見西安天虹電氣有限公司、青海力騰新能源投資有限公司建設工程施工合同糾紛二審民事判決書，（2018）最高法民終1184 號。，其主要理由是夫妻共同財產制不能等同于夫妻公司財產，公司財產與股東財產相互分離，股東身份關系的特殊性并不會影響公司財產的獨立性。夫妻以投資獲得股東身份，夫妻在投資前財產關系的特殊性并不能影響公司財產的獨立性。夫妻公司在法人人格及責任承擔方面與普通有限責任公司并無差異，夫妻公司享有獨立的法人人格，對外承擔有限責任。中國雖然不是判例法國家，但最高人民法院的兩份裁判文書中關于夫妻公司人格否認的認定說理部分，時常被地方各級法院處理類似案件時引用。本文篩選的67 篇裁判文書，在認定夫妻公司為一人有限責任公司與否時，均對最高人民法院的裁判文書有所引用［1］。

為了更好地分析夫妻公司人格否認是否適用一人公司的相關判例，筆者通過審理級別、時間維度、二審改判情況三個維度，對夫妻公司是否認定為一人公司的案例進行分析。第一，從最高人民法院到高級人民法院再到中級人民法院，不同審級的法院均存在認定與不認定兩種觀點，雖然2018 年至2021 年持認定觀點的判例多于持否定觀點的判例，但總體上兩種觀點下的裁判文書數量大抵相當；第二，從2015 年至2022 年一直呈現上升趨勢，特別是2018、2019 年后，基于最高人民法院兩篇具有指導性的案例的公布，地方各級人民法院在認定夫妻公司是否為一人公司時，開始普遍引用最高人民法院該兩篇判決的說理部分；第三，各級法院對是否認定夫妻公司為一人公司持不同的觀點，二審法院對一審法院的改判一直存在，不僅包括一審法院將夫妻公司認定為一人公司，二審不認定，也包括一審法院未將夫妻公司認定為一人公司，二審認定的情形。夫妻公司人格否認是否適用一人公司舉證責任倒置規則，司法中存在截然不同的兩種觀點。［2］

二、夫妻公司人格否認適用一人公司的主要裁判理由

夫妻公司股權來源于夫妻共同財產，夫妻公司的股權為一個所有權共同享有和支配，該股權主體具有利益的一致性和實質的單一性。夫妻共同財產分為法定共同共有和約定按份共有，但按份共有系夫妻內部的約定，如果夫妻在出資時未向工商登記部門提交分割夫妻財產的書面文件，就起不到對外公示公信的作用，對外不發生效力［3］。如果夫妻在設立公司時未明確將夫妻個人財產從夫妻共同財產中隔離并通過工商登記部門對外公示的，從保護債權人利益角度，應將夫妻公司認定為一人公司。

夫妻公司“形骸化”問題導致夫妻股東濫用法人獨立人格和有限責任。一人公司的股東既是所有者，又是管理者，個人財產和公司財產極易混同，容易損害公司債權人利益；一人公司所有權和管理權的重疊，導致一人公司缺乏有效的內部監督機制，一人公司股東可以越過公司的組織架構行使決策和管理。夫妻公司的股東亦可以繞過公司的組織結構行使決策、執行、管理及監督，公司的形骸化導致公司實質上充任了夫妻股東的代理人。因夫妻公司與一人公司在主體構成和規范適用上的高度相似性，為了強化夫妻公司財產獨立性，有必要在夫妻公司人格否認時適用舉證責任倒置規則［4］。

三、夫妻公司人格否認未適用一人公司主要裁判理由

我國現有法律、法規并未規定夫妻公司可直接認定為一人公司，或夫妻公司可直接參照適用一人公司的規定。此外，舉證責任倒置必須有法律的明確規定，對于除一人公司外的其他有限責任公司，并未規定股東濫用公司獨立人格和有限責任的，應適用舉證責任倒置，由股東承擔舉證責任。故將夫妻公司直接認定為一人公司進而要求夫妻股東承擔舉證責任亦無法律依據。

夫妻公司不符合一人公司的形式特征，一人公司是指只有一個自然人股東或者一個法人股東的有限責任公司。而夫妻公司有兩個自然人股東，明顯不符合《公司法》第五十七條關于一人公司的定義。從法條文義來看，《公司法》對于一人公司的判斷標準是依據股東人數，而非所有權的來源和歸屬、股東關系等。故由兩個自然人股東組成的夫妻公司，非文義上規定的一人公司，不宜僅因股東身份的特殊性而認定夫妻公司為一人公司，亦不應適用一人公司舉證責任的特殊性。

公司作為商事主體的特征之一在于其主體的對外公示性，按照現有規定工商登記是公司性質的直接反映，起到對外公示的法律效果。而公司內部股東之間資金來源或者是否存在股權爭議，因不具有公示性，所以不能必然在公司外部產生改變公司性質的法律效果或否定性影響。況且，交易過程中，一方并非以相對方公司股東是否為夫妻作為交易的條件，故對此亦不存在信賴利益。因此，一旦產生糾紛，債權人便以相對方為夫妻公司為由進行抗辯并提出該夫妻公司應被視為一人公司的主張，有違誠信交易［5］。

四、夫妻公司人格否認的法律路徑

夫妻公司人格否認的法律路徑主要有兩種，一種是將夫妻公司認定為一人公司，或實質參照一人公司分配舉證責任，然后依據《公司法》第六十三條關于一人公司人格否認舉證責任倒置規則，由夫妻股東承擔夫妻公司法人獨立于股東的證明責任；另一種是直接依據《公司法》第二十條關于有限責任公司法人人格否認的規定，由債權人承擔夫妻公司法人人格否認的證明責任［6］。

最高人民法院作出的（2019）最高法民再372號判決明確將夫妻公司認定為實質一人公司，在其之后的各級法院雖然普遍沿用該判決的觀點，但仍有部分法院未直接將夫妻公司認定為實質一人公司，而是直接將夫妻公司人格否認參照一人公司適用。①參見（2020）贛民終401 號判決、（2020）魯15 民終392 號判決、（2021）吉24 民終2021 號判決。法律意義上的“參照”一般用于沒有直接納入法律調整范圍，但是又屬于該范圍邏輯內涵自然延伸的事項，屬于特殊的法律適用。①參見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法制工作委員會《立法技術規范（試行）（一）》，法工委發〔2009〕62 號。而在（2019）最高法民再372 號判決公布前，部分法院在認定夫妻公司人格否認時雖未將夫妻公司認定為一人公司，但實際卻直接適用了《公司法》第六十三條的規定來分配舉證責任。②參見（2016）魯14 民終1615 號、（2018）粵17 民終908 號判決。在司法實踐中，夫妻公司被認定為一人公司，需要同時具備三個條件，一是夫妻公司僅由夫妻股東出資成立或僅有夫妻兩個股東；二是夫妻股東未能舉證證明雙方對婚前財產或婚后財產所得進行了約定和公示；三是夫妻雙方均參與了公司的經營管理。《公司法》第六十三條是關于一人公司人格否認的特殊規定，在夫妻公司未被認定為一人公司，夫妻公司人格否認無法適用一人公司的特殊規定時，《公司法》第二十條作為有限責任公司人格否認的一般規定，當然能夠作為認定夫妻公司人格否認的法律依據。但司法實踐中適用《公司法》第二十條認定法人人格否認的舉證責任主要在債權人，因此債權人很少選擇此路徑［7］。

五、夫妻公司人格否認適用的司法現狀

從本文篩選出來的69 個案例的裁判觀點分析，夫妻公司人格否認的關鍵點在夫妻公司能否被認定為一人公司。若夫妻公司被認定為一人公司，則法院當然適用《公司法》第六十三條的規定，將夫妻公司人格獨立的舉證責任分配給夫妻股東；若夫妻公司不被認定為一人公司，則法院當然適用《公司法》第二十條的規定，將夫妻公司人格否認的舉證責任分配至債權人。因現實中債權人舉證證明有限責任公司人格否認的難度大，債權人一般都會選擇主張夫妻公司為一人公司。而一旦法院不認定夫妻公司為一人公司，債權人關于夫妻公司人格否認的主張一般都不會得到法院支持。本文篩選的35 個夫妻公司未被認定為一人公司的判例皆是如此。

對比本文篩選出來的34 個夫妻公司被認定為一人公司的判例和35 個夫妻公司未被認定為一人公司的判例，基于裁判思維和觀點的差異，不同地區、不同審級的法院，甚至同一地區③參見（2022）浙02 民終2307 號判決書與（2022）浙06 民終613 號判決書。、同一審級④參見（2021）粵01 民終15245 號判決書與（2021）粵01 民終18242 號之二判決書、（2022）蘇04 民終646 號判決書與（2022）蘇04 民終1510 號判決書。的法院在夫妻公司人格否認案件的審理和裁判結果上截然不同。但是司法適用上的不統一，不僅導致法律適用的混亂，還不利于對公司債權人利益的保護。

六、夫妻公司人格否認司法適用的反思

（一）統一夫妻公司人格否認的法律適用和裁判尺度

因審判人員對“同案”案件事實的認定及法律的適用會產生不同的結果。統一裁判尺度能夠有效避免因不同地區、認知水平、工作能力等差異導致案件裁判結果的差異。統一裁判尺度雖然在某種程度上限制了審判人員的自由裁量權，但“同案同判”不僅規制了司法權力的任意性，而且提高了人民群眾對案件公平公正審理的獲得感。為了減少夫妻公司人格否認案件中審判人員的主觀因素的不利影響，有必要統一夫妻公司人格否認的法律適用和裁判尺度。

（二）審慎適用夫妻公司人格否認

有限責任是現代企業制度最本質的特征，也是公司制企業與個人獨資企業和合伙企業最大的區別。公司法人人格否認制度作為有限責任制度的一種例外，在適用時應審慎把握尺度，不得任意擴大適用范圍。法人人格否認的適用應是個例而非常態。針對夫妻公司人格否認的司法現狀，應從嚴把握夫妻公司認定為一人公司的標準。因此，夫妻公司認定為一人公司要嚴格遵循“不告不理”原則，同時合理分配舉證責任，除股東的夫妻身份關系、未分割夫妻共同財產、夫妻雙方均實際參與經營管理的舉證責任應分配至債權人外，債權人還應承擔夫妻公司人格混同、過度支配或控制、資本顯著不足的初步證明責任，通過對舉證責任的合理分配，可以起到審慎適用夫妻公司人格否認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