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場外交：中國應對印美之策

龐海塵

在國際“陣營化”趨勢加劇、逆全球化來勢洶洶的當下，推進區域合作和踐行多邊主義仍是中國堅定的選擇，也是中國主動向其他國家釋放善意的重要渠道。2023年下半年，在新德里的G20峰會、在北京的“一帶一路”峰會，以及在舊金山的APEC峰會將相繼召開，中國主場外交與客場外交相映成趣。

對于中國來說，今年的G20峰會和APEC峰會，是印度與美國的陣地。在不具備東道主優勢的前提下，中國如何在這些重大場合推動發展中國家話語權的進一步提升，以及防范美國的遏制戰略，是值得討論的重要議題。為此，南風窗特別專訪了外交學院戰略與和平研究中心主任蘇浩，現將訪談精華整理如下，以饗讀者。

共享領導權

南風窗：目前，G20部長級會議接連“流產”，俄烏沖突陰影仍籠罩在國際合作上空。在你看來，即將召開的G20峰會上，中國能在推動峰會順利開展方面發揮什么樣的作用？

蘇浩：盡管G20最早是由西方國家，尤其是美國推動建立的，但現在的它幾乎涵蓋了世界上所有主要的發達國家和發展中國家。目前，美國看上去是又想退回到借助G7來主導世界經濟的時候。然而，現在世界經濟面臨的諸多挑戰，不管是疫情之后的經濟復蘇問題，還是俄歐沖突之后的世界經濟穩定問題，抑或是不發達地區日益嚴重的貧困問題，都必須依靠發達國家和發展中國家的共同協調才能解決。對G20這個平臺，中國給予了非常積極的支持和肯定，并非常主張通過這個平臺與西方國家進行大國關系的協調。

G20峰會就是一個讓發達國家與發展中國家就世界經濟問題進行相互協調的論壇，我們在2016年的G20杭州峰會上也突出強調了這一點。今年，印度作為主辦國，將峰會主題定為“同一個地球，同一個家庭，同一個未來”（One Earth， One Family， One Future），應該說這個主題具有很好的正面意義，它和中國所主張的“人類命運共同體”是相通的。在中國看來，印度作為一個發展中大國來主辦G20峰會，應該能對促進世界經濟的穩定起到非常積極的作用。所以從這個角度來說，中國還是愿意和印度，同作為發展中大國經濟體，共同努力。

當然，目前確實存在一定的不確定性，因為中印之間的信任程度還是不夠。一是兩國的領土邊界問題，二是印度有著強烈的在亞太地區發揮主導作用的意圖，并認為中國和印度存在著一定的競爭關系。正因如此，現在的美國以及西方國家也在努力地拉攏印度。然而，不管怎么說，印度畢竟是一個亞洲大國，也是個重要的經濟體，它在亞洲經濟結構中，無論在南亞還是東南亞，都有著非常重要的地位以及相當大的經濟影響力。從長遠來看，同屬于發展中經濟體的中印兩國，應該要在經濟問題上進行相互的協調，這才真正符合雙方的共同利益。G20峰會是一個契機，因為當中印雙邊關系遇到一些問題，特別是印度方面導致的問題時，我們可以借助多邊主義平臺，讓中印兩國在世界經濟社會的協調問題上，找到一些共同的基礎。

南風窗：印度作為G20東道國，擁有先發的議程設置優勢。在你看來，中國作為參與國，應該如何在新德里引領發展中國家議題？我們是否會通過與印度合作的方式，共享領導權？

蘇浩：從今年G20峰會的主題來看，印度是希望在峰會上增強發展中國家這種群體性的聲音和訴求，也希望通過推動發達國家對發展中國家承擔更多的責任來進行合作。從這個角度來說，中國雖然不是主辦國，但可以通過支持印度來達到相同的目的。比如，今年印度提議非盟加入G20，中國是應該給予支持的。一方面，在G20中，除19個主要的世界經濟體外，還有一個就是歐盟這個區域性的國際組織，所以是存在這樣的先例的。與此同時，中國支持印度的這一提議，也符合發展中國家整體性利益，并有助于展現中國和非盟之間的友好合作伙伴關系。

今年印度提議非盟加入G20，中國是應該給予支持的。在G20中，除19個主要的世界經濟體外，還有一個就是歐盟這個區域性的國際組織，所以是存在這樣的先例的。

2000年，中國與非洲國家一同創立了中非合作論壇，這是第一次出現一個大國和一個區域性國際組織合作舉辦論壇的情況，這是中國外交的創舉，也是世界的創舉。我想，在這一次的G20峰會上，中國也會提出一些適合非洲國家區域合作的議程，或者是在一些具體的領域推動合作。當然，G20議程設置權主要是在印度，但只要印度提出的議題有助于非盟作為一個發展中經濟體、作為一個一體化組織發揮作用，我想中國在這方面會給予支持。

保持警惕

南風窗：前不久，美國白宮方面表示決定不讓香港特首李家超參加APEC峰會，加劇了中美關系的緊張程度。在你看來，在峰會召開之前，中國應該如何把控這種風險性因素，以確保峰會不會輕易淪為政治犧牲品？

蘇浩：按照過去的慣例，無論是中國香港還是中國臺灣，都能以一個獨立的經濟體或關稅區的身份來參與APEC峰會。這一次美國確實夾雜私貨，以香港作為一個打壓中國的切入點，造成了一個惡劣的先例。這完全不符合國際慣例和國際法，因為APEC作為一個國際組織，無論哪個成員成為東道主，它都沒有這個權利來拒絕其他成員參與這個國際組織的活動。

現在美國是明確拒絕給李家超簽證，顯然香港特首就是去不了。目前來看，這個狀況是難以改變的。現在中美關系是非常復雜的，這不是一個對等的問題，不像美國對我們進行制裁，我們對美國同樣給予制裁?，F在這個問題是一個關于國際組織規范的問題，我們更多的是要在國際輿論上施以壓力，給予嚴厲的批評，希望美方迷途知返，不要違反自己過去承諾的國際規范和國際法。但是目前來看，我并不會去幻想美國會改變，因為這就是美國的霸權主義行徑將國家的私欲凌駕于國際組織之上的一個突出表現。

南風窗：今年，美國借著召開APEC峰會的勢頭，大力推進“印太經濟框架”（IPEF）。在你看來，IPEF對中國的威脅性如何？

蘇浩：目前來看，IPEF還只是一個框架，它不是一個國際多邊組織的協定，也沒有確定制度化的安排，它只是美國政府在政治層面與14個國家就印太經濟框架進行政策協調的一個平臺。與此同時，我們也能看到，這個印太經濟框架的有些做法是不符合一些國家的利益訴求的。比方說在貿易問題上，印度就明確表示不愿參加。所以，它未來會有什么樣的發展還有待于觀察。

但是，我們也要看到美國作為一個經濟、政治上的超級大國，它對很多國家有相當大的影響力。像美國現在努力在搞的所謂“去風險化”，特別是在高科技領域，對中國進行“小院高墻”的遏制，這本質上還是一種脫鉤的行為，這種做法也確實會給一些國家帶來經濟上的機會。比方說印度、越南，可以借助美國產業轉移的方式來推動國家經濟的發展。與此同時，美國以及日本，也在有意識地通過重構產業鏈的方式，把中國排除在外。

對于這點，我們要給予重視，不能就以為美國只是夸夸其談。我們也需要在政策上采取一些協調的方式，要與東南亞，以及包括日本和韓國在內的國家加強經濟合作關系。像日本，中國和它在戰略層面以及政治互信方面確實存在一定的問題，但在經濟方面，日本離不開中國。在我看來，我們仍應該努力，即使只是維持在一定程度上，但只要有機會，就要提升和日本的經濟合作關系，從而破解美日在戰略上的協調，防止美國建立的印太經濟框架對我們造成實質性的損害。

南風窗：與IPEF不同，由東盟發起的，目前全球最大的自貿協定RCEP（《區域全面經濟伙伴關系協定》）已進入全面實施新階段。在你看來，中國應該采取一種什么樣的姿態，對“中立者”東盟進行爭??？

蘇浩：東盟國家在APEC框架里面，可能有點像處在第三方的這么一個位置。一方面是美國為首的盟國體系，另一方面是中國以及一些和中國關系密切的小國，像老撾，而東盟基本上是處于中間。

對于東盟國家來說，其對外交往基于三個層次。首先，它們建立了一個東盟經濟共同體，因此需要夯實自己的經濟區域一體化進程。中國對此也非常支持，贊同東盟在自己的區域內發揮一個中心作用。

現在美國是明確拒絕給李家超簽證，顯然香港特首就是去不了。目前來看，這個狀況是難以改變的?，F在中美關系是非常復雜的，這不是一個對等的問題，不像美國對我們進行制裁，我們對美國同樣給予制裁。

但是，東盟的經濟戰略空間畢竟是有限的，它戰略腹地不足，所以它必須和東北亞國家，尤其是和中國，相協調。像我們現有的東盟與中國（“10+1”）合作機制以及進行的經濟合作，都是東盟的必然選擇。而加上RCEP這個平臺，可以讓中國和東盟國家在經濟上進行更深的協調與合作。

從中國角度來看，我們是要把過去的“中國制造”（Made in China）產業鏈變成“東亞制造”（Made in East Asia）產業鏈。這樣，中國就能擁有更大的經濟空間，而東盟就是我們最主要的經濟戰略空間。所以，中國與東盟應該說在這方面有非常深厚的經濟合作基礎和未來合作前景。現在，東盟與中國已經互為最大的貿易伙伴，尤其是最近這三年來，發展得非常迅速。對于中國來說，我們會繼續與東盟一同將經濟這個蛋糕做大。

當然，東盟國家也重視與其他區域的合作。比如，東盟國家和美國的經濟關系也非常密切，尤其經濟存量還是非常巨大的。與此同時，它們也需要和印度，以及歐洲建立聯系，這是它們的選擇。但是，中國可以把東盟視為一個橋梁，通過東盟來走向美國。比方說，我們和越南建立的有些產業鏈，就可以更好地向著美國出口；與此同時，和越南建立的產業鏈也可以和印度、歐洲連接。從這個角度來看，東盟的功能可以擴大為一個中國和其他經濟區域進行經濟連接的重要橋頭。

美國后退，中國更要堅持

南風窗：隨著世界格局變動，美國對APEC的重視程度顯著降低，在這種情況下，你是否看好APEC未來的影響力？

蘇浩：目前來看，APEC的影響力和作用確實在降低。不光是美國對APEC的興趣在降低，包括日本等國也在弱化它的作用，所以現在的APEC不像過去，大家積極達成一個共識后，就會努力推動。但即便如此，對于中國來說，我們仍要給予積極支持。

我們應該看到，APEC其實可以很好地達成一些實戰性合作。過去我們做了很多卓有成效的事情，有過非常明確的共識，以及制度化設計，像1994年確定的“茂物目標”（Bogor Goals）。中國選擇積極地支持APEC，美國無法否定，也無法放棄。中國需要讓APEC成為一個在中美，以及中國和其他發達經濟體之間，在區域內進行協同與合作的重要平臺。

此外，也不能忽視APEC作為區域性經濟合作組織在地區層面積攢的經驗。雖然G20是全球性的經濟合作機制，它和APEC功能不同，但二者仍可以相互協調，因為只有推動好區域合作一體化的進程，才能更好地把全球層面的經濟合作打開。尤其是這兩個機制，都同時包括了發達國家與發展中國家，從這個角度來說，脫胎于APEC峰會的一些經濟合作經驗也可以運用于G20。

南風窗：在你看來，中國將如何支持APEC發揮更大的作用？

在APEC峰會里，我們曾一度達成一個共識，就是要在亞太地區建立自由貿易區，包括特朗普時期的美國也明確地確認了這一點，但很遺憾的是，現在拜登不再提這個問題了。

蘇浩：要特別強調的是，在APEC峰會里，我們曾一度達成一個共識，就是要在亞太地區建立自由貿易區（Free Trade Area of the Asia-Pacific， FTAAP）。這實際上是包括美國在內的所有亞太經濟體達成的一個共識，大家要把它作為一個追求的目標，包括特朗普時期的美國也明確地確認了這一點，但很遺憾的是，現在拜登不再提這個問題了。

所以我想，對于中國來說，對發展中經濟體來說，在亞太地區內我們仍然要強調建立自由貿易區這個目標，在自由貿易、自由投資以及科技創新方面實現更好的合作，讓“兩個輪子”一起轉動起來，從而使發達國家和發展中國家在其中實現更好的協調。在這一點上，過去我們提了很多，它有了一定的成效，那未來我們也希望能繼續努力，甚至在G20峰會上，也能就開拓發達國家與發展中國家之間的合作范疇有所進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