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遠

兩只白鼠出現在熒幕上,其中一只肥碩龐大,是另外一只的三倍。緊接著又一對白鼠,一只神態平靜,另一只卻“活潑”得有些異常,“你能感受得到它在焦慮”,溫瑞環描述。
彼時2019年,畢業于南方醫科大學預防醫學專業的溫瑞環,受邀去參與一場學術會議,會上專家分享的兩組動物實驗令她印象頗深。
她特意記下了造成小鼠肥碩和焦躁的變量元素,一種被稱作“雙酚A”的有機化合物。
雙酚A不是什么罕見的物質。它被工業廣泛用于合成聚碳酸酯和環氧樹脂,飲水桶、水杯和罐頭包裝中,幾乎無處不在。
然而,近些年大量研究證明,雙酚A會對生物體造成廣泛的不良影響,促成內分泌失調、生殖和精神系統紊亂等。我國于2011年明確禁止生產和進口含有雙酚A物質的嬰幼兒奶瓶,對其他食品包裝材料、容器和涂料的雙酚A遷移量,也規定了限量。
一種隱隱的擔憂浮出水面:化學物質既看不見也摸不著,我們普通人如何分辨?手邊一款平平無奇的水杯,怎么判斷它會不會對兒童未來的健康造成損傷?
高歌猛進的物質社會當中,化學品安全是一項隱性卻重要的議題。有一群人,想要為此做些什么。
50雙不同款式的兒童涼鞋,分別從五個電商平臺購回。當無毒先鋒團隊將它們搬回20平方米的辦公室后,一股濃烈的、刺鼻的塑料味盤踞了整個房間,讓工作一度難以進行。
采購的目的,是在兒童節到來之際,檢測兒童塑料涼鞋中一種名叫“鄰苯二甲酸酯”物質的含量。
鄰苯二甲酸酯是什么?
它是一種被廣泛使用的增塑劑,主要作用是增加聚合物材料的延展性和柔韌性,使塑料變得更柔軟、有張力,更容易加工。尤其是在聚氯乙烯(PVC)塑料制品當中,增塑劑含量有時甚至可以達到產品的50%。
但同時,鄰苯二甲酸酯也是一種環境內分泌干擾物。它擁有與人體激素相似的分子結構,進入人體之后,會被人體內分泌系統誤認為是天然荷爾蒙,加以吸收。
一旦內分泌干擾物占據了人體細胞中天然荷爾蒙的位置,就可能會引發內分泌紊亂,激素調節失常,增加性早熟、哮喘、過敏癥、注意缺陷,甚至是致癌的風險,尤其是對于還處在生長發育期的青少年和兒童來說。
不合格的塑料制品,是對消費者的隱性慢性傷害。更嚴峻的是,這種傷害的暴露風險不容小視。50款PVC兒童涼鞋的檢測報告顯示,88%的涼鞋存在鄰苯二甲酸酯超標,其中鄰苯二甲酸酯含量最高的一雙,超出國家標準的828倍。
過去三年,像這樣的樣品,無毒先鋒團隊一共送檢過966件。種類大都是對于普通人觸手可及的、采購自各大電商平臺的日用品。其中,296件樣品至少存在一種有害化學物質超標,總體不合格比例達三成左右。
“不容樂觀。”無毒先鋒行動發起人、深圳市零廢棄環保公益事業發展中心理事長毛達說。
毛達對化學品安全的關注源自2004年。當時,他剛剛碩士畢業,在一家環保公益組織工作,負責汞污染的基礎調查和研究。他實地調研過一些汞礦,直觀地看見汞礦工人所經受的職業暴露、汞污染對附近居民構成的健康傷害,毛達迫切希望為他們做些什么,卻發現,太難。
“一個原因是,這些問題消費者看不見、沒感知。你想去推動生產環節的變化,卻得不到社會支持。”毛達對南風窗說,“我們需要更多普通人來關注化學品安全,那就要從日常消費品入手。于是,這些年我們的工作重心發生了改變。”
無毒先鋒就此成立了。他們將目光從上游企業投向更廣闊的下游市場,希望去發現有毒化學物質如何在日常消費品中存在、又如何影響普通人的健康。
盡管小票上的雙酚A含量微乎其微,但如果毫無防范意識地頻繁暴露其中,日積月累,或許就會給人體特別是青少年兒童的生長發育帶來危害。
在一次次的送檢中,他們意識到了日用消費品安全問題的嚴峻性:一些產品較高的不合格率;個別產品驚人的超值倍數;內分泌干擾物難以量化的慢性傷害。
溫瑞環曾組織過一次調研,他們在電商平臺隨機抽檢30款熱敏紙樣品—這些熱敏紙會從線上渠道售往全國各地的超市、店鋪和影院,成為消費者幾乎每天都會接觸的小票。30款產品中,47%的熱敏紙雙酚A含量超過了國家標準 GB/T 39498-2020《消費品中重點化學物質使用控制指南》的限制要求,且超標水平是限值的33至72倍。
已經有一些研究證明,由于熱敏紙中的雙酚A作為游離單體存在,它可以遷移至皮膚上,如果手指較為濕潤或油膩,遷移量將是干手指直接接觸的十倍。
盡管小票上的雙酚A含量微乎其微,但如果毫無防范意識地頻繁暴露其中,日積月累,或許就會給人體特別是青少年兒童的生長發育帶來危害。
化學品安全監管,本應遵循“科研論證—政策共識—產業監管”的通路順利運轉,但這通路如今走得不甚順暢。癥結就在于,科研界、產業界與政府監管之間存在著強大的博弈。
吳長青是美國特拉華大學動物和食品科學系的終身教授,2006年,她第一次注意到雙酚A這種物質的起因,是朋友的一通電話,咨詢她使用含有雙酚A的塑料奶瓶喂奶是否會影響孩子的成長發育。
吳長青一時給不了朋友確切的回答。
2006年,當時的科研水平只發現雙酚A可能存在一些健康副作用,但還未證明直接的因果關系。
朋友的困惑在吳長青心中種下了一顆種子。去往特拉華大學任教后,吳長青與幾位化工系教授一起,展開了針對雙酚A毒性的系統性研究。
吳長青告訴南風窗,這些年來,她在研究中發現,雙酚A作為一種內分泌干擾物,在遠低于傳統毒理學研究的劑量條件下仍能發揮效應,存在某種“非單調劑量反應”。具體來說,雙酚A在高劑量條件下有毒性,低劑量中也可能存在毒性,甚至一些動物研究中,最有害的反應反而存在于最低劑量的實驗組中。
“這意味著,我們不能簡單地應用傳統毒理學基本原則,認為劑量與毒性呈現正向關系。”她說,“對雙酚A進行監管時也要充分考慮到雙酚A這類內分泌干擾物的特殊性,不能忽略低劑量的毒性。”
然而放眼世界,雙酚A仍被廣泛應用于日常消費品的制造與生產。除了歐盟委員會衛生和食品安全總局于2023年7月建議禁止在食品接觸材料中添加雙酚A以及其他具有相似結構的雙酚類物質以外,其他國家和相關主體尚未有意下調雙酚A的管控限值。
科研發現與政策共識之間,普遍存在一種“延遲”。
吳長青解釋:“根本原因是,一種新材料、新物質獲得使用批準時,并不需要提供詳盡的毒性研究結果,人們往往更重視它的使用功效及價格。”
“而且,有時候一些物質對人體的毒性影響,需要持續暴露較長一段時間才能被發現、引起科研工作者的重視。”
比如鄰苯二甲酸酯,發明于上世紀50年代,卻直到上世紀80至90年代,人們才發現它的毒性。毛達說:“但這個時候,它已經變成了一種物美價廉、無所不在的化學品。再要去淘汰它,就存在非常大的挑戰了。這背后存在利益集團的游說,對科學的不確定性的利用,歷史上產業界與科研界圍繞煙草致癌性曠日持久的爭論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
還存在一種“投機取巧”的做法。一些企業聲稱自己淘汰或減少了某種有害化學物質的使用,但實際是用另一種化學結構上相似的物質來替代前者,比如將雙酚A換成雙酚F、雙酚S。
“但現在不少研究表明,這些雙酚類的代替物具有跟雙酚A相當的,甚至更高的毒性。它們結構類似,毒性機制也是大致相同的。”吳長青說。
“現在大家已經緩過神了,特別是歐盟。現在不再是單一物質管理,而是強調‘一類物質管理。”毛達說。
當然,任何一種管理方式都是有代價的,是折損個別企業的經營利潤,還是折損社會健康保障?這是一道選擇題。
化學品管理的難點是,即使一項關乎化學品安全的政策標準制定下來,跟真正落實至產業監管也仍有距離。
比如,日益繁盛的創新產品、小眾產品,頻繁跳出現有的管理標準類目,令監管難以執行。
站在消費者的角度說,“太過追求新奇不是好事”,毛達給出建議。
例如太空杯、水晶泥、不粘鍋、美白霜,所謂神奇功效的秘訣,是其中游走在健康風險邊緣的化學物質。
其次,互聯網時代蓬勃發展,有限的監管力量在日益繁雜的銷售渠道面前,難免力不從心。
2019—2022年,無毒先鋒每年都會開展“小黃鴨調查”,從各大電商平臺采購銷量靠前的兒童塑膠小黃鴨玩具,送往有資質的第三方機構檢測鄰苯二甲酸酯含量,后續,再根據檢測報告聯絡電商平臺以及相關監管部門,督促產品下架。
鄰苯二甲酸酯含量達標的涼鞋,價格要遠遠高于超標涼鞋。50雙PVC涼鞋中,達標鞋平均價格152元,超標鞋均價只有19元。
值得高興的是,在他們年復一年的努力之下,小黃鴨樣本檢測達標率從第一年的25%,提升至2022年的94%。
但仍有隱憂。如今這個時代,正規電商渠道已經不是獲取日用消費品的全部。比如,一些超標產品無法走正規途徑售賣,就以商鋪贈品的面貌流入市場,鉆進監管的盲區。
深圳市品質消費研究院副院長楊慶星在一次圓桌對話上說:“線上平臺不合規的產品越來越少了,會不會流轉到線下呢?知道這個內容的人群還是比較少的,有些老年人或者小朋友自己買玩具的時候,會不會因為價格因素從而選擇已經從線上被淘汰的產品?”
在溫瑞環看來,化學品安全本質上是人性的抉擇。企業能不能克服對增長的一味追求?消費者能不能克服對“舒適生活”的一味貪戀?
他們曾在兒童涼鞋調查中發現,鄰苯二甲酸酯含量達標的涼鞋,價格要遠遠高于超標涼鞋。50雙PVC涼鞋中,達標鞋平均價格152元,超標鞋均價只有19元。一些昂貴的代價,往往以樸素的面貌出現在普通人身邊。
毛達說,無毒先鋒希望帶給人們的,是對我們如今的物質生活和物質經濟模式的重新思索。
他說:“也許很多人無法接受,但我們的物質經濟一定是有邊界的,不可能無限增長。”
“地球是有限的,我們的物質消費也應當是無毒的。”
毛達回想起17年前,自己在貴州銅仁地區考察時見過的一位老人。老人曾是汞礦實驗室的研究員,不到20歲,卻已下崗。長期處于汞暴露之下,他雙手不停顫抖,無法控制。這是“化學品安全”這個大而抽象的名詞,給毛達心中烙下的一個具體景象。他們沿著溪流再往下走,山溝旁,幾個年輕小伙圍在土爐旁,正在沒有任何防護措施下“土法煉汞”。
人眼雖然看不見,但汞蒸汽一團團地被他們吸入肺中,滲進血液,即將在人體內誘發一系列的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