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小民

8月15日,國家統計局發布7月國民經濟運行數據,固定投資、社會消費品零售總額、出口環比下滑,再次印證疫后經濟恢復是“波浪式發展、曲折式前進”式的復蘇。
普通職業人士對此也有清晰感知。
求職的金三銀四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互聯網大廠、房地產企業的裁員。與此同時,存款利率一降再降,存款的收益開始降低,有人選擇了將存款取出提前還貸,有人開始搶收益較高的銀行定存產品和大額存單。此外,不論一線還是二三四線城市的房子,都不好賣了,但掛牌量卻一直在攀升。
這些都是發生我們身邊的微觀事實,反映在宏觀數據上,是青年失業率不斷創新高;銀行迎來了居民的超額存款,但與居民購買密切相關的居民中長期貸款,增速放緩。整體來看,上半年經濟增速(5.50%)不及預期,疫后經濟復蘇的“強預期”變為“弱現實”,內需不足成為突出問題。
上半年的經濟成績單發布后,緊接著,中央政治局會議指出,國內需求不足是當前經濟運行面臨的困難挑戰之一??梢钥吹?,內需不足已經引起足夠重視,各類提振措施已在路上。
經濟發展是一個宏觀的系統性工程,疫后經濟恢復更是如此,政府的宏觀政策不可或缺。
投資、消費、出口,是拉動經濟增長的三駕馬車,也是觀察經濟復蘇的窗口。從今年1—7月數據來看,投資和出口對經濟的拖累比較大。
受全球疫情波動影響,出口需求收縮對國內經濟的沖擊一直都存在,從去年下半年開始,出口曾連續3個月負增長。其中,2022年12月出口(美元計價)同比下滑9.9%,幅度較大。
隨著疫情防控的優化,在今年一季度,出口增速出現過復蘇跡象,但只是短暫的反彈,二季度以及7月份又回到了同比增速下滑的趨勢。7月份我國進出口34562.9億元,同比下降8.3%。其中,出口20159.9億元,同比下降9.2%,出口的寒意并沒有消散。
今年出口增速下行的背后,有地緣政治關系緊張導致產業鏈外遷的影子,對我國出口有著中長期的影響。“因此,我國在擴大出口多元化的同時,更要加快擴大內需,尤其是激發民營經濟的活力?!必斝叛芯吭焊痹洪L伍超明對南風窗記者表示。
的確,外需下滑,讓提振內需變為越發緊迫。過往投資驅動經濟增長,但隨著房地產發展的景氣度不再,加上政府債務的制約,投資端也開始疲軟。
數據顯示,今年上半年,固定資產投資(不含農戶)為24.31萬億,同比減少2.83萬億,為2016年以來同期水平最低。細看結構可以發現,今年上半年,在我國固定資產投資中,房地產開發投資占比24.1%,民間投資占比52.9%。和疫情期間相比,房地產開發投資與民間投資分別減少0.31萬億和5.17萬億—固定資產投資萎縮的體量,很大部分可以由民間投資減少來解釋,而房地產開發投資減少只是一小部分原因。
所以,從上半年的數據可以看到,我國當前通脹向下和失業向上的格局并沒有出現明顯改變。在三駕馬車中,亮點是消費端數據在改善。今年上半年社會消費品零售總額實現22.76萬億,為歷年同期新高,高于疫情期的2019年,且2020—2023年年均增速為3.91%。
今年出口增速下行的背后,有地緣政治關系緊張導致產業鏈外遷的影子,對我國出口有著中長期的影響。
據“中國金融四十人”團隊的研究,消費端數據改善的背后,主要是中國居民消費傾向在二季度有所改善。通俗來說,“消費傾向”可以理解成如果居民收入為100元,他們愿意拿出多少錢來消費。而“中國金融四十人”團隊對歷年二季度消費傾向的考察發現,今年二季度的消費傾向雖然仍不及2021年,但與2020年、2022年相比,有小幅提升。換句話說,居民的消費傾向只是邊際改善了,即當下居民只是比疫情最嚴重的時候更愿意花錢了。
這一點,從居民存款的大幅增加也能得到驗證。因對未來預期較弱、信心不足,居民仍在防御性存錢。這也從側面印證,當前的消費復蘇只是邊際復蘇,無法對沖投資端下降對經濟的拖累。所以,當下經濟整體總需求不足,既有外需下行的沖擊,也有來自內需不足的制約。
總需求不足,反映在價格上就是物價低迷。據中國社科院世界經濟與政治研究所副所長張斌的研究,2020—2022年,中國經濟的核心CPI連續三年低于1。2023年上半年核心CPI和CPI累計同比增長都是0.7%,PPI累計同比-4.1%,低通脹局面仍在持續。
總需求不足并不是新問題,在大多數國家歷史上都曾遇到過,如美國上世紀30年代經歷的大蕭條時期,上世紀90年代后日本失去的20年,以及2008年金融危機后。處于漫長復蘇周期的眾多國家,當然也包括中國。
歷史經驗表明,對于長期的需求不足和低通脹,僅靠市場自發力量很難改善,但對于政府這只“有形的手”如何發力,業內一直有分歧。
圍繞如何應對總需求不足,國內一直有兩派觀點,一種是主張推行總需求刺激政策,盡快實現總量平衡。事實上,在過去十余年,這種總量政策比較常見,但也可以看到,隨著總量政策的不斷刺激,政府、居民的杠桿不斷攀升,債務風險不斷積聚,也反過來制約著經濟發展。另一種觀點是,主張推行結構性改革,尋求長期穩健發展。歷史上,也確實有許多改革是在總需求不足的背景下推出,如1998年房改政策、加入WTO等。
在安信證券首席經濟學家高善文看來,用擴張總需求的方式來解決當下經濟增速不高等總需求不足的問題,就像是醫生用冰袋給高燒病人退燒?!巴耆谶@些措施,也許是必要的,但至少很不夠?!备呱莆暮粲?,應該關注總需求不足背后的真正病灶,找到病灶才能解決問題。
對于總需求不足,民眾感受最深的癥狀莫過于青年失業率。2018年以來,統計局持續公布主要勞動年齡人口,即25—59歲勞動力和16—24歲青年的調查失業率。最新消息,從8月開始,全國青年人等分年齡段的城鎮調查失業率將暫停發布。背景是2023年4月—6月,青年失業率連續三月超過20%,且不斷創新高,其中,6月達到21.3%,創有記錄以來最高。與此同時,6月份,25—59歲城鎮勞動力失業率為4.1%,創下數據記錄以來最低記錄。對此,財信研究院副院長伍超明接受南風窗采訪時表示:“25—59歲人口失業率主要取決于經濟增長狀況,我國的實踐經驗表明,GDP增速與25—59歲人口失業率反向一致波動特征明顯?!?/p>
考慮到25—59歲城鎮勞動力群體比16—24歲青年群體更大,這意味著當前失業率的結構分化。事實上,失業率的結構分化還體現在不同城市之間。疫情前的歷史數據都表明,中國31個大城市的失業率都低于全國的失業率。但現在數據顯示,31個大城市失業率顯著高于全國失業率。以此推斷,中國中小城市失業率或已經低于疫情前水平。高善文坦言,現在條件下,簡單討論失業率非常不完整,失業率如此大的結構分化,也無法簡單用總需求不足來解釋。
從青年失業率這個常見的經濟運行數據,能窺探出當前總需求不足或蘊含更多復雜的結構性問題。這也暗示著走出當下總需求不足的困局,不僅需要透過病癥找到病灶,還需要創新、強有力的舉措或改革。
金融數據是經濟運行的真實反映。近日,央行披露的7月金融數據,再次凸顯當前需求不足的困境。
無論是社融還是新增貸款,都在大幅減少,暗示當下各方對未來信心不足,預期偏弱。以貸款數據為例,7月,人民幣貸款增加3459億,同比大幅少增3498億,環比少增約2.7萬億,創下2009年11月以來的新低。
值得注意的是,住戶貸款減少2007億元,短期貸款減少1335億,與住房貸款相關的中長期貸款減少672億元。與此同時,住戶存款減少8093億元,這意味著,居民的提前還貸潮或仍在繼續。
居民可支配收入沒有大幅增長,也就不存在超額儲蓄一說。事實上,所謂的“超額儲蓄”本質是居民對未來收入預期轉弱而引發的主動(防御性)存款行為。
在外需和投資之外,提振內需變得越來越重要。可以看到,今年的中央經濟工作會議和《政府工作報告》均把“著力擴大國內需求”列為今年重點工作之首,且提出把恢復和擴大消費擺在優先位置??紤]到政府受債務約束,要過緊日子,擴大消費的關鍵在于如何擴大居民消費。
提起居民消費,人們就會聯想到,從去年開始不斷增加的居民存款。數據顯示,2022年,居民新增存款17.8萬億,較2021年增加了7.9萬億。2023年,居民增加存款的趨勢仍在繼續,今年上半年,住戶存款增加11.91萬億元,因此,市場上也出現了居民超額儲蓄而抑制消費的聲音。
值得注意的是,“超額儲蓄”是一種誤讀,“儲蓄”是國民收入核算中的概念,是指居民可支配收入減去消費之后的剩余。過去三年,圍繞疫情推出的宏觀經濟政策,如貨幣政策、財政政策、產業政策等都是針對企業的,并沒有大規模補貼到居民部門,在經濟下行的背景下,居民可支配收入并沒有大幅增長。
以去年數據為例,2022年全國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36883元,比上年名義增長5.0%,扣除價格因素實際增長2.9%,低于同期GDP的增速(3.0%)。所以,居民可支配收入沒有大幅增長,也就不存在超額儲蓄一說。事實上,所謂的“超額儲蓄”本質是居民對未來收入預期轉弱而引發的主動(防御性)存款行為。
如此一來,想要刺激居民消費,答案變得清晰:一是,提升居民可支配收入,讓居民有更多余糧用于消費;二是,將居民對未來收入或經濟發展的預期由弱轉強,讓居民減少主動儲蓄,放心消費。三是,推進公共服務均等化,減少居民教育、養老、醫療等方面的壓力,讓居民能大膽消費。
消費是就業和收入的函數,增加就業和提高收入無疑是促進居民消費的關鍵。讓人欣慰的是,今年上半年人均可支配收入同比增長了6.5%,與一季度相比,有所提升。但也要注意,今年上半年人均可支配收入的中位數為6.1%,比平均數低0.4個百分點。這就意味著,一些農民工和零工經濟的主體,他們的收入可能有所下滑。所以,對受損比較嚴重的主體進行收入補貼,才是當下刺激居民消費的應有之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