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走”了。
98歲的她宛若熟睡般躺在被鮮花簇擁的水晶棺里,不再言語。白菊花、黃菊花,各式菊花;粉百合、紫百合,各樣百合;紫扶郎、金扶郎,多種扶郎在情人草和龜背竹的襯托下層層攀升,盛開在水晶棺的兩側。
和衣躺在地鋪上守靈的父親和他的兄弟、姐妹們,因操勞多時,時而發出帶著哽咽的輕微鼾聲,一如在醫院陪床般,唯恐吵醒他們的母親。
遵循疫情防控的要求,親友祭拜后雖即行離開,但在院落里依次留下的花籃上的朵朵鮮花,似乎領會了主人的心意,隨著時而沉郁、時而悲愴的樂曲輕輕搖動,表達著對逝者的尊重和愛戴,在鄉間清冽的春風中釋放出淡淡的清香,給莊重的喪事帶來了絲絲暖暖的溫情。
我一貫是個孝順的孩子,記著奶奶健在時對后事的“關照”——不要哭,要高高興興地送行;小輩不用住鄉下,白天來晚上回城住,可是我也想陪著父輩們守靈,坐在生我養我的老屋,望著老人家含笑的遺像,思緒在淡淡的菊香中慢慢溢開,于是舊日時光在靈臺前明晃晃的燭光中迤邐而出。
20世紀80年代初期,改革初始,物質尚不充裕,鄉下的生活較之如今無法同日而語。
那時候“街上人”(城里人)的生活對鄉下人來說可望不可即,大到思維見識,小到服飾穿戴,因此,對于七八歲的黃口小兒來說能擁有一樣街上人的東西是頗為驕傲與自豪的事。
就在那“麥苗蔥綠日融融,柳醒桃萌吐煦風”的春季,五十多歲的奶奶在田間勞作歸來時,樂呵呵地提回了一串從田埂上撿來的鑰匙扣,那銀色的金屬光澤在落日余輝的反襯下“高端”“清冷”,仿佛一落難民間的公主用睥睨的眼光俯視著寒磣的農家小舍。
在外婆家小住的華表妹看到這串串了幾把鑰匙和一把小剪刀的鑰匙扣后,眼睛發亮,纏著奶奶要。她想如果能在她的小伙伴間“獻寶”似的展示出這串鑰匙扣后,該會贏來多少“崇拜”與嫉妒。然而,奶奶拒絕了她那個乖巧懂事、嘴勤手快的外孫女。“不行,這得給小芳呢!以后撿到再給你!”她“斬釘截鐵”地斷了小華的念想。六七歲的華表妹,眼睜睜看著夢想的五彩泡泡幻滅,“哇”地大哭起來,一邊哭訴“外婆壞,外婆偏心”,一邊“傷心欲絕”地就地打滾。
比華表妹略大的我,拿著那串“發燙”的鑰匙,小臉通紅,局促不安,我不忍看她那充滿“憤恨”“悲愴”的雙眼,逃也似的回到了自己的家。后來,奶奶百般地哄華表妹,不僅給她烤了留種的山芋,還為她炒了備賣的黃豆,但華表妹依舊“憤憤不平”,并將這種情緒轉移到了我身上——拒絕跟我玩。物質匱乏年代的一件如今看來稀松平常的物件硬生生地傷了一回我們的姐妹情。現在想來不禁莞爾。
時間的車輪緩緩向前,記憶之樹在抽枝拔節中越發葳蕤,覆蓋了幾多或高興或悲傷的印痕,然而有一個記憶卻刻骨銘心,雖蜷于一隅但偶爾便會出來溜達幾圈,以便回望來時的路,眺望前方奮進的路。
20世紀90年代,在父母的努力拼搏下,考取縣中高郵中學后,我們搬離了鄉村,在縣城購置了單門獨院的二層小樓,因父親工作繁忙,母親不舍那八畝農田,于是奶奶與外婆便輪流來縣城為我們姐妹倆做飯。奶奶智慧明理、通人情世故,從不是個嘮叨的人,非必要不會對我們兩姐妹進行說教,而是在生活起居照顧的點滴中,讓我們學會獨立、思考與成長。
高考后的日子長得像扯也扯不斷的亂麻,讓人煩躁與郁悶。分數揭曉前的那個仲夏午后,我在數百次撥打查分電話無法接通的前提下,突然崩潰,看著原本空曠的院落被盤根錯節的葡萄藤纏繞后織成的密不透風的綠色簾幕,一股魚兒在暴風雨來臨前掙扎著透出水面喘氣的窒息感強勢襲來。對未知結果的惶恐與無助,讓我從最初的黯然神傷到輕聲哽咽再到放聲大哭,那哭聲撕心裂肺,穿過庭院在幽深的小巷里來回撞打,鉆進了在鄰居家閑聊的奶奶耳里。
奶奶三步并作兩步地趕了回來,撞開院門、推開大門、拍打房門,緊張地問道:“怎么啦,匣子(孩子)?怎么啦,匣子?”奶奶的詢問讓我原本空?的哭聲有了落地的土壤。“不哭了,乖乖啊,上不了學,我們復讀;實在上不了學,我們也不會餓死,不哭了……”年近七旬的奶奶忙不迭地安撫著,并因心疼陪哭了起來。她說“人不要認命,八敗(命)怕個死qiu(拼命干);但也要服命,老天爺從你出生時便給你安排了吃飯的行當”,這兩句看似矛盾的樸素語言,如今看來有著“大樸至簡”的哲學認知,那就是既要有勇闖難關的進取精神,也要有接受現實的實事求是;既要有屢敗屢戰的樂觀拼勁,也要有不鉆牛角尖的坦然自若。
奶奶靜靜地安臥在鮮花松柏間,一身錦緞壽衣,面色寧靜安詳,偌大的耳垂空空地包裹在綠色頭巾里。
長輩說,奶奶早前有交代,待閉目后摘下耳環留歸于我。這個操勞了一輩子的老人,早在康健時便將各類后事妥善安排,囑子女將所余錢財以一、二、四比例按子、孫、曾孫三代人人頭均分,同時通過在均分的基礎給予我這個長孫女的長子超兒增加兩倍來凸顯長房為大的祖宗規矩。
她老人家生前在兒、女,內、外孫間或時有“偏心”,但那并非本意。作為一個靠子女供養的近百歲老人,她一無資產傍身,二無可供付出的剩余體力和精力,于她而言保持健康、不給子女添加額外的“負擔”已是作為垂垂老矣的母親和祖母的最大成全。她曾以近九十的高齡,執拗地居于鄉間種瓜果蔬菜、養雞鴨鵝鳥,并將攢足后的雞蛋等農產品按子、女,內、外孫分成五份和八份,她從這份給予的快樂中釋放著一個母親和一個(外)祖母對子孫最深沉的愛意和關懷,我們也從她的綠色供給中體悟了世間血脈至親最深情的綿延。
臨終,她遵循“誰付出誰受益”的原則將少許的遺物作了安排,我捧著這副耳環,心里有說不出的滋味。我已經記不得何年何地為奶奶購置了耳環,打開盒子后發現是2000年初購于郵城金店。2000年初,工作不足一年的我用積攢了的近2000元的“巨款”為奶奶購置了一副耳環,想來奶奶當時是何等欣慰與驕傲。足金耳環高貴冰冷,但因奶奶這位有福報的老太太戴了二十多年而溢出柔和的光澤。
奶奶曾經因為無一內、外孫而遺憾,然而隨著我和表姐妹、堂妹的長大,她的遺憾在我們八姐妹各自出色的工作中變淡、在我們傾心關愛與孝順中變無,她的晚年是幸福而富足的——子孝孫賢,得以相對富足地頤養天年。奶奶,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