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國軍
成年之后,清明掃墓的感覺和孩時完全不同。屁孩時,因為輩分大年齡小的緣故,是很多同齡的堂孫堂侄的小叔,以致連爺爺奶奶和外公都沒見過,唯一可以得到的是和外婆一起唐詩宋詞金庸古龍紅樓水滸。
那時候我在成長,她在變老。清明重陽去掃墓,完全不懂含義,爸爸只管焚香修葺雜草,媽媽只管雙手合十對著一座一座的椅子墳和土堆子喃喃自語說一樣的話,我唯一可以干的事就是吃力地爬上墓碑和墓冢找一塊石頭壓住紙錢。臨畢,待祖宗吃飽喝足以后,就點一串鞭炮告知他們來年再來。
整個掃墓的流程,經過二十多年的強化,漸漸地成為了我的刻板印象。甚至在我中考政治考了滿分的那個年代,會不自覺地認為這是一種迷信活動。所以我們這代人的幼稚和悲哀,往往就在于我們自認為懂得了什么。事實上,世界上有很多事情是進化論、無神論和辯證唯物論解釋不清楚的。在這就不多吐槽教育了。
2011年冬天臨近春節的一個周末,老外婆在毫無征兆的情況下,起床準備穿衣的瞬間,仙風道骨地走了。很安詳,九十九歲,只是少了一句滿含民國大家閨秀口音的“再見”。
而今,過了十多年,有一段對話頻繁地在我的夢里重現:
我:婆戴(廣西容縣一帶的方言,外婆的意思),你覺得讓你印象最深刻的詩詞是哪一句?
外婆:我啊……(眼睛在滿是皺紋的眼眶中嘀咕了一圈),都有一句咯,喊做青山原不老,為雪白頭;綠水本無愁,因風皺面。
我:……(我從來沒有聽過,心里正在人工啟動百度搜索。)
外婆:國軍大學生,你見可以嘛?(外婆俏皮地問)
我:可以!可以!非常可以!(在記憶中搜索不到這兩句詩是屬于哪個朝代出自哪個詩人之口,完全摧毀了我這個半個中文系的自信。此刻心中縱有萬馬奔騰,終究還是不敵這清風淡雨的老嫗。)
彼時,我應該是在讀大四,正全力準備考研。三年以后,外婆下葬的時候,我放了兩本書陪伴她:一本王國維的《人間詞話》,一本是她外孫的作品集。自此之后,每到清明,紛紛雨絲中,總有一種去她墳前聊一聊的沖動,仿佛那流淌在身體里的血有了神圣的召喚一般。
只是她在里頭,我在外頭。
即使是我把全唐詩朗誦了遍,旁邊的野花,也不會動一動。
若干年后,我帶著我的孩子去掃墓的時候,她一定會問:爸爸為什么要掃墓。
我可能會把現在想好的答案告訴她:爸爸需要去和陪伴爸爸長大的先人們說說話。
如果她要是隨我犯賤再問:那先人怎么不說話?
我一定會堅定地跟她說:爸爸能聽見啊。
如果她敢奚落我:爸爸騙人!
我定會掄起巴掌抽她屁股。
原諒我,我不是施虐狂。我只是出于對人類器官對表達人類情感無能時的郁悶。
是為清明,清風徐來,在明明德。
——選自西部散文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