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事風波

折樹山

今年四月的一天，我搭車來到了故鄉——巴拉廟村五社（20世紀60年代該地名叫大春湖）。我徑直來到了妹妹的家里。剛走到她家門前，就看見外甥在山藥窖中，忙碌著開山藥種子，“一年之計在于春”，這是妹妹家又準備種山藥了吧？此景，一下子勾起我小時候（六歲）親眼目睹的、發生在憨厚老實的父親身上的一件事。

那還是六十多年前的一個早晨，父親作為場地看守的負責人，一大早起床以后，就習慣性地對場地的財物進行一輪巡查。當走到儲存山藥窖旁時，眼前的一幕，把一個老實巴交的父親著實是嚇出來了一身冷汗。怎么一大窖的山藥，在一夜之間，塌陷下了這么大的一個坑呢？昨天晚上又刮了一夜的風，是不是偷盜？也是不是……唉！老實的父親腦子里，瞬間產生了一大堆的問號。腦子里頓時有一股不好的征兆。父親覺得事情發生得蹊蹺，一時間沒有了主意。于是，父親立刻向當時公社下派駐隊干部反映了情況，隨即又找到附近居住的社員說明了情況。領導和社員們，聽到了場部發生了這么大的事情，人們在領導的帶領下都陸陸續續地來到了事發地點。當看到眼前的情況，一個個嘰嘰喳喳、七嘴八舌、眾說風云。各種猜測、各種爭論，大有一場暴風雨來臨之前的陣勢。甚至有人直接沖著父親說：這事與小折脫不開關系。還有的不指名道姓地說：這就是一樁偷盜案……矛頭一下子都指向了老實、憨厚的父親，眼看著父親就要面臨著一場牢獄之災了。

這究竟是怎么回事？那還得從事發前的國情說起了。

在中華人民共和國剛剛成立時，國家百廢待興，人民生活極度困難，集體生產資料奇缺，經濟狀況非常落后。家鄉人民為了建設祖國，勒緊褲腰帶建設家園。

當時，毛澤東主席根據我國的國情，提出了“以糧為綱、綱舉目張”的八字方針，要全民動員“多快好省地建設社會主義”。在這樣的歷史背景下。新生的人民公社，首先要解決的是人民的溫飽問題。于是，全國各地大興水利工程建設，大搞農（牧）業生產，大面積開墾、開荒種植糧食作物。

1962年5月19日，國家出臺一系列政策，先后將原三段地公社劃分為：三段地人民公社和二道川人民公社。以農業經濟，作為公社的主體經濟。農業生產，要以遠耕游農為主要生產方式。這樣，就讓二道川的各個自然村，選拔一部分農民，移居去地廣人稀的布拉格公社的特布德草原，扎場子進行大面積開荒種地。這，就是現在巴拉廟村的由來。

我家四口人，在父母親的帶領下，從陜西榆林逃難來到了現住的居住地。父親是個勤勞務實、吃苦耐勞、樂于助人、忠厚待人的人。經繼祖父和祖母，向當地政府多次申請以后，還有熱心友人的幫助，終于迎來了政府批準落戶喜訊。我們一家人，從此便成了名副其實的住戶了。

那個時候，新興的巴拉廟村是一塊新開墾的種糧基地。草原氣候濕潤，雨水充沛，丘陵地貌，草木叢生，到處呈現出郁郁蔥蔥的景象。真是一幅山河秀麗的畫卷。遷徙來到這里居住的人們，一個個都感到無比的喜悅，對生活充滿了幸福和歡樂的期許。

春天來了，一年之計在于春。人們在村黨支部的帶領下，忙著耕種。經過一番辛勤的勞作，莊稼郁郁蔥蔥、長勢喜人。到了秋天，整片整片的田野，糜谷沉甸甸的，壓彎了腰。在微風吹拂下，像金色的浪濤，此起彼伏，一派欣欣向榮的景象。大片的山藥田里，一簇簇橙黃色的秧子下面，凸起個個小土堆，裂著一條小叴旯，像似蒸熟的饅頭，又像是一個個小孩圓樸樸的小臉蛋，張著小嘴笑著。

“春種一粒籽，秋收萬擔谷”。秋天的到來，我們的巴郎廟，喜獲大豐收。大地賦予辛勤勞作的人民，所付出汗水的恩賜。

眨眼，已是深秋。人們又開始了緊張的勞作。因為在60年代的巴郎廟，秋天便是陰雨連綿、天氣變化無常的季節。秋收，就是人們與天爭時間、搶速度的過程。為了保證糧食的顆粒歸倉，人們開始了，夜以繼日、起早貪黑的秋收大會戰。趕收糜、麻、稻、谷……經過近一個月的忙碌以后，也就剩下挖山藥，這一項比較復雜工作了。

山藥，當成熟時，果實一般是生長在淺表浮土里。在大集體時，山藥，主要還是要依靠人工來挖。挖山藥，也是一個既費力、又有訣竅的細法活。我們在當時，挖山藥還是以分組、包工挖（撿）為主。一般有1至3人為一組（可分為單人組、雙人組或多人組）。由一人往起挖，其余人跟著撿山藥，同時，負責把山藥提著倒在固定山藥堆的地方。挖山藥，用鐵鍬也是有技巧的。山藥的四周，哪里有裂縫，哪里沒有裂縫。才可以判斷哪里可插鍬？哪里沒有裂縫，哪里才是可插鐵鍬的最佳位置。把鍬先用腳用力踩下去，然后，再向后側按壓、翹起。把挖起來的山藥，放在空閑的地方。不要放在低洼處，以防埋沒。放時，一般最好是蔓向挖者一方，這樣，撿拾方便。一天挖的山藥，形成堆以后，要當天就覆蓋2-3公分的土。因為剛挖下的山藥，需要離秧脫水，以防腐爛。脫水，一般需要經過半個月左右自然脫水時間，就可入窖儲存了。

山藥，是我們家鄉主要種植的農作物。它在人們的生活中，是一年四季必不可少的主要食物。在人民的飯桌上，扮演著無可替代的重要角色。它，不僅是蔬菜類中的佼佼者，又是其他主要食物中最隨和的食物。同時，它也是淀粉生成的重要原料。因為它在人民生活中的重要性，所以，每個勞作工序，人們都安排得非常精細。到了冬天，為了讓人們還能夠吃上新鮮的山藥，只能窖儲（那個時代，沒有空調、冷庫），只能計劃挖幾個幾米深的長方體或圓柱體土坑（也就是所謂“山藥窖”）。挖好窖以后，曬過一周，當四周干透，也便可以儲存山藥了。

儲存山藥，也是個工序比較復雜的過程。主要分為兩種儲存方式：即選種儲存和食用儲存。

選種很關鍵，它關乎到下年種的種子的質量。選種，要保證質量完好。一般就選近似橢圓、芽眼深的山藥入種。食用山藥，就沒有這樣嚴格了，只要大一點，沒有腐爛的地方就可以了。

選好山藥，就得入窖了。那時候的冬天，特別冷。山藥又是怕凍的食材，因此，山藥入窖，距離窖口約60到70公分，要在山藥上面蓋上沙土，距離窖口約10公分時，上面要鋪蓋一層糜麻五谷的草粉進行保溫，再在窖口上面隆起一個大土堆，這樣就算一窖山藥儲好了。

那年的秋天，陰雨特別的大。挖山藥時，不時遇著下雨。正當人們按照上述條件，選擇優良品種入窖時，山藥又被淋雨了。這對山藥的儲存過冬，是非常很不利的情況。面對這種情況，父親建議尋找一些干沙子，給窖中的山藥滲上，以防腐爛，但是，建議沒有被采納。這，就給開頭的一幕，埋下了伏筆。

秋收，就這樣忙忙碌碌地結束了。隊長宣布大部分勞動人員放假，只留下四個人，輪流照看場子和喂好耕畜。因為我家是新來的戶子，又根據父親在入隊以來，在各方面的表現，就指定父親為照看場子和飼喂牲畜的主要負責人。

日復一日。一冬天的時間，經過父親精心的安排和看護，一切都安然地度過了。到了第二年的春天，春風來了，冰雪開始融化了。到處呈現出萬物復蘇、春暖花開的景象。一派春光無限，人們盡情地分享著春天給人們帶來的美好。

這天，父親照常巡視著場子的四周。突然，父親看到儲存山藥的窖口隆起的圓土堆沒了。因為前一晚上，刮了一個晚上的大風。山藥窖凸起的大堆，怎么就凹下了一個坑呢？父親一下子被眼前的情況驚呆了。他愣了一會兒，意識到這不是一件平常的事情。他一刻也不敢怠慢，也不敢打動現場。于是，他迅速找當時鄰近的住戶說明情況，并派人到公社找駐隊干事反映情況。人們聞訊，都陸續來到了現場。看到眼前的情況，這就回到了開頭的那一幕。以場景論事，形成了兩種不同的議論：一部分人非常激進，特別沖動，以當事人指責父親；一部分人為父親開脫，引起一番激烈的爭論。當時，父親和幾個照場子的當事人，也無法給眾人說明其原因，只能聽從眾人的分析和評判。

有人說：“可能是中間覆蓋的糜麻子草粉，下沉了凹下去了？”

有人說：“下沉了，少了空間，也不至于有這么大個坑。就這個坑，大估至少也應該有幾百斤山藥了吧？”

有人說：“根據現場的情況，是不是他們四個人，哪個人有惻隱之心，趁夜里人們不知道，偷走了吧？”

當時，其他幾個照場子的人見勢不妙，就進行為自己開脫。說道：“我們幾個年前托小折照看一段時間。春節過了以后，我們才從二道川回來。

有的人聽了這些情況，便直接指責父親說：“那就讓小折給大家做個解釋吧！”

有的人替父親開脫說：“不可能，小折忠厚老實，不會做偷盜之事。”

有人說：“這不是明擺著嗎？他不說，干脆一繩子縛起，看他承認不。”

父親更加委屈了。于是和這些人你一言我一語地爭論不休。火候一下子集中到了父親一個人身上。一位激進的莽漢，一跳八丈高，就要動手將父親按倒，讓承受凌弱的一繩子地捆綁。

父親急了，大聲呼喊著，懇切要求：“等駐隊干部來了，開窖看看，如果山藥真的短下了，本窖山藥總量是多少，現在的山藥是多少，少多少？我負責照價賠上。你……你們看怎么樣？”

有位老者聽了父親的話，覺得父親說得有道理。就同情父親的說法，還是等公社駐隊干部來了，讓他們定奪。并讓那位莽漢松手放開了父親。就在大家舉棋不定的緊要關頭，駐隊張干事風塵仆仆地趕來了。他聽到人們的吵嚷聲，也看到有人動手動腳的不雅舉動，馬上制止。張干事首先聽取各方面的意見，仔細觀察著當時現場的場景。給大家耐心地解說：“我們遇事時，一定要認真地分析，千萬不能盲目從事、妄加定論。我們只有開窖，才能見分曉。一旦弄錯了，冤枉一個好人，就難以彌補過失，這對大家都不好。”

張干事當著眾人的面宣布開窖，父親在氣憤的情況下，聽到后立刻跑到廠房里取來鐵鍬，主動跳進窯中，揮動鐵鍬在窯中挖土，一鍬兩鍬……恨不得一下子把覆蓋在窯口的沙土挖完。挖著挖著，大約20多分鐘過去了。突然，父親的一只腳猛然陷進半腿深，感覺好像黏糊糊的了。父親下意識地丟下鍬，彎下腰，把右手沿著陷下腳的地方，順勢插進去，隨手掏出一把腐臭的黏糊子。憤憤地甩在窖口上面，當著眾人的面高呼：“這山藥是我偷的嗎？他大腦子這是什么？”他的舉動一下子把大家愣住了，在愣住的時刻，也一下子明白了事情的蹊蹺之處。那些說三道四的人們，也被這事給鎮住了，一個個啞口無言，臉一下子紅了，處于非常尷尬的境地。

兩位老者連忙伸手把父親從窖里拽了上來，并打圓場，誠懇地安慰著父親說：“大伙冤枉你了，讓你受委屈了，山藥沒有丟失，爛了與你沒有責任。”

張干事連忙走到父親面前，一手握住父親的手，一手拍著父親的肩膀，親切地說：“讓你受驚了，可別把此事放在心上，大家沒有弄清楚事情原因，妄加定論、冤枉你了！”并且，當場批評了幾個語言和行動不雅的人；“你們看這事玄乎不？一時沖動弄錯一件事，將人心比自心，換位思考，此事遇給你們。這是什么感受？你們應給小折賠禮道歉啊！”

緊接著向在場的所有人說，這件事是山藥爛掉了，與小折沒有關系，并告誡人們：今后遇事，要多動腦筋，觀察分析，謹慎處事，切不可簡單沖動，處理事情。

這件事，在我幼小的心靈種下了很深的烙印。從那時起，一直到今天，時刻啟迪著我。特別是張干事的話語和他處理事情的方式，成為了我一生為人處事的遵循。他的話語時刻在我的耳邊縈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