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歆
山西作家王芳的最新作品《戲中山河》(山西人民出版社2023年4月),從文體上來看,應該算是一部“跨文體”作品,散文風格、隨筆寫法,個別篇章還具有小說的鮮明特點。王芳用這樣的文體,書寫了與山西有關的十部經典戲劇。這與她之前創作的報告文學、散文相比,無論是在題材的選擇上,還是在體裁的自由運用上,都可以看作是王芳創作上的一次新嘗試,或者說,是她創作之路上的一個重要節點。
《戲中山河》選擇了十部戲劇——《趙氏孤兒》《單刀會》《西廂記》《珠簾寨》《兩狼山》《玉堂春》《游龍戲鳳》《忠保國》《寧武關》和《柜中緣》——進行深入細致的分析,按照故事發生時間進行排序,朝代從春秋到明末清初,時間跨度長達兩千多年。這十部戲劇在中國戲劇史上都是“流芳千古”的名劇,也都是掛在百姓唇邊上的“生活戲文”。
王芳為什么要選擇這十部戲劇進行深入剖析呢?她在類似后記的“結論——我到底寫了什么”中是這樣說的,“這些戲中事都發生在山西,這些戲中人生長或成長在山西,山西的山河與此緊密相連……這些劇目傳遞出來一種歷史價值觀。這樣的歷史價值觀,通過戲傳遞出來,也可譽為山西精神”,隨后她又補充說,“山西是中華文明發祥地,這是定論,饒舜禹在此建都,黃帝與蚩尤爭奪鹽池在此大戰,這是中華文明的源頭。”
由此可以看出來,作為一名深諳戲劇的山西作家,王芳始終有著強烈的地域文化精神與清晰的歷史意識。
王芳對十部經典戲劇的“解讀”,大體上分成兩個方面進行。一方面是對“文化價值”的解析;另一方面是用“考古精神”深入“故事發生地”,把自己化作“戲中人”,通過細致研讀去還原“歷史現場”。
研究這些歷史戲劇首先要過第一道關,要讓讀者對這些經典劇目有個大致了解,也就是要有一個“內容梗概”,必須提煉得極為濃縮,這的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但王芳做得駕輕就熟。比如關于《趙氏孤兒》,她用極為簡練的幾個字進行了高度概括——“程嬰舍子,公孫杵臼、韓厥舍生取義,孤兒復仇。”單憑這一點,完全可以信賴作者的進一步闡述。其實,一部作品的優劣,常常在于細節,一個微小的細節,往往能夠“窺全豹”。
王芳對這些經典戲劇的分析,第一步就是拉長寬度,盡可能地鋪展開來,所以她采用“閑筆”一拽的辦法,一下子就“拽”到了國外。她是這樣說的:“有個人引爆了‘趙氏孤兒熱,他叫伏爾泰,他于1755年根據中國《趙氏孤兒》改編完成了他的劇作《中國孤兒》。而伏爾泰這位法國思想家、文學家、哲學家為什么會寫《中國孤兒》呢?這又要追溯到一個人身上,這個人便是傳教士馬若瑟。”
有了這樣的書寫寬度,隨后即可采用“大寫意”畫法,進行“肆意涂抹”,讓分析的觸角繼續去“揮灑”——“馬若瑟在中國住了三十余年,最后選中《趙氏孤兒》,一是因為涉及國家民族大事,二是文體高雅,帶有悲劇氣氛還有英雄氣概,符合法國人欣賞習慣。那時候的中國,正是乾隆年間,大清王朝最后的烈焰,它在西方人眼中就是一個龐大的花團錦簇的世界。這個悲劇正是了解中國精神的一個端口。”當“大寫意”完成之后,作者便開始用嚴謹的“考古精神”,去分析中國戲劇在“文化價值”方面的重要作用。
看得出來,王芳在《戲中山河》寫作之前,首先進行了大量的歷史閱讀,也正因為有了對歷史的充分了解,她才能在《左傳》《國語》《史記》之間進行有效對比,才能尋找到發揮自己觀點的支撐點:“趙氏孤兒”發生在春秋時期,而且主要是出自《史記·趙世家》。
在閱讀《戲中山河》的過程中,王芳總是給我以出其不意的感覺。本以為作者應該沿著這條線索繼續深挖,可是沒有想到,此時她卻筆鋒一轉:《史記》內容與戲劇劇情有些出入。也就是說,一邊對照史書,一邊還要“照顧”戲劇的劇情;一邊要進行“考古”,一邊還不能深陷其中,因為畢竟不是考古,而是分析研究劇情的文化價值。王芳采用這樣的寫法,實際上也是在給自己出難題,因為一旦把握不好,極有可能滑到另外領域中。但也正是這種挑戰難度的寫作,才是作家充滿樂趣的寫作。
最初閱讀《戲中山河》,本以為會是一場異常艱難的“閱讀之旅”,在我以往的印象中,只要與古典有關,作者大多要引經據典,從而變得艱澀難懂。王芳不,雖然她也在古典書籍中穿梭行進,但絕不艱澀,她一定要讓讀者閱讀起來變得舒暢,變成一次跟隨作者同行的“考古”。
王芳在歷史文獻的加持之下,沿著《趙氏孤兒》線索,同時緊緊把握“戲中山河”的寫作姿態,始終保持著極為簡潔的敘述風格,讀起來絕對沒有“掉書袋”的感覺,而且思路非常清晰——司馬遷寫得跌宕起伏,精彩至極,所以《史記》才會被稱為“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左傳》相對嚴謹,因此常被認為是信使,《左傳》中的此事記載,又與《史記》相差甚遠;后世認可《左傳》,是因為其他史書皆采用這個說法,而《史記》是孤證,而司馬遷在《史記·晉世家》里則是采用了《左傳》的說法。
通過《趙氏孤兒》這部戲劇,再通過《趙氏孤兒》在三部史書中的文字記載,最后再把三部史書對此劇的“認定”進行對比與分析。這一切顯然不是作者的“隨意之舉”,而是“故意為之”。因為這樣做的目的,是為下一步的文化闡述,奠定歷史層面的理論基礎。
王芳的“考古精神”,除了在史書中進行“文字考古”,還要在大地上行走,她在發出了“趙氏孤兒到底發生在哪里”的自我問詢,隨即將“問詢”地點選擇在曲沃晉國博物館,她要在這里尋找晉國都城的真正所在。在貌似“隨意”的問詢中,作者絕非心血來潮,而是始終借助古籍的指引——按《史記》記載,“趙氏孤兒”的故事,發生在公元前597年。《水經注》《毛詩譜》《山西通史》都說到了晉國“五都五遷”的歷史。
如何看待經典戲劇的文化意義,是作者王芳書寫《戲中山河》的終極目的。因此在經過一系列分析研究之后,她最后為《趙氏孤兒》定下基調:“復仇已經變得不是主題,大義深植人心。”并且按照劇情,進一步講道,《趙氏孤兒》中的趙武不是主角,為趙武的生而選擇赴死的程嬰等人才是主角,他們傳達出來一種精神,一個生命在正確歷史價值面前的赴死方式,決定著精神的崇高、正義地抵達。讓人們記住的是精神——忠義精神。
如何分析街頭里巷中不識字的老太太都能哼唱兩句戲文的劇目,如何在民間的“俗”中挖掘出來藝術層面上的真正的“雅”來,是考驗作者藝術功力的一道大題。為此王芳可謂是“煞費苦心”。為此她在開始講述分析《西廂記》之前,做了很多極為浪漫的藝術鋪墊。她是這樣講的,“但人類站在河邊詠嘆,而那蒼蒼蒹葭也站立成三千年的背景,伊水順水而游至水中央時,便有一份愛情從高山大河中冉冉而出。黃河蘊藉著千萬年的等待,而普救寺的梵音更是在寂寞中落盡秋風夏雨。”
除了浪漫鋪墊之外,她還在講述“張生”之前,猶如說書人一樣進行藝術氛圍的渲染,“一襲青衫,拘謹而陽光地站在普救寺下,此時,歷史的長河與黃河是重疊的”,隨即話題一轉,“張生此時住在普救寺”。當完成這一系列的藝術鋪墊之后,她才開始按照劇情講述大家心中熟悉的故事,并且再次發出更為浪漫的感嘆,“千年來,多少人在心里豎起一道粉墻,多少人在心之寺廟里畫下一個玉人,那一刻的張生并不知道,這一幽會將開啟新的生命。”
中國傳統文化自古便有“修辭立其誠”之說,這是一種東方美學觀點,或者說是作文的一種藝術立場。
解析中國經典戲劇,首先解析者要建立自己的文化立場,而建立的根基就是要用誠實的心態,老老實實去做基本功。作者王芳自己大概也不說清有多少次跟隨考古隊來到考古現場的經歷,或是自己來到博物館等地的細致思考。正因如此,她的抒情或是感懷,來自多少年以來所積淀的“考古精神”。解析《西廂記》也是這樣。她多次來到普救寺實地走訪,還要與當下相連,所以才會發出“故事淡成背景,可是眼前的建筑卻是來自現代”的感嘆。王芳心中非常清楚,假如只是書寫戲劇歷史,只是書寫閱讀后的心中感慨,《戲中山河》的意義將會大打折扣,最主要的是應該通過歲月留下的經典戲劇,更多地去呈現中國戲劇所內涵的文化價值。
比如王芳通過《西廂記》中的“西”字,開啟“考古功力”,去講到更加廣泛的“西”之意義。她從中國地形的西高東低,到中國古代的五宮之說;東西南北中,南卑北尊東陽西陰,西陰之地除了寒冷,還因與陰陽乾坤相連,又多為女性住所,當把女性安頓在西邊,(或稱西屋,或稱西廂)……那么發生在西廂的故事,也就具有更加特殊的文化意味。這是非常有意思的“一撇”,看似“撇開去”了,其實根本沒有脫離,對讀者深入了解《西廂記》,帶來特別意義的文化思考。
王芳書寫《戲中山河》,之所以讀來能夠引人入勝,還在于她動用了太多的寫作手法。比如在《蘇三起解》中,她便動用了“小說手法”,作者“潛入”戲劇人物的體內,化成“蘇三”,以第一人稱“我”的視角進行書寫。
“蘇三離了洪洞縣”,這句唱詞幾乎沒有人不知道。可是離了洪洞縣,蘇三將要踏上怎么的路程,卻不是每個人都清楚知道的。就在讀者以為作者開始引領讀者進行路程考察時,她又賣了一個關子,開始另外的“知識普及”,就像之前所講的,她總是在最吸引人之處,陡然一轉,去另辟天地,最后才去開始真正講述。她的“起承轉合”總是在意料之外,但又合乎情理。
比如在“故事發生地”洪洞,關于“坐牢”的知識普及,讓不了解這些知識的讀者,讀來津津有味。因為古代監獄牢房“每一間要關十幾個人,無窗,黑乎乎的,窄小,雖然有炕,卻難以躺下,只能坐著,所以古人稱坐牢”;還有關于古代監獄的其他知識,“獄墻高六米,厚一米一,最厚的南墻達一米七,灌滿流沙,打洞逃跑是不可能的。”
圍繞著《蘇三起解》,不僅說到古代監獄、還要再說到古代法律。從《秦律》《漢律》《新律》《唐律》《宋刑統》,再到蘇三所處時代的《大明律》,五刑——笞、杖、徙、流、死;法律的十惡、八議、吏律、戶律、禮律、兵律、工律等四百六十條等等。
王芳《戲中山河》的寫作,始終依靠實地采訪,以及縣志、歷史文獻還有相關研究文章來作歷史鉤沉的根基。所以讀來扎實、牢靠。
清代文學家姚鼐提倡文章要在“義理、考據、辭章”基礎上,才能做到三者相互作用,才是真正的“做學問”。
王芳在《戲中山河》中,調動了各方面的知識儲備,對元雜劇的批判現實以及劇情背后所散發出來的精神力量和藝術審美,全都做了細致的文化剖析,并且動情地站在山西作家立場,發出令人敬佩的感嘆,“……元雜劇創作者山西人占了大多數。山西地域文化深厚,地理特殊,滋養或孕育了中華戲曲,也為中華戲曲存留奉獻了厚重力量。”
正是具有山西作家歷史傳承的強烈的責任感,所以才有理由相信在未來的創作之路上,王芳還會繼續秉承這樣的作家意識,創作出來更加優秀的文藝作品。
——選自《西部散文選刊》微信公眾平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