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出來的常委

○王松平（湖北）

蘇仕誠接到兒子班主任打來的電話時，已到了上午下班時間。他走出辦公室，避開縣委辦劉主任，徑直來到縣委大院門口，抬手就招呼著出租車。

他剛調來這個縣，兒子也隨他們夫婦轉學到縣實驗中學就讀。剛才兒子班主任打來電話，有一個轉學手續急需他簽字——當然，兒子沒有向班主任說出他的職務，他一直要求兒子低調，不要張揚，要以一個普通學生的身份，好好學習。

一輛的士嘎的一聲停在他面前。蘇仕誠正要彎腰往車里鉆，猛地想起什么來，一摸口袋，只摸岀兩個鋼蹦兒——那是他吃早點剩下的。平常，他身上很少帶錢，也沒開通微信付款功能，于是他尷尬地直起腰，朝司機道：“師傅，對不起！對不起！我還是乘公交算了！”的士司機瞪了他一眼：“你神經病哪？！”一踩油門，走了。

公交車上擠滿了人，蘇仕誠只好站著，他并不知道，車內有一個人認出了他，那是個當地的網絡拍客。那個網絡拍客拿岀手機，對著他偷偷地拍起了視頻。

到了學校，蘇仕誠找到兒子的班主任，簽了字，就往校門外走。快到校門口，一個一頭大汗、滿臉通紅的中年人急急地迎上前來，用雙手一把抓住他的右手：“哎呀蘇書記！我是校長，姓文，您怎么不通知一聲……歡迎您來學校檢查指導工作！歡迎啊歡迎！”

“哎！”蘇仕誠打斷他的話，“我不是來檢查工作的，是兒子轉學的一個手續急需家長簽字。”

文校長“啊”了一聲：“是盧老師班上嗎？這個盧老師，這個盧老師！怎么能讓您親自……”

蘇仕誠又打斷他的話：“這沒什么，我是孩子的家長嘛！”

這事過去了蘇仕誠也就忘了。誰知第二天一上班，縣委辦劉主任笑盈盈地走進他的辦公室：“蘇書記，您成網絡紅人了知道嗎？”

蘇仕誠嚇了一跳：“怎么啦？我什么事上網絡了？！”

劉主任笑著說：“您昨天坐公交去實驗中學，被人拍成視頻傳網上了。”

蘇仕誠“哦”了一聲：“現在網絡這么厲害呀！……可這有什么呢？”

劉主任說：“這反映了您清廉務實的作風呀！”

蘇仕誠哭笑不得：“亂彈琴，這真是亂彈琴！……和你說實話吧，昨天小趙即使沒去修車，我也不會坐他車。我原想打的去的，等把的士攔下了，發現我身上只有兩塊錢！只好坐公交，就這么回事。有必要小題大做嗎？”

劉主任說：“縣委書記打的辦私事，意義也不錯呀。現在習總書記倡導親民、清廉、務實的作風，您這不正契合著嗎？”

蘇仕誠用手指點著劉主任，哂笑著：“你們呀，你們呀，都是你們這些筆桿子，為了炒作‘點石成金’！”蘇仕誠在外地任副縣級領導時，經常打的辦私事，他覺得很正常。調來這個縣，他是首次任縣主職，不想無意中鬧出了這么一岀。

正說著，宣傳部長葉民主領著一個戴著眼鏡、挎著相機的年輕人敲門進來：“蘇書記，這位是市委黨報的鄒記者，就網絡上的事情他要采訪您。”

蘇仕誠沉下臉，對鄒記者道：“鄒記者，對不起，我那事不值得大肆張揚，你忙！你忙！”

鄒記者求助地看向葉民主。葉民主和劉主任一對眼，然后朝鄒記者使了個眼色：“鄒記者，蘇書記忙，到我們部里坐坐。”說著，就和劉主任帶著鄒記者告辭出去了。

蘇仕誠以為這事就這樣過去了，誰知第二天市委黨報以《縣委書記坐公交》為題，在頭版頭條對他進行了報道。當秘書把報紙送給他看時，他怔住了：他沒接受采訪，怎么會有報道呢？肯定是劉、葉二人弄的。他心情一時復雜起來，說惱火吧，可人家畢竟是好心好意地宣傳他；說欣喜吧，可他總覺得事情不值得這樣大肆宣揚，總覺得有點小題大做。

蘇仕誠剛放下報紙，市委書記向東方就打來了電話：“仕誠嗎？做得不錯嘛！你的事媒體上炒得蠻火嘛！”

蘇仕誠連忙解釋：“向書記，這事小題大做了哇，其實……”

向東方打斷他的話：“怎么小題大做了？反腐倡廉就是當前最大的政治！領導干部的清廉務實怎么表現？就在這日常工作、生活的細節中表現！你現在是一把手了，這低調那低調那太矯情，懂嗎？看問題要有政治高度，該扛旗時要扛旗！省內省外的媒體記者來了，要熱情接待！不隱惡、不匿善，這才是我們應有的態度嘛！……”

向書記的電話打來不久，果然接連來了好幾撥記者，有省黨報的，省電視臺、電臺的，還有省內省外都市報的。蘇仕誠只好硬著頭皮接待，中午也沒有休息。

到晚上回到家里，蘇仕誠已經精疲力竭。誰知一進家門，家中有一個年輕女孩在等著他。他夫人剛要向他介紹，他就認出是兒子的班主任盧老師，于是熱情地道：“盧老師呀？歡迎，歡迎，怎么，是家訪？……”

盧老師窘迫不安地站起來，十個手指絞在胸前，一張俏臉漲得緋紅：“蘇書記！我……我不知您是……是……不應該讓您親自……”

蘇仕誠連忙說：“哪里！哪里！我是家長，去簽字是天經地義呀！再說，我也沒讓兒子告訴你。你是我兒子的老師，俗話說‘愛子重先生’‘天地君親師’，你排名第五嘛，比我大哩！……請坐！快請坐！”

可盧老師還在站著，期期艾艾地：“我們校長……他……”

“啊，他批評你了嗎？”

盧老師默不作聲。

蘇仕誠頓感歉疚，說：“你把他電話給我，我給他打個電話！”盧老師忙報出校長的電話，又說：“校長正住院哩！”蘇仕誠驚問：“他病了嗎？什么病？嚴重不？”盧老師說：“他有高血壓，前天突然升起來了……”蘇仕誠就“哦”了一聲，撥去了電話：“文校長嗎？我是蘇仕誠……沒什么，沒什么，真的沒什么！啊，我已說了，不是檢查什么工作……印象嗎？……可以呀，給我印象不錯呀！……好，你早點把病養好！好好，再見！”

盧老師這才如釋重負，向他們告辭。

剛送走盧老師，家里門鈴又響了起來。蘇夫人打開門，一個身材發福、滿面紅光的中年人，點頭哈腰地走進門來。蘇仕誠疑惑地看著他，來人謙恭地自我介紹，說他是縣出租車公司的經理，姓方。

蘇仕誠叫他坐下，可他不坐，說他是來“負荊請罪”的。原來，蘇仕誠坐公交的事傳揚開后，方經理才了解到他們公司有一個出租車司機“拒載”過縣委書記，經調查卻查不出是哪個，于是在公司召開了好幾次大會，并制訂了整改方案，重新修訂了規章制度，下大力氣治理整頓“拒載”問題。方經理說著，拿出一份材料來，雙手遞給蘇仕誠。

蘇仕誠接過材料，翻了翻，頓時哭笑不得：“方經理，我再說一遍，那司機沒有拒載，是我身上沒帶錢，主動放棄的。他沒有錯，你別再查了！我剛來，你們公司的情況我不了解，所以不作評價。當然，從搞好服務出發，你這個整頓搞得可以，不過不要因為我！好不好？”

方經理唯唯喏喏地連連點頭稱是，表示要將他的講話“精神”帶回去，在公司上下予以貫徹落實，然后一身輕松地告辭出去了……

蘇仕誠坐公交的事經大大小小的新聞媒體炒作之后，一時經久未息。半年后，市委班子換屆，蘇仕誠以縣委書記身份，兼任了市委常委。

蘇仕誠有一發小，兩個人之間無話不談。一天，發小打電話祝賀他晉升了市委常委，蘇仕誠說：“這有什么值得祝賀的？我花了錢啊！”發小在電話中大吃一驚：“你怎么……你怎么……”蘇仕誠笑笑說：“花了我兩元錢呀！”發小一聽，大笑道：“依我說呀，你這是坐出來的常委……”